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那么多年都不肯说,如今也不见得会开这个口。

秦楚青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秦楚青将事情吩咐妥当,就准备进宫去。

临行前,她特意让人叫了夏妈妈过来。

待到夏妈妈规矩行过礼后,秦楚青便道:“往后你不用再做院子里洒扫的活儿了。”

夏妈妈当即有些惊慌失措,眼神也开始涣散起来,声音些微发抖,说道:“太太这是准备赶奴婢出去?”

“哪儿能呢。”陈妈妈笑说道:“太太这是另有活计要安排给你做呢。”

夏妈妈明显松了口气,问道:“不知太太安排奴婢做什么?”

语气急切不安,竟是失了一贯的从容。

秦楚青一直盯着她的语气神态。看她这般模样,晓得她是真的怕出这个院子。

就也没多为难她,让烟云从屋里拿出副花样子,递到了夏妈妈的手里。

“我打算再做一套夏裙。可惜这花样子太繁杂了些,屋里头的人都绣不好。听说你针线不错,今日开始就教一教她们几个,看看怎么绣才合适。”

夏妈妈却没立刻答应下来。对着那副花样子迟疑许久,方才踌躇着说道:“奴婢许久没做这种精细活儿了,恐怕是…”

“怕做不来?”陈妈妈笑着说道:“我是听说你以前针线功夫极好,方才推荐了你。如今倒也不见得非要亲自动手,教一教这几个驽钝的丫头怎么个走线法便好了。”说着,又摊了摊手,“我可是没那好本事。先前在伯府的时候,常姨娘的功夫都比我强许多。”

夏妈妈自然不晓得常姨娘是谁。但听了这称呼,也知道应当是伯爷的侍妾了。

左右能留在院子里就好。至于是做甚么倒无所谓。

其实,针线上的活儿可比洒扫婆子要体面多了。只不过许久没做这个,当真心里没底。

夏妈妈见推辞不过,就恭敬行了个礼,应下了这差事。

既然去到针线上,到底不能再喊‘婆子’了。于是‘夏妈妈’这称呼倒是名副其实起来。

秦楚青看天色不早了,也不再耽搁,当即上了车子去往宫中。

刚下了马车,就看到了早已候在那儿的林公公。

林公公瞧见秦楚青,登时眼睛一亮。快速地点头哈腰地行完礼,苦着脸说道:“您可算是来了。陛下可是盼了您许久了。”

秦楚青了然,立刻上了轿子,这才隔了帘子问道:“怎么?暖儿已经来了?”

“可不是。来了。正闹着陛下让陛下下旨呢。姜公公也哄不了。”

林公公说完后,脸色便是一变。收起了刚才那模样,板起脸来赶紧吩咐宫人脚程快一些,莫要耽搁了。

秦楚青在轿子里听着林公公的话语,心下了然,霍玉暖这一次闹腾,怕是真的颇为棘手。竟是连时常照顾她的姜公公的话都不听。

下了轿子,刚走到台阶下面,就听到里面传来小姑娘的吵嚷声。因为离得远,没法听得太清楚。但是一连串的“我不管”“我不想”“我不同意”,还是听得较为清楚的。

说实话,秦楚青还是头一次见到霍玉暖这么不听话。

平日里霍玉暖十分乖巧,根本不会去耍赖。

若不是霍玉殊昨儿就说了霍玉暖如今的状况,恐怕秦楚青都听不出来里面那个是她。

再乖巧的孩子,一旦无理取闹起来,等闲也是招架不住的。

迈步入殿,秦楚青就听到小姑娘带着哭腔的控诉:“皇帝哥哥忙,阿青姐姐也忙。如今好不容易有小六哥哥陪我了,你们却要将他赶走。”

因为秦楚青时常喊秦正阳‘小六’,霍玉暖小姑娘就自然而然地搞出来了这么一个称呼。

霍玉殊无奈的声音随后响起:“并非我们赶他。而是他志向如此,我们都支持他。”

“志向如此又怎样?”小姑娘的话语里已经带了哭腔,“志向重要还是命重要?”

“都重要。”秦楚青缓步行了进去,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少年时不努力,待到年岁大了后,便会追悔莫及了。”

霍玉暖这个年纪正是启蒙的时候,哪里能了解‘志向’是怎么一回事?

对她来说,这两个字不过是教书的先生们在课堂上逼着人写文章时惯用的题目罢了。虽然张口就来,但因年岁限制,无法理解这两字所带来的重大意义。

但她知道,秦楚青是秦正阳的姐姐。秦正阳最喜欢这个姐姐了,但凡秦楚青的话,他都听。

一看秦楚青也不帮她,小姑娘轻轻啜泣起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

“你们都是坏人。”她委屈地说道:“居然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霍玉殊想要劝她莫哭,可他昨儿已经用尽了法子都没能成功,今日更是没辙。

无奈之下,只得去看秦楚青。

秦楚青不言不语,静静看着霍玉暖闹。虽然眼神中流露出了疼惜,但自始至终不松口,始终坚持秦正阳的选择是对的。

在这期间,秦楚青会时不时地望向殿门处的方向,看一眼林公公那边。

她有些疑惑人怎么还没到。

明明昨儿就说好了,今日一早过来前也让人给他递了信儿去。怎么还没影呢…

霍玉殊不解她这为何这般,不由频频看向她。

霍玉暖因着伤心得太过专注,并没有发现两个人的心不在焉。

半晌后——

林公公终于朝着殿内一笑,对秦楚青挥了挥手,比划了个“一”字。

秦楚青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该来的人总算是来了。

于是转向霍玉暖,笑眯眯地问道:“暖儿可是不想让正阳从军?为什么呢?”

“从军不、不好!会流、流血,会死掉。我不要他、他受伤!我不、不要他出事!”小姑娘泪珠子还在掉,抽泣不已,一时间缓不过神儿来。

秦楚青望了眼殿外的台阶,看着来人,说道:“其实从军好不好,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如何。你皇帝哥哥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更是不知道。但我晓得,有一个人在这方面十分了得。你若不了解这其中的缘由,不如让他和你说罢!”

“他?谁、谁呀?”

霍玉暖说着,用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一看清来人,先前闹腾了许久的霍玉暖小姑娘瞬间安静下来。两行清泪挂在脸颊上,可怜巴巴地彻底呆住了。

…被吓得。

因为那大跨着步子进到殿中的英挺男子,正是她最最最最最可怕的堂兄,敬王爷。

第127章

霍容与迈步入屋后,就自顾自寻了张椅子,大刀阔斧地坐下。而后双眸冷冽,扫视了屋内一圈,最后停在了霍玉暖那挂着泪珠子的小脸儿上。

这下子,暖儿小郡主的脸色更苍白了些。

霍容与的眉间轻轻蹙起,看上去似是十分不悦。

霍玉暖心下砰砰乱跳,仿若做坏事被人抓了现行一般,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搁在哪里才好。

她不由就看向了秦楚青,抖着声音说道:“阿青、青姐姐,你能靠过来一些坐吗?”

——不是她不想主动过去。只是心里头太紧张了,根本就动弹不得。

秦楚青没想到霍玉暖这么怕霍容与,暗道可能是那家伙又不知收敛地在四处散播煞气了,就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点。

谁知霍容与还没来得及改变甚么,旁边霍玉殊已然嗤了声,道:“跟个孩子计较,吓个小姑娘,算甚么本事?羞愧不羞愧?”

秦楚青知晓他这是心疼霍玉暖了,却不知道霍容与这般是为何,就朝霍容与使了个眼色。

霍容与淡淡看了她一眼,暗示她无需紧张,这便收回视线,继续神色冷然地望向霍玉暖。

霍玉暖被他“吓”得瘪了瘪小嘴,泪珠子又要往外冒。偏偏被霍容与这样看着,她连哭都有些不敢哭,就可怜巴巴地转头去看秦楚青。

秦楚青见霍容与望向小姑娘的时候,目光中的冷意丝毫都没减少,心下讶异。

虽然也心疼霍玉暖,但秦楚青先前得了霍容与的暗示,知晓他心中有数。且她知晓他做事素来有分寸,就故意冷下心肠不去看霍玉暖,转而寻了霍玉殊说话。

——这样的话,一来可以无视霍玉暖投过来的求救目光,装作没看见。二来,也省得霍玉殊过去搀和。先看看霍容与打算怎么办再说。

霍玉暖见皇帝哥哥和阿青姐姐都指望不上了,蹬着小腿就想跳下椅子,准备凑着那个可怕的堂兄不注意的时候随时开溜。

谁知刚有了这个打算,就听冷峻的男子忽地开了口:“怎么?想跑?”

霍玉暖心下一颤,赶紧摇头,“没有。没、没有。”

谎话刚刚出口,她突然有些后悔。小心翼翼抬眼去看霍容与,却见他冷冽的眸子丝毫都没挪开。黝黯的双眸里透着了然,好似看穿了她在说谎。

霍玉暖蓦地有些不安起来。挪了挪身子刚换了个坐姿,就听霍容与又开了口。

“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对着霍玉殊和秦楚青,霍玉暖还敢腻歪着缠上一番。但对着霍容与,她大气不敢出,哪敢撒娇耍泼?

咬了半晌嘴唇,她有些迟疑地说道:“不该乱发脾气?”

霍容与也不接话,只是望向她的目光愈发寒了几分。

霍玉暖心里一颤,朝秦楚青和霍玉殊那边看了眼。

见没人能帮忙,只得低下头喃喃说道:“不是这样的话,难不成,是不该阻止小六哥哥去从军?”

霍容与便在霍玉暖看过去的时候,轻轻点了下头。

提到秦正阳从军的事情,就算霍玉暖再怕霍容与,也忍不住壮了胆子出言抵抗:“打仗那么辛苦、那么危险,我阻止他,有甚么不对?”

女孩儿的声音犹带着稚气。但脸上的神色,却坚定异常。

霍容与这才露出一丝笑来。只是极不明显,又转瞬即逝。

他折扇轻敲掌心,说道:“‘辛苦、危险’二词,究竟是你的臆测,亦或是他亲口所言?”

霍玉暖没料到他这么问,拽了拽自己的衣裳角,低声哼哼道:“我想着肯定是这样。”

“于是你单凭着自己的想法,就想要阻止他?”

霍玉暖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

她正要再作解释,突然,屋中传来‘啪’地一声脆响。是折扇被猛地扣到桌案上,玉骨与桌面相击发出的重响声。

紧接着就是霍容与拍案站起后怒极的呵斥声。

“简直胡闹!你有何资格随意掌控他的想法与安排?!”

“我…”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这一天,苦练了两年。他为此付出了这么多,难道你竟是看不到眼中的吗?”

霍玉暖顿时吓呆了,半张着小嘴,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可是,可是我担心他啊…”

“担心他?用了‘担心’为由,便自以为能随意掌控他的想法、他的意见?”

霍容与连番质问后,稍稍缓了下。待到霍玉暖又露出不甘愿的神情,长长一叹,道:“若人人都似你这般,但凡见了相熟之人要上战场,都要用力阻挠,半分和缓的余地都无。那么,便再也没有保家卫国的将士,再也没有平静安乐的生活了。”

霍玉暖猛地抬起头,眨着依然在往下落泪珠的双眸,定定地看向霍容与。

“没有…人了?”

这一次,霍容与微微侧过身去,并不搭理她。

但他刚刚的话说得浅显易懂,霍玉暖仔细一想,就也明白过来。

——是啊。这一次秦正阳虽然坚定地说要从军,可看她哭着让他不要走,他也心软。

她与他,不过是好友而已,他就这般为难。

若劝阻他的是亲人呢?

若不准他离去的,是明远伯爷,或者是世子,或者是阿青姐姐呢?

他可能真的就去不了了。

如果每一个将士在从军前都经历这样一番挣扎,那么,就算再想去,也会有不少人为了亲情而舍弃梦想。那时候,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去到战场上?

没了士兵的国家,又如何维持现在的安宁与平静?

小姑娘这样想了想,就有些怔愣了。

从没有人和霍玉暖说过这样重的话、那样凶的对待她。

从来没有人,这么单刀直入地指责她,告诉她,那样是不对的。

霍玉暖极惊惧下,竟是将霍容与的话暗暗记了下来。此时回荡在脑海里,经久不散。她便将它们慢慢捋顺、慢慢想明白。

渐渐地,因着没有新的泪珠滚落,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因了心中渐渐敞阔,她先前的忧心和气愤竟然也在逐渐减少。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他。那怎么办?”

小姑娘再次开口,没了先前的闹腾。剩下的,只有委屈和不甘愿,“他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我真的很怕他再出事。那又怎么办?”

“祝福永远都胜于阻挠。”霍容与淡淡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明日明远伯府和敬王府都会去宁清寺祈福,也会为了正阳的这次出行许愿。你若没有主意,倒不如看看旁人如何行事。”

秦楚青这时朝霍容与看了一眼,却甚么也没说。

霍玉暖正好生想着霍容与的话,没有看到秦楚青那意味深长的一眼。

片刻后,霍玉暖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些怯怯地看了眼霍容与,问道:“我去给他求个平安符戴着,如何?”

霍容与顿了顿,朝秦楚青望过去。

——平安符这东西,当年他和秦楚青两个人是经常互相求来求去送来送去地戴着。

但,他听自家小娘子说过,现在氏族和官家后宅里,女子行事较之以前要规矩大得多。

他也不知道这东西现在到底能不能送给异性友人了。

秦楚青暗暗叹了口气,回头朝着完全茫然的自家夫君看了眼,行至霍玉暖身边,矮下。身子平视着她,说道:“暖儿有心了,我代小六谢谢你。只是这样的话,就得劳烦你亲自往寺庙里跑一趟了。”

霍玉暖怕的就是这一回也被拒绝。

如今看这一遭行得通,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连连摆手说道:“没甚么没甚么。倒是我前些日子做的不好,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转念想到秦正阳终究还是得去军营之中,她的笑容瞬间黯淡了许多。但,终究没有反悔改口,只是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他那么笨的一个,到底能不能护好自己呀。”

她以为自己说得声音小,但其实屋里几个人全都听到了。

霍容与探手揉了一把她的小脑袋,本打算伸手抱起她,后想起来她毕竟大了一些了,再这样太不合规矩,只得作罢,又说道:“你放心。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为他祈福。这么多人的祝福加在一起,他自有上天保佑,不会有事的。”

看他这样说,霍玉暖终究是破涕为笑了。虽眼神较之以前还是黯淡了些,但到底没有了阴霾。

“好。那我明日也去宁清寺。为小六哥哥求平安符去!”

霍玉暖能够想通,在场之中最开心的莫过于霍玉殊了。

他很疼霍玉暖,半点儿委屈也舍不得让她受。

先前霍容与训霍玉暖的时候,他心疼得不行。也得亏了当时和他说话、拦着他的是秦楚青。但凡换一个人,他都按捺不住要过去将霍玉暖护住,然后和霍容与大吵一番了。

谁知霍容与那个不近情理的家伙竟然真将小姑娘给说动了。

不得不承认,霍玉殊当时极小极小地佩服了霍容与一下。心说,人啊,铁石心肠也是一种强大。比如今日,敬王爷那么心硬,冷眉冷眼地对待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娃,居然真让他给办成了事。奇也怪哉。

最出乎众人预料的是,原以为经了这一遭后,霍玉暖会更加惧怕霍容与。

谁知小姑娘非但‘惊恐’心情没增加,反倒是‘亲近’的感觉增添了不少。

她娘亲过来接她的时候,霍玉暖甚至还特意跑去寻正在偏殿看书的霍容与,专门和他道了声再见,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霍玉殊看了那情形十分悲愤,咬牙切齿地道:“这又是个分不清好坏是非的。”

说罢,扬着眉十分挑剔地上下打量霍容与,走到他的身边,相当厌弃地说道:“也不过尔尔罢了。”

他这话、这表情都十分挑衅。看在霍容与的眼里,就是整个一欠揍的模样。

军营里的习惯素来是‘你看我不顺眼咱们就单挑’。

同一个阵营的兄弟们都是用拳头来解决问题,更何况上辈子是死对头的这两个?

霍容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正欲有所行动,秦楚青赶紧上前拉了一把,硬生生将他拽住、拖走了。

霍容与其实也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他去到偏殿看的书,是处理政事时需要的。一来是因了时间紧而政务忙,故而他抽空查阅下相关的书籍。

二来,他也是想着霍玉暖太怕他,若是再在同一间屋子里杵着,难保什么时候就让这小姑娘心情又低落下来。索性去到偏殿里等秦楚青。手边只只一杯茶、一本书就也够了。

秦楚青拖了霍容与急急地下了殿外台阶。

看着身边人眉目间似是凝起了寒霜,秦楚青仔细辨了下,才发现他是在思考先前的问题,而且,看这模样,分明是还没有想通。

秦楚青不禁暗自叹息,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推了他一把,说道:“你也真是舍得。看着暖儿哭成那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霍容与说道:“这个时候再不让她明白是非黑白,怕是更会耽搁她。再晚上几年,思维方式已然定了下来,想要更改怕是愈发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