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宏哼了一声,这才拂袖离去。

软玉便上前把我扶起,半抱半拖把我拉到一株老梅前坐了,又进屋找了裘衣为我穿上,细细擦净我唇边的血迹。

我勉强笑了笑,说道:“谢谢。”

软玉用手摘去我滚在地上时长发沾上的碎屑和落花,为我梳了梳发,却伤感叹道:“我不用夫人谢我,只为殿下和小郡主伤心。殿下不像那起风流公子有满肚子的花言巧语哄女孩子,可他待夫人的一片心,夫人不该不知道。还有小郡主……她一心在找回自己的娘亲,恨不得掏出心窝子来待自己的娘亲好。夫人,你怎能就这么忍心!你怎能对她下那样的毒手……”

她的声音已哽咽,泪水簌簌地掉落下来。

我身上暖和多了,安坐了片刻便有些缓过来,见她动情,正待说话时,忽觉眼前一花,已多出个人来。

素白的衣袂,冰雪一样洁净而冰冷的颜色。

抬眸,我看到了淳于望同样如冰雪般的面庞。

他冷冷地看着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憎恨和绝望。

他的怀中却窝着个正颤抖着的小小身躯,正是相思。

此时见父亲顿下身来,她转过头一眼看到我,还挂着泪珠的眼睫立刻弯出了极可爱的漂亮弧度,转作腻人的甜甜笑容。

“娘亲!娘亲也回来了!娘亲抱我!”

她向我伸出胳膊,粉嫩的小手肉嘟嘟的,连手背的指窝看着都这般惹人怜爱。

我凝望着她,心下大是安慰,向她柔声笑道:“娘亲不大舒服,等好些就抱你,带你去散步,带你折梅花。”

“好啊,好啊!”

相思在淳于望的怀中扭动,“娘亲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捏捏,捏捏就舒服了!”

淳于望的脸色更难看。

他抱紧相思向屋内走去,哑着嗓子说道:“相思乖,先去洗个脸,换件衣服,喝碗安魂汤定定神吧!”

相思在他怀中乱挣,娇声娇气地嘀咕道:“我不嘛,我不嘛,我要陪着娘亲!我不喝什么汤,我不怕!娘亲说,要我别害怕,我才不害怕呢……”

的确是个难得的乖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场。

她虽然偶尔调皮了些,却生得玉雪可爱,那些近卫婢仆,一见她无恙获救,也都松了口气,便有人谈论起淳于望怎样领人追击,怎样绕道设伏,怎样展露武艺大显身手亲自把相思夺回来……

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吃力地挪了挪酸疼的身体,却觉眼皮微凉,润润地贴在晨间干涸的眼窝中。

伸出手去,接着一枚落花。清晨浅金的阳光透过横斜树梢打在纤薄的瓣上,朱色犹存,可惜花颜已凋,素蕊萎黄,飘在掌心的触感,如同一朵雪花轻轻栖着,凉凉的,宛若正在掌心慢慢化开去。

眼前又是一暗,却是淳于望将相思送回屋中,去而复返。

我坐在地上,正对着他笔直的双腿。

他那素色的衣角随风漫舞,柔滑厚实的质地拍到我脸上,冷冷的,微微地疼。

“秦晚……”

他唤着我的名字,带着被风雪吹透般的嘶嘶寒意。

他逆着春日清晨并不炙烈的阳光站在梅树旁,看不清楚面孔,却似有种奇异的烈意如焚,要将我生生地烧为灰烬;又似有种刻骨的伤和恨,如潮水中漫漫卷来,要将我当头淹没。肋

我明知不妥,坦然看着他,说道:“此事与我无关。有人在对付你,陷害我。”

淳于望点头道:“我看到了。司徒凌派来的人想救你并用相思来对付我,却不小心陷害了你。”

我叹道:“如果司徒凌做事这么不周密,他不用领兵打仗,可以趁早回家抱孩子了!”

他便似气结,蹲下身来凝视着我,说道:“你对他,就这么有信心?”

“相交这么多年,我了解他。”

“了解……”淳于望目光冷冽,愤然道,“他是你心里眼里的夫婿,所以你了解他?”

“是不是我的夫婿并不重要。如果殿下也曾征战沙场,就会明白在血与火里并肩作战唇齿相依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哦,刎颈之交的同袍战友?还是生死相依的情人?”

他的神情漠然,语调轻蔑不屑,全然没有平时的温雅淡泊,让我心中似给什么堵住般又是恼恨,又是郁闷,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只是我头脑到底还算清明,深知能不能取信于他,直接关系着我的命运。镬

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按计划逃出去的问题了;

若他真的认定我居心叵测,心如铁石,连每日相处的相思也不放过,再有那个厌恶我的黎宏添些话,只怕我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所以,我柔和了声线,竭力为自己辩解道:“我们在战场上彼此配合,不只一次把性命交到对方手里,他派来营救的下属,又怎会在要紧的关头弃我而去,置我于险地而不顾?因此今晚之事,绝对不是我或司徒凌主使,殿下不妨着眼于大梁政局,细细思量思量。”

他听了我的话,的确皱起眉似在细细思量,却攥紧了拳,低低道:“不只一次把性命交到对方手里?呵,果然……果然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呢!”

听他之意,分明只在因我前半截话懊恨羞恼,根本没把我后半截话放在心上。

我只得继续道:“殿下请细想,若我早已与人有约,又怎会选在小产当日逃走?你也看到了,我的武功被制,身体本就孱弱,夜间的小产已要了我半条命,还挑在这时候逃去,不是自己找死吗?”

淳于望淡白的唇轻轻颤动,叹道:“我也想着,你是不是在找死。你对下令的人又要有多重视,才会一听到他的暗号,就毫不犹豫选择了为他打掉我的孩子。”

我苦笑,“我说了那讯号与我无关。”

淳于望点头,“对,什么都和你无关。接应你的信号,接应你的人,都是巧合;你只是恰巧在那时候落胎,恰巧心怀鬼胎强忍痛楚也不敢让我发现你已落胎,过来救你的人又恰巧知道相思和你住在哪间屋子,你又恰巧传出了用相思来威胁我的命令,是不是?”

我叹道:“我素来蛇蝎心肠,好好的给你囚禁这么久,若有机会,或许真会对你们不利。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自己也曾觉出我待你并不一般,才和我订下那十月之约,此刻你又怎能这样不信我?”

我和他相处虽久,但极少会这样温存轻软与他说话。

他默然蹲在我跟前,怅惘般望向我的身后,已没有了方才那般迫人的森冷。

这时,只闻黎宏在旁叹道:“殿下,你信她,信得还少吗?其实你唯一该信的是,她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并不是盈盈夫人,也永远不可能像盈盈夫人那般待你。”

淳于望转过头,笑得苦涩,“是吗?”

黎宏叹道:“这女人就是一养不熟的白眼狼,只会欺你瞒你哄你害你,殿下怎可越陷越深?如果再这样当断不断,殿下不仅是在自毁前程,只怕也会毁了小郡主。”

淳于望沉默良久,忽抬头望向我,“十月之约,还作数么?”

我怔了怔,摸了摸尚在阴阴作疼的小腹。

孩子已经没了,十个月后,我哪能为他生下什么孩子?

淳于望道:“你我还年轻,好好调养一阵,也不难再怀上。等……等那个孩子出世,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

“殿下!”

黎宏惊怒断喝,淳于望听若未闻,直直地看向我。

他的眸心里倒映着我的面庞,那样的苍白而瘦削,满是一路刮擦出的污渍和血痕。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尚有着不屈不挠顽强向上的求生意志,我一定和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尸没什么两样。

抿一抿唇,我努力笑得好看些,柔声答道:“好,我再为你……怀一个孩子罢!”

他竟也极怕我会拒绝一般,闻言竟似松了口气,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汗珠。

他亲身领人去救相思,出手和人对敌,都未见他怎样狼狈出汗,再不知此时怎会冒出汗来。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面颊上的伤处,低声道:“好,那我们就说定了……”

“殿下!”

他的话尚未说完,那边梅林里忽然奔来一名近卫,身后还跟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穿着轸王府侍卫的服色。

淳于望立起身,问道:“什么事?”

“王府那边传来急信,说……说嫦曦公主被劫了!”肋

淳于望脸色顿变,转头看向我。

我又何尝不是惊骇之极?

按司徒永密信所说,他们大约今晚才会动手劫人,等消息传到这里,怎么着也该是两三天之后的事;淳于望放她的信函则是昨天才发出的,算来明后天才能抵达雍都。

那么,到底是谁劫走了嫦曦?

司徒永虽然常常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做事从不含糊,他的部属难道会记错时间提前两天动了手?

我压抑了自己的不安,向淳于望道:“你别看着我。我都知道了你会放了嫦曦,又怎会犯傻让人去劫她?何况这些日子我是什么状况你不是不知道,一个连手都抬不起来的女人,自顾不暇,又怎会有那个能耐去安排救人?”

淳于望勉强笑道:“嗯,你自顾不暇,司徒凌却有的是能耐。怪不得急着昨晚救你出去,敢情是怕这消息传到我耳边,让我有了警惕,下面行动不易吧?”

那边传信的侍卫已在回道:“黄总管已经安排了人手暗中搜查追击。但此事本是瞒着朝廷的,因怕皇上和荣王知晓,并不敢兴师动众。”镬

“是哪天出的事?”

“三天前。”

“三天前……”

淳于望看我一眼,叹道,“传我的话,不用追了,由她去吧!”

那人应声而退。

淳于望便向我道:“你可满意了?算来,你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了吧?”

我微笑道:“谢殿下!”

他嘴唇动了动,待要说什么,终又没说出来,却站起身,将手伸向我,说道:“地上凉,起来,回屋去吧!”

我暗自松了口气,将手递给他,待要站起,却坐得久了,黎宏那老匹夫又把我踹得四处是伤,腿脚浮软疼痛,才立起身,又要摔下去。

“小心!”

淳于望手臂一紧,已挟紧我臂腕将我托住。

他看着文弱,臂膀却坚硬有力,忽然让我有了熟悉感。

那一年,当我割下身畔那个柔然将领的人头,火烧柔然军营粮仓,面对着围上来的重重敌军,正想投身于熊熊的大火之中时,司徒凌在刀戟如林中破开血路,疾奔向我,向我伸出了手。

“晚晚!”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惊慌失措。

他失态地呼唤着我,声音都变了调。

深缈无垠的漆黑夜空下,有火光如血,有血流成河。

他在那漫天的血光和火光中抱紧我,说道:“若有仇恨,我和你一同承担;若有屈辱,我和你一起洗刷。晚晚,我始终在你身畔。”

那一刻,他紧拥住我的手臂刚硬如铁,安稳坚固地将我和外面的血与火熔筑成的地狱相隔绝。

那臂膀忽然之间变得那般熟悉,那般令人依恋,我忽然之间便崩溃在他的怀中,无声痛哭。

世外桃源般的质朴小山村,秀逸羞涩的黑发少年,漫山野花中的山盟海誓,相偎相依的春光明媚,还有铁骑和刀锋下的惨叫和嘶嚎,日继以夜噬心蚀骨的仇恨和屈辱……

一切的静好,一切的惨痛,似乎都在泪水如倾的那一刻,连同我自己,一起交给了那个坚毅威凛的男子。

司徒凌……

我打了个寒噤,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觉得淳于望和司徒凌有相像之处。

恍惚间抬头,看到淳于望低垂的眸,温柔里带着忐忑,不难觉察出他的猜忌和不安。

我想冲他笑笑,再拢一拢他的心,忽发现自己已笑不出来了。

定一定神,我扶了身畔的老梅稳住身形,才反手搭在他的肩上,正要离去时,梅林中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追到了一名芮人!”

我一惊,忙回头看时,正见两名轸王府高手押着个被扯去蒙面巾的黑衣人匆匆奔来。

那个给捆得紧紧的黑衣人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形貌寻常,却眼生得很。

淳于望留心着我的举止,神情莫测,直到黑衣人被押到近前,才放开我,负手看那黑衣人被扯到跟前,按压着跪下,才问道:“你是芮人?”

那黑衣人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却骨碌碌地转动那双小眼睛,忽一眼看到我,立时向我哭嚎道:“秦姑娘,秦姑娘救我!”

我没有应他,抬眼四顾,忽然便觉得,这梅林里的疏影横斜,宛若一张密密织就的网,已经无声无息地网住我,并渐渐收紧。

淳于望淡淡地瞥向我,说道:“晚晚,这人在和你说话。”

我反问:“他在唤我吗?”

“难道不是?这里有第二个秦姑娘吗?”

“哦,可我听着着实陌生。在大芮,即便在我自己府上,旁人也只叫我一声将军,或者公子。”

我盯着那黑衣人,“你若想陷害我,也得先打听清楚了再来说话。”

黑衣人立时面露惊惧,讷讷道:“对……对不起,秦将军,小人不该连累你……只是,请瞧在侯爷份上,为小人说句话吧!小人不想死在南梁,小人的妻子眼看临产了,我……我便是真得死,也盼着死前能回去看孩子一眼……”

软玉并几名侍从见问及些机密之事,早已悄悄退了开去,只余了黎宏和两名心腹近卫在。

我冷冰冰道:“你想不想死是你的事,找你背后的主人去。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背后的那人,——想来这人该与轸王殿下很熟悉吧?”肋

淳于望眸光闪了闪,嘲讽道:“我也不认识他,不认识他背后的主人。难不成今早一场大动干戈,与我们两人都没关系?”

黑衣人忙爬到我跟前,说道:“秦姑娘,秦将军,秦大人,我真是侯爷的人!姑娘忘了吗?八月时姑娘班师回朝,侯爷亲自出城相迎,当晚小人便守在你们住的帐篷外。秦姑娘回京后,侯爷差不多把南安侯府搬到秦府去了,我们这些人日日在秦府进出,也算在秦家上下混了个熟脸,便是姑娘记不得小人名字,也该觉得小人有几分面善吧?”

我冷笑道:“我看你未觉面善,可你看我大约很是面善了吧?为了让你一眼认出我,好演出一幕好戏来,不知道那些真正见过我的人向你形容了多少遍我的模样?”

黑衣人伏地道:“秦姑娘,小人句句是实,并不敢撒谎。姑娘和我们侯爷一起去宁寿寺问卜,预备确定成亲的好日子时,小人也跟着。侯爷一时兴起,带姑娘露营在山中,就是小人和几名兄弟帮搭的帐篷。侯爷和姑娘花好月圆时,小人等给赶得远远的另一边喝酒。这晚姑娘好像还有些着凉了,是侯爷背着下山的……”镬

我越听越觉惊心。

他看着像是在用我和司徒凌的私密之事来证实他自己的身份,可每一句话都无巧不巧地在暗示着,我和司徒凌早已郎情妾意,恩爱有加。

正要喝止他时,只闻身畔淳于望闷声喝道:“闭嘴!”

那人登时住嘴,惊惧地看向淳于望。

淳于望没有看他,却盯着我。

他的脸色如同风雨肆虐后的雪白菡萏,飘飘摇摇,堪堪便要在无法忍耐中凋零倾欹,却又被笔直的枝干支撑着,勉强维持着最后的骄傲。

再多一点力道,只怕那枝干也该折断了。

我立刻道:“此人满口胡言,侯爷当不至于中了他人离间之计吧?”

淳于望不答,却问道:“你是不是在去年八月回的北都?司徒凌有没有微服出迎?他有没有常在秦府出入,你们有没有一起去过宁寿寺?”

他一直疑心我就是盈盈,想来早已派人到北都细细打听过我这些年的行踪,我便是隐瞒也隐瞒不过去,只得道:“司徒凌和我同门学艺,同朝为官,自然常有来往。但此人与我素不相识,却编排出这些话来,显然是居心叵测。”

淳于望叹道:“司徒凌不是你生死相依的好夫婿吗?怎么这时候,却只是你师兄或同僚了?”

他的声调苦涩索然,显然是不信我了。

我的确另有打算,才这般刻意向他低头示好,并试图撇清与司徒凌的关系;可他并没有因为我的示好而糊涂,反而因我前后态度不一更添了疑忌。

我无可辩驳,只觉站了许久,身体越发地疲软无力,连内腑都一阵阵地抽疼,连站都站不稳。

想来那黎宏虽然是个文士,当真用了十成的力道来踹我,却也让我伤得不轻了。

软软地退了两步,我倚住梅树,借了树干的力量才稳住身形,疲倦道:“你若宁愿信一个细作的胡说八道,也不肯信我,那也由得你。”

淳于望冷眼看着我虚弱地喘气,居然也退了两步,离我更远了些,才向那人问道:“今晚救人之事,谁在主使?落脚何处?”

那人垂头道:“山道上有梁兵把守,我们进不来,是从穿云峰下面的那处峡谷潜进来的,本来落脚在一处山洞里,现在救人不成,却不晓得我那些同伴这会儿在哪里会合了。此事本由我们侯爷亲自督领着,谁知侯爷刚到狸山,便听人传来消息,说……说秦姑娘已被玷污,并怀有身孕,便……便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