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泉宫内的路很好认,直来直往的一条。荀香顺利地出了宫门,大步往前走。可还未走远,就被禁军中将罗永忠拦住,“太子妃!您要去哪里?”

“爬山,行不行?”

罗永忠沉默了一下,“带着包裹爬么?”

荀香见被他识破,索性坦白,“随便你把李良娣,徐良媛,或者哪个承徽,奉仪接过来陪伴太子都好。我不奉陪了!”说着,便要推开罗永忠。

“末将得罪了!”罗永忠顺势拉住荀香的手,反手一压,就制住了荀香。

“罗永忠!你快放开我!”

“太子妃恕罪。末将负责保卫您的安全,此刻天色已经不早,您若是独自出行,在山中迷路,末将担不起这个责任。”

荀香把在敦煌学到的脏话,一股脑地全骂出来,临了还不解气,又连着淳于翌一起骂。

这时,旁边有个人说,“喂,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女人不好吧?”

荀香和罗永忠同时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青衣的男子。少年是最普通的少年,长相憨厚,可少年身后的那名男子,却让人眼睛一亮。

罗永忠暗暗叹息。大佑皇室的美貌在整个大陆都是有名的。若把本国的皇太子淳于翌比作天山莲,眼前这男子可算是昆山玉。

青衣男子微微拱手,“不知这位姑娘何处得罪了兄台?”

罗永忠看了看荀香,沉默。

“喂,我们公子问你话呢!你是聋子啊!”初一大声道。

罗永忠在禁军中呆了十数年,颇有眼力。眼前的青衣男子,气度不凡,来头定然不小。何况华云山下驻守着成百上千的禁军,能够上得山来,绝对不简单。

荀香眼见来了两个救星,尤其是那个青衣男子看起来还不简单,连忙说道,“两位兄弟救命啊!我欠这老男人的钱还不起,他要抓我去当奴婢!”

罗永忠瞠目结舌。堂堂太子妃,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太…”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荀香打断,“太子已经有那么多宫女了,又不差我一个!”

罗永忠嘴笨,明知道荀香瞎说,也不会反驳,只是手上更

加用力,疼得荀香直叫。就在这时,一阵劲风掠过来,罗永忠只觉得肩膀一震,手上松了力道,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好厉害!他猛地向少年和男子那里看过去,那二人皆是常态,丝毫看不出刚才出过手!

荀香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抱拳向初一和男子道谢,“二位锄强扶弱,是真英雄!”她正打算溜之大吉,忽然听到罗永忠在身后大叫一声,“太子妃!您不能走!”

一旁的初一和男子闻言,皆是一怔。荀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罗永忠这个死男人,她真想掐死他!

初一哼哈了一声,“你别开玩笑了!大佑皇朝的太子妃,是这个样子的?”

荀香尴尬地笑了一声,“对对对,他胡扯的。小兄弟,我还要赶路,后会有期!”

荀香往前跑了两步,被忽然出现的四个禁军拦住,他们纷纷跪在地上,抱拳道,“请太子妃回去!”

“你,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太子妃,你闹够了没有?”

*

荀香缓缓转过身去,见淳于翌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负手立于罗永忠的身旁。他的表情淡淡的,目光里却有一团火。发梢还是湿漉漉的…

荀香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愧疚,但这种愧疚马上被“活该”这两个字压了过去。

“我又发现了你两个本事,推人和说谎不脸红。”淳于翌冷哼一声,随即看向呆立在一旁的初一,“我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个女的,就是本太子的太子妃。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初一伸了下舌头,默默地躲到青衣男子的背后去了。

青衣男子舒心一笑,“你在信中说的‘特别的女子’,指的就是她么?”

“慕容子陌,我跟你很熟吗?”

青衣男子摊了摊手,与初一一同走远了一些。果然是虎须摸不得。

淳于翌走到荀香面前,把一本小册子放在荀香的手里,“你看看。”

荀香疑惑地打开一看,脸都青了。这不是之前她在瑶华宫骂他的话吗?怎么全都记在这里头了?!

“现在,摆在你眼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跟我回鸣泉宫,一条是我派人送你回皇宫,你选哪一条?”淳于翌把册子收回去,随手翻了翻,“你说炎贵妃要是看到这里面的内容,会有什么反应呢?”

荀香咬牙切齿地看着男人堪称完美的侧脸,恶狠狠地说,“我跟你回去!”

淳于翌勾了勾嘴角,挥手示意禁军退下。然后朝仍站在一旁的青衣男子看了一眼,转身回去了。

*

淳于翌坐在屋外廊下的摇椅上,遥看屋檐下悬挂着的占风铎。玉片子相撞,发出叮铛脆响,即知为有风。

顺喜把青衣公子领了来,便自行退下了。

青衣公子在淳于翌的对面坐下来,径自用桌上的茶具泡茶。茶香袅袅,引得淳于翌侧目。

“慕容雅,日后你要是不当南越的王爷,完全可以去开一间茶铺。光是茶香,就能让你生意兴隆。”

慕容雅淡然一笑,“本王的生计,还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淳于翌取走桌上的茶杯,轻呷了一口,发出啧啧赞叹。慕容雅敛袖,提起茶壶,又给他倒了一杯,“宁儿明明没有来,你却诱我上山,不会就是想喝茶这么简单吧?”

“依宁儿的性子,就算来了,也不会见你。”

“若不是你答应娶她,将她困在深宫之内,我要见她一面,也不至于这么难。”

淳于翌冷哼一声,“诚王,你当我大佑的皇都是你的诚王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何况,宁儿就算不嫁入东宫,也躲不过你那善妒的王妃的暗算。”

慕容雅争锋相对,“我听小蛮说,宁儿在东宫也不见得就安全。不久前的群芳宴,不就差点出事了?”

淳于翌皱了下眉,一言不发地躺回摇椅,闭目养神。

慕容雅暗叹一口气,虎须果然是碰不得的。

过了一会儿,淳于翌才淡淡地开口,“你这次去见萧天蕴,顺便帮我个忙,查一件事。”

慕容雅饶有兴致地笑,“我为何要帮?”

“按照大佑的律例,宁儿嫁给我之后,除非我主动放了她,否则她至死都会是我的女人。”

慕容雅的微笑有一丝僵硬,随即靠在椅背上,望向庭院中开得热闹的玉兰花。也许是前生的姻,或者来世的缘。错在此生相遇,便青眼有加,教人何忍这一梦断绝。

“好,我答应。”

淳于翌微微睁开眼睛,口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堂堂的慕容子陌,天下第一聪明人,也逃不过情之一字么。”

慕容雅闻言,又是一笑,“连你都逃不过的劫,又何苦来取笑我。”

淳于翌瞪他一眼,突然转了话题,“大梁皇室的标志是一只黄金飞鹰么?”

“确切地说,那是独属于皇太子萧天蕴的标志。大梁皇帝有太多儿女,若是每个人都打造一只如此贵重的黄金飞鹰,恐怕大梁的国库不够充盈。而且那只黄金飞鹰,是萧天蕴麾下赫赫有名的飞鹰军的兵符。你何时对大梁这么有兴趣了?”

淳于翌轻轻握了握拳头,眸光一暗,没有再接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上了个蛋疼的猪蹄膀(主体榜),靠之。

不知道会不会死在那上面。

第二十二本经

荀香回到住处,经不住绿珠的再三询问,便把在石室中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绿珠一边听一边笑,“小姐呀,您怎么知道太子殿下是在轻薄您呢?也许他只是看到了你胸前挂着的那个坠子,想拿来看看呢?”

“坠子?”荀香从领口掏出一个东西来,“你说这个?”

“是呀。奴婢跟您说过,这只黄金飞鹰做工十分精良,不是一般的东西呢。”

荀香低头看了看,这只黄金飞鹰虽然不大,但雕工极为细致,特别是用两颗红宝石镶嵌的眼珠,把鹰击长空的霸气显露得淋漓尽致。荀香想起那个人的眼睛,也似这雄鹰一般,还豪情万丈的说要让她当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不过几年过去了,她只当这是那场奇妙邂逅的一个纪念。何况,这东西看起来值挺多钱,她想着急用钱的时候,这小东西应该还有点用。

“小姐?奴婢觉得您应该去向殿下道个歉。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荀香把玩着黄金飞鹰,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石室的情景,也认同绿珠的看法。在她的心中,虽然太子是个臭脾气,喜怒无常,又颇喜欢威胁她的人。但他的确是个正人君子。

“绿珠,你帮我问问小顺子,太子住在哪里吧?”

绿珠掩嘴轻笑了两声,“好,奴婢这就去。”

*

淳于翌躺在摇椅上,不知不觉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个小小少年,走到了一座宏伟的宫殿前。

恢弘的石阶上立着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一身浅紫色锦袍,说不出的贵气和英俊。那少年的眼睛很特别,深褐色的,像是凝藏了千年的琥珀,闪着绝世的光芒。又像是长空中的一只飞鹰,锐利而又凶狠。

“淳于翌!我们还会再见的!”少年趾高气昂地冲他喊,声音悠远,似乎穿透了时空。

淳于翌一个机灵醒过来,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个影子的手,引来“啊”的一声大叫。待他看仔细,才发现是荀香,眉头皱了一下,“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荀香颇有点委屈,手中还拿着一个毯子,低着头站着。

淳于翌看到那厚重的毯子,立刻意会,缓缓地坐起来,放柔了口气,“你可以叫醒我。”

荀香扁了扁嘴,坐在一旁,“看你睡得很沉,就没有叫你。不过太子,你好像做的是不好的梦,眉头皱的很紧呢。”

淳于翌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觉得周身还有一股寒意。那个人,从幼年开始,就一直这么阴魂不散啊。

“我…我是来跟你说对不起的。”荀香深呼吸了一口气,“当时在石室,我不应该推你。”

“我已经忘了。”

荀香虽然早就知道眼前的太子是个臭脾气,又很难哄的人,但碍于那本小册子还有绿珠的压力,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我当时以为你在…所以我才推你的。你也没跟我说,你是在看这个东西呀。”她把黄金飞鹰拿出来,那夺目的光芒,不容人忽视。

淳于翌盯着黄金飞鹰,脑海中闪过很多的片段。当年那个被当做质子,送来凤都的小人,也不过是六七岁的光景,转眼已经十数年过去。他阴沉沉地开口,“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得到的?”

荀香据实以答,“是在敦煌的时候,一个奇怪的人送给我的。”

“那个人,有一双褐色的眼睛?”

荀香一下子跳起来,“哇,你是算命的吗?!”

淳于翌撇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廊下。他闷闷不乐的原因竟是因为这丫头和那个人有牵连吗?或者连这都是借口,他不高兴,只是因为嫉妒。那个人,有不输给他的心智,甚至还有比他更美的容貌,更飞扬更坚忍的性格。若是那个人,他有输的可能。

“你回去吧。”

“啊?什么?”荀香还在想如何开口邀请他共用晚膳。

淳于翌淡淡地说,“这段时间,我要忙一些政务,很忙,没事你就不要来找我了。”

荀香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来温泉行宫不就是休息吗?又要忙政务…那干脆呆在凤都好啦?”

淳于翌故意装作没听到,接着说,“你要是想买炎贵妃生辰用的黑泥,就照这个地址找去。”说着,便把一张纸条递给荀香。

“太子,你不是说我买不到的吗…”

“那是你的事。”

“…”

荀香从淳于翌的住处走出来,手中的纸条都快要被她捏烂了。她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书着“积凉”二字。他大爷的积凉,积火才对!淳于翌这个人简直就是喜怒无常,变态多端!

明明记恨着被推倒的事情,面上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真虚伪!

*

淳于翌看了看书桌上堆叠如山的信件,头有点疼。他随意地翻了翻,看到了月山家的家徽,迅速地抽出来看。

按照月山旭所述,西凉的国力在当年苏我河一战之后,已经是大落。如今西凉国内民生凋敝,饿殍遍野,而西凉王李昊又终日沉湎于美色,不问政事,西凉大有国破的征兆。若说这样的西凉还要派细作火烧楚州大仓,故意挑起两国争端,实在令人无法信服。

月山旭还提到,接风宴上,西凉王提出联姻。欲让三皇子李绥向大佑的宜姚公主提亲。

淳于翌摸了摸下巴,露出有兴趣的表情。西凉三皇子李绥,虽然有勇无谋。然而天生蛮力,能徒手翻到一头牛,被西凉的国民奉为第一勇士。不知道眼高于顶的淳于瑾听到这样的求亲,会是什么反应?

身后有细微的响动,淳于翌警觉地转过去,看见杏儿正在轻手轻脚地收拾书桌。

他不悦地开口,“谁让你进来的?”

杏儿惊了一下,连忙跪在地上,“奴婢在门外叫了好几声,殿下都没有应,奴婢,奴婢就…”

淳于翌见她浑身抖得厉害,不由得放软了口气,“算了,怪顺喜没有交代好,你起来吧。我的书桌以后不要乱动。”

“谢殿下!”杏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退到一旁。

淳于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像是十月的桂花,沁人心脾。他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女孩子一眼,发现她精心打扮,发髻上还插着一根跟她身份不太相符的金钗。而相比而言,刚刚从自己这里出去的某个人,真是素面朝天,毫无心意可言。

他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面上淡淡地问,“不是让你在太子妃那里伺候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回殿下,太子妃说温泉行宫里都是老宫女,照顾太子可能不够周到,特意派奴婢过来的。”

淳于翌一听,哭笑不得。为什么别的妻子都忙着排除异己,巴不得自己的丈夫身边连一个雌性的动物都没有,偏偏他家的这个太子妃,还一个劲地往他这里塞女人呢?如果换做寻常的男人,应该仰天大笑三声,赞一句“娶妻当如是”。可偏他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微微酸楚。

“你去吧,我这里有顺喜照顾就行了。我也不习惯近前有旁人。”

杏儿微微一愣,“殿下的意思是…?”

“你不用再来了。”淳于翌说完,转到书桌后面,低头专心地看信了。

杏儿直直地立在原地,很久,才握紧双拳,静静地退出去了。

当门掩上的那一刻,淳于翌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顺喜捧着茶点走进来,恭敬地放在淳于翌的桌子上,正欲退下的时候,淳于翌问,“小顺子,怎么到了温泉行宫,你比我还忙?”

顺喜俯身,苦哈哈道,“殿下,您是明着忙,奴才是暗着忙。不把这宫殿‘清扫’一圈,奴才实在是不安心。但这温泉行宫里,多是耳聋眼花的老嬷嬷,真叫奴才操心。”

淳于翌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眼神看向窗外,并不言语。

顺喜立刻会意,悄悄从侧门出去,不过片刻,便抓了一个贼头贼脑的内侍回来。那内侍一看到淳于翌,就夸张地作揖,“殿下饶命啊,奴才只是迷路了!可什么都没做啊!”

“迷路到窗子底下去了?可真有你的!”顺喜狠狠地拍了一下那内侍的脑门。

“奴才,奴才…”内侍转了转眼珠,还在想托辞。

淳于翌靠在椅背上,活动了活动筋骨,“谁派你来的?要你来干什么?回答好这两个问题,你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过像你这么笨的探子,驱使你的人估计也高明不到何处。我猜猜,东宫的吧?”

内侍一慌,趴在地上,带着哭腔说,“殿下明察!小的,小的是徐良媛派来的。”

淳于翌平静地说,“哦?猜中了。”

内侍之前是在少府监供职的,对本朝太子淳于翌也有所耳闻。大多数的评价是,平凡,无甚作为,安于天命。所以当那一袋金叶子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眼下,不过是与这传说中很普通的太子面对面,就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究竟是那传言错了,还是自己太笨?

“徐良媛派你来干什么?”

内侍的牙齿直打颤,“说,说看看殿下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然后定时写信汇报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