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王端起了酒杯:“你放心吧,事情不像你说得那么严重。来,这杯酒为你们压惊!”

双方碰杯,一饮而尽,顾青斟酒。清风也端起了酒杯,三人相碰,各自干尽。

放下酒杯时,王爷与麦加同时开口:“我……”两人对视一笑,王爷转头对顾青道,“你带清风四处转转。”

清风和顾青离去,麦加给王爷敬了一杯酒:“事到如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蹦不了了!”

王爷点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爷,若非是我明白时日无多,太过急切,提前露出端倪,也许事情不至于如此被动。”麦加的手在抖,抖得水波荡漾。

王爷温和地答:“麦加,你也是知道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已决定赌,自然将全府上下以及你我二人的性命放在一起了。”

“王爷,这一次,我可能会害了你。”

凌晨的雾,浓而且冷,直直穿透人的眼睛。王府东头一间厢房内,顾青和清风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

清风道:“来,干!”

顾青摇头:“少主,酒喝多了不好,万一帮主怪罪下来,小人可就难逃其责了。”

“不,我要喝!”

顾青同情地替清风倒了一杯酒,指甲轻轻地往杯里一弹,侧过身子,笑了起来:“少主,真是难得一同痛饮,我们今天好好喝一回,醉一回。来,少主,我祝你早登皇皇位,享尽荣华富贵!”

清风接过酒,喝尽,放下酒杯,惘然道:“这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我觉得我丢失了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顾青体贴道:“我看你是把你的心丢了。”

“也许是吧,我的心丢了,我姐姐清扬也说过,她的心没了,只得去死。”

顾青又给清风倒酒:“心丢了还活着干嘛呢?你姐姐在黄泉里很寂寞,你正好过去陪她说说话。”

清风怔怔地看着顾青:“你说什么?”

顾青冷冷一笑:“看看你还有力气没有?”

清风觉得浑身一软,惊道:“你在酒里下药了!”

顾青大笑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我终于等到今天了!我一直想报复洛阳王,就先从他的儿子下手吧!小王爷对我太好了,我下不了手。而你,我非杀不可!在群英阁,我像狗一样为你娘卖命,我受够了!你就替她还债吧!”

“你……你为何要报复王爷?”

“不错,他是对我很好,抚养我,提拔我,但他也是我的杀父仇人!仅仅是鉴别错了一款玉佩,他就把我爹爹杀了!那时候我才五岁,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些事情,我都记得!”

清风瘫坐在椅子上:“我不怨你,这是我的报应。”他的语气逐渐虚弱,“也好,也好……”他不怕死,只是,当他濒死之际,见不着云真。他总是想,真愿意每天陪着她,只要她开心些,笑一笑,不要那么忧伤,就比什么都好。

他也借故醉酒,嚷着要她抱,才睡得稳,她就那么搂着他,在深深的院子里,过了好多好多天。她喜欢叫他弟弟,刻意地撇清关系,他很难过,却不能说。他不能说啊,可是为什么现在,他是这么想听她唤一声,弟弟。

弟弟,弟弟哎。

月亮朗朗地照着。有风拍打着窗棂。顾青快步离开。

门却未曾拴上,随着手掌吱呀一声半开,扑面灌上一股更森寒的风,麦加大步走进,看见趴在桌上的清风,脸色大变,冲了过去:“清风!清风!”

清风匍匐倒地,麦加扑了上去,悲怆地大喊:“清风!清风!”

王爷闻声冲进,急欲走到清风面前,麦加推开他,声泪俱下:“怎么会这样!”

王爷抱住清风:“孩子,孩子,快告诉爹爹,是谁害了你?”

清风微微地睁开眼:“你……你不是我父亲……娘,孩儿不孝,你……你……多保重。”

麦加肝胆俱裂:“清风,你不会死的,娘在这里,我陪着你呢,别怕!”

清风的瞳孔渐渐散开:“娘,要是你不是我娘,我是不是……就可以,就可……以去爱云姑娘?”

麦加的声音惊天动地:“清风!”

清风已微笑气绝。

王爷站起身来,满脸是泪,茫然注视前方:“报应,报应啊!”

麦加扶着桌角站起,桌子的一角竟齐齐地被她掰了下来,她挥动着双手,屋内的东西乱飞起来:“完了,全完了,万事皆休……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王爷凄凉道:“还有了然。”

麦加愤怒道:“他永远取代不了清风。”大片水流,在她脸上蔓延开来。

洛阳王颓然地坐下来:“我明白,可是麦加,你得想想我们当年的梦想,虽然清风没了,可我们可以去实现这个梦想,就是能在那座华丽宠伟的宫殿里当上主人!”

麦加妆容细致,眼神却慌乱得如濒临溺毙:“这么多年来,我第一回想到死……”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孤注一掷了。听我的,事情仍按原计划行动!”王爷动情地抱住她,“我们分头经营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不受拘束地在一起吗?天下无人能干涉得了。”

户外,枯枝上的梅花都开得正畅。正中一座八角飞檐石亭,他们披雪进去,静静坐下。麦加识得绛紫色花瓣重重叠叠,枝干暗红的品种是千瓣朱砂,又一株异树,虬曲老干上旁逸斜出数朵花,或黄或红或紫,颜色各异,分明是晚跳枝。这些,都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教给她的。许是天意,他和她的女儿,手腕间就有天生的梅花胎记。

想到云真,麦加心如刀绞,人生何趣呢,女儿从未从心底接纳过她,眼下,儿子也死了。那淘气的,爱笑的,从不违背她的要求的儿子,死了。群英阁里,那株极其珍罕的台阁绿萼,淡薄的绿色花瓣,重瓣,就是他重金相购讨她欢心的。

可是他死了。她的儿子清风,死了。

张谓丞相府中,惊蛰、铁敖等人俱在。张丞相道:“你们这趟回来得太及时了。你们破了群英阵,收拢了天下武林,否则群英阁一旦得势,京城防就更是危急!”

“这次我们虽然破了群英阁计划,可是麦加和吴清风却逃走了。”

“麦加是成不了气候了,王爷下一步会怎么办?”

“现在可怕的不是王爷,也不是麦加,而是西域!王爷和西域勾结这是肯定的。怕就怕他们内应外合,攻破京城……”

惊蛰取出云真赠予的玉佩:“据铁先生称,这是号令天下武林的令牌,可集合全武林人士之力……”

张谓赞赏道:“这股兵力不可小视,关键时刻必能为我所用。”

“那我先告辞,着紧落实此事。”惊蛰出得张府,向北行去,请求洛阳丐帮分部支援。

了然房间内还亮着灯,洛阳王敲门走入。见爹爹进来,了然放下书,为他泡了一杯茶,自己手上也端着一杯,仍是看他的书。

洛阳王的声音骤然苍老:“了然……”

了然好象算好了王爷有话要说,抢先一步道:“爹爹,你的处境很危险,我劝你还是住手吧。篡权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

洛阳王喝了一口茶,稳定心神:“了然,你这是杞人忧天!西域铁骑已逾十万,随时听我调遣,我们有何可惧?”

顾青匆匆敲门进来:“主公,大事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王爷一愣:“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你去通知麦加夫人,带上兄弟,拼死也要给我顶住!”蓦然想到什么,眼露凶光,抓住顾青衣领,“清风是你杀的吗?”

顾青摇头:“不是。不过我早就知道他有厌世的倾向,他爱上了他的亲生姐姐,无法自拔。”

事情紧急,王爷打发顾青去搬救兵,看到了然,眼里出现一丝亮光:“你和惊蛰向来要好,若是能劝得他不和我为难……要知道,他可是我的外甥,竟然处处和我作对……”

“爹爹,你让我说什么呢。于情,你是我爹爹,我应该帮你,于理,这是谋逆,我不能干。”了然厌倦地合上书本,“爹爹,我什么也不想要。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罢手,向皇上忏悔。”

“不,我不能白白去送死!我会赢的!”

了然看了看王爷,昔日神采奕奕的面容,竟然也出现了灰败之色,心里一酸,仍狠心道:“爹爹,你没有退路了。”

洛阳王掏出一把短刀,抵在了然的心窝:“惊蛰手里有我寻找多年的盟主令,那本是你妹妹的物品,如果你能帮我弄回……”

了然笑了笑,反而往前站了一点:“爹爹,我没有想到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会胁迫。”

鲜血从了然的胸口渗出,王爷愣住了,陡然之间,他好像老了几岁,无力地将手松开:“了然,原谅爹爹……”

了然跪下来:“爹爹,也请原谅孩儿,孩儿也不想这样狠心,看到你受煎熬仍袖手旁观……”

月亮隐入云端,阴影打在地面上,仿佛鬼魅。王爷摆摆手:“了然,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大的打击是你刚才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了然,让我想一想,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

了然呆住了,低下头,泪水盈眶:“对不起,爹爹!不管你犯了什么过错,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你,我只知道,你是一位好父亲。”

洛阳王府门外,张谓、铁敖、惊蛰率领着一批七道门的捕快、武林义士以及御林军团团包围了王府。顾青立在门口,厉声喝道:“大胆,谁敢进来!”

“皇上有旨,让我们搜查!”

“你们想进来,得先问过我手中的这柄剑!”顾青亮出紫剑,朝惊蛰丢一个眼色,边打边退。

大门被推开,众人如潮水般涌进。麦加冲出来,正与几名侍卫相搏的铁敖将锁链向她挥去。她双掌内力凝聚,脸色顷刻间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头发也渐渐变白。

铁敖一惊:“看来,你的神来掌已经练到十成火候了!”

“铁敖,你敢接吗?”话音未落,麦加已将一掌推去,铁敖身形飘起,麦加的掌风也跟来。掌风所到之处,无人不伤。铁敖一招失手,扶墙而立,险些栽倒。

麦加的大笑响起:“你们还我儿子!你们还我儿子!”不到几个时辰,她已憔悴得厉害,衣香鬓影不复见,一件青布衣裳晾在骨架子上,只有两只明眸分明残留着几丝绝世风华。

惊蛰扶起铁敖:“她已经不要命了。”

麦加又一掌扫过,地上倒下一片人。惊蛰立起,迎掌风而上,在其掌力逼迫下有点被动,忽地想起师父吴长天武功意旨,按“我”字步伐出招对应,以静制动;麦加露出了疲象,有所不支。

惊蛰“两点”步跨,剑挑脚踢,麦加飞了出去。

刹那间,人群中飞出一个人,手中长剑疾刺麦加,麦加反掌击飞其手中剑,从身后勒住了对方的脖子,此人是白虎坛主!

刀剑丛林般指向了麦加,惊蛰大喊:“把他放下!”

麦加冷笑不允,以白虎坛主身体为掩护欲逃走,不料,他双手举剑疾透自己腹部,将麦加和自己钉在了一起!

惊蛰惊呼一声:“白兄!”

白虎坛主大笑道:“大小姐,帮主,我终于为你报仇了!”原来,这么些年来,师父待他恩重如山,而且他对清扬,怀有隐秘而深切的爱意,从不奢望获得,只要能看到她飞扬的笑靥就好,为此他甘心忍受与人为奴,过走狗般的日子。而她死后,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替她报仇。

洛阳王缓缓地从门内走出,神色惨然,刀剑逼来,他并不反抗,却将刀剑拔开,径直走到铁敖面前。正所谓浮生一瞬,如笠下之凉,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为之动容,张谓丞相等人相视一眼:“王爷,我们会向皇上奏明,还望……”

王爷没有说话,鲜血顺着裤腿流下,流到地上。人们才发现,他的胸部插着一把匕首,没入其柄。

好生深寒的雪夜,不知水域之下,是否也有风有雨,有雪封住水面。

人群中的顾青大笑,但泪水却哗哗流下。

王爷拼了最后一点力气走到麦加身边,躺下来,伸出手,想替她合上眼,伸到一半,举到空中,不再动弹。

雪大起来,夹杂着大颗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生地疼。他从来不知道洛阳也会有这般凌厉的雪,接天连地。

成王败寇,若不能染指大位,那么,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血流如注。

大雪纷飞。

尾声:

好象就快春天了吧。

春天到来,就会有光明的太阳照在花朵上,有温暖的春风吹在树林间,有快乐的孩子来到原野上放风筝,健壮的男子在森林里狩猎,有幸福的情人相逢在芳香的暮色里。

那时,他和她也该启程了,他吹笛,她弹琴,一路徐行,回到她梦中思量了千百次的竹林小屋。那里没有弃妇,没有凶年,没有离别,只有微雨落在水上,垂柳轻轻摇曳。深情爱过的人,就在身边。

雷惊蛰微微笑,又微微笑,他只想一个箭步飞回客栈,对他的姑娘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我买了一匹绸缎,想给你做件春天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