丹嘉趴倒在地上,长发散乱,裙幅褶皱,直勾勾的眼神,却因为这一句而闪亮起来

六月初二,正是夏日明媚,朝中连逢大乱,人心惶惶,昭元帝却有旨意:赦免西蛮部落的不臣之罪,册封多年前被掳掠的小王子詹森为西蛮新王。

这一道旨意让人莫不着头脑,据说是国师在跟昭元帝密谈后,才得以起草成文的。

朝中于是传说,是先前造反的熙王杀戮过重,灭良为贼,现在皇上宅心仁厚,这才封还那西蛮人的王爵和部族。

不管怎么说,当事人小森,自己也是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填鸭一样的塞了大队随从和金银锦缎,急匆匆被礼送回部族去了。

六月初九,丹离顶着旭日,在丹凤门前为小森送行。

“这些金银你回去后分给部族的人们吧,他们吃苦受穷多年,要想他们承认你为王,总要先给些实惠的甜头。”

丹离趁四下人靠近,拉着小森大谈为君之道,听得这少年惊诧又汗颜。

“我都记住了,贤妃娘娘。”

日光下站着的少年,长身玉立,五官俊美而深刻,脱去痴呆之态后,整个人显得很是聪明伶俐,亲热又贴心。

丹离一听这称呼就不乐意了,伸后捏住他的脸颊两边,然后用力往两侧拉动,“再喊我什么娘娘,我就给你捏成圆饼子脸”

小森低声喊疼,丹离这才松手,很得意的打量着他,炫耀自己的功劳,“多亏了我,你才不用再当傻子…”

话说到这,她自己也发觉失言,于是抿了嘴唇,上下打量着他,啧啧称赞他的美色,“小森你长的真是俊,回家以后肯定有一堆女孩子要抢着嫁你,那时候,可别忘记给我一份谢媒大礼。”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小离姐姐你的恩情…还有梅选侍和姬大哥…”

小森回想起前尘,不由的心中唏嘘。

当初他还不时痴呆懵懂时,虽然刀法凌厉,却宛如凶兽一般,常人不愿意接近,只有这几人,毫无芥蒂的视他如弟,照顾他关心他。

“嘘,你今后可不能多提他们的名字了。”

丹离左右看看,让人带着一个老年宫侍过来,“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个老头据说很会照顾人,你就带着随身伺候吧”

小森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这不是老董吗?”

“什么老董,本宫只知道这是犯了从逆罪的罪奴,不值几个钱,就送给你了”

丹离朝他眨眼示意,小森立刻明白,微笑着再不推辞,“如此,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丹离见左右无人注意,低声悄悄道:“等过了这阵风头,小姬跟小梅肯定要去找你的,这样你就能把老董还给他了——小姬这个贵公子,若是没人在身边照顾,只怕连香汤沐浴都享受不到了”

小森微微一笑,在日光下的双瞳,显出愉快而放松的琥珀色,“你放心,我们都会再见面欢聚的。”

见面欢聚吗…

丹离弯了玩唇角,目送着他离去,袖中的灰白蓍草,却在不断跳动着。

她悄悄放在掌心,取出略看,目光却变得冰冷——这一卜象,却是长离永不相见之兆

深长的羽睫颤动着,她收起了笑容,吩咐道:“我们回宫吧。”

一时宫女如云,姹紫嫣红跟随在她辇车后,却不知道,暗中有一双怨毒的眼,正在远远的看她。

天渐渐的热起来了,日光照得人眼花,稍在庭中走动,便是汗流浃背。

但清韵斋的云霄阁里,却仍是如往日一般清凉空寂。

浩阔的塔顶一层,青色石砖仍如千万年来般,无人踏足,也纤尘不生。

明瑶华如往日一般,着一袭素禅白袍,倚在窗边,凝视着天外,缘起缘灭,花落花开,好似于她都不过是弹指一瞬。

宁非踏着重重的石阶上得楼顶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道清隽而优美的背影。

“是你来了吗?”

明瑶华未曾回头,只是这般轻声问道。

得到她允许,可以随时出入这塔顶的,只有宁非一人,就连羽织,都会在外间以神念叩门。

日光婆娑,照得她的身影清透朦胧,好似要御风而去——宁非的心弦,在这一刻莫名的被拨动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毫不迟疑的走近,“是我来了。”

两人一问一答,仿佛这世上只有彼此,风静静的吹动着白纱,禅意之香在两人呼吸间弥散着,头脑都为之一清。

“前天,你有未尽之语,就匆匆离去…今天,你是准备来告诉我了?”

明瑶华终于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并无任何人间烟火气,却让人眼眶一热,心中又是砰然一跳

宁非只觉得心神荡漾,整个人好似融在春水中一般,暖洋洋的,什么也不去想,他下意识的说道:“那是因为小离——”

这个名字,好似一个关键的禁忌,让他的嗓音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未这般吞吞吐吐。”

明瑶华也不追问,声音似叹似怜。

“到底是怎么了?”

宁非哑然,他并未不能说,而每次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心头,好似都横着一根刺,隐隐作疼,深入骨髓,直达灵魂尽头。

他摇了摇头,茫然之间,竟然没头没脑的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今天来,是要交给你一件东西。”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半面旗帜似的绫缎,在日光下锦绣璀璨,显出各色古怪深奥的符咒绣纹。

“这是…”

明瑶华悚然动容,再不复平时的清净无波,她激动得站起身来,目光震惊的凝聚在这一块锦缎上——

“这是,另外半面的轩辕旗”.

第二百五十四章十年如梦醉颜酡

她走了过来,看似闲庭散步并不算快,却是瞬间就到了宁非身前,一把接过了这半面轩辕旗,握在掌心细细端详。

“确实是轩辕旗,没错。”

她深吸一口气,嗓音中的狂热更重三分,眼中闪烁着晶莹夺目的光彩,唇边的笑容从未有如此深刻。

“先前救你回来的时候,因为太过担心,我都没来得及看,就塞你怀里了——没想到,居然会是此物!”

明瑶华笑靥灿美,凝视宁非的眼神,宛如少女般明媚宁静。

“我带回来的时候,就想着,这东西也许你能用得着。”

宁非的声音,因为看了她这般惊喜,而变得温和带笑。

“这真是久旱逢甘霖,我清韵斋寻访此物而不得,已经有数百年的遗憾了,没想到,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明瑶华的笑靥姣美宛如天人,宁非的心境,不由得也变得平静喜乐起来。

“既然你喜欢,那么,它就是你的了。”

她手持半面轩辕旗,近前两步,与宁非靠得极近。

“意外之喜,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的嗓音清脆,凝着无尽情意,听来宛如天籁入耳。

“自当年初见,我便知道,你是我命定之人,未来将带给我一生之幸。”

美人如玉,幽幽情愫,此时尽数倾吐,好似一个旖旎的梦境,让人想沉溺其中。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忙于本斋的俗务,外人看来风光,实则却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只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只要我一回头,必定有你默默站在身后,守候着我——那是无与伦比的安心。”

“这一次,又是你,在一触即发的危险关头,给我送来了这样的宝物,从此,我清韵斋再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

说到动情处,即使她素来云淡风轻,也不由得微微湿了眼眶。她走近一步,倚在他肩头,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胸前,唇角笑意甜美。

因为木讷和惊异,宁非慢了一拍——即使是信赖,即使是亲昵,却也从未见她如此表露。他一愣之下,连忙拥住了她,馨香宁静的檀香味萦绕在两人身边,此时有声胜无声。

“这个,是从苏幕那里夺来的?”明瑶华倚在他胸前,低声问道。

“他与无翳公子在天都皇城之中激战,落败昏迷,随身就带着此物。”

宁非虽然刻意平淡的叙述,但想起先前那一幕,想起自己听到真相时的惊讶痛心,声调中仍旧带着黯然。

明瑶华毕竟是绝顶宗师,终于稍稍平静下来,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感应到天都之中有巨大术法之力的冲撞,甚至波及我封印在你体内的本命真元。以轩辕旗之力,即使只有半面,也足够摧毁整个皇宫——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跟它对敌抗衡?”

宁非无语,这一次,倒不是他想隐瞒,而是真正不知。沉吟半刻,他才道:“据我观察,那暴君手下,有人拖动十数只巨大的铜鼎,对准天穹之人,似乎是在结阵布局。”

明瑶华的眉心皱得更深,眼中喜悦也渐渐褪了下去,“哦?没想到凡俗之人的朝廷中,也有这等高人吗——你确定,这并非是无翳公子的手笔?”

谈到此人,宁非的脸色又暗沉下来,明瑶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未曾发觉。她摇了摇头,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若是无翳公子有如此之能,他早就统一天门上下,甚至要对我清韵斋兵戈相向了。”

说起这个棘手而危险的敌人,她目光犀利,眉头紧皱,唇边带上了几分怒意。

“无翳公子…”

突兀地,宁非出声了。

明瑶华感觉到他嗓音中的不寻常,凝视着他,好似要发现什么端倪。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简单的问题,一时却把明瑶华问住了。

“无翳公子…其实,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一片空寂中,明瑶华的嗓音带着几分沉静和警惕,“魔门是我们的世敌,彼此争斗,却也彼此深知,本斋虽无害人之力,却也有防人之力——魔门有什么出色人物,我们也探察得一清二楚…但只有这个人,是突然在魔门冒出来的,我们对他可以说一无所知。”

“短短几年,他就攀至天机宗主之位,隐约听说,他与那位前宗主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明瑶华唇角微妙地挑起,语调在那四字上加重,显然是暗示断袖之风——即使是七情不动的修行者,对此事也有着微微的鄙夷。

“据说,前任宗主为了他,还驱逐了自己原先属意的继承人。天机宗继承人的突然更迭,在天门内部引起了很大的波澜。”

“从无名小卒到大权在握,此人无疑心计深重。他继位后,整个术法界都在观望他的态度,但他却隐居于终南山,诗词风雅,一派闲者之态。”

宁非皱眉听着,脸上越发显得冰冷。

她所讲述的,陌生的好似…另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那个人,真的是他那个倔犟直率、天真爱笑的小师妹吗?

“现在想来,他是城府很深,心计深沉,隐居终南,不过是学姜太公钓鱼,专程等候那暴君上钩呢。这两人勾结之后,他就一改先前的作风,暴风骤雨一般的打击异己,想要统一魔门,掌控天下术者了。”

明瑶华说完,却一眼瞥见他有些心神不宁,心中生疑,正要追问,却听塔外铃声清越,不由得面色一沉。

“居然有人擅闯入塔?”

明瑶华手一挥,杯中清茶的水面顿时一变,出现了塔外的景象。

只见塔外九宫伏魔阵已然被人触发,天地之间一片混沌,霹雳一声就要降下,一道衣着凌乱的倩影瑟缩着,却仍坚持往里面闯。

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但明瑶华仍然认出了是谁。她面带惊异,低声道:“居然是丹嘉公主!”

她心神一动,正要出手救人,突然有人跳入阵中,素手纤纤、雪袖轻舞之下,就将人救了下来。

明瑶华微微一笑,扬声传音道:“羽织,把丹嘉公主送到这里来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闻道梅花圻晓风

话音一落,顿时有两道人影出现在眼前——正是羽织,扶着惊魂未定的丹嘉。

丹嘉的衣衫凌乱,腰带散落了半截而不自知,裙角甚至被泥土所污,发梢也被方才的紫电烧得焦黑。素来注重形容气质的她,此时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出丑,没站稳就急着挣脱羽织,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羽织将她稳稳地扶住,看着她这般落魄,再想起她从前尊贵淡然的模样,不禁心生怜悯,柔声劝道:“长公主,你长途跋涉已经疲劳,且先坐下吧。”

丹嘉整个人都好似疯魔了,根本听不见她的问话。她面容铁青,双颊微微抽搐着,浑身的冷汗已经将小衫濡湿,却是不管不顾,一站稳就直奔明瑶华。

她虚弱无力的脚再也受不得这折磨,终于瘫软在明瑶华脚下。

一道无形的力量将她托起,明瑶华的声音不温不火,平和大气,“长公主请起,看你面色不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丹嘉浑身都在颤抖着,死死地抓住明瑶华的手,直勾勾地看着她,深黑双眼好似吞噬人心的洞窟。她大口喘息着,语音破碎,却仍死死地抓着明瑶华,“斋主,原来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瑶华皱起眉头,并未甩脱她的手,却就势将她拉到身前,仔细端详着她,目光熠熠,好似要直视灵魂深处。

破碎的喘息声,好似濒临死亡的鱼,嘴一张一合着,发出徒劳的绝望,“原来,我的五妹,丹离,就是魔门的无翳公子。”

这一瞬,塔顶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空旷的顶层,女人惊恐带恨的声音好似还在回荡,宛如鬼魂的哭泣。

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一旁的羽织讷讷问道,只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你说你家五妹是天机宗主?这,这不可能吧?”

丹嘉见她居然不信,仰头发出疯癫般的笑声,“哈哈哈哈,你不信是吗?我也不敢相信,只可惜,我们都被她蒙在鼓里,骗了这么久。”

只听砰的一声,明瑶华一手叩在窗边小几上,顿时茶盏都被震得发出脆响,瞬间化为粉末。

清脆的一声,并不算大,却把所有人纷乱的心思震得清醒了。

“你说丹离就是无翳公子,这话可有依据?”

丹嘉缓缓抬头,被头发遮盖的眼中闪过怨恨,但直视她的目光时,却恢复了惊恐不安,“千真万确,是太后身边的青鸾姑娘亲口所说。”

明瑶华听她说出青鸾之名,目光顿时变得冰冷犀利,“这也是魔门一宗的继承人,她的话,应该不会有假…你先且坐下,把此事细细说来。”

丹嘉抹一把脸,开始将前因后果仔细陈述。随着她细碎的言语,明瑶华的脸色越来越冷肃凛然。一旁的羽织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拍在窗前小几上,上好的龙潭黑木茶几顿时断成了两截。

“邪魔外道,心计如此深沉,居然早就把手伸到了帝王身边。”

羽织想起被蛊惑的昭元帝,心中又痛又涩,恨恨地将所有怒火都倾泻到丹离身上。想起那个魅惑人心的妖女,她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师妹,你的心,因为怒火而迷乱了。”

淡淡的嗓音,虽然温和却带着威严的不赞同,好似一盆冷水浇到她头上,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羽织恢复了几分清醒,再也不敢多说。

明瑶华目光熠熠,好似黑暗中无比锐利的宝剑出鞘。她缓缓站起身来,却并不去看丹嘉,而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神色木然的宁非,嗓音冷冷,“你早已知道了,是吗?”

宁非低头不语,明瑶华凝视着他,素来温蔼的眼中,升起了痛苦的光芒,“原来,你吞吞吐吐不愿说的,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真相。”

仿佛听出她心中的痛,宁非终于抬头看她,目光中不无担心,“她毕竟是我的师妹啊!”

“你的师妹?!”

明瑶华好似被什么无形之力重击了一下,“你是说,当年意剑门下,那个倔犟偏激、执意要行刺我的少女,就是石家的丹离,也就是如今的无翳公子?”她冷冷地看着宁非,好似在端详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当初你执意不肯说起你师妹,我以为你已经将她忘却,却没想到,你是存心不愿意跟我吐露一切。”

宁非露出苦涩的笑容,索性不再躲闪,直视她失望的目光,“我师妹拜入意剑门下时,只告诉我她出身王侯之家,我是在行刺昭元帝时,才发觉,他身边的宫妃,就是我先前的小师妹。”他温和沉稳的嗓音响起,给这一片死寂的气氛,增加了几分活气,“至于她是魔门宗主这件事,我是前天目睹皇宫大战,才意外得知的——”

“不要说了!”

明瑶华冷声打断了他——她素来从容优雅,哪怕是对低如草芥之人,也不曾有如此失礼之事。

她凝望着他,眼中闪过不忍心的盈盈波光,但终究归为冰冷的虚无。

“终究,你还是隐瞒了我,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她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虽然心思各异,却都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候她的反应。

明瑶华走到窗边,目光扫过繁花万千,掠过明灿金黄的日光,一双美眸望向远处的天空——天尽处,隐约可以看到天都城的轮廓。

她的唇边,露出冰冷而缥缈的笑纹,眼中的光芒,更加慑人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