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吗?”

他略微一沉吟,便道:“你们有你们的私房话,我去你们反而不再在,我先下朝,回王府等你,

可好?”

若他愿意,他的确比任何人都知情识趣。

我想着也七八日不曾回定王府,遂道:“好。”今日皇帝和定王应该不曾有冲突,朝会气氛还算

和谐,独提到南梁议和之事略有争执。据说南梁使臣还未放弃嫦曦公主,已再度为本国君王求亲

司徒永因端木皇后和发妻端木华曦不愿,一直举棋不定。

有大臣认为南梁在和亲之事上一再反复,建议借此为由一口拒绝,也省得皇上为难;又有大臣认

为应该以大局为重,若嫦曦和亲能让两国不起战端,又何须顾虑些许儿女之情?委决不下之际,

司徒永又道下回再议。

想来此事也议了很久了,总是下回再议,淳于望便得以始终滞留北都。还有……

还有相思。

我不知道该为此开心还是忧虑。

至少我还能有机会见他们一面……见了又如何?还不如不见的好。

北都对于他们,太过危险。

尤其他们冲我而来的意图如此明显,司徒凌必定严密监视着他们,若不是顾忌两国开战,只怕他

早就想法子让他们死无全尸了。

这么久以来我并没看到太明显的动作,淳于望应该是很清醒的;可像是绝对会哭闹不休,指不定

什么时候他给哭得心烦,便做出一两桩激怒司徒凌的事情来。

就如那日在秦府,两人针锋相对,刀兵相见,连脸面上的意思友好都不想保留。也许我该劝司徒

永尽快让他们走。

下了朝径去瑶华宫。

沿路都是熟悉的宫阙殿宇,宫人亦是原先谨言慎行的恭敬,哪里看得出一场硝烟后已经换了主人

碧水惊秋,黄云凝碧,几处枫叶被霜风酿作了凄艳的猩红,触目的一团团,使我想起……想起不

祥的血色。

瑶华宫门前下了肩舆,早有侍女闻报,急急过来扶我。

我慢慢走进去,只觉得此处秋意仿佛比别处更加浓重,几丛灌木也不知是因为秋意深了,叶子已

经尽数焦黄。

门前的道路应该刚刚打扫过,甚是干净,但依然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梧桐叶,一片两片三片地缓

缓飞来,打着旋儿飘落。

无力的姿态,如一只只被折断翅膀的黄色蝴蝶。

正文层楼迥,销得柔肠断(四)[VIP]

脚下尚有几盆菊花,断无人敢在此时简慢了姑姑

,想来又是姑姑自己不想理睬。

我皱眉,旋即堆上笑容,走向正从软榻上坐起的枯干女子。

“姑姑!”

“你们且下去,让我和晚晚静静说会儿话。”

姑姑扶住我,挥手令随侍推开。旋即关上门,才拉我坐在软榻上,问道,“病好些了?听说腿脚

始终有些不便吧?”

我笑道:“是病了一两日,如今早就好了。倒是腿伤得重些,只怕还要继续调养。若是柔然兴兵,我必定还要去战场,怎可让腿落下毛病?”

姑姑笑道:“你知道自己保重便好,瞧你这模样,下巴都瘦尖了,脸色也不好。待你养好身体,又有司徒凌帮着,秦家再不用担忧什么了。只是听说彻儿的孩子又没了?”

她从听闻祁阳王死讯起一刻便病者,侍从至今不敢告诉她家中的变故。只是她晓得二夫人怀孕的,几次问起了孩子,侍从怕她会要求见见自己的侄孙,遂直说二夫人受了惊吓,胎儿没保住,她磋叹一番,不过抱怨秦家没福,倒也没伤感太久。

我遂也顺着她的话头开解道:“可不是嘛,正想着要不要给二哥再纳几房姬妾,秦家子嗣单薄,承继香火是第一要紧的事。”姑姑道:“是,不过彻儿那身体……听说小瑾近年健壮了许多,也出息了许多,该为他娶亲了。”

我心里如给一团团嚼碎的青杏淹了,酸涩得无以复加,却不敢流露丝毫。

我恭谨道:“是,姑姑放心,我必定放在心上,留意谁家有才貌双全的贤惠小姐,早早为他定一门好亲事。”

姑姑便微笑,眼角的皱眉细细地攒起来,却依然有一种楚楚美丽的风韵。

她握了我的手,说道:“有你在,你们的事我便不操心了,可你还需要帮我一个忙。”

我忙道:“姑姑请吩咐。”

姑姑道:“我要去晋安寺祭拜祁阳王。”

“这个不打紧,只要姑姑身体养好了,随时可以去。”

以往司徒焕在,还需有些顾忌。如今这皇宫的主人已换了司徒永,他自幼丧母,视姑姑与生母无异,向来亲厚,登基后不敢晋封端木皇后,却很快封了德妃为德太妃。他素来旷达随性,便是闻得姑姑有些私意,也断不会加以阻拦。

可我不认为她现在的模样适宜出行。虽未见病情加重,可锦衣玉食灵丹妙药养了这么些日子,她身上的肉反而都瘦干了,十指捏在手中,尖瘦尖瘦的,感觉不出半丝活力。

但姑姑说道:“不用等了,坐了车轿去,未必有多劳顿。何况……晚晚,我这病,还好得了吗?”

我柔声道:“若姑姑能放宽心胸,哪儿有好不了的病?”

姑姑柔美的黑眸里便闪过一抹浅浅的流光,“你只说我,你自己呢,打量着我不知道吗?

我怔了怔,对上她了然的双眸,反疑惑起来。

姑姑轻笑道:“皇帝已经告诉我了……你随师父去南梁时曾经恋上一个少年,还跟他生有一女,后来因为放不下秦家,才又回来了,对不对?”

我不晓得司徒永为什么和她说这个,又都是跟她怎么说的,一时无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姑姑指一指内殿,低声道:“他们等着呢,快去吧,别耽搁太久。见一面便罢了,而后也了断了吧!让司徒凌知道了可了不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脸庞在瞬间失了颜色。他们……在等着?

脚下忽然变得很虚飘,虚飘得没有半丝力道,偏偏又一步步向前踏得飞快,全不顾自己丑陋歪斜的走姿。

彷佛是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并且不由自主地直扑向引诱自己的那团光焰。

内殿,是姑姑的卧房,并无素常的门窗,只用紫檀木精雕的梅竹花纹月洞门敞开,垂着珠帘或毡帘。

此时天气渐渐寒冷,姑姑体弱,因而早早便垂了厚厚的七彩线络盘花帘,里面烤上火盆,寒气便不易透出。

我在这盘花帘前站定,心跳快得像面临一场生死一线的大战,却犹疑着下不了决断。

这时,忽然听得里面有娇娇软软的奶声,“父王,娘亲什么时候过来看我们?”

片刻后,才听淳于望清醇的声音传出,“她就在帘外,但父王不晓得她会不会进来,相思,你说,她会进来吗?”

“会!”相思答得毫不犹豫,“我把她拉进来!”

盘花帘很快被掀开一角

,胖嘟嘟的粉嫩小手后,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一双眼睛如水晶般澄澈。不待她抬眼看我,我已忍不住,一把将她拽住,紧紧拥到怀里。小丫头弱弱地唤一声:“娘亲!”红润润的小嘴巴已经扁了起来,呜哇哇便哭了起来。帘子被撩得更高,露出淳于望的身影。他一舒臂,已将我连同相思一起卷入怀里。

那股子伤感,转作幽潭般的清寂,然后转向相思,低叱道:“相思,忘了我怎么吩咐的吗?不许哭!”

相思噤声,好一会儿才委屈地说道:“我没哭!”却抱住我脖子,大可的眼泪吧唧吧唧地落在我脖颈间。

一颗一颗,烫着皮肤,伴随着某种情愫直钻入骨血,连血液的流动都似乎在顷刻间澎湃沸腾起来。

我颤着手去抚摸她湿润光滑的小脸,好久才能沙哑地憋出字来;“相思,乖……”

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热流纵横,把她紧紧拥着,感觉着她温暖软软的小小躯体,我站都站不住,失去力气倚住后方的墙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软下去的身躯突然被紧紧托住,却是淳于望伸出臂膀,将我连同相思扣在怀间,抱拖到一边椅子上坐稳。

他显然是乔装而来,黑发草草束着,身上犹穿着内侍的服色,却丝毫无损他的风标秀举、高瞻清雅。

他的容色清减,眼圈微红,清寂如潭的黑眸却似有似无的月辉流转,朦朦胧胧,分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他低低道:“晚晚,其实,你早信了吧?相思……是你的亲生骨肉。”

见到他们以前,我也许还可以找一百个理由来否认,说只是幻觉,只是喜欢相思,只是不小心养出了母女之情……可如今,即便抛开母女连心的痛楚和伤感,单从司徒永的行为举止来看,淳于望和相思绝对是我本应该刻骨铭心的至亲之人。

他再怎么和司徒凌针锋相对,如果不是确定我和他们的确有关联,绝不会安排我们暗中会面。

算来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司徒永,还不是太子,甚至连晋王也不是,他只是个闲得不能再闲,差不多连他父亲都快将他忘记的落魄皇子。

如果我曾失踪三年,如果那段往事的确存在过,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和司徒凌一样,不肯告诉我。

我不晓得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但他的确正在用行动告诉我,我真的曾经失踪,真的曾经留在狸山和淳于望诞下了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这个会哭会闹会撒娇会顺从自己心意,并奔向自己母亲的小相思。

但我终究没有回答淳于望的话,只是把相思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感觉她娇软的呢喃,温暖的呼吸和柔嫩的小身体。生怕,撒手,便丢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美梦。

相思在我怀里也如身在梦中般轻而朦胧地问:“娘亲,父王说只能先见你一面,让我不要吵闹……可为什么只能见一面?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和父王住舅舅家去,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回狸山?”她已经止住了哭泣,但浓黑的长长的眼睫依然挂着一滴两滴的水珠。

我抬手轻轻为她拂去泪珠,抚过那圆圆的小脸……其实已经不像几个月前在我身边时那般圆润了,下巴开始略尖,不晓得是瘦了还是长大了,看得出有几分像我。

我柔声道:“相思,你不懂,这天底下,有太多的事身不由己。”

相思的眼睛越发瞪得大而无辜,“什么是身不由己?有人管着你不许你来吗,是谁啊?我们不理他不行吗?”

她看着身旁一只空的提篮说道:“父王让人把我装在这个提篮里,一拎就拎到这里来了!娘亲个儿大些,换个大些的提篮,父王力气大,也可以一拎就拎回狸山了!有人时别说话,没人时就走出来伸伸腰,也不累的!娘亲,你试试吧!”她一脸的渴求,居然不见了以往每次想出歪主意时自鸣得意的模样。

我慢慢地揉着她身上几处可以令人昏睡的穴位,缓缓透入真气,向她轻叹道:“相思,娘亲的根扎在这里,娘亲走不了。”相思大惑不解,问道:“娘亲又不是树,哪儿来的根的?”

我道:“人也有根。哪儿养育了你,你的跟就在哪里,养育你长大的人在哪里,你的根究在哪里。相思,你的根在南梁,在狸山,不在这个处处有人想害你和你父王的地方。”

“父王养育了我,于是父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根,对不对?”

“对。”

相思澄澈的眼睛睁得越发大,指往淳于望道:“可父王不就在这里吗,我的根不就在这里吗?”我愕然,看了一眼倚在我身侧凝望着我们的淳于望,见他苦笑着无意解围,于是道:“他只是偶尔到这里来,这里并没有他的家。”

相思道:“父王一向说,有父王、有娘亲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现在父王、娘亲都在这里,为什么不是我的家?”

淳于望便轻轻一笑,目光有些晶莹,却更是柔和,向他的女儿低柔道:“没有我,有你娘亲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我气得对淳于望怒目而视。淳于望看出我生气,便不再言语,默默低下头。

我正要继续和相思解释,抱着相思的左手手背被谁的手掌轻轻握住。

光洁修长的手指,感觉得出柔软却随时能爆发出极强力道的筋骨。

许多时日不曾相见,那触感和体温依然倍感亲切,像少时疲累至极将自己通身浸入温泉,柔软而温暖,渐渐连心都泡得如泉水般温软起来。

眼底又潮湿了。

我低头亲着相思漂亮的眉眼,右指继续加力,轮流在几处穴位抚摩过去。

相思奶声奶气地笑两声,到底支持不住,张嘴打了个哈欠,眼皮慢慢地耷拉下去,喃喃道:“娘亲啊,我好像困了。昨天晚上父王说要带我见你,我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娘亲……早上都醒不过来呢,好困……我若睡了,醒来娘亲会不会又不见了?父王总说,是梦……娘亲,我做了好多个梦了!”

她已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发出最后两个音节,咂了下小嘴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乌黑的眼睫如蝶翼般乖巧地覆下来,难得的宁谧。

我默默把她拥紧,一遍遍地在心里镌刻着她的模样,努力地感受并记住抱紧她的幸福和欢喜——并努力不去思考即将分离的苦楚。

淳于望低头望向我的腿,问道:“你的腿……吃得消吗?把相思给我抱着吧!”

我不答,闭着眼感受那稚嫩身躯里健康的心跳和匀长的呼吸,腿部微微地酸麻,竟感觉不出疼痛来。

淳于望伸手托住相思的背,减轻了我腿上的力量,轻声道:“晚晚,我带相思过来,只是想见你一面,确认你安然无恙,并不是想逼你做出怎样的抉择。我知道那不可能。”

两人靠得极近。说话间,他的鼻息扑到了我的面庞,微微的热意,却在顷刻间放大,烧得脸上难受。

我恋恋不舍地将相思交给他,看着他把她抱到床上先躺着,失神片刻,低唤道:“阿望。”

淳于望眸中有明亮的辉芒一闪,转头看向我,唇边已有极淡的一抹温柔笑意。

我轻轻道:“带着相思走吧!你身份尊贵,以后不要再轻涉险地。”

他眼角一扬,笑容更大,缺涩滞起来。他道:“你这是心疼我,还是笑话我无能,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了?”

我笑道:“即便是当今的大芮皇帝或大梁皇帝,都有他无能的时候吧?你又何必多心!怪就怪你当初喜欢错了人,终是害人害己。”

“你怨我?”

“怨。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你是罪魁祸首。阿望,你是自作自受,可你害了相思。她本可有个健全的家。”

“可我不后悔。”淳于望望着我,轻轻道:“若再来一回,我依然是这样的选择。”

我不觉恨起他的顽固和自私,问道:“然后,用终身的痛苦去怀念三年的幸福时光?”“如果注定这幸福早晚要化作泡影,我会把你藏得更严实,我会待你更好,我会用更多的时光守着你伴着你……努力让那幸福长久些,我还是不会给你时间去长大,去选择,我不想错过。”

我不禁苦笑:“你这叫娶妻吗?叫抢妻还差不多!真想不到天下有你这样心急的男人!”

“不是我心急,而是怕错过你!”

胸中砰然一跳,仿佛软绵绵陷下去一块。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清寂如潭,明澈如水,静静地倒映着我的模样。

许久,我向他轻轻一笑,“如果你当时遇到的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手段狠辣,心如铁石,杀人如麻,你还会一见倾心,不择手段的巧取豪夺吗?”“不会,我喜欢的是那个纯净的像山泉的灵慧少女。”

我挑眉。

他却感叹般轻叹,“可惜,一见秦晚误终身,等我醒悟你不会永远是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已经走得太远,再也回不了头了!”

早知道他清雅绝俗的斯文面孔背后,很有些恶棍无赖的潜质,如今听他这样坦白说起,倒也拿他无可奈何,遂道:“前方已是绝壁,回头是岸吧!”

他微微合目,低声道:“晚晚,你放心,我总不做叫你为难的事情便是。”

我皱眉道:“若不是想叫我为难,你尽快带了相思回南梁,我便感激不尽!”

他道:“已经决定会把嫦曦公主一起回南梁了。确定出行日期,收拾公主行装,本就还需要些时候。”

我一惊,“不是说还未决定要不要和亲吗?等确定下来,两国通了国书,梁国送来聘礼,芮国再准备嫁妆远送公主,只怕没个一两年都没法子将她送过去吧?”

淳于望摇头道:“没这么麻烦,我递过来的国书,本就要求把之前未竟的和亲继续下去,聘礼之前送过,嫁妆也留在南梁,只是公主受惊逃回本国而已,迎回去也是合情合理。既然事先言明公主嫁的是粱帝,依然让她嫁给粱帝,才见得两国交好的诚意。”

“我们皇上……答应了?”“

他为何不答应?北芮朝中依然明争暗斗,若不与南梁修好,难免腹背受敌。将妹子送嫁后,北芮大乱之时,他便可得到南梁的支持,何乐而不为?只是我想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因此故意踌躇着不做决定。”他的眸光如一注泉水,静静地凝视着我,“何况,嫦曦公主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卷入朝堂斗争中,如今……生养她的北芮,只怕远比南梁危险得多。早有人想着要取她和她母亲的性命了吧?”我明知他暗指我必会报复嫦曦,也不接话头,转而问道:“我们皇上

……有和你提起那一年是怎么回事吗?如果……相思真的是我女儿,他们是怎么将我们分开的呢?”“我问过,他语焉不详,脸色也不好。”

淳于望道,“我旁敲侧击问了许久,只能确定这件事不但他知道,司徒凌和秦家的人也是知情的。想来是他们联手用什么法子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司徒凌和秦家的人……”“应该是秦家当时的主事者,也就是……你父亲。秦二哥只怕的确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