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司徒凌神色清冷,缓缓道,“如果我没有和你一起出行,一起遇到柳子晖,一起找到这里来……你还会认为这是嫁祸吗?”

我一怔。

他冷冷地望着那截断剑,一贯沉郁的眉眼间有难耐的愤恨恼怒。

见我看向他,才缓缓地吸了口气,负手转过身去。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吞吐的烈火,忽然便想起了那日司徒永燃着烈火般的黑眸。

“晚晚,推迟婚期吧!”

“便是我拦不住你,难道一个淳于望,再加一个小相思,还拦不住你?”

“终有一日,我不仅愿娶你,敢娶你,而且……能娶你!”

我打了个寒噤。

司徒永……

那个待我十年如一日的少年,那个气质清爽干净的少年,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吧?

可除了他之外,又有谁知道我和淳于望那段纠缠不清的恩怨?又有谁知道其实我并不希望他死?

没错,我希望他带着相思,好好地活着,活在狸山深处的暗香疏影里,铁骨冰蕊中……

火势在午后方小了下去,并渐渐熄灭。

周围并没有找到淳于望的尸体,但屋中却有两具烧焦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

对于各式各样的死亡,我早已司空见惯。

可对着那两具时,我还是头皮发麻,扫视两眼便匆匆别过脸去。

不会是淳于望,一定不会是淳于望。

他那样清洁优雅的贵介公子,便是死,也不会让自己死得那样狼狈。

这里草木深郁,很好藏身,他一定已在部下的舍命保护下安然逃去了。

可这样想着时,我还是阵阵心悸,说不出的难受,连手足都似脱力般虚软着。

因一时不及回城,随从们匆忙在山间猎了些野兔野鸡之类,炖了汤,烤了肉,让我们先在附近安顿下来吃点东西充饥。

新猎的野鸡汤,自然是鲜美的。只是我心绪烦乱,难免食不知味。

司徒凌伴着我吃完了,又递过水袋来看我喝了两口,方道:“若我真的杀了淳于望,你会怨恨我吗?”

我吃了一惊,看向他时,他的双眸幽沉,却看不出一丝的喜怒来。

我道:“当然……不会。他是梁国轸王……生与死,和我并无关系。只可惜了相思……”

他点头,“也就是说,司徒永还是失算了。即便你认定了是我害死淳于望,你依然会按原计划和我成亲?”

我张了张嘴,想着那生死未卜的淳于望,不觉抱住肩,才觉发白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着。

司徒凌静静地看着我,眸光极深沉。他忽然张臂,用力一拉,已将我扯入他怀中,低头亲上我。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四)

我猝不及防,身体僵住时,他已深深吻上我,力气之大,似要将我所有的呼吸尽数吮去,还要将我的身体融到他的骨血中……

我明知他的怒意从何而来,一边挣扎一边低低道:“凌,别这样……我还穿着男装。”

难堪地往外看时,才见我们两人的随从不知什么时候都已走得无踪无影。

带着茧意的手掌滑过面庞,在发际磨挲片刻,发簪已然掉落,丝发顺着他的手掌垂落肩上。

他轻轻地揉搓着,柔软的唇间在耳边低低吐字:“男装也罢,女装也罢,总是我妻子。我只遗憾……你为什么总舍不得让我看到你最美丽的模样?”

我的身躯还是僵硬,他炙热的鼻息让我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强笑道:“刀风血雨里滚了这么多年,哪里还会想着去计较自己长得美不美丽?——何况生得美丽,有时也是桩祸事。”

司徒凌呼吸里有颤意,却低答道:“不错。我只恨自己,不能从一开始就有能耐,把你细细收藏好。若我足够强大,你及笄之年,便该是我的妻子。”

他声音里有隐忍的痛楚和愤恨,幽深的眼眸望向不远处还冒着淡淡青烟的火墟,却似簇起了森森的火焰,忽将我用力按倒在地,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压了上来。

我惊慌地推拒着他,哑着嗓子道:“凌,等成了亲后……可以吗?”

“成亲……还有十日。晚晚,我并不觉得你是计较这些世俗虚礼的人。”

“可我们将是夫妻。你和旁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我急着要挣开他,有些口不择言。

司徒凌蓦地放开我,静静地盯着我,然后站起身,慢慢道:“晚晚,你不觉得你的话很违心吗?”

我呆了呆。

他已转过身,缓缓地走向林外。

他的身姿一贯的挺拔冷峻,从容不迫,负在身后的手却把袖子攥得极紧,绷出了滑亮的弧度。

我从不是个好女人,必要之时,不惜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刺向敌人的利剑,当然谈不上什么清白。

柔然军营践踏的不仅是我的尊严,也是他的尊严。

他站在我的旁边,以夫婿的名义为我承担了太多,我却始终不肯从他,是不是太过矫情?

我定定地站了片刻,眼看他笔直的身影快走得远了,忙奔了过去,从身后将他拥住。

“对不起。”

我将脸庞贴于他的后背,有湿意洇到他软滑的衣料上。

“是我错了,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我一向知道,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每次我无路可退时,你总在我身边。”

他顿下身,静默片刻,回身将我拥住,低低地叹息。

“知道吗?我宁愿你永远不曾长大。十三四岁模样,清澈得像泉水……远远看你一眼,心便静了。”

他的胸膛宽厚结实,却是我一向愿意倚赖的。

我涩声道:“我也宁愿是个永远不懂事的小村姑,在山里简简单单生活着,生活一辈子。”

“如果柔然人没有找到那个小村,你和阿靖……这会儿只怕连孩子都有了吧?”

“我……记不清他的模样了……”我惨淡地笑,“凌,是我对不住你。”

“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们两人的联姻,需要的只是我们两家联手而已,本不该考虑太多。”

他平平淡淡地说,“是我错了。我不该在你长大后,只远远看你一眼,心便乱了。”

我再也无言以对,羞愧拥紧他的腰,低头说道:“凌,对不起……”

如果不是总想着逃离大山一样压下来的责任,逃离因权谋绑到一起的亲事,我不会留在小山村,更不会落入柔然人手中。

失心之后,满身创伤疲惫不堪之时,他沉默而包容地赠予我足以倚靠的臂膀和怀抱,让我安然地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我辜负他太多。

下午自是不曾打猎。

司徒凌又密召来许多人马,搜寻打探淳于望的下落。

但查到最后的结果,只确定他们一行人出了城后就径自奔往这个方向,中途似乎并未停留。

他们应该是直接被人引到此地,然后陷入重围,给一网打尽。

想起被烧得乌黑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我心都冷得打颤。

那样风姿出众骨清神秀的淳于望,难道真的已经葬身火海,无声无息地化作焦炭?

司徒凌口中不说,心里必定早把淳于望恨入骨髓,便是找到,也未必肯将他轻轻饶过。

见线索中断,他也不去细查,带我在几处山林转了一圈,竟收了人马,径回城中去了。

两人都有些心事,他将我送至秦府,也未进去,便径自离开;我无情无绪,索然入了后院,想着正是晚膳时分,料二哥二嫂和弟弟秦谨他们必定带了素素和相思在后厅用膳,谁知过去看时,厅中居然空无一人。

有秦彻的贴身侍女匆匆来禀道:“将军,二公子令奴婢在此守着,请将军一回来就去后院书房。”

“后院书房?出了什么事?”

后院书房和我所住的院落相邻,存书并不多,却是我自己平时处理公务之处,不是知己之人从不许进去;自相思过来,才多了个只懂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每日过来应个卯。

“似乎……有贵客来访。二公子目下亲自陪着,已经一下午了。”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五)

“哦?什么客人?”

“这个……奴婢不知。”

我有点纳闷,一边往书房走去,一边照例问起我家那小活宝,“相思呢?”

“也在书房。”

“书房?”

“是啊,和二公子在一起,也一下午了!”

相思在书房呆了一下午?

到现在也不曾出来?

那贵客……

我猛地顿住呼吸,侧头问那侍女:“那贵客谁引进来的?”

秦府门禁森严,等闲之人决计进不来的。

如有贵客莅临,也有名贴呈上,由管事通报并循礼引入,秦彻的贴身侍女不可能不知道主人接待的是谁。

侍女看了我一眼,也有些惶惑,凑到我耳边低低道:“仿佛是相思小姐在东边放纸鸢时遇到,然后直接从角门引进府中的。然后……见过贵客模样的几个下人立刻就被二公子下令关起来了……”

相思引进来的贵客……

我疾步如飞,已行到后院,便见有秦家心腹侍卫如临大敌般守卫几处要道;待走近书房,更见秦谨亲自在门口守着,神情颇是不安。

待见我近前,他忙走过来,低声道:“阿姐,你可回来了!”

我掌心尽是汗水,急问道:“来的是谁?”

秦谨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屋内传来相思欢喜的咯咯笑语:“父王又赢了!父王又赢了!”

我吸一口气,上前推开门扇。

银烛高烧,映着秦彻对面的那人。

眉目俊秀,黑眸清寂,正含笑去拉站到椅子上拍手大叫的相思。

他依然瘦削,但气色尚好,待回眸见我,他捉着相思胳膊的手顿住,唇角已微微挑起。

一个极轻极淡的笑,看不出是苦涩还是欣喜。

秦彻转过轮椅,无奈地看向我,叹道:“晚晚,来了位贵客。”

淳于望凝视着我,温雅笑道:“怕是不速之客吧?”

相思也不怕摔着,从椅子上一跳便跳下来,奔过来拉我走向她父亲,得意地向我说道:“娘亲,我就说父王会过来接我们回家。你看,你看,父王来了!来了!他比二舅舅厉害哇!下棋一直赢呢!”

桌上棋盘零落,秦彻拈着棋子苦笑。

他莫名和敌国皇弟攀上了亲戚,心惊胆战之余,再好的棋艺只怕也施展不出来了。

我向相思道:“你饿了没?我让小枫姐姐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相思摇头道:“刚捧上来的点心,我都吃了,不饿。我要陪着父王!”

我想把她支开和淳于望说话,见她不肯走,正要拿别的话哄她时,淳于望忽道:“我不爱吃甜点,却真的有些饿了!”

我已渐渐镇定下来,闻言冷笑道:“能晓得饿,也是种幸运。今日我到了一处地方,看到有人被烤熟了,连想饿都没机会了!”

淳于望眸光一闪,也不见惊怒,只皱眉道:“他们……都死了吗?”

我见他素衣整洁,举止安详,并无和人动过手的模样,也不见被人追逐逼迫的狼狈,忽然间明白过来:“你早已料到那是陷阱?那些人……是你养的死士?”

淳于望看向相思,柔声道:“相思,你不是说,有好东西要送给父王吗?”

相思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洋洋得意道:“父王看了一定欢喜!”

淳于望笑道:“那便拿来给我看看吧!”

相思应了,忙奔出门时,淳于望又道:“我也要考考你的功课。你且写一页小楷来给我看。”

相思张张小嘴儿,登时耷拉下了脑袋,偷偷地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

我明知淳于望也想将她支开,笑道:“你只管认真写去。只要用了心,就是写得不好,你父王也不会责怪你。”

相思便松了口气,悄悄地向我做个鬼脸,拉着门外守候的沈小枫奔了出去。

秦彻往外一张,笑道:“我们人也不多,呆会就在那边庑房简单用些晚膳吧!我去叫人预备着。”

他推动轮椅滑到门边,早有秦谨接住,将他领到外面,悄悄关上了门扇。

屋中便只剩了我和淳于望二人。

我拿了烛剪,剪着烛花道:“我白天还想着,相思可能这辈子都得赖在我这里了。看来是多心了。你比我预料得要聪明些。”

淳于望轻叹:“若不谨慎些,我还能活到如今?”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瓶,放到棋枰上,说道:“认识这个吗?”

我拿过细看,摇头道:“花纹精致,雕工不俗,玉质也好。应是大富之家用的东西。不过瓶上并没有标记,看不出是谁家所用。”

淳于望道:“但我曾见过一模一样的玉瓶。当日你刺我一剑,我自认必死,是不惜代价带你离开的司徒永留下了两粒灵药救了我。那灵药,就装在和这一模一样的玉瓶里。”

我心中一寒,低低道:“司徒永那里的玉瓶,怎会到你手中?”

淳于望道:“今日一早便有人潜入院中,留下一张字条,提醒我们强敌将至,让我们尽快离去。不论送纸条的人是谁,我都能猜到那里已不安全。正要带人离开时,又有人送来一封密函,说城中即将戒严,让我们尽快出城,以免落入人手,连累了你。信上还留了个地址,让我们过去暂住,说不日你会过来与我联系。来人没有落款,却在密函中包了这枚玉瓶。”

风云会,初见龙蛇舞(六)

他把玩着那玉瓶,微笑道:“那边没抓到人,果然开始全城搜捕我了。还好没人敢到昭武将军府上搜人。”

第一个警示他们离去的人,应该是司徒凌派的人。

但把淳于望引向陷阱的人,无疑应该是司徒永派出来的了。

我问:“你怎么猜到那里会是陷阱?”

他便垂头,额前的碎发在他脸庞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这许久你都不曾再过来看我一眼,又岂会在政敌有所察觉时授人以柄?司徒永和你虽亲近,到底是端木皇后那边的人,你就是有所行动,又怎会事无巨细告诉他?”

我点头,“有道理。你虽寸步不出,对大芮朝上下的事儿倒也了若指掌。”

他淡淡而笑,“许多事,我不去争,不去抢,因为我不想去争,不想去抢。可如果我真想去做,也不至比任何人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