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望道:“小枫姐姐特地过来找你,又等你这么久,你怎可这么不礼貌?快去吧,我先陪着你娘亲。”

相思勉为其难地点头,挺着胸很是大义凛然地说道:“那父王陪着娘亲,我去去就来。”

我微笑应了,看着沈小枫无可奈何地携了相思出去,才皱眉叹道:“你想怎样?”

淳于望也皱眉叹道:“我也想问你,你想怎样?”

我迟疑了下,低了眼睫道:“我自然……要回北都去。”

“即便……你知道你是盈盈,你也要撇下你的夫婿和亲生女儿,跑到北都另嫁他人?”

我脱口道:“我不是盈盈!”

他冷笑,“是吗?”

我盯着他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庞答不上话来。

原来只是偶尔有此疑心,却只觉得荒谬,一次次将这念头撇到脑后。

但再次和他见面后,他的叙说,司徒永的异常,以及我自己越来越强烈越来真实的幻觉……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四)

直至昨晚见他“尸体”悲伤失控,心绪混乱中受他诱引放纵一场,虽然还是混沌,但那些原本只该属于盈盈的记忆片断越来越多地闪现,清晰真实得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过去……

桩桩件件,疑窦丛生。

再想说我不是盈盈,却似乎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了。

难道眼前这个被情所困整整五年的男子,真的因为我?

他真的曾是我的夫婿?

就像……相思真的是我亲生女儿?

我忍不住又有荒谬的感觉。

而淳于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咄咄逼人,分明是看着背信弃义抛夫弃子的狠心妻子的眼神。

我一阵无力,叹道:“我不记得我曾嫁过你。何况,我真是盈盈又能怎样?我是秦家之主,秦氏一门尊荣富贵尽悬我手,难不成你让我跟你回南梁,落个叛国投敌的灭门大罪?换作是你,你肯吗?”

“我肯!”

淳于望居然很快回答,“我只要有你和相思便够了,其他的人……我顾不过来。不过是各人的命,各人的运罢了,若我们撒开手,他们自然能重新寻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处。”

我不觉冷笑,“那是因为你那一大家子都太能干了些,眼睛里只有权势和富贵,只有阴谋和算计,根本看不到亲友之义,手足之情。若我有你那样的兄弟亲人,我也情愿远远躲了那些是非。”

“可你们秦家上下人等,如果不是眼睛里只有权势和富贵,又怎会把一介弱女子推到前面冲锋陷阵?他们的亲友之义、手足之情又在哪里?如果你不能带给他们权势和富贵,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以你为主,拿出友爱的嘴脸,嘘寒问暖,小心趋奉?”

“如此说来,你对相思爱如至宝,也是别有居心?你有时对我示好,也是暗藏心机?”

他一怔,旋即苦笑,“不错,我是暗藏心机。我一直盼着将心换心,不知道是不是一厢情愿。”

“对不起,我换不起。”

“或者,只是掂量下份量,觉得不值得换?”

我沉默,然后道:“你若这样说,也未为不可。”

他顿时得面庞泛红,抿紧唇别开脸去。

片刻后,他才问:“因为你们秦家,还是因司徒凌?”

“有区别吗?”

“有!若为秦家,我可以等。秦谨即将成年,听说秦二夫人也有身孕,秦家不愁后继无人,你再支撑两三年,总有可以抽身离去的一天;可若为司徒凌……我便有些不大明白了。”

我勉强道:“又有什么不明白的?秦家和南安侯,合则两利,分则俱损,我和司徒凌在一起,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他的目光蓦地尖锐,冷笑道:“合则两利,分则俱损……除了这些功名富贵,你就不曾想过别的吗?”

话到这份上,若是装作不懂他的意思,未免太过矫情。

我硬着头皮道:“淳于望,南梁北芮相持已久,有些只会误人误己的事,我不会去想,也不敢去想。既然你的盈盈已经找不回来……不如你就当她死了吧!”

他似气极,一把捏住我手腕,沉声道:“我现在的确想捏死你。或许你真的死了,我便能死了这条心。如今你活色生香地站在我跟前,活色生香地与我翻云覆雨,你叫我怎么当你死了?”

他又将我捏得很疼。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打算像在狸山那样折断我的手。

但此地并不是狸山。

纵然他手下仍有不少高手护卫,如今身在北都附近,真要动起手来,即便我暂时吃亏,要想引来大批人马来援并不困难。

只是他自己连同相思可就真的无法逃出生天了。

他大约就是看中了我对相思万万狠不下心肠,才敢如此放肆吧?

我苦笑道:“淳于望,你清醒些,目下两国敌对,我若跟你去大梁,坐实了通敌大罪,岂不是害了秦家上下几百条人命?”

他却寒声道:“秦晚,我也希望你清醒些。你也晓得两国只是目下敌对,并非没有修好的机会;而我也并不要求你现在就舍了一切随我去大芮,我只希望你推了和司徒凌的婚约。只要你没成亲,一切都还不晚,不晚……”

他最后几个字音调拖得很长,宛若发自心底的痛楚的呻吟,却又有着不加掩饰的冀盼。

手腕被他捏得更紧,却反而觉不出痛楚来。只觉他口鼻的气息急促地烧灼在耳边的皮肤上。

他伤感叹道:“在想着秦家之时,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也想想你的夫婿。”

我自己,我的夫婿……

我心里蓦地一跳,不自禁抬眼看向他眼睛。

清寂如潭里总有看不明晰的漩涡密布,人前默然隐忍的凄恻痛楚,一次次克制不住地坦裎于我的眼前。

他在我耳边诱惑般地柔柔说道:“晚晚,听话,回绝司徒凌的亲事,至少……拖延一两年。”

这样的呢喃细语似让我更加无法招架,疲惫答道:“是皇上……下旨成亲……改不了的。”

“可你喜欢的人并不是司徒凌。”

“他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素来亲厚。”

“亲厚,却不亲密。如果你喜欢他,为何昨日会这般主动向我求欢?”

我愕然,随即羞愤难当,狠狠甩开他的手,怒道:“我几时向你求欢了?”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五)

他却不急,又捉了我肩低声道:“好吧,是我说错了。你对司徒凌,有没有像对我这般主动过?”

从来只知横刀立戟纵马杀敌,除了那年在小山村中遇到阿靖,我几乎没有细想过儿女私情,男女私意。

而司徒凌对我……也极少提及这方面的事,更别说床第之间的风流缱绻了。

正惶惑之际,淳于望已得出了结论:“秦晚,你喜欢的是我。从来只是我。你可以不忠于我,但我希望你能忠于你自己的心。”

司徒永曾说,能动摇我心志并阻止我和司徒凌婚约的,只有淳于望。

我曾一笑置之。

原来,我又错了。

他们似乎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趁着相思还没回来,淳于望牵了马送我离去时,我已渐渐觉出,原来我对和司徒凌的亲事,果然一直是隐隐抗拒的。

我们如此亲厚,却从不曾有和淳于望那样的亲密。原因自然在我。

或许是因为怀念阿靖,或许是柔然军营的遭遇,我几乎抗拒任何男女之间的亲密接触。

司徒凌将我从一心求死的边缘拉回,陪我经历丧父之痛,伴我接手秦氏兵马,对我极是爱惜,自然从不强我。

如今想起来,我当日自以为很喜欢的阿靖,面目竟已模糊。

只是在回忆起那段往事时,我竟蓦然惊觉,那小山村与狸山梅林附近的景象,竟是如此相像。

高远的天空,美丽的山坡,平静的村落,边上长着各色桃杏的美丽池塘……

而阿靖温柔,淡泊,与世无争……

我只是潜意识里对某种生活渴望着,然后在恰好的时候遇到恰好的人……

阿靖和淳于望长得并不像。淳于望身上揉合了帝家的贵气和隐士的出尘,加上与生俱来的俊秀容貌,当然不是出身山野之中阿靖可以比拟的。

可阿靖喜欢上我时,眼睛里只有我,就和淳于望喜欢盈盈时,眼睛里只有盈盈……

慢着,我怎么知道淳于望和盈盈相处时,眼睛里只有盈盈?

又是一阵迷乱时,淳于望已拈过路边一朵野花,随手簪于我发际,微笑道:“看够我了么?怎么?要分别了,舍不得我了?”

我憋涨了脸,忙摸索到那花儿掷下,怒道:“谁要看你?”我穿着男装,后来到底找了根他的玉簪簪了,分明就是个男子,簪朵花儿成什么模样?

渐次出了密林,前方就是小道;再往远处,便是官道。

淳于望择的这处藏身之所,虽然隐蔽,到底离北都太近,并不安全。他并不苦留我,这么匆匆将我送出,多半也打算尽快离去了。

我望着密林外的道路,感觉着身畔男子的气息,心中忽然一阵阵地发堵。

淳于望一直看着我,忽伸出手来,柔和地抚着我面庞。有陌生的懒意洋洋伴着心头的酸涩涌了上来。

我没再看向他,仿佛不敢看向他,不敢注视那双让我越来越迷惑的眼睛。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别理他,别管他,他只是敌国的亲王,污辱过你的仇人。

另一个声音在说,你别否认了,你就是盈盈,你就是盈盈!身边的人是你曾经相爱至深的夫婿,被哄走的小丫头是你亲生骨肉……

眼睛有些湿润,不自觉便往来的方向看去。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一团飞奔过来的身影。

此时若看到她,她不知该怎样哭闹着要留住我,或者拉她父王一起跟我回北都。

其实还是不看到的好。

“别哭了。”

淳于望忽然说道,手指轻轻在我眼角拭着,指肚温暖的触觉愈发让人心慌意乱。

我哭了么?

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宁可流血,再不会流泪。

可最近竟总是心里发酸,只想落泪。

但闻淳于望叹道:“你可别逼我。我见不得你落泪,心下舍不得,只怕即刻抓了你回南梁去。你身后的秦家是福是祸与我无干,我只管守着你便是。”

我忙侧了脸,说道:“谁哭了?树梢上有碎屑落到了眼睛里。”

声音却已喑哑。!

“你什么时候能够不再这么心软嘴硬?”淳于望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忽然间声音也哑了。

“我知道你已经记起一些事了……至少,记起了我们一直彼此喜欢着……我已经等了五年,既然有了你的消息,便不在乎再等些时日。”

“不在乎……”

他长长的噫叹,温热柔软的唇已衔了上来,轻轻往我吻住。

我不觉动情,喉间一声压抑的呜咽,双臂已环上他的,与他紧紧相拥。

树梢仿佛旋转,碧蓝的天色下,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眼底开成了花。

两人的气息交融,间或有呜咽般的低喘,心却飘了起来,仿佛悠游于碧天之下,白云之上。

他低低在我耳边道:“盈盈,别嫁给别人。等我。”他唤的是盈盈。

可我竟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喃喃道:“等你。”他便欢喜。极清俊的笑容撞入眼帘,我竟似酣然醉了。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六)

他终于恋恋将我放开,送我上马时,日色已高。

我坐于雕鞍上,手足兀自柔软,目光飘向他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着说不出的缱绻流连。

和昨天与他在秦府分别相距只有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而已,我不但把持不住与他肌肤相亲,翻云覆雨,并且真的开始相信自己就是盈盈,甚至和他计划起未来的相依相守……

他白衣胜雪,落落站于阳光之下,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柔柔的光晕。

的确足以让人魄动神驰。

但我高高坐上马背时,好歹恢复了些神智。

执手相看泪眼后,在即将策马而去的那一刻,我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昨天早晨你和相思给我喝的茶中,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

那干净的笑意便多了几分狡黠。

“是。”他道,“不过,解忧花只对盈盈有效。因为我给她服过大量忘忧草。”

解忧花?

忘忧草?

那是什么东西?

我正想细问时,他忽然道:“昨晚我还瞒你做了一件事。”

我不由道:“什么事?”

他笑了笑,竟比狐狸还奸诈。

“我送了一个小包袱给司徒凌,里面是你的裹胸和玉簪。”

“你……”

我骇然,扬手一鞭向他身上打去。

他不闪不避,重重一掌打在马背上。

马儿惊嘶一声,抬足飞奔;我的身体不稳,那一鞭失了准头,自然便落了空。

愤怒回身瞪他时,他负着手,正散漫笑道:“若他这样还肯娶你,改天我送他一只百年老龟!”

我从没想过,一个有着那样出尘笑容的男子,也能笑得那样卑鄙无耻!

可惜马儿已奔得远了,等我能勒住马往回看时,他已不见了。

他原来站定的地方,空落落的,洒了大片阳光。

而高高的树梢上,依然挂着一只纸鸢。

大蝴蝶携了小蝴蝶,在风中飘呀,飘呀……

依稀听到咯咯的笑声。

在很遥远的地方,笑得如此开怀。

满心的怅惘和不知所措,我一路信马踱着,午时过了,犹未至北都城门。

而沈小枫快马加鞭已经赶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