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至极处,唯闻幽深的密道内滴答的水声。

火把照亮的前方,一方石墙壁立。上官那颜尚在疑惑,难道走到了尽头?却见俞怀风扳动了侧壁上的机括,石墙轰隆隆升起,洞开了大门。

他们从门下走过,俞怀风再按下了内里的机关,石门又轰隆隆降下。又行得一段,愈发寒冷,上官那颜紧挨着俞怀风取暖。

他瞧了瞧她单薄的衣衫,终于伸手扣住了她手腕,渡她真气,助她御寒。

又不知走了多久,滴答的水声愈加清晰,前方黑暗里有处荧荧发亮的地方吸引了上官那颜的目光。俞怀风停了脚步,将手里的火把抛向了斜前方,“忽”的一声,石壁上嵌着的火盆被点燃,顿时照亮了整个密室。

上官那颜这才惊讶地发现,这处密室开阔无比,正中央一座亮荧荧的寒玉石床上斜躺着一个长发散至地上的男子,他衣衫不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侧身面向她和俞怀风。

石床上的寒光映得他肌肤剔透,五官绝美。上官那颜心中砰地一阵乱跳,那、那不是当初她误闯地牢遇见的妖媚男子——塞北观音么?

他身上的衣衫似是随意一裹,露出大片凝脂般的肌肤,几乎令女子都自叹不如。他半撑着头,侧卧石床,星眸半开,魅惑一笑。

整个密室的火光都似乎在那一刻一阵摇曳。上官那颜险些坠入那魅至人心的笑靥中,若不是想起当日与他独处的恐惧。

她一阵哆嗦,立马跳到俞怀风身后。

那绝世男子唇角微微上扬,一手捞起枕上的青丝,将身体更侧倾了几分,惑声道:“又来做什么?我正养颜睡觉呢!”

俞怀风将身后的上官那颜拉到了前面,对着那柔媚入骨的男子道:“需借你一臂之力。”

塞北观音眼里流光万转,秋水波动,凝视上官那颜,笑道:“小丫头可是想我了?”

上官那颜一阵寒颤,又要躲到俞怀风身后,无奈又被他提溜出来。

“你可有办法封住她部分记忆?”俞怀风领着上官那颜朝他走去,语声无任何起伏。

上官那颜听他竟说出这话,不禁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浑身一颤,抬头望向他,“师父你……”

塞北观音依旧躺在寒玉石床上,眸中酿满笑意,“小丫头可愿意?”

“不——”上官那颜一步跳开,转身要逃。

俞怀风身形一掠,挡住了她去路,扣住她肩膀,低声道:“那颜,我是为你好!”

“你要让我忘记什么?”她颤声,眼里起了薄雾,依然想逃。

“我要你心无所念,澄澈如水。”他眸子沉静,如万年不动寒潭,“空,故能纳万物!”

上官那颜看着他无波澜的面容,如佛陀悲悯却不动的神态,她知他不会害她,却不知怎样分辨对错。

他手上轻轻一推,她便不由自主地奔向了寒玉石床。

待她蓦然抬头,见面前一张倾城玉容,不由还是为他的美呆住了。塞北观音低笑一声,揽发半起身,将她抱上石床。

上官那颜呆呆与他对视,从他眼眸里突然看到了青衣落落的俞怀风,顿时醒了过来,转头去寻。

塞北观音扳过她的头,魅笑不绝,却对俞怀风道:“你真是花费心思了,她是你成败的关键?”

“她身负双重使命,我自然是要慎重的。”俞怀风清容淡淡。

“双重?”塞北观音低头一瞥,捧着上官那颜的脸,悲悯道:“可怜的孩子,被他挑上,你这劫数是逃不过的了。”

上官那颜心里在挣扎,然在他双臂间却动不得分毫。他悲悯的眸,比俞怀风更似佛陀,他似能望穿她的所有前世所有过往所有来世所有未来,故他更为悲怀。

他眼里悲怜眼外肆笑,低头落吻于她唇上。她再退不得分毫。

“可怜的孩子,你是爱上了什么人呢?”他明知故问,在她记忆里搜寻。

两张完全不同的脸自虚空中闪现,交错而过,又隐隐重叠。

“这是,要忘记哪一个好呢?”他笑如戏外的看客,又如天外的神佛,俯瞰人间百戏。

上官那颜跪在玉床上,眠于他怀中,灵识离开了肉体,进入一种虚空状态中,同他一起见到了那两张面孔。

“人生而有情,生而有爱。你是懂爱的,却不懂自己的爱。”他怜惜一叹,“忘记这个吧?”

他在虚空里一指,上官那颜全身一颤。

“那好吧,他既让你心无所念,就抹去你的念想吧。”他咬破舌尖,滴血于她血脉。

上官那颜蓦然开眼,对上他咫尺间的眸子,却从他绝美的眸中望见身后的人影。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被塞北观音故意阻止。

悲悯的神佛此时却有了戏谑之心,他加深一吻,极尽缠绵。上官那颜骨头酥软,动弹不得,躺在他怀里似漂浮于云端。

塞北观音一手抚着她腰身,一手托着她无力的头颈,缓缓将她放倒塌上,俯身亲吻。

“砰”的一声巨响,寒玉石床嗡嗡震动,俞怀风冷眸扬袖,“够了!”

塞北观音呵呵一笑,侧头看向他,“你就从不讲回报。”

俞怀风伸手要将上官那颜抱回,塞北观音却不放手,拍了拍昏迷少女的脸颊,笑道:“她既身负使命,不如,不如让我教她更多岂不好?”

“让你失望了,我所说的使命可不是那个意思。”俞怀风冷言。

“哦?”他笑看着他。

“我收她为徒,你以为呢?”

“彦章。”他忽然握住俞怀风手腕,静下了眸里无尽的笑意,以一种格外悠悠的嗓音对他道:“你还有多少寿数?她能继承你么?”

“最多三年。”俞怀风抬眼看他,不带丝毫感情,亦无自怜自悲,“也许一年。她有慧根,我自信能传她七成。”

“三年……一年……”塞北观音忽然松开了手,眸中一颤,一汪秋水碎开,“近来身体怎样?”

俞怀风将上官那颜从寒玉石床上抱起,点了她昏睡穴,漫漫道:“倾力弹一首曲子便得休养数日,愈发不如从前了。”

塞北观音抬头看向密室顶端,长发垂盘于石床,绝世风姿如凝固的石雕,语声幽幽,“我却不知要活多少年,将来这世间没有了你,不知还有没有乐趣来伴我无尽的岁月……”

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转身走向洞门,“你若想见圣上……”

“彦章!”他忽然叫住他。

俞怀风停步。

“那小丫头继承了我的血,便身系倾国之秘,将来自是祸水。你与她过于亲近,只怕也会殃及于你。”

俞怀风看了看怀里合眼酣睡的少女,淡淡道:“你过虑了。”

观音一笑,“我选定了她,岂能让她白担了主角儿。彦章,你余生之劫,当应在她身上。”

俞怀风身形一定,许久才道:“我不信天命!”

他抱着上官那颜离了密道,满室的光芒遂骤然一灭。

“帝都风颜,华章为祭,繁华落尽,苍生何辜!”观音语落,不再展眸。

※ ※ ※

上官那颜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看时辰,已是日上三竿。她一面懊恼自己过于贪睡,一面赶紧梳洗打扮。

梳洗完毕后,她抱了琴就要赶往俞怀风书房,拉开门,却啪地撞到一人,抬头见正是俞怀风。

他一拍她肩膀,稳了稳她身形,“不用急,准备一下,去兴庆宫。”

“什么?”她愕然,“又要去献曲?”

俞怀风摇头,“你不是成了南贵妃的干女儿么,贵妃娘娘传你过去,不用献曲。”

上官那颜顿时紧张,“那我过去干什么?”

俞怀风将她拉进门内,关上了房门,打量她一番,遂道:“重新换身衣服,不必过于打扮,但也不可过于随意。去与贵妃说说话而已,不过——这次你独自过去,当注意一些人。”

见他陡然郑重,上官那颜又紧张起来,抬手抓住他袖口,“好师父,你陪我一起去吧!”

“以后你独自来往宫廷的次数会越加频繁,难道都得我跟着?”他语气一肃。

“为什么要我独自去?”她还是哀求。

俞怀风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喝了起来,“因为你是宫廷首席乐师的弟子,须得独当一面。”

上官那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长吁短叹了一阵,忽又跑到他跟前,蓦然冒出一句:“师父,我将来会成为新一代的宫廷首席乐师么?”

俞怀风咽下一口茶,嘴边泛笑,“这是你的愿望?”

上官那颜将他从头看到脚,重重点头,“我想成为师父一样的人,风姿盖世,乐曲倾国!”

他嘴边的笑意泛开,不禁扯了扯她睡皱的衣襟,“那得从一点一滴开始积累,一点一滴开始尝试!”

“好!”她满口答应。

“那就准备去往兴庆宫,瞧一瞧权势之地。”

她万丈豪情又开始退潮,手心泛汗,“我、我真的得去?”

俞怀风沉下眼眸,“还要讨价还价?”

“好吧!”她耷拉下脑袋。

他忽然低声,“那颜,留心所有人的举动,尤其——绿萝。”

“绿萝?”

“嗯。”俞怀风又看着她道:“今日你还能见着一人。”

“谁?”

“东宫——太子殿下。”

第22章 落水龙池

二度入兴庆宫,只有绿萝陪上官那颜同往。俞怀风只将她送出仙韶院,以目光嘱她小心。上官那颜屡屡回头看他,心中七上八下,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太没出息,当初只身一人混入芙蓉园的勇气哪里去了?

她狠狠捏了捏手心,自己如今不仅是仙韶院学子,更是宫廷首席乐师亲传弟子,有什么值得畏惧?除了大明宫,兴庆宫与太极宫都还有大批宫廷乐师,今后都将是她的对手,若不能克服眼下的胆怯,将来还怎么出人头地?

况且这次入兴庆宫,只是去见南贵妃而已。

想起南贵妃,她心中便有丝丝温暖。

从前在府中,爹爹甚少关心她,她私自猜测多半是因娘亲生她时殒命,爹爹便迁怨于她,不愿见她。自小便不知何为母爱,她总想在哪里寻得。那日献曲至尊,虽不知南贵妃是否真心与她嘘寒问暖,但毕竟暖了她的心。

一路上,绿萝并没有过多言语,她似是极为熟悉宫中路径,只尽心尽责带路。上官那颜暗暗观察她神色,未见有何异常,不知俞怀风交代她留意绿萝是何意。

经过重重验身,二人才得入兴庆正宫。宫门处一个缁衣太监领着二人往园林深处去。民间都道皇帝爱好林园文艺,喜好雅士才俊,来到这兴庆宫才切身体会到。

楼阁耸峙间,碧草如茵,树木葱郁,牡丹似锦。

“贵妃娘娘在沉香亭候着上官小姐。”缁衣太监一边带路一边冲上官那颜笑了笑。

“陛下也在么?”上官那颜紧了紧眉头,问道。

“陛下此时正在勤政楼批阅奏章呢,得不了闲暇,娘娘才让上官小姐过来一叙。”

“哦!”上官那颜微微放下心来,“请问公公,娘娘平日喜好什么?那颜需要注意些什么?”

那太监瞧着她眯了眯眼,“上官小姐倒是个伶俐人儿,不过,娘娘喜好什么,时间久了你自然知道。你若是早早备了讨娘娘欢心的玩意儿,只怕让娘娘误会你心思缜密,不好疼爱了。”

一番话说得上官那颜微微脸红,只觉在这宫里好难逢源。多心不是,不多心也不是。

绿萝扯了扯她袖子,她才立即会意,忙对缁衣太监称谢。

“上官小姐不必客气,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咱家姓孟,是专门服侍南贵妃的,日后你有不懂的可以问娘娘,也可以问咱家。”

“多谢孟公公了!”上官那颜忙道。

三人到了龙池附近,孟公公让二人先候着,自己往沉香亭禀报南贵妃去了。

上官那颜松了口气,正要与绿萝闲话几句,就听见远处一阵喧哗声。她心内正诧异兴庆宫怎会这么热闹,便见对岸花树后转出两个年轻男子,一个劲装,一个玄衣宽袍。

二人疾步绕开花树,一只金丝雀从花树上扑棱棱飞下,似是受惊,展翅飞向龙池。

玄衣宽袍的男子夺过劲装男子手中的弓箭,张弓扣弦,满射而发。

上官那颜见那只金丝鸟往自己这边飞来,不由怜悯起来。眼光洒在它扑腾的翅膀上,耀出一片金光,十分晃眼。上官那颜低了低头,眼角余光里就见离弦之箭朝自己射来。

她屏住呼吸,忘了躲闪。羽箭正中空中飞翔的金丝鸟,那可怜的鸟儿一声凄厉长鸣,往上官那颜头顶坠下,并洒落了一串血迹到她脸上。

她这才想起要躲,仓促间不知如何躲避,突然只觉脚下一空,人便扑进了龙池之中。

绿萝拉她没拉住,急得连喊救人。

沉香亭里的南贵妃被惊动,张弓射箭的人也看到了对岸的惊变,宫里一时哗然。

那玄衣男子抛了弓箭,疾步到上官那颜落入之地,不待解衣,便迅速跳入水中。宫女太监连忙围上前来,已有几名太监也跟着跳了下去,急喊:“殿下当心!”

上官那颜入水后只觉耳边的喧闹隔了一个世界似的,她下意识地挣扎,不见底的龙池水中,她浮浮沉沉,意识逐渐涣散,不仅嘴里呛水,鼻子里也进了水。

原来宫廷乐师不好做,出师未捷,身先死,师父,对不住了……

她最后一个念头闪过,原来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喝饱了水的身体逐渐往池底沉去,一个黑影忽然降到了她面前,她睁不开眼,意识也薄弱起来,只感觉有人搂住了她的腰。也许是水草吧,整个世界都是虚幻。她开始沉沉睡去……

岸边众人等得心焦,众人身后的南贵妃却出奇的冷静,孟公公低声问:“娘娘,殿下会水吧?”

“殿下礼乐射御无不精通,你担心什么!”她话音刚落,便听水面“哗”的一声巨响,二人终于露出了头。

岸上众宫人纷纷欢呼,急忙搭救。水中一干太监帮着玄衣男子将昏迷的少女托到岸边。玄衣男子一出水,岸上哗啦啦跪下一片宫女,“太子殿下!”并有宫人当即脱下他湿透的外袍,换上干净的衣物。

南贵妃见他处变不惊,眉眼沉毅,丝毫不以为意,不由在心中冷笑。察觉到众人身后凝视他的目光,众星捧月般的太子微微侧头,朝南贵妃看过去。

南贵妃立即露出笑意,招呼孟公公送上热茶,“殿下受惊了!”

他摆了摆手,便去瞧昏迷的少女。经过一番急救,上官那颜脸色缓和一些,然而依旧处于昏睡中。

南贵妃命人速请太医,“大司乐的弟子,万不可在兴庆宫出事!”

绿萝赶紧上前照看,经过太子身边时绊了一下。太子将她一扶,沉声道:“原来是大司乐的弟子,还不好生照顾!”

绿萝连连道是。

上官那颜被几个宫人抱去了内殿,南贵妃正要跟去,身后的太子幽幽道:“这可如何是好,大司乐不会怪罪本王吧?”

南贵妃回眸一笑,“大司乐要怪也是怪本宫照顾不周。”

※ ※ ※

南熏殿里四五个太医一番忙碌后,上官那颜才悠悠醒转。舒适的卧榻,舒适的玉枕,却独独少了某种抚慰人心的气息,缺了那份味道,她便知这里不是仙韶院。

睁开眼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南贵妃爱怜的眼神。

“颜儿总算是醒了!”南贵妃长吁口气,将她扶着坐了起来。

上官那颜坐起来后,才看清寝殿内或站或坐满是人,她诧异了一瞬,才想起自己落水的事。

满殿除了太监宫女太医等人,还有她在龙池边见到的劲装男子与玄衣男子。那玄衣男子此时换上了湖蓝锦袍,虽换了衣着,但那神色她不会认错。那与望陌极似的眼眉,以及可在宫内张弓的举止,使她当下便猜测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