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亲了含沁一口,又被他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了一会儿,含沁才松开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回复了往常那佻皮的样子,“一会儿吃了早饭就要走,不然,哪有这么容易放过你,一定要你再不舒服一回。”

“你讨厌!”小夫妻之间就和六月天似的,时晴时雨,善桐一下也破涕为笑,啐了含沁一口,喊了六州和六丑进来,忙忙碌碌地取包袱皮来给他收拾衣物鞋袜,又打了一件冬衣进去,含沁就爽快了,他收拾包袱是不如善桐手巧,只在一边翘脚坐着,和善桐商量,“要不然,等我走了,你住到元帅府里去算了。不然单门独户的,有事你一个新媳妇也不方便出面。虽然婶婶必定会拿捏几次,但……”

他犹豫了一下,续道,“现在二哥在家,她也不会做得太过分的。”

“我还想问你呢。”善桐没有马上给出答案,一边叠衣服一边说,“往常边境有事,不是你大哥过去,就是你二哥过去,怎么这一次——”

“怎么说是战事,”含沁慢悠悠地说,“谁知道一旦开打能拖多久?就是小事,前后也要小半年工夫是肯定的,二哥要被绊住,起码又是大半年不能说亲。婶婶是实在等不及了,她说的那一番话虽然是为了捏你,但其实也是八九不离十,当个宗妇可不容易,一年到头多少事忙,大嫂帮不上忙,她自然只能指望二嫂啦。再说,含芳也到了年纪,春心动了,二哥不说亲,他就只能拖着。他现在也着急呢,就怕二哥还没说上媳妇,你们家十三房的大姑娘,就说定了人家。”

“他还没放下善喜?”善桐吃惊了。“我就不信,他就是那一眼,也能如此念念不忘?我还当他要是知道了善喜的身世,恐怕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呢。”

“何止是没放下,他偷偷跑去村子里两三次了,见没见到人家姑娘我也没有细问。”含沁也皱了眉头。“就是这一次,他还坚持要我们头一晚在杨家村打尖,话说得好听,让我去见见姑婆,替你报个平安。其实心里打什么主意,我们都明白的。”

善桐也跟着皱紧了眉头,她忽然间有点同情桂太太了:继大儿子之后,眼看三儿子的婚事也是非常不让人省心,到时候是免不得又要有一番大闹了。并且这两个媳妇,其实也都很不合适。慕容氏就不说了,善喜作为坐产招夫的女儿家都培养了多少年了?性格那是刚硬倔强,主意深着呢,和桂太太能合得来?她是不看好。再说,娘家出身也的确不高,老九房这两个妯娌,在桂家是肯定没什么底气的,只看慕容氏日子过得多不顺意,就知道门不当户不对,始终还是有很多烦难。

“这件事你千万不要掺和,也不要说破。”善桐就叮嘱含沁,“你就装着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将来事发了我们最尴尬。要不然,你就和他分开过去算了……”

“这件事我有分寸的。”含沁放下了这个话题,又道,“或者,我请善榆过来住一段日子?你们兄妹也能好好说说话。”

这是看出来善桐不愿意住到元帅府去了,善桐尴尬地一笑,解释道,“我也不是受不了婶婶的委屈,我就是想,铺子里要是有事,我住在外头,掌柜来报信什么的是方便的,要是住在府里,我不抓瞎了?再说,住进去容易,搬出来就难了——”

“我说什么来着?”含沁瞥了她一眼,“你做事就尽管随你的心思,不必讨我开心。——这又小看了我不是?我能不知道你担心什么?”

惹来了善桐几个白眼,他才笑嘻嘻地道,“不过,你独门独户的,我也实在是不放心,要不我临走前去巡抚府一趟——”

“不许去!”善桐一想到上回含沁过去遇到的冷眼,顿时就一口否决了。“这件事叫谁都不好,叫榆哥?他是娘的命根,娘可舍不得他住过来,谁来照顾他的茶饭?叫梧哥,他和兄弟们都是要科考的人,不好分他们的心。要么就是叫柏哥,但那其实隔了房了也不大方便,再说,柏哥也是南来北往的。你刚才不是说我做事尽管随自己的心思吗?你就让我独门独户的住着好了,有什么事,我自然去元帅府请人帮忙,料着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就安心吧。”

含沁倒是被她堵住了嘴巴,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和善桐一道吃了一顿早饭,善桐又送他出了二门,忍着心头酸涩再三叮嘱,“千万多送信回来。”得了含沁无数个保证,又被他反过来叮嘱着家居生活的种种细节,这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往马棚的方向去了。又等了许久,侧耳听着他的蹄声去远了,这才游魂似的飘回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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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善桐不是光顾着被含沁宠爱,自己就不肯做功课的人。这一两个月,她也是把功课给做足了的,对家里的运转情况,她心中还是有数的。现在含沁出门,她就天天起来见了自己带来的陪嫁管家并管事媳妇,非但一日三餐安排得妥妥帖帖,就是些红白喜事的报信从天水来了,那也是手到擒来,安排得妥妥当当——在祖母和母亲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要是这些事还能令她皱眉,那她也就不是杨善桐了。只是平日里长夜漫漫,无可打发时间,只是惦念着含沁,难以入眠而已。

过了半个月,这一天起来,厨房来报:得了几篓鲜鱼。六丑又递来了含沁新鲜写来的信,善桐问起来才知道,是元帅府那边送了信来,又送了些城中难得的鲜鱼。善桐还当桂太太转了性子了,再一问,东西倒都是桂含春送来的,只是交到管家手上他人就走了而已。

自从含沁离开西安,婆家娘家倒是都有表示,二老爷身边的小厮时常过来给善桐问好,善桃也经常派人过来问候,善檀兄弟也来过几次探望,这些来自娘家人的关心,令善桐心中多少还是暖融融的。她得了闲也给家里人做些针线,又打发人回去给老太太等人送了节礼,这就不一一提起了。唯独王氏一点消息都没有,善桐也就不去招惹她,免得又自讨没趣。桂太太表现也不差——两房关系毕竟密切,虽然她没提让善桐住进元帅府的事,但也三不五时打发人来看望她的安好,善桐礼尚往来,也时常打发身边的婆子过去请安。两边心照不宣,面子上倒是做得挺到位的。没有让别人觉出疏远,但说真的,这种示好的象征性意义肯定更大,男人不在家,她心里其实还是挺虚的。这和从前在村子里的情况又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毕竟还小,家里的顶梁柱又不是她。再说,家里也没有断过男丁……

而桂含春虽然人没有进来,但自从送了鱼和信过来,三四天总要到外院打个转,有时候就是不进来,在门外站着说几句话就走了。倒是比谁都来得勤快得多,善桐的心渐渐也就安宁下来,却又不禁有些尴尬,只盼着含沁赶快回来,又或者是桂含春快点说了亲出去换防,换其余几个少爷回来,都要比他好些。

不过,西边战事虽然闹得不大,但战况却比较激烈,等到十月份时,连桂大少爷都去了前线,消息传到善桐耳朵里的时候,她有点坐不住了,这天特地起了个大早,打算亲自到元帅府里找桂太太说话,打听西边的战局到底进展得如何。

因是自己家,家里又没有男人,所有的男丁除了上夜的之外,一律在外头凭居的院子里居住,她也没想着避讳,一起来就出前院去,打算到含沁书房里再看看武威那边的地形图,没想到一进前院就怔住了——

她从娘家带来的老管家杨德草,正和一个青年将领说话呢,这位将领面上一块鲜红的伤疤,在清晨阳光底下显得分外触目惊心,不是桂含春又是谁?

181、共乘

两个人眼神相碰,都有一瞬间的怔然,善桐首先往自己身上看了两眼,也颇庆幸自己是打扮过了再出的二门,未曾失礼人前。她有几分失措地冲杨德草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杨德草便会意地道,“这几天怕是要下雪了,九房二爷这是来嘱咐咱们记得修葺屋瓦的。”

“含沁不在家。”善桐亦忙说,“让二哥费心了!”

就是因为唯一的男亲眷不在,婆家亲戚才要常常过来走动,显得这家里不至于门庭冷落连个亲戚都没有,也容易招惹些市井无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桂家三兄弟都不在,娘家亲戚嘛,新婚头一年又不好老上门来,总不能烦着桂元帅天天过来走动吧?也正是因为唯有桂含春能过来照拂十八房了,他才走动得这么频繁。只是从前来得早善桐没起来也就罢了,现在面都撞见了,站着说几句话就把人家打发走,这也实在是太没礼貌了吧?

从前还是姑娘家的时候,要讲究男女大防,现在出嫁了之后,就要履行起主母的职责了,社会对她的无形压力自然也就跟着松了不少,款待桂含春喝一杯茶那肯定是要的。就算善桐心底直打小鼓,也还是冲桂含春施了一礼,又客气地请桂含春进堂屋去用茶,“正好我一会也要上元帅府请安的,说不准倒可以和二哥同路回去。”

“我是要直接去官署的。”桂含春先说了一句,又似乎觉得有几分过于严肃,见善桐尴尬,又忙道,“不过正好送弟妹过去,反正也顺路。现在西边打仗了,城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路上不大太平。”

他又会意地冲善桐眯了眯眼睛,笑道,“是惦记着含沁的行踪,想到母亲跟前打探一番消息吧?”

从前和桂含沁谈桂含春,现在回头想来已经是够尴尬的了,没想到今天又要在桂含春跟前谈桂含沁!善桐更觉得坐立不安了,但对含沁的关心终究压倒了一切,她嗯了一声,和桂含春一道分宾主落座,低声道。“他人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唉,其实最挂心还是这一场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事情会不会闹大。”

桂含春倒似乎要比她镇定得多,索性就把善桐带到了含沁的书房里,熟门熟路地指点着沙盘,给善桐说了含沁现在的所在,又指着关口对面那一马平川的地势,道,“这里易守难攻,想来没有几千精兵,十几天时间,是不可能攻下的。罗春做出这种姿态,多半还是为了和朝廷讨价还价,求娶公主。”

他们桂家人是知道善桐和罗春之间那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孽缘的,说到这里,桂含春亦不由得扫了善桐一眼,善桐心下也是好一阵无奈:按当时的标准来说,她私定一次终身,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可谁能想得到她不但是自己私定了两次终身,还和精怪故事里说的一样,险些就被异族蛮子掳回去,做了他的压寨夫人呢?尽管受到了很正统的家族教育,自信不论长相、才具,都不至于低于同侪。但说实在的,她也实在不能算作一个正统的大家淑女。

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善桐是到了此时此刻,才觉得人这一生,真是做人最难。即使在她所有的亲朋好友之中,她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能够完全问心无愧,拍着胸脯说‘老子/老娘这辈子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顶天立地的汉子。即使她和桂含春的婚事就算没有她的变心,也有桂含春自己的相亲问题,终究恐怕还是不可能成,但她依然感到很难面对桂含春,她总觉得她欠了他一句道歉,又不知道该如何出口,怎么把自己的心思表达出来,又不至于再次刺伤桂二哥:他中意不中意七姑娘是一回事,和小四房婚事不谐之余,原本倾慕于他的姑娘家又变了心跟亲弟弟在一起……

“真是生做天家女可怜。”她不禁就扯开了话题低声感慨,“要是皇上许嫁,塞外风沙,可不是开玩笑的,罗春今年都三十出头了吧?哈屯都有两个了——”

“现在是三个了。”桂含春也叹了口气,“不过,这门亲事要是能成,早就成了,看皇上的意思,只怕还是想再打的。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有罗春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大秦的西防线那就永远都不能安静下来。”

他是什么都顺着她的话来说,她不想提从前的事,看来桂含春也不会先提起的了。——桂二哥就是如此温柔体贴,这一点真是一直没变。善桐看了他一眼,忽然间又觉得有些难过。她是真的喜欢过他,要不是她有了含沁,要不是……

唉,就算没有这些要不是,两人之间或者也不能相守,也许他娶了七姑娘,也许她嫁了卫麒山,也许在年初那一场大病中她没有扛得住就那么去世了。人生又哪有要不是这三个字?任何一件发生了的事,都已经存在于过去之中,逃避也好,否认也罢,都不能无视这一点:她一直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她连母亲都能决裂,她就必须要做一个负责任的人,将事情摊开来说清楚,而不是这样含含混混地把往事掩埋起来,就算时日久了,双方可以若无其事,但这不是她为人的作风。

善桐就吩咐杨德草,“二哥来得早,恐怕还没用早饭,这又耽搁住了——”

杨德草也是家中老人了,虽然比不过张看夫妇有眼色,但却也识得进退,顿时唯唯连声,退出了屋子。善桐目送他走远了,自己不禁轻声叹了口气,鼓足了勇气转过头来看了桂含春一眼,低声道,“二哥,我……我一直想同你说声对不住,你没变,我……我却变了。”

桂含春望着她,眼底一片坦然澄澈,善桐能辨别出一些细微的情绪,也许他是对她有怜惜的,也许还有些残存的好感,她毕竟和他相处的机会不多,就不能精准地猜测出桂含春的心意。她想他也许是真的就已经不介怀,也许是为了让她释怀而体贴地作出了这释然的样子,但无论如何,桂含春的回应还是那样的桂含春。

“不要这样说!”他轻声道,“没有三媒六证,就是当年的一句话而已,又是那么多年没见了,就是变了,也没什么打紧的。”

善桐一下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倒不是因为桂含春这轻描淡写的口吻,只是因为桂含春终究还是在敷衍她。她一直觉得自己看不清桂含春的心意,就是从前,他的脸也有三分像是隐在了面纱后头,现在也不例外,他表现得实在是太得体、太温存了,得体到、温存到令人禁不住想要问:既然你一直这么想,又为什么说初心未改?你是顺着我的话往下说,还是真正未改?既然你未改,又为什么要去京城,若是你不得已,到了京城之后,又为什么会有那一封信?

反正怎么看,坏人都是她,什么都是她在主动,问的人是她,订约的人是她,反悔的人是她,桂含春所做的一切都那样得体,唯一的不得体,也就是当年和她私底下做了这个约定。可,他难道真的就……

善桐不愿意再想下去了,比起揣测他的心思,她更宁愿让一切就停留在现在,是她对不起他,他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两个人反正无缘,别的事,也许就顺着桂含春的意思,再别多提好了。

“既然你这样说。”却到底还是有些闷气,她一下站起身来,“那……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又不禁还是低声道,“所幸还是没耽误了你的亲事,不然,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这句话倒似乎是一下戳到了桂含春心底,他眼神一闪,到底还是黯然说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是我自己活活耽误了……”

只是这短短一句话里,似乎就有无限的痛悔与伤感流了出来,这情感是这样的浓稠,竟似乎都化为了实质,能够顺着桂含春的声音往下淌。善桐一下就怔住了,她似乎品味到了桂含春那无限复杂的心情:这件事纠缠了这么多年,个中是非再难分辨,以他的涵养来说,不可能去议论含沁的不是,也不可能去指责善桐的不是,而他也许又不愿坦承自己的不是。并且再怎么说,不管他怎么也负了她也好,是她负他在先,对于他来说,提起这件事只怕只有比她更痛苦,更难面对。

但再痛苦也要说明白,有些事就是这样,戳穿了大家反而好受一点,一辈子闷在心底,说不准就闷成了心结。善桐这下倒安宁下来了,她又坐回椅子里,轻声说,“含沁没和我说他到了京城之后的事,从前的事也没怎么细说,他让我自己问你,二哥你不用顾虑我,我知道那小子有时候不是好人,他要是、他要是……”

“含沁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桂含春静静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姑娘家不止我一个人喜欢,也是常理。就是含沁之外,不也有个罗春对你念念不忘的?大家各凭真心,他能给你的,我是给不了你。从前没有说透,一个是因为难以和你相见,一个也是因为我毕竟有自己的私心。我想你要是看不明白就好了,我们终究也有能成的机会,可你看懂了,你选了他,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他能给你的东西,我是真的给不了。”

他看起来也要比之前一刻更放松了一点,连面上那似乎永远都褪不去的风尘之色都为之澄清,善桐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又为桂含春止住了,他盯着眼前的沙盘,将手指插入了黄沙之中,轻轻地撩起了一点沙,可这指间沙漏得好快,还没等抓牢了,就已经全数落进盘中。“你曾经问我一个问题,这问题我没有回答你,是时机不巧,也是因为我不敢。三世妹,世上人千千万万,有的重情有的重义,大哥三弟天生重情,其实就是四弟又何尝不是如此?可天下事毕竟很多时候是义比情先,一家子都把情放在最前头,那是不成的,总得有人以大局为重。做我的媳妇,一过门也许就要吃苦头,这些事我从前都没和你说透,我怕你想明白了,也就觉得我没什么了。”

他自嘲地一笑,坦然道。“我没什么过人的地方,和别的人中龙凤相比,所得不过一个稳字,能得你垂青,真是意外之喜。在此之前我本来已经绝望,我就没有把情字放在心上。我就是没想到……没想到情字一来,竟是如此汹涌,就算虚无缥缈,我也想要追求两全。可想要求个两全,却往往落得了个两难,有很多事我不愿意和你说,一是你帮不上忙,二是我怕,你年纪还小,喜欢也许当不得真,就像是一个梦,说不定我的动静大一些你就醒了——”

善桐不禁珠泪盈眶,她轻声说,“不是梦,只是我原来没有明白,我原来太不懂事。对不住,桂二哥,我应该早点明白过来,也许你和七姑娘……”

“我本来就没打算娶七姑娘。”桂含春面色忽然一寒,他几乎是愤愤不平地道。“你说我迁怒也好,我虽没见过她几次,但却一天比一天更讨厌她。要不是他们家一直拖着亲事不肯应声,又是你们的族亲,你我亲事早定,又哪轮得到这种种阴差阳错……”

他一下又平静了下来,低声道,“去他们家的时候,我已经见过含沁了,可我还是一样没给好脸色。我看到他们家的人心里就不舒服,误我半生的不是你,不是含沁,是杨阁老、是七姑娘。就是没法和你在一块,我也不要娶她。”

这还是从来都顾全大局,从来都得体温存的桂含春第一次表现出这么激烈的一面,善桐一时不禁有了几分茫然。她忽然很好奇,如果桂含春能将这份决绝表现得再早一点,是不是一切又都会不一样了。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就又被打消了——决绝,那也是多年的蹉跎养出来的决绝,人生路一步一步,真是没有一步走空,一步侥幸。

也就是在这时,她终于真正地放下了这桩纠缠了许久的心事,由衷地道。“二哥,良缘天定,你不必过于介怀。我们都还小,人生八十年,这才过了多久?你不要再把往事放在心上——你也别笑话我,我是真的喜欢过你,可我也是真的爱含沁。”

她诚恳地望着桂含春道,“都说从一而终可贵,我却觉得只要自己高兴,只要对得住良心,一个人一生多爱几次又有什么不对呢?不论对错,我终究是伤了你的心,可我盼着你别把这不好的事记在心里,有一天,你会有一个两全的媳妇儿来值得你爱的!”

桂含春的唇边又现出了那温和的、春风一样的笑,他第一次定睛望住了善桐,他轻声说,“嗯,那二哥就借你的吉言了。”

两人对望一时,彼此都有几分尴尬,还是善桐噗嗤一笑解围,这才惹得桂含春也轻笑起来,善桐便起身道,“外头应该备饭了!”

说着,便当先送桂含春出去,走了几步,桂含春又在她身后低声说。

“弟妹,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

他没等善桐转身,便又续道,“我最后悔我没能早些认清我的心思,没能早些觉察出我的情意。要能在我下江南之前明白过来,今天和你共乘踏花的人,便不是含沁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在那场雪里依偎在我身前,冻得鼻子通红,可人还是那样精神可爱。那时候我就想,不知有谁这么幸运,年年雪天,能和你共骑归去呢?我曾梦想是我,可终究没这个福分。往后的人生路,我纵有心护你,也不是陪你一道走完的那个人了。你要好好掌着缰绳,你和含沁要好好地走。”

善桐已是听得怔了,她目送桂含春掀帘而去——他的身影,却是再无留恋。

182、比较

有了桂含春这一番谈话,善桐倒是不必去元帅府请安了,不过想到这些天来,元帅府对十八房面子上做得极为到位,她身为小辈肯定也不能失了礼数。便到底还是由桂含春护送到了元帅府内,给桂太太请安。

西线有战事,大家的情绪都似乎是绷了一根弦儿,这当口桂太太也没心思折腾善桐了,不冷不热地和善桐打了个招呼,也没谈几句前线的事,便流露出送客的意思,善桐也不知道是她不愿意提,还是本人也不大了解情况。不过以她和桂太太的关系,人家不愿意讲,你去问消息,那肯定是自取其辱,也就只好自己回去,此后于是也时常上门到元帅府请安,又或者是打发人过去送些回礼。桂含春也不像从前那样回避善桐,专拣着清早过来。

如此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小半个月,善桐日夜只是担心含沁在前线的安危,好在含沁又写了平安信送回来,这一次是慕容氏亲自上门给她送信,善桐也顾不得她,先拆开信,不看别的,先看含沁用的纸,见信纸还是上好的,笔锋也不疾不徐,虽然还是狗爬一样的字,但看得出落笔不急,墨更散发松香,显见得是上好的松烟墨。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看含沁信上说话,倒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说自己安好,又问善桐安好外,便没有什么别的话了。这种信因为需要辗转送达,也说不出什么私房话来,甚至连谈论战局消息都是忌讳,盖因恐怕送信人出了岔子,信件散失了容易泄密,不过对善桐来说,这封家书竟有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她先粗粗看了一遍,又逐字看了一遍,这几页纸她是足足翻来覆去看了半个时辰,这才收摄了心神,抬起头对慕容氏歉然一笑。“冷落大嫂了!”

“这我还不懂你的心?”慕容氏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我收到我们那位来信的时候,还不也是恨不得吃到肚子里去?不过,我也耽搁不了多久,要你想再看一遍,那我是要开口把你打断的。”

这个慕容氏,说话就是直,善桐因为和她一样丈夫都在军中,倒是更觉得和她有话说,便不禁笑道,“大嫂也真是有话直说了。”

她便冲慕容氏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有话直说——两个人心里都明白,送封信而已,桂含春出门的时候顺便带过来也就是了,能让慕容氏兴师动众特别过来看她,肯定是另外有要事了。

慕容氏也没有客气,她叹了一口气,反而是从桂太太说起。“我今天过来看你,就是打着找个人说说话的名头,我说含欣人在前线,我是吃不香睡不下,您又忙,也没时间和我一道惦记着儿子,倒不如我找你来说道说道。婆婆从前是一直都不许我出门的,这一次倒是许了。”

她默然了片刻,才低声道,“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可恶!”

善桐只好报以微笑,又等了片刻,慕容氏才轻声说,“我那天问了公公,武威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公公说过年前肯定回不来。我想,事情要是闹大了,含春是肯定要过去的,婆婆那边也肯定越发着急要说亲了,不然含春一上战场,又不知道要拖几年。这件事,我本来想让含欣去和他娘说的,但没来得及说他人就过去前线了。过年前回不来……我是和你讨主意来的,现在婆婆也是真的忙,见天忙活着这说亲的事,要是因为含春的身份,媳妇门第说得低了,倒有点对不起她。我是来和你讨主意的,你人聪明,帮我想想,我自己和她说,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呢?”

善桐不禁就是一怔,却也并不太讶异。其实含沁一说西边有事,他们兄弟都要过去,只除了桂含春因为说亲的关系,反而还不能离开西北。她就隐隐约约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有宗子身份和没有宗子身份,在婚姻市场上相差是大得多了的。含欣夫妇在说亲的时候保持沉默,等婚事定了战事平了再开这个口,桂太太肯定要气死。但现在开口,西边正在打仗呢,家里还不消停,桂太太生气不说,就是桂元帅心情都未必会好……只是事不关己,她也没有想深而已。

不过,就是因为这件事怎么都处理不好,感觉哪个选择都有隐患,善桐也就格外不想趟进这滩浑水里,闹不好那就是两边都要落下埋怨。她默然片刻,见慕容氏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得道,“那大嫂你的意思,是更想怎么办呢?”

“我是想。”慕容氏迟迟疑疑地道,“我们做事不能亏心,换宗子这么大的事,是越早说越好的,不管婆婆会怎么骂我也好,公公怎么敲打我也罢,现在说了,含春说亲也更方便一点。”

这是很自然的思绪,也不能不说是一条不错的思路,善桐点头道,“这……也不是不能,这种事是这样的,谁也说不准将来如何,就是现在大哥人还在外地,你一个人开口有些尴尬,但事态比较紧迫,事急从权嘛……不过,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婶婶对你的意见肯定会更大,大嫂可要想清楚了。”

“婆婆本来就不喜欢我。”慕容氏不在乎地道,“我也就不怕了,她还能把我怎么着了?她不喜欢我,那就不喜欢去!”

怎么着?要拿捏一个媳妇,对婆婆来说简直不要太轻而易举,老太太和桂太太都算是有良心的婆婆了,正儿八经的恶婆婆,那是把媳妇活活折磨死的都有。按桂太太的性子,真气得狠了会做出什么来,那真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毕竟单纯站在家族角度来说,小五房和含沁定亲,那是没有任何对不起桂太太的地方,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是“自己儿子中意小五房的三姑娘”,就算多知道一句“小五房的三姑娘似乎也心许”,以她的阅历,会不知道按常理来说,自己几乎不可能左右自己本人的亲事?就是这样,小四房拒婚之后,还没回头来找小五房呢,这边知道自己被许配出去了,她还能气得来一句“不识抬举”,不说这件事内情怎么样,至少是反映出桂太太睚眦必报的性格。她现在对慕容氏虽然严厉,但那还是因为要她好,等到放弃希望的那一天,慕容氏能不能承受得住她的揉搓,那都是两说的事。桂含欣再怎么说那是桂太太亲儿子,能为媳妇出头到什么地步,那是难说的事……

善桐见慕容氏虽然似乎底气十足,但手底下却还摆弄着衣襟,便知道这位大嫂人也不笨,这么多年接触下来,多少肯定还是了解桂太太的本质的。她这心也是虚的——她肯定也不想最终还是和赌气时所说的那样回家改嫁,除非是不要命的无赖,任何人只要有追求,在下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都是免不得患得患失的。她还是希望得到自己这个准盟友的支持,至少是泛泛的安慰,也能给她一点信心。

但这句安慰的话,又不是善桐可以随意说的出口的,她叹了口气,只好沉默以对,慕容氏见她不说话,便索性道,“要不然,弟妹,你到时候陪我一道去说?当着外人的面,婆婆是肯定要撑住面子的……”

陪她一道去说?善桐简直要晕过去了!她虚弱地摆了摆手,“这种事,我这个外人怎么方便在场!婶婶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我怂恿你们闹分家呢,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关系就更紧张了……大嫂,你这是和我开玩笑吧?”

慕容氏失望地叹了口气,显然也不是不明白善桐的顾虑,她焦虑地咬住下唇,轻声道,“我也不是……唉!我就是有点怕!”

这肯定要怕,但善桐却不敢再安慰她了,一句话都惹来慕容氏这种要求,她还敢多说什么?只好嗯嗯啊啊的,翻来覆去就是表达一个意思,‘这么大的事,不是大哥和你商量了,那就得你自己做主,我们过继出去的人,不好多说元帅府的家事’。慕容氏磨了半天,都快磨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善桐也不肯吐露自己到底支持不支持她的决定,最终只得失望而去,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走的时候肩膀都是垮的——善桐回来自己扶了半天额头,连着几天晚上都没有睡好,想到桂含芳还惦记着善喜,一时间竟是大为同情桂太太,对她的反感都轻了几分:都说自己母亲少了个有出息的嫡子,其实桂太太也不容易,三个嫡子都有出息,却也都不省事,要不是还有个桂含春愿意顾全大局,听从家里的安排,她势必是要更焦头烂额了。

因为顾虑到慕容氏和她之间的友好是瞒不过人的,善桐便不敢再去元帅府请安,恐怕又被慕容氏拉着问策,只是隔三差五打发下人过去问好而已。饶是如此,她也依然没有躲过元帅府的风暴,十一月下旬这天,桂太太大清早就打发人来请她过去,派来的还是两个健壮的仆妇,看神色,要是善桐不过去,她们竟似乎是要强行动手掳人的。

善桐心知多半是慕容氏开口提出分家的事,又说不定是桂太太想到两人比较友好,就肆意想象起来,要让她过去对质。如若自己不去,闹大了更不好看,当下也只好认命地换了衣服,登车进了元帅府,果然还没进内堂,就听到桂太太的声音。

“我就是猪油糊了心了!”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高喊,连以往那一层镇定的皮都给揭了。“我怎么就会答应含欣把你这灾星娶过门!”

慕容氏的嗓门也不比她小,她丝毫不甘示弱地道,“当时您没让他别娶,现在这么说有意思吗?我还说您就不该答应呢!免得过了门您后悔,我也后悔!”

在场仆妇纷纷露出不忍卒听的神色,就连善桐亦都很是痛苦:最痛苦是这些仆妇还可以躲风头,她是要进去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进了内堂,还没说话呢,桂太太一眼看到是她,立刻厉声道,“好!你还闹得不够?你还要来闹?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说!你怎么就敢怂恿她要分家出去!你良心长到哪了!含欣怎么害你了你要这么对付她?你——你——”

一边说,一边居然上来一个巴掌就扇过来,饶是善桐躲得快,脸颊也依然被掌风带过,她细皮嫩肉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揉搓?脸皮顿时就火辣辣地疼起来。慕容氏急得跺脚道,“我说了不关她的事!你偏不信!”

桂太太哪里肯信?她几乎是气疯了,挣扎着还要来扇善桐,双目赤红喘着粗气,看起来哪里还像个贵妇?竟是个市井泼妇一样粗俗,连身边人都吓呆了,上前死死架住了桂太太,只叫道,“太太息怒!”桂太太只是不听。

善桐虽还没动情绪,但也自不快,更知道桂太太的说法极有歧义,她往后退了几步,冷冰冰地道,“婶婶这话我不明白了,我怎么闹过你了?自打入门以来,我上门次数都不多,还能怎么闹着婶婶?婶婶别是气急了,把被我堂伯父一家拒婚的事栽派到我们家身上吧?我明白您看不惯我,就因为我出身杨家,您求了我七堂妹快有八年了,又没有求着,您就不喜欢杨家,也不喜欢我这杨家人了。但我可没闹过您,您要闹,您找我堂伯父去,京城阁老府您要是不认识路,我给您指。您可别柿子捡软的捏,到了阁老府您又没声了。”

这话句句是指桑骂槐,暗指当年往事,私底下是字字诛心,明面上又言之成理,桂太太气得直翻白眼,却又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后来竟喘上了,竟是大有出气比入气多的意思,善桐也吓了一跳,忙冲左右人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婶婶动了怒,气得痰迷心窍了!快寻苏合香酒来!有冷水灌一钟激一激!”

几个仆妇还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善桐一拍桌子,大喝道,“还不快去?”众人吓得身子一抖,架住桂太太的自己就把桂太太往床上扶,去寻药的去寻药,场面这才镇定下来。慕容氏也渐渐气平了,上来拉着善桐歉然道,“弟妹,我还是说漏嘴了一句,婆婆一听就想歪了——”

她究竟怎么说漏嘴的善桐也不耐烦听了,她白了慕容氏一眼,断然道,“这可是你婆婆!大嫂你有和婆婆回嘴的道理吗?这是忤逆!还不去婶婶床前服侍着,还想怎么着?”

她不搭理慕容氏了,回身又令昔年在桂太太身边常常见到,府中似乎很有脸面的一个老妈妈过来问道,“叔叔呢?二堂哥呢?都到哪里去了?”

“回侄少奶奶话。”这位老妈妈对她的态度无形间竟恭顺了不少,低头回话道,“都在总督府说话呢,连一城的文武官都在,像是在说西边的事。临走就说,今天回来得晚……”

想必就是因为回来得晚,慕容氏才挑今天摊牌,善桐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那就先这么着吧!家下常走动的大夫请来,就说婶婶挂念几位少爷,今天因为一点小事就动了肝火——去吧。”

又随口发落了几句,叮嘱在场众人,“这事情要传出去一个字,婶婶不收拾你们,叔叔也收拾你们!所有人临走前把名字报到我这,有一点谣言出去,你们全都没跑。想富贵的就全都给我闭上嘴,听见了?”

这才回过身走到桂太太身边探视,慕容氏这会倒是被提醒了,正为桂太太抚胸口,也有人拧了冰手帕来给桂太太敷额头。桂太太像是平静得多了,只是却不说话,转着眼睛看着善桐靠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善桐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在这分家一事中已经是跳水都洗不干净了,便不禁又瞪了慕容氏一眼,才和声道,“婶婶舒服些了吗?若是舒服,咱们就坐起来说话吧。”

桂太太又转过眼看了慕容氏一眼,她猛地死死闭上了眼,无力地摇了摇头,已有皱纹的眼窝里竟似乎沁出了一小滴泪水,可却还没有等善桐看真,她就又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显然是已经平静了下来,没有了之前的激愤。

尽管脸颊还有些作痛,心头怒气也还没消,但忽然间,善桐也有几分同情起桂太太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桂家这一本经,也不比任何一家人要好念。

183、三岔

大约是桂家这两婆媳都有几分任性,在家也都是被人捧惯了的。慕容氏一撒疯卖味,两个人互相不能节制,这就话赶话说得都动了情绪,被善桐从中喝断了,又经她狂风骤雨一般一顿两边敲打,谁也没能在她手底下讨得了好了,于是现在连桂太太都被善桐压制住了,也没再高声说话。但这两人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场面虽然安静下来了,但两婆媳却都翻着眼睛望着天,谁也不肯先开口,不知道的人,还当屋梁上有耗子呢。

善桐很有几分哭笑不得,有心要撒手不管吧,又觉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宗房婆媳反目的事要闹大了,传出去那是整个桂家都没有面子。自己在亲朋好友跟前也难做人,还不如把火焰就掐在萌芽阶段,大家把话说开了,各退一步,这才是过日子的正道。

她心头忽然不知想起了谁,略略一动,便又把这心事放到了一边,自己站起身道。“居家过日子,谁也不是谁前世的仇人,都是想着把日子往好了过。婆这当婆婆的也是为了儿子儿媳妇好,就像是当儿媳妇的也是为了一家好。你们都不必说了,我帮你们说话好不好?”

正说着,便冲桂太太要开口,不想桂太太反而使性子,“你就是要代我们说,那也哪有小辈先冲长辈开口的?你先和她说!”

连慕容氏都不看了,翻着白眼一指大媳妇——多大的人了,使起性子来,还像个孩子。

善桐不禁啼笑皆非,只好道,“好,听您的,我先和大嫂说。”

她便冲慕容氏道。“之前你私底下和我提的时候,我也是提醒过大嫂的。宗子宗子,那就是宗房的嫡长子。历来大家大族,想要长久兴旺发达,一族宗子,各房的房主,那都必须是嫡长出生。这是乱不得的!以我们杨家来说,一百多年了,宗房嫡长始终不曾断绝。也不是我自夸,如今谁提起杨家,不说是西北望族?但凡有这个宗子之争的家族,内部必定是不够和睦的,内部自己不和睦了,自然也就渐渐地败落了下去。家和万事兴,这话不是虚言。所以换宗子那是大事,一般人家极为忌讳。”

见慕容氏要说话,她又忙道,“自然,这也是因为被换掉的宗子,往往并不情愿。这一闹起来,家事就是这样,没有谁能把理给占全了的。要闹还怕没得闹吗?我知道大哥和大嫂是为了家里着想,自然是不会闹的。但是老九房往外这么说,谁信啊?人的嘴多坏呢?还不都觉得你们这是犯了大错,这才被换掉的?到时候……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做人难了!现大家都因为你们是宗子宗妇,捧着你们呢。这人心坏起来是没尽的,觉得你们不得意了,肯定有人要来踩。可要是叔叔婶婶太为你们撑腰了,大家又会觉得你们复立有望,二堂哥夫妇的威严,是肯定要受到损害的。我猜婶婶也就是顾虑着这点,才不肯你们提这个换宗子的事儿。”

桂太太闷哼一声,倒并不说话,善桐见慕容氏一脸的不服气,就要开口,忙又白了她一眼,向着桂太太道。“大嫂的意思呢,想来婶婶也明白。做宗妇要紧的不但是出身,还有这一团和气四面应酬的本事,族里老老少少上千口人,宗房是都不能得罪了,也不能纵容了,做宗妇难就难在做人。大嫂自觉资质不够,我这里也说句实话吧,按大嫂性子,的确是不适合做……没有几年,族里人怕是都要得罪完了。她和您还不一样,您那是面上耿直,心里有谱呢。”

她捧了桂太太一句,踩了慕容氏一句,却是恰到好处。桂太太面色稍霁,慕容氏却也并不在意——善桐说得也是大实话,她要是愿意委屈自己的性子,也就不会推辞这个好处多多的宗妇地位了。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事是教不来的。就不说大哥合适不合适做宗子吧,让大嫂做宗妇,是要坏菜的。”她又一句话收住,紧着就道,“现在大家都把话说开了,这样,大嫂你说说,我提的这件事,你也不是没想过吧?你是打算怎么办的呢?”

慕容氏也不是傻瓜,懂得结纳善桐,肯定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难处,她轻轻地拍了拍大腿,先哼了一声,才道。“这也简单,前线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我们家一向也是有人口在前线驻守的。我和含欣到定西、武威去也好,再往前走一点,去到吐鲁番一带都行,三五年之后,二弟媳妇也娶了,孩子也生了,官位也上去了。我们再回来不就是了?”

这办法虽然简单粗暴,但也不失为一条思路,就是等于还是坐实了“桂大少是因为犯事了才被移除宗子位”这个说法,以后桂大少一家就都别想回天水过活了,不然肯定被人背地里议论死。但这对小夫妻也许没什么影响,说不定慕容氏还巴不得远离族人,就和含欣过两个人的日子呢。

善桐点了点头,又望向桂太太,低声道,“那婶婶是怎么——”

“我还能怎么想?学呗!”桂太太没好气地道。“谁不是委屈出来的?你当谁天生就是这么个受气材料,为了一族人忙里忙外的?我就奇怪了,说亲的时候,你们家也是上赶着要嫁进来的。不情愿?不情愿你没和她一样寻死觅活,搅黄了和卫家的亲事?你当时情愿,嫁过来以后我看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也挺情愿的?怎么让你学规矩让你学做人、学管家你就不情愿了?你以为富贵人家的日子有那么好过?你以为我们桂家的门,是你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改嫁走道,你倒是说的出来!呸!也是个没担当的软脚虾!”

她这话出口,善桐自然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桂太太不耐烦地冲善桐一摆手,沉声道,“你以为谁看不出来呢?卫家和你们家说得热火朝天的,卫太太都和我露了几次口风,说是十拿九稳了。一转头你们家老太太上来京城,口风那就变了……侄媳妇,我告诉你一句话,面子上的事,那是瞒着面子上的人的,真正知道的人,猜那都猜得出来了。只是给你们家面子装着糊涂罢了!”

这话全盘照抄善桐,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善桐的心病,善桐恼得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立时就道,“婶婶这话说得好,咱们心里清楚着呢。谁吊着谁,谁又背谁蹬了,落得个两头不着的,真正知道的人,心里明白得很。”

她没等桂太太说话,就又道,“毕竟是叔叔婶婶家的事,我也管不了太多。我就把我的话撂在这儿了,我是赞同大哥大嫂分家出去的。要不然,这将来的二嫂也太难做了,出身低了吧,三四品的人家,那是不入婶婶法眼的,门第高了呢,一二品的人家,嫡女也没有愿意嫁到西北来的道理。这里又穷风沙又大,局面还动荡不安,比不得人家鱼米之乡。就是真求回了一个金凤凰,这门第高出长嫂这么多,两边关系难处。大嫂学不会管家,二嫂管不管呢?管了那是给他人做嫁衣裳,能管得了家的人还不都是人精,能看不透这一层?要不管,那娶回来供着又有多大意思呢。我话就放在这里了,婶婶您自己掂量着,觉得我是歹意,那您别听。”

三四品人家一句,也是直戳了桂太太的心思,两个人打机锋你一句我一句,说到这里,气氛倒是比桂太太和慕容氏之间更要紧绷得多了。慕容氏见善桐站起身来,像是要告辞的样子,吓得一把上去就挽住了善桐,叫道,“好弟妹,你可别走!我还指着你给公公参谋呢,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事,还得他老人家来做主!”

善桐一下傻了眼了——“这,大嫂,这不合适吧?”

桂太太倒又和慕容氏对上了,她冷哼着阴阳怪气地道,“你还不明白?她是怕我恶人先告状,在老爷跟前告她的刁状呢!”

慕容氏索性就认下来。“那要不然您还能怎么说?您能和弟妹一样,说得这么中肯、这么动听,两头都能抹平?您要是早遇见弟妹,您倒不如把她说给含欣,也免得今天和我置气!”

胡搅蛮缠到这个地步,桂太太气得都笑了,也来拉善桐,“好、好,你别走!到时候我们都坐在这,还是由你来和老爷说!”

善桐还要走,却被慕容氏死死抱住。只好也坐下来,和桂太太、慕容氏三个人互相沉着脸不说话,就干等桂老爷回来。

这三个人之间,还真是彼此都互相生气,没有哪两个人是太平的。善桐尤其气慕容氏一句话没说好——又或者是故意把她拉进这滩浑水里,惹了一身的骚味。她在心底暗暗发了几句牢骚,想着祖母或者母亲要是在身边,肯定要教导自己,“人家都不和她好,婆婆那么不满意她,肯定有众人的道理在的。你别见着她人似乎不错,就和她腻糊起来,吃了亏才明白人家的道理。一个巴掌拍不响,什么事不是错在两边呢?”

是啊,什么事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呢?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后悔,又想起了自己方才的念头:各退一步,这才是过日子的正道。善桐不禁就轻声叹了口气,只觉得好一阵黯然,连气都懒得生了:她这么瞧不上慕容氏和桂太太,其实自己又比她们强到哪里去呢?她们婆媳间闹成这样,也就和自己与母亲之间差不多难堪吧。母亲固然有错,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做得太绝。当时就想着要让母亲也尝尝那被背叛的滋味,那被伤透了心的滋味,其实……其实……

可想到母亲在自己临出门前还要拿嫁妆银子来拿捏自己,回门时又刻意那样羞辱含沁,善桐就又觉得一股气充塞在五脏六腑里,硬是把她的脊背给塞得直了。就算自己反应太激烈又怎么样?要不是母亲错在前头——

其实这样想去,终究也是无味。她却又被勾起了思乡之情,惦记起了杨家村祖屋里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现在出门了,才觉得家里是那样亲切,老祖母、张姑姑、三叔三婶——就连四婶看起来都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他们虽然也有诸多不是之处,但毕竟是她的家人,只有到了现在,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全靠着自己的时候,善桐才感到了家的可贵,感到了失去娘家的可悲。祖母在的时候还好,要是等祖母去了,娘家可就真的没一个贴心人了。

她不期然又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小时候刚到京城,并不认人,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一把就把自己抱起来,在脸颊上亲了两口,又把她带进去试新衣服;想到她手把手教自己穿针引线,姐姐在边上笑话自己,被她轻轻地点了点额头;想到她把一个大樱桃塞到自己嘴巴里——那是大舅舅送来的时鲜果品,一家人人人也就得了几个,自己吃完了又馋,她就把手里这个最大最红的樱桃塞给了自己……她忽然间有点想哭了,她很想回去巡抚府,扑进母亲怀里好好地哭一场,求母亲别再和自己怄气,往事就都算了,再别论是非。可一想到母亲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想到她一步步走得这样偏,连含沁的面子都下,以后含沁一辈子在连襟跟前抬不起头来,她又——

三个女人不约而同都出起了神,三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怅惘,就在这怪异的气氛中,天渐渐地黑了,大夫来过了给桂太太把脉,说没有大事,又开了些宁神的药方。三人默默无语,吃过了晚饭,又自枯坐了半天,好容易才等到了那一句“太太,老爷回来啦!”。

桂太太立刻站起身子,一把抹掉了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感伤,她望了两个小辈一眼,一叠声道,“还不快请?”

听声气,竟是大有委屈,就像是刚受了气的小媳妇,就等着夫君回来诉苦呢。善桐心中不禁一动——她本能地注意到,桂元帅夫妻,感情的确不错。

184、翻身

桂元帅显得有几分疲惫,这个和二老爷年纪相差仿佛的中年人经过一天的工作,连额前的抬头纹都重了几分。不过对屋内这尴尬的场面,他却一点都不显得讶异——显然,一路进来的时候,早有快嘴的下人给他报了消息。

“让你见笑了!”他就和善桐客气,“媳妇也是,太太也是,都是西北人家的暴脾气,虽说家里也有一官半职的,但拌起嘴和小门小户也没什么不同。媳妇怪婆婆管头管脚,婆婆怪媳妇大手大脚,这可不就闹起来了?”

善桐忙也和桂元帅客气了几句,“这居家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反正也不是外人,我也就是仗着嘴皮子利索,能调停那就调停了是最好。”

不要小看场面话,就是因为这几句场面话,气氛就松弛下来了,桂太太和慕容氏脸上的线条也没那么紧绷。屋里就不像是演《三岔口》的堂会,更有一家人坐下来说话的样子了。桂元帅在主位上坐下来,又问了善桐几句,“你一个人在家又不进来住,我就叮嘱含春多过去走走,应该还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地痞流氓要上门找事儿吧?”

“你族里那个善温兄弟就住在左近的,闲来无事也可以走动走动,他作战骁勇,要是这一次在西边又立功了,说不定又能被提拔起来。就是这几年都没有娶亲,自己也急得不行。”

“怎么?看你一脸欲言又止的,是挂念含沁?”甚至还逗了善桐一句,才呵呵地笑起来,“不要紧,就算年边回不来,过完年也回来了。”

不过,对战事,桂元帅也就只肯说这么多了,他又掉头嘱咐桂太太,“若是年边不回来,进了腊月,就把侄媳妇接进来住,别让孩子一个人过年。”

“那还用你说。”桂太太当着桂元帅的面,是从来都不曾挤兑过善桐的,她没好气地道,“那是肯定要让她过来的,不然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也没有这个理啊。就是含沁回来了,难道让他们小两口对着吃一顿饭,就算是过了年了?”

虽说已经过继出去了,但血缘关系放在那里,两房就是要比别人家都走得更近,连善桐也说不出什么来:这种事于情于理,人家喊了你是一定要上门的,不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有多孤傲,名声一传开,不说本族的亲眷,就是官场交际圈里,怕是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和她往来了。她望了桂太太和慕容氏一点,口中真有几分发苦,语气却还是欣然甜悦,“哎,那我就先谢过叔叔、婶婶的照拂啦。我们年纪小,家里人口又少,一向都仰仗叔叔、婶婶多着呢。”

又谢慕容氏,“到时候也免不得要请大嫂多帮衬些了。”

这就把慕容氏也拉进话题里了,慕容氏一撇嘴,“我能帮衬你什么呀——”

善桐忙抢着说,“怎么不能?我还指着大嫂给几颗自己酸的大白菜吃呢!”

这会子慕容氏才明白过来,她再傻也不可能继续拆善桐的台了,只是笑笑地道,“你不嫌弃就好!要吃,我这管够!”

大家虚情假意地一番应酬,脸上也都有了笑影子。善桐这边感佩桂元帅的交际能力——要是一家人都和桂太太似的,这老九房是怎么在官场立足发展的,她是真的难以想象。却不想桂元帅看她的眼神也颇为柔和——场面上的太太奶奶,就必须能把场面给圆过来。不要小看这几句应对谈吐,不是一样在大家族中浸润着长大的,要掌握这门说话的艺术,也颇为不易。

“好啦。”他就冲善桐笑着说,“我们家的这两位当太太、奶奶的,又是闹了什么磕磕碰碰的?还要扯你这个侄媳妇来当讼棍,给两头人往我这个判官跟前递状纸?”

桂元帅也不容易!

善桐忽然就觉得当个大家族的掌舵人确实辛苦,在外头和人家钩心斗角了一天,回家还不消停。又要费尽心思来圆了场面,调停妻子和儿媳妇之间的争执——这恐怕还是不知道两个人到底在吵什么,一味就想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做个和事佬呢。等知道了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又要伤神费脑的了。桂太太这个贤内助,恐怕也不是很贤,帮不了他什么。可慕容氏和含欣的那点小心思,说起来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反正家事就是这样,虽说没有人是坏人,但硬要维持一团和气,也总有人是要把眼泪往肚里吞的,想要皆大欢喜,通常很难。

“其实是这么一回事。”她就硬着头皮,字斟句酌地把慕容氏想要换宗子分家,桂太太勃然大怒断然否决的事给桂元帅说了。每说一句话,都要看看慕容氏和桂太太的脸色,桂元帅的脸色就更要看了——这可是大家长,说得难听一点,含沁的前途还在他手上捏着呢,自己虽然不说给含沁帮忙,但怎么也不能一句话说错,得罪了大家长不是?

好在这位多年来出生入死,在西北威名赫赫,战功仅次于平国公一筹的老当家人,其城府之深,并不是妻子、儿媳妇可以望其项背的。他虽然双眼时不时神光一闪,但面上却始终还带着淡淡的、心不在焉的笑意。要不是善桐对含沁出神时的微表情已经极为熟悉,恐怕还真就放过了桂元帅唇角轻轻的牵动,与眼神中时不时就闪过的一缕深思。

父子之间的血缘,毕竟不是一个过继就可以割裂的。虽说四个儿子都像父亲,但含欣是个直肠子,这个慕容氏自己都承认。含芳性格又过于酷烈执拗,还有些稚气未脱,给善桐的印象是有心计而无城府,桂含春就更不必说了,善桐最为熟悉,也觉得他的性格很是大气,稳重温厚中也不乏智慧,只看和自己的婚事,他处理得多好?就是事情不成,两边终究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不至于闹大了反而耽误一生。她自己和含沁私底下来往,那是她自己的事。对于桂二哥,是有埋怨都说不出……做人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一门学问了。她一直是觉得他更适合做桂家宗子的,但到现在和桂元帅这么说了半天话,善桐忽然间又觉得,其实最像父亲的毕竟还是含沁。桂元帅人虽然温和,但却和敦厚有极其迢远的距离,她觉得他看人眼光,也许要比含沁还刁钻几分。也许多年后含沁也是这个样子:面上和和气气的,心中的丘壑,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透。

她一边想一边说,好歹没有偏了任何一方,也是点出了两边的难处,又不至于把两人的情绪给挑起来。桂元帅听得也很入神,这么大的事,他肯定也不是没有情绪的,只是这情绪究竟如何,就不是善桐可以看出来的了——她虽然也善于察言观色,但和桂元帅相处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