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白蹙眉,低头,仍旧听得到圆桌对面男人呼吸的声音。她已经可以推测此后情节的发展,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小时候家里有些变故,一个人到国外去读书,”吴东元继续,“世态炎凉看得也多了,从没想到,会有人像你这样对我。”

说完这番话,他停了片刻,似乎是在等一个答复。

余白抬头却是笑起来,只是笑,不置可否,是为了过去十年的师徒情分。

许是那笑容叫吴东元感觉挫败,再开口愈加不堪。

“我结婚,有各方面的考量,”他道,字斟句酌“其实唐宁也是一样,唐嘉恒对他早有安排,无论婚姻还是事业,你同他在一起只能是浪费时间。”

但余白依旧笑着,只是这一次还有淡然的三个字:“不会的。”

她说完,便起身离开,推门走出咖啡馆的时候,仍在玻璃的倒映中看见吴东元错愕的表情,似乎他根本就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她余白会对他这番话全不当真,无论是他许给她的前途,还是所谓的归宿。

无论如何,余白走得一身轻松,只因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在意那个男人,甚至开始后悔曾经喜欢过他这么久。

再转念,又是惊讶,她这个人原来真的可以这么作。

当然,她还是决定原谅自己,先去找唐宁再说。

那是她此刻唯一能够想到的去处,不管自己有没有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也不管他会如何回复。她只是想看到他,更希望他看见她,就自然会懂。

上了车,她打唐宁的电话,无人接听,想着这时他大约是在上班,也许正忙着,只得耐下性子先回去。

回到家,仍旧没有回电,她隐隐觉得不对,但还是没多想。

傍晚时分,手机震动。她扑过去看了一眼,却只是研究生班群的信息,有人分享了一个链接。她微哂,有些失落,抛下不理。直至后来那震动频繁到叫她怀疑人生,她还从未见过群里讨论什么到如此热烈的地步。

似有预感,她走过去,恰好有人发来一条信息。

她看见屏幕上显示:“你跟唐宁一直有联系吧?知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

31

当晚七点多,余白方才联系上周晓萨,得知唐宁正在市三医院。

她等得实在心急,电话上听说在哪儿,立刻挂断赶过去,结果一路胡思乱想,也不知那家伙究竟是什么状况。

打通周晓萨的电话之前,她已经在网上看见唐宁出事的消息,说是“智投”案的主要涉案人蒋玉取保之后被受害人围攻,代理律师不光报了警,还前往解围,结果被情绪激动的受害人开车撞伤,现已送医救治。

那些消息大多寥寥数语,大同小异,有关蒋玉的叙述又要比律师受伤的多得多。其后的评论更加五花八门,有说活该的,也有说有内幕的,动手的并非是受害人而是智投的其他高管。更有人信誓旦旦地爆料,说自己下午刚好从事发地点经过,眼看着车祸发生,救护车赶到,等那律师被抬上车的时候已经被没气了。

终于跟周晓萨通上电话之前,余白早已经看得心惊,总算晓萨在电话里的语气还算镇定,想来那位师父应该也还有救。

就这么自我安慰了一路,余白赶到医院,再打晓萨的电话,得知人已经在手术室里。她停了车冲过去,大三甲医院的手术室外乌泱泱都是病人家属,显示病人姓名以及手术进度的大屏幕好似机场航班起落表,不停滚动。

她出来得匆忙,连隐形眼镜都不曾带,此刻只能眯起双眼,在上面寻找唐宁的名字。名字半天没找到,所幸周晓萨已经看见她,朝她跑过来。

“你不是有我电话吗?怎么不早告诉我啊?”余白一见晓萨便是埋怨。

“师父说…”晓萨吞吞吐吐。

“他说什么?”余白问,不知唐宁又出什么花头。

晓萨看见她的表情有些怕,一脸尴尬地说出来:“他说别告诉你…”

余白气到无语,却也稍稍放心。那家伙进手术室之前还能想到两人正在冷战,记得关照徒弟别告诉她,可见头脑清醒,性命无虞。

她于是喘口气,打算找个地方坐下细问,究竟伤的如何?又是怎么出的事?再看周晓萨的样子,倒也是有些过意不去,披头散发,双眼微肿,大约适才哭过,两只手左右开弓拿着一大堆东西,有自己双肩书包,也有唐宁电脑,案卷,以及一大摞检查、收费单据。

余白猜也猜得到,事发突然,救护车把唐宁拉去医院的时候,身边大概也就只有周晓萨。小姑娘一个人上下奔走了大半日,一直等到人推进手术室,才得空查看手机上的未接来电,一个个回电话。

她于是接过晓萨手上唐宁的那些东西,又找了空地蹲下,两人一起把各种单据理了理。

晓萨一边理,嘴也没闲着,简单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法律系毕业生,唐宁带出来的徒弟,几句话就交代得十分明晰,好似法庭陈述。

智投案的蒋玉前天取保候审,从看守所出来,没敢回家,直接找了间快捷酒店住进去。直到今天上午,她家里人给来给她送替换衣服,被蹲守在她家门口的受害人盯上,一直跟到酒店,趁蒋玉不备,闯进房间,要求还钱。蒋玉悄悄按了免提打给唐宁,唐宁听到电话里情况不对,第一时间报了警,又三百里加急赶过去,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余白听了也是无语。太拼了,何苦呢?她又想起班群里出现过的这两句,当时觉得这风凉话十分刺耳,然而此刻,她自己竟也这么想。

待到提及师父的伤情,周晓萨又加了几分演绎,高开低走,好似坐过山车。先是哭诉当时的情形实在怕人,一辆别克加速冲过来,师父整个人飞起。见余白一脸煞白,才又连忙安慰,入院后已经做过详细检查,没有伤到脏器,除去各处的擦伤挫伤,主要就是左胫腓骨骨折。

原来只是断了条腿,余白松一口气,转念反倒觉得,这人还是伤得太轻。

一场手术做到快十点,医生出来找家属,告知手术成功,病人已经在观察室,马上出来送去病房。

余白听了稍稍放心,又想了想,拉晓萨到一旁,道:“你一会儿别跟他说我来了。”

“啊?”周晓萨十分意外。

“你跟着去病房,把床号发给我,然后就回去休息吧。”她关照。

“那晚上陪夜怎么办?”晓萨问。

余白暗暗为唐宁感慨,这个徒弟收得可真值。

“哪有让你陪夜的道理?跟他说护工已经请了就得了。”她对晓萨道。

晓萨却是不放心。

余白只得说:“行了,晚上我留在医院。”

“哦…”晓萨点头,联系上下文,不免有些蒙。

“只说护工,别提我啊。”余白再次提醒,以免出错。

那边厢,护士已在找“唐宁家属”,她看着晓萨应一声跑过去,即刻避走。

不多时,床位号如约发到手机上,余白先去那一楼层的护士台问了情况,得知病人术后第二天才能吃东西,倒也是省事了。

而后便是订餐,找护工,再眼看着那位护工大叔唱着小曲儿进了唐宁住的病房。

周晓萨见护工到位,也就如约准备撤了,走到门口对里面道了声:“师父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啊。”

转头看见余白,晓萨刚想招呼,即被一根食指按在唇上制止。晓萨无奈,尴尬一笑,甩起大书包背在肩上,看看余白,又看看病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住院部走廊里连张长椅都没有,余白索性去了食堂,一口面条下肚才意识到连晚饭都没吃,心想自己也是惨,好不容易将工作放下,暂且享受许久不曾有过的长假,结果竟是在医院陪上夜了。

熬到夜半,她估摸着唐宁应该睡了,这才回到住院部那一层。

走廊上已然静下来,左右病房里的灯都暗了,唐宁住的那间也是一样。她推开一点门缝朝里张望,没戴隐形,灯光又暗,看不分明,只知道是个两人间,靠门的床位空着,靠窗睡的应该是唐宁。

又将门开大了一点,房内仍旧无声无息,她壮了胆,走进去,一直走到靠窗的床位边。果然就是唐宁合眼躺在那里,一条腿晾在外面,钉了固定器,总算夜色掩盖,不太触目。

她看过腿,再看别处。手,脚,肩膀,脖子,凡是露在外面的都检查了一遍,最后看到脸,对上一双眼睛。

她吓了一跳,险些没有叫出来。

唐宁伸手拉住她,说:“你来啦,我等了你好久。”

“你躺着不出声是想吓死我?”余白怒目。

床上的人却是笑:“我在等你啊,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不是说不告诉我么?还等我做什么?”余白听得来气。

“这不是怕你担心嘛,”唐宁解释,“爷爷奶奶那儿我也没让晓萨打电话。”

余白冷笑,心想你是那个意思么?反正全凭一张嘴,黑白随意。

唐宁见她不语,晃晃她的手:“担心了吧?”

“没有,也就一般。”余白回答,极其满意自己无所谓的语气。

唐宁却是劝:“别不好意思,你看我都这样了,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嘛。”

余白被他气得笑出来,而后又忍不住痛哭。

是为了这一日的风波,也是因为他此刻的态度。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看他笑,倒是想听他对她说,余白,我很痛。

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哭过,呜咽出声,泪水多得抹不尽,只得蹲下去,埋头在他床边。

他还不大能动,只抓着她一只手,亦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刻。

“余白,余白…”他叫她的名字,她听得出那声音里些微的哽咽。

可仅仅一秒,他又在问:“余白,你刚才在我身上看什么?”

“看你毁容没有?”她捂着脸,冲他一句。

“没有,”他却答得一本正经,“你喜欢的地方都没坏。”

余白才不要听这种荤段子,只想去床尾拉个凳子过来坐。

唐宁却不放手,问:“去哪儿啊?”

余白索性刺激他:“我辞职了,打算去香港工作。”

“什么时候?”他果然紧张了一点。

“明天,”她回答,“今晚就是来跟你告别。”

“你怎么又跟我来这套?”他抓得她有些紧。

“哪一套?”她装傻。

他没有回答,静了静又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你啊?”

这一问如叹息一般,她心里微颤,却还是冷声道:“上回不是说最后一次再也不追了吗?而且要追也追不上,腿都断了,以后都得拄拐。”

“不是吧…”他更紧张。

“医生没跟你说,是不想刺激你。”她加大电流,心想此人大约术后麻药未散,实在好骗得紧。

他这才听出她胡说八道,黑暗中轻轻笑出来。????

32

这一夜注定睡不安稳,两人时梦时醒,似是说了许多,又似转眼就到天亮。

余白发现自己坐着一张椅子,上身趴在床沿,手还被唐宁握着,顺着胳膊看上去,便是一张乌青脸。

还说没毁容?她骂一句,轻轻抽出手,腰酸背痛地去洗了把脸,再到楼下缴费,又去院内的便民超市买了些吃的和日用。

等她回来,恰好医生查房,唐宁才刚醒。

余白跑得气喘,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这么死赶活赶,好像把他当作小孩。但见他一副惨状,又伸手拉着她,直到医生让家属靠边站,才松手放开。她又心软,自我开导,不如大人大量,就宠他这一回吧。

医生查完房,关照了几句离开,才刚出门口,外面又有人进来。

余白闻声回头,却见是唐嘉恒。她愣了愣,不知如何开口,回头看床上的唐宁,神色也是意外。余白想,他受伤的消息连爷爷奶奶都瞒着,更不会告诉父亲,唐嘉恒大约也像她一样,看到新闻才知道他出事,又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这里。

此时唐宁不说话,场面便有些许尴尬。余白只得笑对唐嘉恒点头,叫了一声:“唐律师。”

好在很快病房里又热闹起来,不知是什么头衔的院领导带着专家进来,方才那位主治也被召回,拿着唐宁的病例和摄片,向唐嘉恒讲解。

整体移位,又伤到关节,虽说手术成功,但彻底恢复还是需要挺长一段时间。

余白听到专家这几句话,忽觉自己一语成谶——这人还真是瘸了。

她又有点想哭,但此时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无论如何还是得凭借多年的定力忍住。

唐宁似乎已看出端倪,又拉住她的手对她笑,是赖定了她的意思。

等到一众白大褂走掉,病房里又恢复平静,还是原来那三个人,不变的尴尬场景。

片刻,唐嘉恒先开口:“我去安排转院吧,六院骨科最好。”

“不用了。”唐宁回答,没有理由。

“或者换个病房,” 唐嘉恒又提议,“特需那边条件好一点。”

“折腾什么?这房间不也只有我一个人么。”唐宁还是拒绝。

唐嘉恒一时无语,似是想说什么,却又看向余白:“余律师,我跟唐宁讲几句话。”

余白自然知道这是要她回避的意思,她点头想走,唐宁却没松手:“有什么话就说吧,余白就呆在这儿。”

唐嘉恒看看余白,又看向床上的唐宁,静了许久,终于开口问:“经过这件事,你应该懂了吧?”

“懂什么?”唐宁却笑。

“我早告诉过你,”唐嘉恒说下去,“这世界就是这样,法律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到处都可能会有让你失望的事情,你不能这样一直逃避。”

余白听得心中一动,这话唐宁也曾说过,就在他向她求婚的那一晚。

一直逃避。逃避什么?她猜不到。

“我也早跟你说过,我做我该做的事,怎么就是逃避了?”儿子却是反问。

父亲叹一口气,似乎努力耐下性子:“你总要成家立业,这个样子怎么对你的家里人负责?”

儿子还是反问:“你又是怎么对你的家里人负责的?”

“唐宁你适可而止!”父亲提高了声音。

余白见唐嘉恒面色不好,知道他已是气极,自觉实在不便再当这个旁观者,让这父子俩又有些话要说又不能说,怕是会憋死。

她于是抽出手对唐宁道:“你们好好谈,我出去买点东西。”

说完便走出病房,回身关门的时候,听到隐约的一句话——“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