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客客气气地道:“快请上座!真是麻烦张院判了,大老远地过来给老身的孙女儿诊病,翡翠,上茶。”

翡翠给张院判奉上顶级音韵,张院判坐下并接过茶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看了看有所好转的水玲珑,面露喜色道:“看病没有不看好就放弃的道理,水小姐这病也算是一项疑难杂症了,老夫昨晚还一直在担心自己开的方子到底对不对症,即便三公主不说,老夫人也会亲自来一趟的。”

水玲珑起身给张院判行了一礼:“多谢张院判!承蒙您妙手回春,玲珑好了许多。”

没什么比医术受到肯定更让一个大夫开心的了,张院判拱手回了一礼,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老夫再给水小姐把个脉吧!”

“有劳了。”水玲珑坐下,翡翠拿了一块薄薄的丝绸搭在水玲珑的手腕上,张院判行至水玲珑身旁,探出三指仔细诊了脉。

老夫人问道:“如何?可会留下疤痕?”女子重容貌,特别是孙女儿要嫁入镇北王府,若留了疤痕在脸上,少不得遭人笑话。

张院判收回手,舒心一笑:“认真服药,不用手挠的话不会留有疤痕。”

老夫人吁了口气,对水玲珑说道:“可是记住张院判的叮嘱了?”

水玲珑仿佛很开心的样子:“记住了!”

张院判又问向水玲珑,“服药后水小姐可有什么不适?”

水玲珑如实作答:“有些嗜睡,胃口不若往常那般好。”

张院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些是正常现象,水小姐的脸和脉象都有了明显好转,老夫把药量减轻一半,副作用也会相应少些,但切忌吃发物一类的东西,会拖延病情。”

水玲珑再三谢过,张院判起身告辞:“若没什么事,老夫先回太医院了。”

老夫人闻言,亲自站起身,想要送张院判到门口,院判不同于寻常太医,况且日后水玲溪做了皇后,少不得有需要太医周旋一、二的地方,老夫人这是提前给水玲溪积点人脉。

水玲珑的瞳仁一缩,笑着开口:“请问张院判,有伤口的人是不是也不能吃发物?”

“一般来说是的,辛辣的也不要吃多。贵府可是有人受了伤?”张院判对水府的事颇为上心。

老夫人脑海里灵光一闪,眼神一亮,道:“张院判,你既然来了,可否替我二孙女儿瞧一下伤势?这都过去十来天了,她还绑着纱布,我担心她的伤势恶化了。”

水家二小姐可不就是太子的未婚妻?张院判不敢有所怠慢:“请老夫人安排!”

秦芳仪神色淡漠地斜靠在贵妃榻上,她穿一件藕丝琵琶衿上衣,豆绿色;一条软银轻罗百合裙,素色,不招摇却清秀。

水沉香下马,她开心得不得了,自己的女儿能做太子妃,她又何须一个怀着龙嗣的帝妃?搞不好水沉香生个皇子,将来还要跟太子抢皇位,所以,水沉香真的沉了,她比谁都高兴!但为什么又杀出个珍贵人?水玲月那贱丫头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皇帝的身上!现在,哪怕她不出门也能想象那些贵妃怎么说水家了——瞧啊,庶妹成了嫡姐的庶母,姑姑成了侄女儿的姐姐,这家子辈分乱的,真真是叫人咋舌!

水玲月成了水玲溪的长辈,岂不就成了她的同辈?难道下次水玲月回府,不叫她母亲,要改口叫姐姐?那周姨娘是什么?是她姨?

秦芳仪头疼!

“乱七八糟都是些什么事儿?”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

赵妈妈把能摔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挪走,夫人待字闺中时喜好练字,成亲后爱上了刺绣,生完孩子又迷上了打算盘,如今不掌家了,无事一身轻,她反而好上了摔东西:“夫人,您可是在气四小姐?”

秦芳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赵妈妈见她虽不爱说,但也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于是接着道:“依奴婢看,四小姐是不愿嫁给江总督,这才想方设法巴结了皇上,说不定水贵人啊,正是她给拉下马的。”

“她有这能耐?”秦芳仪眉头一皱。

“您想啊,铺子里做账还分明、暗两本呢,宫里头的事儿能真是传什么便是什么?就算水贵人真的有贩卖宫中物品的陋习,可为何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四小姐一行人一入住关雎殿便东窗事发了?你不觉着奇怪?指不定啊,就是四小姐告的密呢!”赵妈妈讲得眉飞色舞。

秦芳仪冷哼道:“为何不是水玲珑?她的心眼儿比水玲月的只多不少。”

赵妈妈暗自叹了口气,其实夫人什么都明白,偏要借她的口说出来:“犯罪都讲究作案动机,咱们上次为了刺激周姨娘有所动作,故意叫人泄露了江总督和四小姐的亲事给她,她和四小姐为逃避亲事,便打了皇上的主意,同为皇上的女人,四小姐和水贵人之间便再也不是姑侄,若水贵人还是玉妃,知道自己侄女儿爬了她丈夫的床,不整死四小姐算好的,四小姐这么做叫‘以防万一’。”

“嗯。”秦芳仪淡淡地发出一个鼻音,随手去摸茶杯,却摸了半天没摸着,扭头一看,竟是杯子都被撤走了,她狠瞪赵妈妈一眼,赵妈妈头皮一麻,赶紧端来新茶,又道,“大小姐本来就是镇北王府的世子妃,不比给人做妾好?且昨儿奴婢亲眼瞧见诸葛世子和大小姐手牵着手在院子里散步,那模样…真真是恩爱极了。”

提到这个,秦芳仪不免又叹了口气,太子对玲溪可没这么上心…

赵妈妈没注意到秦芳仪眉宇间的忧色,自顾自地道:“大小姐啊,没有害水贵人的动机,指不定大小姐生病也是四小姐弄出来的,大小姐要是死在了关雎殿,水贵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不过啊,后面大小姐被三公主和姚夫人接走,此计落空,四小姐便另生一计,虽比杀人次了些,却也把水贵人给打入冷宫了,不是?”

赵妈妈最大的能耐便是结合零星的线索编织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这招屡试不爽!

秦芳仪把茶杯放到唇边,想喝又放了下来:“没错!水沉香的确是水玲珑被接走之后才出事的!水玲月竟这么有心计,看来我从前都防错了人!”防什么水玲珑嘛?一早该防水玲月!

“唉!”赵妈妈摇了摇头,“可惜啊,皇上似乎很青睐四小姐,都把水贵人腹中的孩子指给她了。”

“嗤——”秦芳仪笑出了声,眼底闪动起丝丝得意和神秘,“这你就不懂了吧,宫里妃嫔无数,为何单单指给她?你真认为…皇上以为她和水沉香有血缘关系便觉得她能待水沉香的孩子好?呵!皇上给你一样东西,势必拿走你另一样东西。”

赵妈妈似懂非懂:“夫人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秦芳仪把葱白纤指放入温水里搅拌,这一动作看得赵妈妈心惊肉跳,哪有人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把手泡在茶杯里玩的?而夫人似乎…还玩得很开心!她忙岔开话题转移夫人的注意力:“夫人,既然四小姐嫁不得江总督了,那么府里还有谁能嫁?总不能是五小姐吧?”

秦芳仪冷冷一笑:“那是老夫人操心的事儿,与我何干?好了,去看看敏辉吧,他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不做出点儿‘成绩’来,老爷怕是得对他失望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水敏玉的伤势已经痊愈,要说郭焱和水航歌当日下手真重,生生打断了水敏玉的腿骨,要不是各种灵丹妙药轮番上阵,水敏玉怕是夏天也好不利索。

水敏玉正在看书,柳绿端着一盘子新做的千层糕推门而入,她穿着一件玫红色对襟褙子,绣了大朵大朵的白云,内衬一条白色束腰罗裙,阳光一照,肌肤白里透红,身材婀娜多姿。然,水敏玉根本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柳绿顿时泄气,跟了少爷将近一月,还没跟少爷通房,难道她长得不美吗?柳绿摸了摸自己嫩滑的脸,挤出一个柔情似水的笑:“少爷,您看了半个时辰了都,吃些点心歇息一会儿吧。”

水敏玉反手操起一个茶杯便朝柳绿砸了过去,柳绿眼疾手快地用盘子一挡,千层糕全部扑在了脸上,又听得水敏玉气呼呼地道:“谁许你进来的?没规没矩的丫鬟!再这样,我打死你!”

“少爷别生气!奴婢收拾干净立马出去!”柳绿忍住泪水,蹲下身拾起破碎的瓷片,又用帕子擦了地上的水渍和千层糕,拾掇得干干净净才满腹委屈地走了出去,一出门,便和碧青、碧蓝碰了正着。

碧青长了一张圆脸,浓眉大眼,嘴唇红润,若是忽略鼻翼旁的几点小雀斑,倒也算是美人胚子一个,从前她嫉妒肤色白皙、五官小巧的蓝儿,自打柳绿来了,她就觉着蓝儿压根儿不够看了。在柳绿和她擦肩而时,她伸出脚绊了一下,柳绿“啊”的一声尖叫,连人带盘摔在了地上,手掌一个着力打中了碎瓷,鲜血从掌心流了出来,眼泪,也流了出来。

碧青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呵呵…柳绿呀,虽说我们两个比你资历老些,可你也不用给我行这样的大礼!我们可受不起!”

蓝儿仗着是水敏玉院子最美的丫鬟,向来清高,对这个空降的、美不胜收的柳绿也是厌恶得紧,只不过她清高惯了,不会做得像碧青这么明显。她用帕子掩了掩嘴:“少爷呢,最讨厌狐媚子在他跟前转来转去,少爷是正人君子,又岂会和你这种不入流的小人同流合污?识趣的,乖乖儿地滚回你原来的地方!别脏了咱们少爷干干净净的院子!”

从前碧青和蓝儿互掐,自打柳绿来了,二人便调整枪口一致对外,每次都能把柳绿整得哑巴吃黄连。但人的忍耐心都有限度的,更遑论柳绿本身就不是个肯吃亏的儿,若非怕糟蹋了在大少爷心目中的形象,就凭这俩小贱蹄子能是她的对手?柳绿看着手里不停往外涌的鲜血,心里的火噌噌往上冒!今天不给她们一点教训,她们一辈子也不知天高地厚!

柳绿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撑住地面站起身,面露凶光地瞪着碧青和蓝儿:“你们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向老夫人请求,把我调离少爷的院子,回福寿院去!”

碧青不屑地嗤了一句:“少拿老夫人来唬我!你是大小姐院子里出来的,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回福寿院?当那是你家呢!”

柳绿不理她,转身朝外走去。

碧青的脸一沉,柳绿还真敢跑去向老夫人告状?老夫人最讨厌在底下兴风作浪的下人,轻则打十几板子,重则发配出府永不录用,甭管今儿谁惹谁,柳绿受了伤那就是弱者,容易得到外界的同情和怜悯。碧青适才有了悔意,若早看清她端着一盘子碎瓷,她绝对不会绊她一脚!

“你跟我站住!”碧青厉喝,柳绿的脚步不做丝毫停顿,反而越走越快。碧青急了,提起裙衫追上柳绿,一把掐住她的胳膊,“我让你站住,你没听见吗?”

“放开我!”柳绿奋力一甩,碧青摔了个四脚朝天,碧青火冒三丈,啐了一口唾沫,猛地跳到了柳绿的背上,对准她的耳朵狠狠地咬了下去!

柳绿吃痛,后肘狠狠用力,击中了碧青的肚子,碧青痛得血色全无,松开了口。

柳绿一个过肩摔把碧青撂倒在地,这动作是跟叶茂学的,当初是好玩儿,没想到真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碧青痛得嗷嗷直叫:“蓝儿你还不过来帮忙?她今儿欺负我,改明儿就能欺负你!没了我,你看你一个人是不是她的对手?”

没错,柳绿不是省油的灯,自己联合碧青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整了她几回,这次若碧青败了,柳绿转头来对付自己的话,自己无论如何也斗她不过!一念至此,蓝儿拔下头上的簪子,迈着小碎步朝柳绿冲了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暴怒的厉喝,把离柳绿几步之遥的蓝儿生生吓呆在了原地,蓝儿本能地将簪子收回衣袖,这才抬头看向来人,尔后神色大骇:“大夫人!奴婢给大夫人请安!”

扭打成团的碧青和柳绿霍然惊醒,像被雷劈了似的迅速放开了对方,随即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和满是褶皱的裙衫,对秦芳仪行了一礼:“大夫人万福金安!”

金安你个屁!秦芳仪雷霆震怒,双目如炬:“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当差的?啊?你们是大少爷身边最体面的丫鬟,可做的事连守门的婆子都不如!这些体面算是白给了你们!赵妈妈!把她们送到福寿院去!这种丫鬟,简直是脏了大少爷的院子!”

糟糕!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碧青慌忙跪下,指向柳绿哭道:“大夫人,都是柳绿打奴婢在先,奴婢疼得不行了才还手的!柳绿每次在大少爷房里受了气,出来便拿奴婢和蓝儿撒气!偏她是老夫人指给大少爷的丫鬟,奴婢和蓝儿事事让她三分!没想到…她变本加厉,今日居然大打起奴婢来了!”

“你撒谎!”柳绿扬起满是血污的手,“你绊我一脚,我的手砸中托盘里的瓷片,弄成了这样!我去找老夫人评理,你不让我去,并冲过来打我!”

“我哪敢啊?我在少爷的院子里呆了三年!一件出格的事都没做过!”碧青撤回落在柳绿身上的目光,转而投向秦芳仪,“大夫人您不信的话可以问问蓝儿,今儿到底是谁先挑事的!”

秦芳仪不耐烦地问道:“蓝儿你说!但凡有一个谎话,我把你也送到老夫人那儿去!”

蓝儿看了看狼狈不堪的柳绿和碧青,一个呼吸的功夫,脑海里已闪过万千思绪,她扑通跪了下来,咬牙,把心一横,道:“平时怎样奴婢便不说了,毕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奴婢只向您解释一下您所看到的情况吧!”

秦芳仪抬了抬眉,不由地对蓝儿多看了两眼。

蓝儿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今天的确是碧青先绊了柳绿一脚,然后柳绿才还手的,当然,柳绿下手也太重了些,奴婢怎么劝也劝不住!”

柳绿勃然变色,劝?你什么时候劝了?

碧青瞠目结舌,蓝儿你怎么可以红口白牙说胡话?

三军对垒,蓝儿唯有联合碧青作战,可并不代表她内心就喜欢碧青,眼下有个把碧青和柳绿同时铲除、让她一人独大的机会,碧蓝又怎么舍得轻易放过?

碧青的心拔凉一片,弄来弄去,原来最恶毒的人就在自己身边!现在她反驳已经没了任何意义,因为是她求大夫人听信蓝儿的话的,蓝儿说了呀,难不成她再来反口?

柳绿嘲讽地瞪了碧青一眼,活该!让你也尝尝被人陷害的滋味儿!确定碧青露出了失望和悔恨的眼神,柳绿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记得刚刚蓝儿是拿着一支钗朝她冲过来的…她脑海里亮光一闪,对着身旁同样跪着的碧青,冷声道:“碧青!你别红口白牙了!你跟蓝儿根本是一伙儿的!你绊我倒也罢了,我根本不会怪你,你为何要用簪子扎我的耳朵?”

“我什么时候用簪子扎你的耳朵了?我明明…”明明是用嘴咬的!咬得柳绿的耳朵鲜血直流…电光石火间,碧青有了反应,她“唰”的看向蓝儿,“好呀!你用簪子扎了柳绿,却诬赖给我!”

柳绿突然站起身,冲向蓝儿,猝不及防地,一把夺过蓝儿藏在宽袖中的簪子,并用手中的鲜血抹了一把:“看!还有我的血!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挑事者!难怪平日里我不见了东西,你悄悄告诉我是碧青偷的,你就是想挑拨我和碧青的关系!”

“什么?我偷了柳绿的东西?蓝儿你太无耻了!难怪每次柳绿都拿那样怪异的眼神看我,看得我心烦意乱,我少不得便时常与她争吵,竟然…竟然是你从中作梗!”碧青十分配合地撒起了谎。

“你…你…”蓝儿没想到一直斗得最凶的两个人居然会破天荒地联合起来污蔑她!

柳绿和碧青解气地睃了她一眼,反正都是死,就拉你做垫背!

秦芳仪气得浑身发怵:“够了!要吵到老夫人跟前吵去!赵妈妈!把这儿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老夫人!”

“是!”赵妈妈指挥几名粗使婆子将柳绿、碧青和蓝儿押往了福寿院。

秦芳仪平复了一下心情,确定看不出丝毫愤怒了才踏上回廊,绕去了儿子的房间。

“敏玉。”门,竟是从里面锁上了!秦芳仪按耐住疑惑和一丝好不容易压下去又窜起来的火气敲了敲门。

好半响,水敏玉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给秦芳仪开了门:“娘。”

屋子里,轩窗大敞,空气流通,三月天尚冷,不用点炉子也不该开这么大的窗才是。

秦芳仪看了水敏玉一眼,四目相对,水敏玉的眼神儿一闪,迅速错开!

秦芳仪的眉头就是一皱!迈步跨进了房中,主子的房间一般都分里屋和外屋,外屋用于接待人或平日里练字消遣,秦芳仪是亲娘,自然想往里屋走,她打了帘子准备进去,水敏玉一把拦住了她,讪笑道:“娘,你找我有什么事?”

说话间,拦住秦芳仪的胳膊,把她往一旁的冒椅上按。

秦芳仪觉得儿子今天太不正常了!她瞟了瞟碎玉帘子的方向,眼底有惑色一闪而过:“娘走了一会儿路有些累乏,在里边儿躺着和你说。”

“哎——娘!外屋有软榻,我扶您躺下!”

秦芳仪的神色一肃,不让她进屋,莫非屋子里有什么猫腻?!

【第六十四章】和睦

福寿院内,水玲溪袅袅娉婷而来,听说是见宫里的张院判,她特地换了身较为雍容华贵的裙衫,朱红色束腰罗裙,白色琵琶襟上裳,无花纹绣图,素面若静海流深,敦厚典雅,生生把她这个年纪的青涩给压了下去,加之她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一进门,便立刻夺了所有人的视线,便是自诩阅人无数的张院判也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此女容貌无可挑剔,如若再配上贤德之名,其美誉或许不在当今姚皇后之下。

水玲珑给张院判行了一礼:“张院判。”

张院判哪敢受她的礼?侧身避过的同时反而拱手一福:“二小姐折煞微臣了。”

先前他可是一直自称“老夫”,当着水玲溪的面立马改了口。

老夫人的目光微微一凝,继而笑开:“玲溪,到祖母身边来,让张院判给你瞧瞧头上的伤势。”

原来是为了她头上的伤,水玲溪露出感激的笑,行至老夫人身边坐好,老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她耳旁的秀发:“瞧你,走得急了些,不是?”又掏出帕子擦了她额角似有还无的薄汗。

水玲溪有些羞涩地靠进老夫人怀里,像个被宠坏的娇娇小姐。

老夫人就笑道:“当着外人,也不怕人笑你没长大?”再看向张院判,“大人可千万别见怪,这丫头让我给惯坏了,出嫁前我得好生拘拘她才是,省得到了太子府还这样粘人,太子殿下哪来的功夫?”

“哎呀!祖母!”水玲溪的表情越发羞涩了,这一幕祖“孙孙天伦”也越发温馨唯美了。

水玲珑静静地坐在一旁喝新出的龙井,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鄙夷,淡淡的,似一团缓缓飘动的白云,阳光打在她身上,金灿灿的,竟晃出了一圈朦胧的光晕,如一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佛。

张院判揉了揉眼,再看向水玲珑时,那层光晕已消失不见,他暗笑,真是老眼昏花!但心里着实疑惑,二小姐倾国倾城、闭月羞花,理应享受所有人的瞩目,可为何他还是忍不住朝大小姐看过去了?

敛了敛有些跑远的思绪,张院判和颜悦色地道:“二小姐秀外慧中,定能和太子殿下琴瑟和鸣。”

老夫人和水玲溪笑容更甚,几人又你来我往说了些场面话,竟是围绕水玲溪,仿佛水玲珑人间蒸发了似的,这一刻,水玲溪的心里终于平衡了些。

“微臣给二小姐瞧瞧伤势吧。”张院判走到水玲溪面前,翡翠给水玲溪搭上丝绸帕子,张院判仔细诊了脉,目光微微一颤,问向水玲溪:“二小姐近日食欲可好?”

水玲溪如实作答:“尚可。”

张院判又问:“有没有从前喜欢吃的,行至却不爱了的?”

水玲溪疑惑,但还是照实说道:“没有,饮食习惯上并无改变,就是不许我吃味道太重的东西,我有些念。”

老夫人忍不住添了句:“嘴馋的丫头!还不是为了让你快些好起来?”

水玲溪低头笑着,没有接话。

水玲珑就看见张院判的眸光又深邃了几分,继续问道:“睡眠呢?有异常否?”

水玲溪摇头:“不算有异常,除了最开始不能右侧卧,会压着伤口痛醒,现在习惯了,倒也还好。”

“不嗜睡?”

“不嗜睡。”

水玲溪看张院判如此精心,权当是太子妃的身份起了作用,未作他想,反倒是老夫人从张院判的目光里读出了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她温和地问道:“这孩子的伤势总不见大好,我心里堵得慌,还望张院判给个准话,她几时能痊愈?”

“伤势痊愈快慢与个人体质和所用药物有关,恕微臣难以给出确切日期。”老夫人花白的眉毛一拧,张院判又解开水玲溪的纱布,检查了一下她头部的伤势,眼神闪了闪,呼吸有一秒停顿,尔后道:“哦,可以不用缠着纱布了,恢复情况不错,内服药可停,擦点外用药膏便好。”

这是…没事了?老夫人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心里打了个突,她还想问,张院判已经起身:“时辰不早,微臣真要回太医院了,皇后娘娘指了微臣去往沉香殿看诊。”

沉香殿住的不正是香妃?老夫人没多大兴趣关心水沉香曾经的劲敌,倒是水玲珑乌黑亮丽的瞳仁动了动,扬起笑脸道:“可是香妃娘娘身子不爽?”

张院判说道:“是十一殿下。”

水玲珑的瞳仁一缩,就是那个不小心跑进她房里,拉着她的手叽里呱啦讲了一堆含糊不清的话的“小糯米团子”?

老夫人的脸色不大好了,香妃是水沉香的死对头,玲珑关心她做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张院判瞧出了水玲珑的好奇,不等水玲珑问,他便接着说道:“十一殿下被猫给挠伤了,还没查出是谁养的猫,亦或就是只野猫,香妃娘娘请旨亲自负责调查,想来这两日真相便会水落石出了。”

这事儿…可真怪!具体哪里怪水玲珑一时也说不上来。

老夫人不欲多听到香妃等人的信息,亲自送了张院判到门口,再改为让王妈妈送出府去。

“娘!真的没什么!你干嘛非要搜我的屋子?这传出去,府里的下人怎么看我?”水敏玉拦在执意往内室床的秦芳仪跟前,含了一分不悦地说道。

秦芳仪戳了戳他肩膀:“你呀!给我让开!里面如果什么都没有,你干嘛这么紧张?”

“不是紧张,而是娘你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受了屈辱!你怎么能想着搜查儿子的屋子呢?”水敏玉一本正经地驳斥道。

若非你有前科,我会这么多疑?秦芳仪可不会被水敏玉三、两句话给糊弄了,她厉声道:“你让不让?你不让的话我派人通知你父亲了!我告诉你,我搜出什么至多骂你一顿,你父亲搜出什么,免不得又是一顿毒打!你可想清楚了?”

水敏玉的瞳仁动了动,两眼望天道:“好啊!您尽管告诉父亲!看他能不能在我房里搜出什么!”

“你…”秦芳仪气得胸口发堵,正要硬闯时,赵妈妈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她的脸色遽然一变,顺带着恼火地瞪了水敏玉一眼,“诗情!你给大少爷打扫一下屋子!不打扫干净不许回来,听见没?”

诗情屈膝应下:“奴婢遵命。”

秦芳仪走后,水敏玉的笑容一收,淡淡地道:“我困了,要睡会儿,你且在外候着,等我睡醒了再收拾!”

诗情哪敢不从?况且夫人也没规定一个时限。就这样过了大约两刻钟,水敏玉慵懒的声音自房内传来:“好了,我休息够了,你进来打扫吧!”

诗情小心翼翼地打了帘子进去,她明白夫人明着让她打扫,实则是搜查,具体搜什么她不清楚,她只管把可疑之处记下便是。大少爷的屋子很宽敞,一目了然,她拿出帕子擦了擦多宝格、床头柜、衣柜…凡是能藏污纳垢的空间一个也没放过,却是一无所获!临走时,她不忘瞟了一眼雕花窗棂子,与寻常房间的窗子不同,这窗子有两层,里边的能向一旁梭开,外边的则用镂空雕花板死死固定,透气…却无法让人自由出入。诗情狐疑地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大概这是时下新流行的窗子?

秦芳仪脚底生风,疾步朝福寿院走去,张院判为何要来尚书府呢?像他们这等门第,若非从前的玉妃,哪里请得动太医?更遑论堂堂的院判大人了!

“可是查到张院判为何会来?”一边走着,秦芳仪一边问向赵妈妈。

“奴婢从福寿院出来时,给了门口的信婆子一个银裸子,她说张院判是奉了三公主之命来给大小姐复诊的!”赵妈妈恭敬地答道。

秦芳仪的脚步就是一顿,狐疑地拧起了眉毛:“给水玲珑复诊?水玲珑几时在三公主跟前儿这么得脸了?”随即她想起诸葛汐是三公主的表嫂,神色松动了些,眸光却更加复杂,“镇北王府真是个香饽饽!”

赵妈妈闻言头皮就是一麻,她怎么听出了些许酸溜溜的意味?难不成夫人后悔抢了大小姐的亲事,而错过把二小姐送入镇北王府的机会?

秦芳仪的心里正惴惴不安,祈祷着张院判还没给女儿诊病,就看见不远处,王妈妈笑嘻嘻地送着张院判往二进门的方向走去,这么说,诊病结束了?!

她的心,霎时坠入了无底深渊…

“娘!你今儿怎么过来了?是要给祖母请安的么?”水玲溪绝美的眸子里闪动起丝丝笑意,祖母和母亲的僵硬关系一直是她心头的刺儿,从前她不认为有什么,如今要做太子妃,她实在不愿娘家闹出丁点儿瑕疵。

秦芳仪微愣,女儿已走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她没功夫计较女儿的话,而是焦急地问道:“张院判给你看伤势了?他怎么说?”很是紧张。

水玲溪笑了笑:“看过了,说没事,让我停掉内服的药。”

都停掉内服的药了,说明…真的没事?!嗯,一定是这样,秦芳仪这才真的松了口气,反握住女儿的手:“我做了些栗子糕,咱们娘儿俩许久不曾一起说话了,眼看你婚期将至,你所嫁之人乃我朝太子,娘也不是想见你便能见到的。”

都走到这儿了你仍不去探望祖母吗?水玲溪的眼底流露出点点失望来,她的生母不敬祖母,试问在外人眼里她的德行又能好到哪儿去?她想说“娘你从前不是这样不明事理的”,话在肚子里绕了个弯儿又恍然警醒,其实她娘向来如此,变的是她、和太子妃的心态。她试探地说道:“娘,祖母她…”

“哦,我还做了蜜枣糕,很甜,都是你爱吃的口味,若这些你也不爱,且说你想吃什么,娘亲手给你做!”秦芳仪果决打断了水玲溪的话,水玲溪的脸色微微一变,又笑着道,“娘做的东西向来好吃,正好我肚子有些饿了呢!”

柳绿、碧青和蓝儿三人被带去福寿院,老夫人今儿心情好,免了她们出府的厄运,每人打了十板子,又罚了三个月的份例银子,调到杂院做粗活儿,永远不得接近水敏玉。打板子时,杜妈妈正好吩咐人在杂院搬东西,看见柳绿惨兮兮的挂着泪水的模样,跟小厮说道:“好歹是大小姐院子出来的。”

小厮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放轻了力道,碧青和蓝儿全部昏迷,柳绿还能下地走动。

柳绿感激得热泪盈眶,跪下给杜妈妈磕了个头:“多谢杜妈妈开恩!”

“这恩不恩的不是我给你的,好歹大家都在玲香院做过事,不说给大小姐争脸,也绝对不能落了大小姐的脸,你说呢?”点到为止,旁的,杜妈妈也不愿讲了,柳绿好端端地被老夫人指去了大少爷的院子,不管实情如何,起码,一则,大小姐并不怨她,二则,大小姐也没想法子留她。杜妈妈收拾了一番,确认了货物便带人去往了膳房。

柳绿抹了泪,就往府西专供家生子住的院落走去。

小花园的凉亭里,水玲珑和水玲清围着石桌坐下,水玲珑甚少做绣活儿,倒不是她不会,而是不大喜欢,这点大概遗传了董佳雪,别看董佳雪是江南女子,苏绣、湘绣根本拿不出手,好在钟妈妈先前是良家出身,极善针黹,手把手地教了水玲珑多年,水玲珑也算小有所成,至少,教水玲清是绰绰有余了。

水玲珑指了指水玲清手里的荷包:“你看,针脚这儿再密一些,才能结实。”

“这样吗?”水玲清补了几针,私底下她并不觉得针黹比做胭脂好玩儿,但只要是和大姐在一起,做什么她都开心,玲珑赞许地点了点头,她眯眼一笑,“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啊,清儿进步很大。”水玲珑并不吝啬对她的夸赞,她太过怯弱,需要别人的肯定和鼓励。

水玲清喜得咯咯发笑,大概只有在水玲珑和冯姨娘身边,她才如此本性。

叶茂拧了两个食盒过来:“大小姐,您要的糕点。”

“放桌上吧!”水玲珑吩咐完,枝繁眼疾手快地把两位主子的针线收进各自的绣篮,并取出食盒里的糕点,一碟碟摆好,并着筷子、盘子、杯子。

巧儿搭了把下手,很快,光秃秃的桌面便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酸甜山楂糕、桂花栗子糕、桂圆妃子糕、糯米饭小酥饼、红豆元宝酥,和一壶暖香四溢的蜂蜜花茶。

水玲清大快朵颐,忍不住吞了吞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