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最后躺在上央身边,稍稍有些弯曲的膝盖,手臂放在上央胸前,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样子,就跟她往日里一样,在纷飞的大雪里,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一直都知道,上央会死的,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最是会趋吉避凶的豆豆,愿意陪着上央在最凶险之地里走着,哪怕知道这是一条赴死之路,她也愿意走下去。

能陪着先生就很好呀,能与他一同死,也很好。

先生,下辈子你不要怕连累豆豆,早些娶我好不好?

鱼非池看着豆豆扎入小腹中的匕首,跪坐在地上,握着豆豆还未冷掉的小手,望着满天飞雪,又哭又笑,满脸是泪,

生不如死啊!

活着的人,不如死了的人来得自在,不如死了的人来得痛快,活着的人,要背负多少已故亡人的期待和罪孽?!

鱼非池跪在那里,突然听到了一阵骏马嘶鸣之声,众人被马儿所惊,分开了一条道路,鱼非池看到高头大马上的人,悲痛欲绝地看着地上的上央与豆豆,他悲喊一声:“先生!学生来迟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你怎么没有死

石凤岐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要往上央与豆豆奔过去,他的瞳仁之中写满了悲愤欲绝,他的脸上刻满了痛不欲生。

鱼非池见他跑过来,提起裙摆迎着他飞奔过去,到他脚边,猛地跪下拦住石凤岐的脚步,双膝都磨破,平抬起双手放至额前,睁大着眼睛,眼中溢满狠气与决绝,高唱一声:“陛下英明!”

声音干脆,响亮,坚定。

脸色残忍,狠毒,决绝。

后方百姓见状纷纷落跪,山呼着:“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石凤岐急奔过去的步子被鱼非池骤然拦下,他陷些没站稳直接从鱼非池身上踩了过去。

他低头看着跪在前方阻拦自己的鱼非池,因为痛苦而拧起的长眉在他额间堆积成皱纹,他似有些不认识鱼非池一般打量着她,又看了看在她后方已经被薄雪覆盖着了的上央,暗红的血染红了飞雪,他的身体正在渐渐冷却。

他站在那里,停下了步子,久久地凝望着上央,他想过去跪下来,送上央一程,先生啊,我曾答应过你,有我在位一日,保你百岁无忧,平安喜乐,弟子无能,未能尽誓。

可他也知道,他此时不该过去,在世人眼中,是他下令处死了上央,并且是在五马分尸这等最是残忍的极刑,他为天下百姓出了一口气,除掉了大隋的恶人,除掉了天下的毒瘤。

他此时应当受天下人叩拜,感恩,敬仰,如个真正的帝君一样。

他将一边享受着上央为他带来的变法成果,一边处死上央这极恶之人,像个真正的掌权者那样。

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觉得心很凉,凉到他灵魂都快要被冻住,就如同今日这场大雪下到了他心底最深处。

他心里对鱼非池最后的那一丝眷恋,彻底被鱼非池自己谋杀掉了。

他听着耳边的山呼声,看着上央的尸体,也看一看正跪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突然笑起来,弯下腰,双手扶着鱼非池站起来,他说:“你怎么没有死?”

鱼非池明显能感受到石凤岐双手中的颤栗,也能感受到石凤岐内心的悲伤,她甚至不敢去石凤岐的眼睛,只是半低着头,极尽克制过后的声音带着颤抖:“为君尽忠,臣子本份。”

“呵,好个臣子本份。”石凤岐笑了一声,笑得凄凉无比。

转过身,他再不想多看鱼非池一眼,看多一眼都是恶心,上了马,他终究没有去上央尸身边上跪三跪,他没资格去跪拜上央。

看热闹的百姓终于散去,刑场上拉了黑布把这里罩起来,鱼非池站在那里肩头落满了雪,眼神空洞,像是没了生命。

苏于婳站在一侧静静看完这一切,最后走到鱼非池身边:“回去吧。”

“师姐,能不能将上央与豆豆合葬在一处?”鱼非池嘶哑地声音怔怔着问道。

“你不想亲自掩埋他们吗?”苏于婳掸了掸鱼非池身上的落雪。

“他不会想让我碰上央一下的,辛苦师姐了,有劳师姐代我敬上央先生一杯酒,告诉他,他成功了。”鱼非池挪着步子慢步走开,望着偌大的邺宁城,望着满天的飞雪,她觉得她很想哭,她觉得她哭不出来。

只是胸口绞肉般地痛着,不能畅畅快快地杀死她,也不能让她安生地活着。

“南九…南九…”鱼非池突然轻声唤道,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抓着。

“下奴在,小姐。”南九接过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替鱼非池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在,你还在就好,带我回家吧,南九。”鱼非池干裂的嘴唇咧出个笑容,让人看着心酸无比。

南九将鱼非池背在背上,稳稳地走着,在漫天的大雪里,他的后背很温暖,是永远坚实的后盾,鱼非池可以依靠一辈子。

就像小时候鱼非池在外面玩累了,趴在南九背上就睡着一般,她这一次也在南九的后背上睡过去了,她实在是太累太累了,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就这样长睡不醒,永远也不用再面对这一切。

上央的倒台,鱼非池的受刑,苏于婳的连责给大隋朝堂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第一次出现了三人同时不在朝堂上的情况,石凤岐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一个人也能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只是臣子们都觉得,新帝似乎也平时不大一样了。

他好像更加的抑郁寡欢,不喜言笑,早朝之时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所有的东西只与政事有关。

很快,石凤岐更改了上央的变革之政,减轻了大隋的赋税徭役,鼓励经商,适当地放松了对贵族的打压,还安排了大量的人手对失子丧夫的女户加以安抚,拿出了足够的银钱作为犒赏,有更加困难的户籍甚至免税三年,可以向朝庭申请一些补给。

那些闹事的起义的搞革命的人也只是要一个公道,如今石凤岐给他们公道不说,还给了大量的安抚政策,自然能将这些人的怒火平息下去,不再提着菜刀与锄头地要跟朝庭死嗑。

而带着这些苦难大众闹事的贵族阶层,也很快分清了形势,新帝登基有意要把以前的旧政推翻,还给了一些宽松的特权给贵族们,他们当然不会再生出别的念头来,本来他们也就是求个富贵,没指望着能把石氏王朝给推翻了。

石凤岐从来都是有着大才干的,这样的事情他处理起来极为顺手,巧妙地平衡着诸方势力,松弛有度,既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软弱帝君,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冥顽不灵固守己见。

再加上有苏于婳苏氏一门的暗中运作,他们几乎要对新帝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

短短时间内民间对石凤岐的拥戴也达到了顶峰,一举超越以前他们对先帝的敬爱。

大隋,改天换貌。

而石凤岐,闭口不提上央与鱼非池,他坦然地接受了先帝与上央为他最后铺下的道路,他从来不对外人说起他的内心发生了何等滔天的巨变,也绝不再多想过往半点,他全心全意地扑在大隋之事上,除了大隋,他什么也不求了,就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苏于婳将上央与豆豆合葬在一处极为清幽的地方,未立墓碑,免得有人来掘他的坟,鞭他的尸。

又将身子调养一番后,重新入了朝堂,石凤岐对她未有排斥,就跟以前一样,许多事他依旧会与苏于婳商量,在他越来越冷厉的眉眼中,苏于婳看到了未来的大隋之君会是何等明智。

于苏于婳而言,这很好,这再好不过。

她内心唯一的遗憾不过是,大隋少了两个绝顶之人,本来,他们可以为大隋带来更多的利处。

绝情如苏师姐,她甚至很配合地从来不在石凤岐面前提起鱼非池,也绝不告诉他,鱼非池高烧数日,病得昏天黑地。

一切到此为止,过往种种,都该翻篇了。

有一日下朝后,石凤岐让苏于婳带自己去祭拜上央,他在上央的坟前站了很久,新起的坟茔,泥土都还是新的,没人知道他站在那里想了些什么,或许是以前与上央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也或许是上央为了他,以身赴死,成全一代帝王,又或许,什么也没想。

最后他倒了两杯酒在坟前,一杯敬上央,一杯敬豆豆。

他正陪着上央一起沉默的时候,来了故人,故人许久未见了,他更加苍老,头发全都白了。

“陛下。”清伯向他行礼。

“起来吧。”石凤岐抬抬手,看着身后上央的坟茔:“你是来祭拜他的吗?”

“回陛下话,是的。”清伯弓身低头说道,“老奴不辱陛下之命,拿回信了。”

在石凤岐刚刚失去对鱼非池记忆的时候,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瞒着他真相,所以他让清伯去一趟南燕,去那里问问叶藏,让叶藏告诉自己,他与鱼非池过去到底是什么关系,鱼非池到底是会什么人。

一去数月,清伯快马加鞭,躲过了一路的追杀,逃过了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终于抵达南燕,终于见到叶藏。

叶藏感念于石凤岐居然还知道来问自己,骂了一番后,当即提笔,写下了石凤岐与鱼非池的过往种种,足足四十页的长信,他将石凤岐与鱼非池从无为学院里开始,到最后商夷商向暖大婚之事的故事,一一写落。

叶藏盼着,石凤岐阅信过后,就算不记起鱼非池来也要知道,曾经的鱼非池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四十页的信,厚厚的一摞,都快要像本小册了,清伯颤抖的双手递上。

石凤岐接过,一页未翻。

当时的他对鱼非池充满了好奇,想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么重要,曾经那么拼命想要知道的一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已经知道了,他与鱼非池曾经相爱,知道了鱼非池是一个为了权利与高位能无所不用其极之人,知道了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都是自己没看对人,看错了她。

所以,不必再去看了,信里写着的东西,他都知道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 抛弃

鱼非池离开邺宁城那一天,只有苏于婳去送她,十日之期已到,她再也没有留在邺宁城的理由,该走了。

因雪下得大,苏于婳撑了一把雨伞挡着飞雪,看着南九抱着高烧未退的鱼非池躺进马车里,她伸手替鱼非池掖了掖薄毯,问道:“小师妹,后悔来邺宁吗?”

“后悔。”鱼非池一点也不大方,不矫情,她当然后悔,悔得不得了。

苏于婳闻言一笑,说:“后悔什么呢?”

“很多,最后悔的莫过于,他这一次,是真的要忘了我了。不过后悔也无用了,不是吗?”鱼非池惨白的脸浮着虚弱的笑意。

苏于婳握住鱼非池瘦弱的手,笑了笑:“离开这里后,不要去西边,去南方吧,那里适合你养病。”

“师姐,你知道的,瞿如还在那里。”鱼非池苦笑一声,总是还有些事未完,就算真的要死,也得把事情做完了再死,不好把这些烂摊子留给别人。

“保重。”苏于婳知道劝不住鱼非池,只得拍了拍她手背。

南九合上马车门,迟归关好宅子大门背着个小包裹走出来,看到苏于婳的时候点头问好。

“老七,照顾好她。”苏于婳说。

“我会的,今日风雪大,师姐早些回去吧。”迟归坐上马车,对着里面的鱼非池说了一声:“小师姐,我们要出发了,你睡好。”

然后便扬一扬鞭,带着鱼非池在冬季无人的街道上,快速地离开。

雪下得实在太大了,很快就遮去了马车的踪迹,苏于婳撑着伞,想起鱼非池第一次入邺宁时,是无为学院司业们手中的掌心宝,听说那时候大家都把她宠上了天。

第二次入邺宁,她是石凤岐的太子妃,依旧骄傲盛宠,石凤岐把她捧在手里心,小师妹那时候应该是最幸福的。

第三次入邺宁,她洗尽了骄傲与尊严,变得内敛而稳重,放下身段与倔强,一心一意地只为石凤岐努力证明她是一个有用之人。

这第三次,是她入邺宁城入得最心甘情愿的时候,她舍去了她的风华与飞扬,抽掉了她骨子里的自由与不羁,低下高贵的头颅来渴求着留在石凤岐身边。

然后,然后她便被石凤岐逐出了邺宁城,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斩尽了她与他之间的一切联系,不见血,却堪比凌迟。

苏于婳回头看一看,看到了大雪漫天中巍峨雄壮的王宫,她在想,石凤岐会不会站在城楼高处,目送鱼非池走远?

石凤岐并没有,他对鱼非池彻底地死了心,断了情,他恨不得再把鱼非池忘记一次,忘掉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情,不想再让这个人出现在他生命里。

那么多的爱恨离合,终于在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走向了决裂,纵使鱼非池用尽了心力,想要挽回一些当年的模样,却只是徒劳。

有时候我们必须要承认,生命中有一些事,有一些人,是拼尽了全力,也无法抓住的,就好像你抓不住从指缝之中流逝的时间一样,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只有变化是永恒。

傍晚时分苏于婳举着伞入了王宫,她陪石凤岐说了会话,话中多是有关如今大隋的种种,没有提及半点私情。

话聊到最后,苏于婳说:“我听说清伯回来了。”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石凤岐神色安然地说道。

“当初你回邺宁城,一直监视你的人不是上央,而是我。”苏于婳笑道,“先帝怕上央先生心软,所以让苏氏一门的人盯着你,我知道你派了清伯去了南燕,一路上他走得颇是不易。”

“看样子你的人也不过如此,他活着回来了。”石凤岐看了一眼苏于婳。

“不是我的人能力不足,是清伯一路上都有人在帮他,不管是商夷,后蜀,还是南燕,他过去这一路,一直有人在保护他,你想知道是谁吗?”苏于婳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些,端详着石凤岐。

“是谁?”

“所以认识你与小师妹的人。”苏于婳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听我提起她,你也别误会,我没有要说起你们过往事情的打算,我只是告诉你,小师妹在这天下的人脉或许比你更为恐怖,她交人交心,你交人交利,虽然我看不起她处处手软的作风,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些力量,可以给大隋带来很多好处。”

“你想说什么?”石凤岐放下笔,正经地看着苏于婳。

“你可以将她逐出邺宁,但是不可让她断了对大隋的心意,石师弟,我相信你也不想多一个像小师妹那样的对手。毕竟,大隋已经够危急了的。”苏于婳淡笑道,她从来都把利益放至最高处,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她都是如此。

“你以为,我会让她插手大隋西边的事?等她再杀我一个好友?”石凤岐冷笑一声,“我倒是想看见她败在韬轲手里的样子。”

“那你便是拿大隋作赌,如果我是你,我会放手让她去搏,去拼,虽然对她会有点不公平,不对,是很不公平,可是这对大隋有好处。”苏于婳说道。

“可惜你不是我。”石凤岐重新低下头,看着公文:“若没有其他的事,你今日就出宫吧。”

“石师弟,清伯带回来的东西,你看了吗?”苏于婳最后问道。

“有何好看?”

“你最好永远不要看。”苏于婳笑道。

她又撑起伞,走入了满天飞雪里,伞面上积了雪,她轻轻地转了转伞柄,那些飞雪洒出去,掉在地上,苏于婳觉得鱼非池甚是可怜,也觉得,石凤岐甚是可怜。

苏游在宫外等着苏于婳,一见她出来便迎上去:“表姐。”

“嗯。”苏于婳淡淡应一声,连看也未看他一眼。

“查过了,的确有人要对鱼姑娘不利。”苏游说这话时,有点担心,他觉得,鱼非池是个挺不错的人,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太过凄惨了些。

“嗯。”苏于婳依旧只是淡淡一声。

“要不要派人前去保护她?”苏游问道。

“苏游,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为苏家办事的?”苏于婳瞥了他一眼,带着些嘲笑:“她身边有南九与迟归两大高手,你以为普通人能伤得了她?”

“可是…”苏游望一望王宫的方向,“石公子没有说什么吗?”

“你指望他说什么?逼死了他的父亲,杀死了他的老师,你指望他对小师妹像以前一样?”苏于婳笑了一声,“真是可笑,就算小师妹杀再多人,也不过是为了他,他却毫不领情。”

“他…清伯的信我检查过,写得很清楚,如果他看了,恐怕会原谅的。”苏游小声说。

“他不会看的。”苏于婳笑声道,“否则,你以为我能让信送到他手里?”

苏游看着苏于婳在大雪里离开,心情很复杂。

其实苏于婳与石凤岐都知道,鱼非池一出邺宁城,要面临的就是无穷无尽地追杀,往些时候她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在天下得罪的人也不少,多少人盼着拿下鱼非池的脑袋解恨,只要她离了邺宁城这座保护她的地方,她的身家性命,就全看南九与迟归的本事了。

但是,石凤岐什么也没有做,也许是相信南九的武功,也是觉得,鱼非池的死活,与他再无关系。

无论哪一种,他都在真正意义上,放弃了鱼非池——或者,用抛弃更合适。

苏于婳出宫后,有另一个人进宫来,这人不过是个普通妇人,头上还扎着头巾,可是她却拿出了先帝御赐的金牌,吓得太监侍卫一阵通传,石凤岐把玉娘迎进了宫中。

玉娘已经不太记得有多少年没进过宫了,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

宫里变了很多,玉娘都快有些认不出路了,小太监领着她去见现在的陛下石凤岐,玉娘抖一抖衣上的风雪,没给石凤岐什么好脸色。

“玉娘,你怎么来了?”石凤岐连忙着人上了暖炉放进玉娘手里,温声问道。

玉娘推开他递过来的暖炉,说道:“我前两日去看了上央,你说,他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落得五马分尸的结果?可惜了豆豆将大好的年华浪费在他身上,最后还为他而死,他就是个窝囊废。”

“玉娘…”石凤岐迟疑了一下,想打断玉娘的话。

玉娘与上央认识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是至交的故友,上央死的那天,玉娘其实也在,她就在人群里,看着上央被车裂,看着豆豆去送死,她也听到了百姓的欢呼声,更听到了百姓对石凤岐的山呼声。

那一瞬间,玉娘觉得,这世上的事,太荒唐了,荒唐得多年未流泪的她,哭得肝肠寸断,却不知是在为谁而哭。

玉娘拍拍简朴的衣裙,继续说道:“上央先前给了我一瓶诛情根的水,本来是想让豆豆喝下去忘了他的,可是豆豆那丫头跟在上央身边实在是太久了,她了解上央,知道他会做什么,所以豆豆早就服了解药,诛情根的水对她并无用处。”

“诛情根?”石凤岐疑惑了一下。

“没错,就是先帝给你喂下的那种药,这药不好得,天上地下的也难寻出几味来,解药就更不好配了,亏得是豆豆提前有准备,否则,她这辈子就真的要把上央忘了。”玉娘笑了一声,“那丫头哪里知道,忘记的人要比记得的人活得幸福,比如你,你不就活得比别人幸福吗?”

“玉娘?”石凤岐站直了身子,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娘也转过身端端正正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从小带着长大的孩子,她说:“八年前你回邺宁城,带着鱼姑娘去我那里吃了一碗豆子面,我很是开心。今日一直在等你过去,我以为你会去,没想到,你跟先帝一样,不过也是个薄情寡义的东西。”

第五百七十七章 终于想起来

目送鱼非池马车走远的人里没有石凤岐,反倒是有玉娘,她那时提了一碗面,准备送去给鱼非池,过生辰要吃一碗长寿面,讨个吉利。

她走到街角,看到的只有鱼非池离去的背影。

玉娘站在那里很久,直到碗里的面都凉透,她等着石凤岐出现在这里,她不信,她从小带大的孩子,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等到晚上了,石凤岐依旧没有来,玉娘回家煮了一碗面,翻出了那块已经积了厚厚灰尘的金牌,入了宫,说了话,递上一个小瓶子。

石凤岐今日夜里第一次没有让人在身边伺候笔墨,也第一次没有看公文看到后半夜。

他看着玉娘给他留下那碗豆子面,面条细软绵韧,面汤清澈透香,上面还搁着两片小白菜,底下该窝着一个煎鸡蛋。

玉娘说,豆豆跟在上央身边久了,什么都见识过一些,诛情根的水她也听说了,暗中偷了这味解药,本是准备送给鱼非池的,豆豆那时想,只要公子把鱼姑娘记起来了,那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曾想到,最先服下这药的人,却是她自己。

时也,命也,不知豆豆这番善心,是种了苦果,还是得了善果。

石凤岐看着这碗面药许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诛情根的事,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他是因为服了药,才把鱼非池忘记的,就连鱼非池也只是说,他额头受了伤所以才不再记得她。

没有人告诉他,真正让他忘记一切的人,是先帝。

他拿起筷子,一口面一口汤,面汤顺着他的喉咙流进心里,先是温热,尔后灼痛。

也许在他一生里,他做过无数个重大的决定,有一些决定了大隋的兴衰,有一些决定了须弥的未来,有一些,决定了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石凤岐,你竟然敢忘了我!”跳入他脑海中的第一句话,是鱼非池带着狠气,带着哽咽的咒骂声。

“我本佛心人,善哉善哉。”

“艾司业,救命啊,非礼啊!”

“后生,你这样真的很不要脸的。”

“石凤岐,你小时候吞过剑吧?所以你才这么贱!”

“石凤岐,你个王八犊子!”

“南九,弄死他!”

“我想,我太容易被收卖了。”

“石凤岐,我任何时候都可以说不,任何时候都没有人可以逼我做决定。所有我做的事情,都是我自己下的决定,自己选择的路。”

“我想离开,我没有错,我想你就此对我生恨从此忘记,也没有错,错只是错在,我们根本就不该相遇。”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说了,我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你身边了。”

“石凤岐,如果要我跟你回邺宁城,你需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那你就努力多爱我一些,我也多努力爱你一些,或许这样,我就离不开你了。”

“石凤岐,麻烦你,以后一直爱我吧。”

石凤岐…

石凤岐…

石凤岐…

命运之神她高高在下,俯瞰苍生,带着庄严高贵的笑容,以宽大的双手颠倒世事,她还会微笑着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命。

她用一个又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打在你脸上,劈头盖脸,你痛不能言,苦不能说,你活该,你得受着。

你有没有体验过生命被烈焰焚烧之苦,就像是要把你的生命,你的灵识,全都焚烧成灰烬,熊熊燃烧的大火张牙舞爪地嘲弄着你的无能为力,愚昧可笑。

还有你的灵魂,被鞭笞,被拷问,布满荆棘的藤条每一下都抽着你的血肉在翻飞,每一颗扬起的血珠都在放肆狂妄地大喊大笑,笑你可悲,笑你可笑。

你站在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回忆中,似片无力的丝绸被寒风疯狂扯扯,碎裂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向更远的地方飘去,带走你的力气,带走你的坚持,带走你固执以为的真相。

被悔恨折磨得几近走火入魔,被内疚凌迟得刀刀飞肉,你坐在那里,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哭,不能喊,请认真地,仔细地,沉默地,一点一滴地,感受这份你自己亲自烹调的绝望。

你觉得,活着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石凤岐便是这样,他坐在那里,脑海中像是被万根银针扎入,密集地疼痛像是扎破了盖在脑海中的一层膜,整整八年的故事,带着浓烈的芬芳一涌而出,就像是无数破茧而出的蝴蝶一样,它们色彩斑斓,它们活色生香,它们翩翩起舞,充盈满他整个脑海。

然后呀,他眼睁睁看着这些美好而芬芳的故事,染上了血色,是他自己亲手握了一把刀,亲手杀死了鱼非池,亲手把她的血,带来此处染红了这一切。

于是斑斓的记忆变得凄苦,变得绝望,变得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

与鱼非池过往所有的一切片断终于有了连贯的画面,每一个鱼非池的肆意大笑,每一声鱼非池唤他的名字,都是尖刀,温柔而细致地活剐着石凤岐。

石凤岐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扶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甲都翻过来了,鲜血淋漓,血珠儿顺着扶手一滴一滴地滴落,他仿似看到了那天,鱼非池跪下在他面前,受鞭刑三百,看到了那天,自己问他,你爱的到底是石凤岐还是大隋国君,她转身离去时滴在御书房的血珠子。

若是以悔恨还形容石凤岐此时的感受,未免太过轻描淡写,如果可以,石凤岐宁可此时递一把刀给鱼非池,让她杀了自己,以作赎罪。

他渐渐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滑落在地上,死咬着的牙关因为太过用力,渗出血来,他睁大着眼睛,清晰地看见了,以前的鱼非池。

他终于记起来,以前的鱼非池有多么骄傲,多么爱自由,多么渴望逃离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