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马车到了六盘南镇,她的父母兄弟都到街口迎接,远远的,我看了他们一眼,也许是因为武熬的保证,她的兄弟们看起来都很开心,父母虽勉强,却也是笑的,只有她面带忧伤,女儿家的心终究不是石头。

六子并没有留在南镇,反倒随我们一起回到我的住处,见班骁的人来接,他便打马回程,此后,我再没见过绿罗衣,武熬将她彻底封印在了某个地方,不过后来军中多了几个“绿罗”家的男丁,晋升的很快,裙带关系虽时常令人不齿,然而却非常好用。

而这个名叫绿罗衣的女子却像一缕香雾,随着旭日升起,蒸腾消失,再也不曾出现过,让人疑惑,她到底是否真得存在,还是我的梦境

终于在六月下旬收到了秦权的书信,信上聊聊几字,无非是各方诸侯的调兵情况,以及征求我对六盘局势的看法。

李邦五虽然夺去了师兄的兵权,然而整个边疆布局却还是严格按照他先前的预定而来,主战场针对汉南,次之对秦军,其次防止汉西死灰复燃。

分析师兄对汉南的失利,一半要归功于汉北军的派系之争,以及李家宗室对于方醒这个世外高人的防备,因为李伯仲、李邦五父子对他的无条件信任,令众人非常不满,李伯仲在世时,威信十足,即便众人有异议,却也不敢说出口,只能憋在肚子里,到了李邦五继任时,本来就因为王位之争弄得宗室之内派系林立,再加上李邦五的荒诞不经,竟然娶了父亲的妾室为妻,令李家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也使得他自己的威信扫地,难有其父之威,镇不住内廷,在军权分派上,也就难以重用方醒,即便重用,然而其属下时常不听调令,指东打西,再好的计谋也只是一堆废纸,加上师兄此人性情淡远,不喜权斗,擅谋天下大势,却不擅与人争权夺利,如此一想,汉南大捷也属平常。

如今汉北的南方军团,由李伯仲的堂弟,李邦五的堂叔李季冬统领,此人号称有李伯仲之勇,也是目前李氏宗亲中最有号召力的一人,宗族之争中,曾有人提议由他接任汉北王,榆蚕一战后,汉北军一直军心浮动,为了改变现状,提高士气,听说前几日李季冬亲自率军攻打了几处汉南军大营,都是大胜而归,一时间,萎靡不振的汉北军又找回了先前的士气,见汉北军如此士气如虹,一些先前向我们靠拢的小诸侯国,诸如金、魏等,如今又纷纷向汉北倒戈,看起来,秦、楚联盟似乎显出了几分颓势。

许章的意思是不如趁此机会在东部大干一场,以扬联军声名,我想了几天,还是决定反对他的提议,首先,对方的士气正处于最高点,此时大战,定然损伤不小,不论胜与不胜,秦军都可能会遭遇重创。其次,汉南军一直守而不出,对李季冬的挑衅一味闪躲,不免令人生疑,当初他们两万人马破敌十一万,李季冬到南方军团时,正是汉南士气最高点,不趁此机会大战,明显有阴谋,何况周辞此人向来诡诈,擅于权斗,他很可能是故意放任李季冬得胜,如此一来,李季冬在李氏宗族中的威望就会提高,所谓一国不二主,他的威望过高,自然会引起李邦五的猜忌,到时祸起萧墙,不管汉北军多勇猛,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届时再战,岂不轻松?

正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不妨拭目以待,看周辞这招“养虎为患”可有功效。

第四卷 114 末路英雄 一

整个夏日,李季冬上蹿下跳、东挑西衅,众诸侯只顾闪躲,并不与其正面冲突,这么一来,他越发自我膨胀,据说曾在众人面前自称“比邻兄长李伯仲”,可见已经忘乎所以。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人,功高盖主的事还是少作为好,既然做了,那就要想好对策,以防引来杀身之祸。

李邦五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敢夺父亲的女人,他还有什么不敢做得?不要压他太狠,那只是在逼他不顾一切。

因此,整个夏日,除了天气炎热,汉北的廷斗也呈白热化,对于我们来说,这绝对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不出所料,李邦五发威了,他总能做出些旁人不敢做得事情来,比如----弑君!

比如----称帝!

岳兆广终于还是死在了李邦五的手上,记得三清观的那个晚上,秦权曾要求他----万一到了那一天,要亲手杀了他,如今,他没有食言,亲手弑君!

那一夜,我坐在星空下,仰望着南天那颗最亮的星子----秦权曾说那颗星就是他,想着他听了这个消息后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种时候不在他身边,也许是对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劝慰他,这个结局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清楚,李邦五、岳兆广、楚策、秦权一个早就知道结局的结局,最后却依然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李邦五称帝,李季冬被召回河下,封王拜侯,南方军团的大权又重新落回李邦五的手上,秋末冬初。李季冬因谋逆之嫌遭禁,并于禁后一月自尽,说是如此。其实真伪只有当事人清楚,一个功高盖主。且胆敢任性妄为的人,有这种下场也属正常,李季冬一死,汉北政坛一时间平静无波。

内安则攘外,我暗暗猜测着重拾大权的师兄。这第一手棋会落在何处,果然,正对着汉西而去,五十万大军驻扎东南一代,威慑秦、楚,二十万人马直奔汉西,目地就是想将北方一代全部纳入怀中,防止三面受敌。

赵战西派人前来求救,楚策应允。却并不及时发兵,他的心思不难猜测,以他在汉西的势力。迟早要在汉西境内大干一场,至于对手是汉西还是汉北。并没什么差别。救不救赵战西,完全没有意义。到不如等汉北打垮汉西时,再行讨伐,既师出有名,又可趁汉北疲惫时得些便宜,何况东边还有秦权,他完全可以将东南一代地压力转嫁到秦军头上,然后主攻汉西,毕竟汉北军不习山地战,而汉南这么多年却一直在提拔这方面的将才,可见早有准备。

暮夏时分,晨露渐薄,天空渐高,心情也随之变好。

秦权亲至新军,在前锋大营宿住三日后,才到中军,等我见到时已是五日后地深夜,本以为这么晚了,他不会赶到我这儿,可睡得正迷糊时,却听门闩“喀吧”响了一声,接着是一阵轻浅的呼吸声,猛得张开眼,幽暗中,对上他的双眸

“睡得这么不踏实?”眼眸里泛着些笑意。

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趴在枕头上望着他。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伸手来探我的脉搏,他明白我身上的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也知道我地性子,轻易不会知会旁人,只一个人在那里闷闷地疼,就像他一样,什么事都不轻易告诉别人。

握住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嘘,别说话。”与他一起十多年了,能静静守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

试探我的脉搏跳动并无异常后,真就静静蹲在床头,任我攥着他的手指。

这一刻,我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就选了他,而不是当年那个朝气上进的武敖,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这个男人的性命与我的性命是绑在一起的

“你会得到这个天下吗?”突如其来问了他这么一句。

笑一笑,盘膝坐到床前,“你应该问我想不想得到这个天下!”

摸着他地耳鬓,“那你要快一点,我担心自己撑不了那么久。”

“”他抬头看着我,月光正好泻在他的周身,看起来他像是被一层黄晕包围着,浅浅的,凉凉地,“是不是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给你讲个故事吧。”将脸贴在竹枕上,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有个小女娃在山中迷了方向,一直走到深夜都没有找到回去地路,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下,静静等着天亮,等着师傅找到自己,陪着她地只有一只从山石上摔下来的小兽,她紧挨着小兽取暖,紧挨着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女娃地师傅说,是那只小兽替她陪了命,将来这命是要还回去的,这就叫因果循环。”这段似是若非的记忆,我总记不起来,今夜看到黑暗中他的眼眸,突然记了起来,原来那个冬夜还发生过这么一回事,每每大雪天,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想要记起来,却又怎么也记不起来。

听我讲完这个奇怪的故事,他突然笑了,而且不客气地笑出了声,“第一,我比你年长几岁,绝不可能是什么小兽转世,第二”笑意卡在月光中,“即使天下人都负了我,你也不能。”

贪得无厌啊,这个男人。

或者是因为感觉大势将定,我们俩心里都对局势有了定论,难免心里会有这种或者那种的担心。毕竟谁都不可能保证未来的日子里,谁会怎么样。

“班骁勇有余,谋不足,但他却是值得相信,这次解兵救汉西,就带他去吧。”楚策发不发兵,我不确定,不过秦权定然是要去救的,不为当年汉西收留之情,也为将来逐鹿天下之名,汉南有岳氏嫡皇子,汉北自称为帝,秦权只能凭义字出头,虽然当年也曾发兵攻打汉西,如今去救,显得有些作假,不过世人的记性总不太好,有些事过去了,总会很容易被忘记,何况他私人还欠赵战西一份情义,作为朋友这方面,他是不会负人的,尽管付出的代价可能会很大,这也是他与楚策、武敖的不同之处。

我一直没有直接说对武敖的观点,但这半年来,每走一步我都有所考虑,因为身上的毒发作一次疼过一次,我对自己有点担心,武敖是只锁在笼子里的猛虎,一旦破笼而出,想制止他很难,收服这只猛虎为己用并没那么简单,只求在与汉北对决的这段时间内,能看好他,那么一切就会相安无事。

“你对武敖好像不大信任。”我的这些安排自然要事先通过他同意,长久如此,他自然不会没有觉察。

“你不是一直担心他有二心吗?我替你看好他,也免得你们俩生出纷扰。”

“他的潜力很大,如果不是担心他有二心,他甚至比军中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统领三军。”这两三年来,他对武敖的看法改变了不少,先前还总是有些不屑,如今到有点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这份刚猛能成事,却也是众人不信他的根源。”不想再说武敖的事,看他一眼,转了话题,“还记得当年在绾山碰到的那位白发老翁吗?”

他点头。

“当年他破方氏的半山残局,那最后一子就在西北的第三个格子上,他说我适用白子,兴、劫在西,师尊大限时也曾说过,我与师兄的劫数都在西,西兴则旺,西败则衰,我与他的兴败会不会就是你跟李邦五的兴衰?”这种看起来有些无稽的妄语,我现在却是越来越担心,这次西行,也许就是我跟师兄的生死棋局。

“我没打算带你去。”他到直白,直接把这份担心化整成零。

“别以为我长居山中就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跟许章同在幕后待了这么多年,他的谋略方向我怎么会不清楚?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想借这次解汉西之围,击垮汉北军刚刚高涨起来的士气,然后多方齐攻,一鼓作气直攻河下。”也许我说得太直白,他显得有点吃惊。

“你猜到了?”

“这么大胆的想法,也只有你敢做,他敢想,也不怕到时楚策袖手旁观,受制的反倒是自己。”许章频频调兵,我怎么会猜不出来?

“就知道你会反对。”他笑笑,起身坐到床上。

“不过单凭许章对汉西的了解这一点,就足以匹敌千军万马,到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一定要带上我,不然你这打算即便不落空,也要费上些周折。”难得有兴致自吹自擂。

其实自从攻打汉西回来,我就一直在思索师兄的弱点,以及他这些年来分兵布阵的习惯,“趁着我身上的毒发作的周期还长让我去吧。”

秦军虽挤身三大诸侯之列,然而其势最弱,若不出奇制胜,先发制人,托到后面,怕是又要受制于人,不如兵行险招。

第四卷 115 末路英雄 二

汉北兵发三路,直指上泽,赵军拼死抵抗,最终却因为运粮要道----侯城被攻下,不得不据守上泽。

侯城距离上泽仅三十里,守城半月有余,赵战西终于还是弃城北上,抵达西北亳山一带据守,历史总会开这种玩笑,当年赵家先祖也是从这条路上将羌氏赶至亳山以北,如今他们也走了羌氏的老路,犹如轮回。

秦军赶到亳山时,时值深秋,漫山遍野尽是绯红浅黄,草叶凋零,秋风萧瑟,在这片有点熟悉的山野上,我再次见到了赵战西的三夫人,郑氏身患重疾,面色枯黄,犹如这山间的枯叶一般。

“秦夫人一向可好?”很难想像眼前这个面色枯槁的女子就是当年那个俏丽聪慧的三夫人,见我眼神闪烁,她苦笑,“上泽一别,不过十载,夫人依旧清丽素雅,我却成了这般模样”

“病中都是这样,等病好了,脸色自然也会好。”坐到床边,接了女仆手上的汤药,亲手喂她。

她扭头躲过药汁,“这东西已经治不了我,又是如此苦涩,不如不要。”

一旁的女仆叹息,“夫人还是喝了吧,权当是宽二爷的

她摇摇头,“他的心早就跟姐姐一起死了,宽不宽的都一样。”

那女仆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应该是郑氏陪嫁过来的婆子,听郑氏这么说,不免瞥头看了我一眼,显然是担心家丑外扬。

我低头将药碗放下,只当没在意她们的谈话。

“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跟秦夫人说。”郑氏冲女仆摆手,不得已,她福身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跟郑氏,“夫人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当年三夫人救过我,是我该感谢夫人才是。”帮她扶正身子。

伸手握住我的右腕,久久才开口,“原本,如果你能在上泽待久一点。也许我们能成为知心的姐妹,我喜爱你地性子,干净。”说话间,咧嘴笑笑,那一笑间的光华依然存有旧日的风华,“懂事时,我就一直不喜欢自己地女儿家身份,连听西席先生讲书都要偷偷躲在墙外,哥哥跟二爷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男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屋里,恣意听先生讲解。”苦笑着望着我手腕上玉镯。“我并不爱二爷,就跟他不喜欢我一样。他爱得是大姐、二姐那样的大家闺秀。文墨不动,只识女红。而我喜欢地这辈子还找到。”抬眼与我平视,“我没你这么幸运,能碰上秦将军这样的男人,不只当你是女人看待。”仰头靠在棉枕上,长长叹息一声,“下辈子吧。”

下辈子干什么呢?

“夫人不过是体弱虚寒,吃些药养一养就能好。”看她这样,我也只能这么安慰,哪家庙里都有难念的经,谁会比谁强多少?

她摇头笑笑,看我一眼,“男女之情,夫人又看重了多少?如果只是为了争男人的那双手臂,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看穿了,不过就是这辈子活着的意义罢了,夫人后世留名,定然是女中豪杰,而如我辈者,不过是野史中、戏本上地无名妾室,粉墨登场时,或许是奸佞小人,或许是惑主狐媚,只凭后人的喜好而定,兴许还有人会将这赵氏之亡,看成我们几个女人的错。”笑得妩媚,“总要找些人来承担责任嘛,二爷他是英雄,即使成不了枭雄,依然不会是狗熊,当年我请你跟秦将军求情,请他不要误会二爷,如今---我依然还是这么说,我家将军实乃真英雄,但性命如何,还是由他去吧,他的性格已经决定了他的结局,天道难逆。眼下只有一件事恳求夫人,我那大姐之女生得好模样,因为生下来母亲便气绝,一直不得二爷的心,自从我入了赵家门,一无所出,便把她当成是自己的骨肉,如今我大限降至,难再保她周全,将军又是个直性子,耐不住一时气急,就会与对手同归于尽,哪里还能管得了这几个儿女。”叹一口气,“你我都是女儿身,都明白这乱世与女子来说,不只是有性命之忧,尤其貌美者,弄不好就是一生的痛苦,我只求夫人替我安置好这个丫头,我走得也畅快些。”

“三夫人的意思我明白,回营我就让人先去打探六夫人他们地行踪,一定保这几个孩子的周全。”起码这一点,目前我还是能做到的。

“不用,在上泽时我就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几个,夫人只需替我照顾大姐地这个女儿就行,我一直将她带到这里,就是想让她多跟二爷相处一段时间,这孩子从小就很少见父亲,赵家如今眼看将亡,也算是给她最后的一段回忆吧,本来我是想让人先送她走,如今夫人来了,交给夫人我更放心。”

说话间,她冲门外吩咐了一声,女仆应门,没过多会儿就将赵战西地长女赵娉带进来,个头匀称,面容姣好,看上去像个大姑娘了,郑氏甚至将她地生辰八字都告诉了我,意思相当明显,这丫头以后的一切,甚至包括婚嫁怕都要靠我来张罗了。

她还有个乳名,叫宿南,听起来像男孩地名字,是郑氏给取得。

“宿南,这位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秦夫人,你不是老是说想要见她一见?”

这丫头一抬头,那双眼睛就夺去了我的大半注意,世人常以夏日夜星喻女子之眸,我到还从来不曾见过,今天这个未及笄的小丫头还是头一次让我想起了这个比方,只见她脸未笑眼先笑,微微福一礼,“夫人果真如娘亲所说,淡如幽谷之兰。”这声赞誉听得非常受用,我转头看看床上的郑氏,这女娃她教导地相当好,只是此等人物,将来我又能将她配给什么样的男子呢?

“人世浮云,端看各人造化,夫人不用多在她的身上花心思,一切随缘即是。”这是郑氏的原话,我却觉得她的话另有深意,一时却又体会不到。

当日,赵娉便随我回到秦军营外,因为担心她的安全,我特地遣伏影亲自送她回宜黄,这一趟护送,苦了伏影数十载,当真是人世浮云,各看造化,人世间的情事,有几个能事前预料?能预料的也只是结果,怕是当中过程无人能体会。

郑氏于七日之后魂归九天,赵战西替她用了火葬,并未留全尸,也许她低估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情感,因为她的才情只有他最清楚。

秦权、赵战西兵分两路,于亳山发动反攻,如当年联手破北虏一样,再次携手对敌,杀得欢畅淋漓,其势难挡,一战之后,方醒为避两军锋芒,引兵据守不出。

夕阳西下,金锣鸣响,大军回营。

我刚将案上的羊皮图展开,赵战西便踢门帘进来,跟当年一样,他还是那般不拘小节,那般对我的女扮男装不待见,“人呢?”询问秦权的去处。

“骑兵阵回营,他去一盏茶的功夫了,应该马上就能回来。”伸手示意一下旁边的座椅,对他到不用那么多礼数,自打一开始见面就形成了这个习惯。

他磨蹭着坐下,我只顾案上的羊皮卷,并没在意他的举动。

忽然,“让你费心了。”

我茫然抬头看他,一时间还有点迷惑。

“那丫头性子有点倔,跟她亲娘不一样。”脸色微怪,长出一口气,“以后少不了要你操

我这才明白他指的应该是长女赵娉,不免笑笑,“一看小姐便知道大富大贵之相,兴许我还要靠她的福气呢。”

他呵呵笑两声,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时秦权进来,两人一见面便讨论起了次日的布军问题,因为方醒据守不出,所以他们打算强攻汉北军的后续粮道,逼汉北军出兵相救,否则时间一长,势力旋差很容易就要暴露出来,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决定,自从鬼八一役,汉北军粮草被烧之后,师兄对粮草的保护就非常周密,强攻粮草道,到底成败如何,事先谁也不清楚。

但是到底由谁来引军攻粮草道,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赵战西说了一句话----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战,我赌得起,但你秦权赌不起,我赵氏世代居于汉西,父兄都战死在这里,这一仗我不打,我就是孬种,你清楚我现在的状况,不会眼看着我跟条狗一样的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

第四卷 116 末路英雄 三

氏说得不错,赵战西实乃真英雄,他用尽最后一兵一粮草通道,逼迫方醒不得不出兵相救,两次,鬼八山、山,方醒两次真正的失败都败在这两人的手上,两次用得同一个方法――断道粮草,正如他自己说过的,能救回颓势的唯有猛将,很不巧,诸国中两个最勇猛的猛将就是秦、赵这二人,两个都是少年成名,同样以“勇”闻名天下,也许师尊说得不全对,师兄的劫数不只是在西,真正的劫数在于秦、赵这两人的勇,再好的谋略,最后依然要靠战场上这些杀身成仁的将士们去拼杀,否则再多的谋略也不过就是一堆幻想,什么也算不上。

借汉北派兵解围的时机,秦权、班骁引两路人马截断救兵,分而治之,一日之内,三进三胜,顺势夺下了一处关隘――羌丘,防止了方醒据险发难的可能,不过可惜的是,赵战西所部五千人一个不剩,全部战死沙场。

当我随班骁前来接应时,看到的只有漫山遍野的烟尘、尸首,以及逗留在主人身边不愿离去的战马。

“一定要找到汉西王的尸首!”班骁大声喝令。

坐在上兵背上,听着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看着眼前横七竖八的尸首,脑子里塞满了不明所以的东西。

“赵王爷在这儿,还有气!”有士兵在山石后大声叫嚷。

我刚想打马过去,突然一骑从我身侧飞将过去。那背影我熟悉,那满身的血腥味,我也熟悉,从羌丘到这里有几十里地,他就这么打马跑过来地吗?

没等我甩下马鞭,上兵呼得跑起来,跟上了秦权的马尾,也许是想向主人证明。其实自己并不老。还能跑。

赵战西正倚在一棵小松树上。脸朝着正南方向,脸上尽是被血浆染紫的泥土,因为几个士兵的掐揉,眼睛已经睁开,我们刚到时,他还瞅着我们笑。

秦权匆忙下马,来到他跟前。我也把缰绳扔到一边,站到秦权身后,分明听到赵战西呵呵笑了两声,“我上次写信忘了一句话。”声调正常,“你小子忘恩负义,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过――我始终觉得没交错你这个人!”

秦权噤声,久久之后。拍拍他的肩膀。笑笑,“一样。”

“扶我起来,再怎么样也不能坐着这么窝囊。”

秦权单手将他拉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左腿已经完全脱离了身体,小腹上还有一处血窟窿

“怎么样?那个什么倒霉‘神仙军师’是不是又栽了?”哈哈大笑两声,血浆喷得我满脸都是。

我点点头,“那个‘倒霉军师’又栽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着应和他的玩笑。

不知何时,士兵们都已退到数丈外,只有我们三人站在这半山腰的松树旁。

北风渐起,风声犹如人地呜咽声,山草被吹得战栗不已。

“这里还是山以内,我还没出山,应该不算赵氏地不孝子孙吧?”望着山下,赵战西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秦权摇头,“不算!”

赵战西苦笑,这笑容永远定格在了这山之中,赵氏家族也在这山中走向了终结,当年闻名天下、号称西北虎狼地赵家,终于在诸侯之中消失无影

也许老天是想掩盖掉人世上这血腥的场面,飘飘忽忽,竟下起了雪,赵战西左手主着长枪,头微微靠在枪杆上,面朝南方,面带笑容,眼睛睁着,仿佛只是在眺望,眺望上泽,眺望妻儿,眺望赵氏家族曾经的无限辉煌

赵战西的马、秦权的马、上兵,分别打着响鼻,风声被雪片渐渐掩盖,满地的血腥也渐渐被掩盖,只是人心头的伤痛又能用什么来掩盖?雪吗?

赵战西就葬在山最北边上地山坡,山前立碑:汉西赵王墓。这是秦权的意思,他说相信这也是赵战西的意思,多少年后,山一代盛行建“赵王庙”,据说赵王爷能当煞,还能保佑关内百姓不受外族侵扰,只是时间太久了,这个赵王爷到底是谁,后世众说纷纭,人们总能记住英雄,至于英雄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他是英雄。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特别早,也特别大,像是能将所有东西都掩盖掉。

蹲在火堆前,望着帐外的鹅毛大雪,记起了在上泽的那个冬天,当时,三夫人郑氏还很精神,整日拉着我说这说那,天南海北的聊,她确实是个聪慧地女子,赵战西时常要到后院明褒暗讽地与秦权一顿大侃,末了还要讽刺一番我这个“不懂事”地秦夫人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了。

许章收拾好纸笔,将一页信递到我面前,“夫人,您看这么写如何?”

接了信,看了两眼,这是写给庄忠的信,让他多留意边线汉北军的动向,因为担心我与庄忠地立场不同,许章每次写信给他,都会通过各种方式告诉我信中的内容,也算是做到透明化,虽然我告诉他几次,不用这么做,不过显然没什么效果,他虽待我如同僚,可心里依旧认为女人生来多疑,且心小,容不得自己不知道的事,也不知他这个未曾娶妻的人是怎么得来的这个认知。

将信折好,递回给他,“先生多年未回汉西,可有思念故里?”

将信封入油纸信封,滴上火漆,做好封印,“天下无故里,何处非故里?”

听了他这话不免苦笑,“先生一如当年那个‘汉西北虏’的许章,雄心不减。”天下无故里,何处非故里?可见已将天下视为故里。

“夫人看起来有些心灰意冷。”他将我这几日的沉默视为心灰意冷的表现。

“不是心灰意冷,只是记起了很多往事。”伸手将一旁的木柴添到火堆。

“夫人,赎许章冒犯了,有几句话想跟夫人说。”见他眼神严肃,点头示意他说,“赵王刚殁,将军心中悲戚、孤寂,然而此时汉北军就在跟前,正是我等生死存亡的时刻,将军身为三军统帅,不能有一丝一毫地疏忽,我们这些为下属的要想办法让将军化去心中悲痛,誓将此战赢到底。夫人不但是将军的夫人,更是将军的内宰丞,此时夫人不但不能随将军一起沉痛,反而更应当努力劝慰将军,因为这天下间,能在最短时间令将军振作的只有夫人您一人。”起身拱手,“许章在此请夫人务必忍住心中悲恸。”

他说得不错,我跟秦权的确有太多相同的回忆,相同的悲恸,但此时此地确实不适合悲天悯人,“感谢先生指正。”

经过许章这么一提醒,我赶紧收拾自己的情绪,行军帐中切忌私情过重。

晚间,趁夜深人静时,换去身上的男装软甲,从行军袋中寻了件垫底的紫绸裙衫,因为没有胭脂水粉,只能将手在火堆旁烤热,在脸颊和嘴唇上揉搓,试图弄出些红润出来,还好因为怕手脚冻伤,在途中从一个农家妇人那里买了些厚油脂,若不是这些干硬的厚油脂,怕是手跟脸再不能见人了,洗完、搓完,对着木盆里的倒影看了看,好像也没老得太厉害,拿起子,刚想将头发挽起来,秦权却不恰当地挑帘进来,兴许是太久没见我这般模样了,杵在门口半天没醒过神来,“怎么了?”他下意识地问。

“啊?什么怎么了?”我下意识地答。

两人对视半天,突得都笑了,他放下帐帘,我索性将子放下。

他盘坐到我对面,两人的膝盖相抵,他伸手捏了捏我身上的绸衫,咧嘴笑了,“你也不嫌冷,下雪天到穿起了夏天的衣服,脸都冻红了。”手背蹭蹭我的脸颊。

“不是冻得,是我自己捏得,是不是比胭脂还好看?”动身往他身边挪了挪,正好能搂住他的右臂,第一次这么主动地偎到他身旁,脸颊贴在他的肩上。

“”他低头迷惑地看看我,也许是不知道我这突然的举动是怎么回事,“怎么了?”再次重复这个疑问。

从他的肩上抬眼,“我想让夫君你高兴啊。”尽量放柔了声音。

果不其然,他笑了,就知道这么做会有这种反效果,这也是我的目的所在,“就换了件衣服,我高兴什么?”

“那你笑什么?”伸手拨了拨他脖子上的泥土。

他反手搂过我,“我笑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娘子,不知道夫君喜欢什么。”凑过脸来,“要么干脆就什么都别穿。”

被他逗笑,虽然知道外面的侍卫都退了,不过还是凑近他的耳旁,“真还不知道你这么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