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只当他是含糊应对,毕竟未娶正室,便先有了能管家的妾,对日后说亲十分不利。消息传出后,便有德庆本地的大户蠢蠢欲动,想把女儿嫁他,只是观察的时间长了,发现他脾气耿直,做事又严厉不肯徇私,对身边亲近的人要求更高,若是亲兵中有人违反军令,罚得比一般士兵更重。原本有心的人家便开始犹豫了,不知这么一个三十岁又看重小妾还略显迂腐的老男人,值不值得他们将娇滴滴的女儿嫁过去。

伴随着这种消息的,还有种种来自千户所女眷们的闲言。据说江达生的小妾初到德庆城时,有些水土不服,他还亲自为她去请大夫,连她喝的药也要一一过问,显见情份很不一般。

明鸾听到这些时,心中先是暗暗唾弃一番,接着又觉得自己唾弃得很没道理,毕竟自家娘亲已经嫁人了,又是一门心思要做贤妻的,那江达生婚事无着,难道还不许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吗?她便将这件事悄悄告诉了陈氏。

陈氏的反应倒是十分淡定:“那兰姑娘我也认得,本名应该是叫紫兰的,原是江家家生子,对主人家十分忠心,一向是在江大哥身边侍候起居。江大哥参军后,听说紫兰就一直留在陈家,也不曾嫁人,拖着拖着,便成了老姑娘,许多人都觉得惋惜呢。我没听说江家大哥将她收房的消息,但若是真的,倒也是好事。”

她当着章家其他人的面也是这么说的,见她如此淡定,章敞的脸色不由得发红。宫氏则干笑着问:“既是旧识,也该去见一见吧?往后也好多来往。”

陈氏却道:“虽是旧识,一来如今事过境迁,身份有别,见了面反倒尴尬;二来她是新任千户大人的内眷,我们却只是寻常军户,贸然前去拜访,未免让人觉得有攀高枝儿的嫌疑,还是不要见的好。”

章寂对此很是赞同:“这话是正理。那就这么着吧,往后要是见了面,问声好就行了,不必太过殷勤。”

宫氏虽有些不甘心,见公公发了话,又被丈夫瞪了一眼,只得悻悻作罢。

然而,当三房一家私下相处时,章敞忍不住问妻子:“你当真对江达生纳妾之事没有想法?你不去见他的妾,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陈氏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相公这话说得古怪,我能有什么想法?又为什么要不痛快?江大哥这么大岁数了,既然耽误了亲事,总该有人照顾他日常起居才是。紫兰我是认得的,最是细致不过,有她照看江大哥,父亲与母亲知道了,也能安心。不过江大哥也该娶房正经妻室了,他已是千户,平日官场应酬往来,紫兰不好出面。”

章敞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好象被什么人打了个耳光一般,沉默了半日,扭头走了。明鸾冲到门口看着他走远,方才回到床边问陈氏:“母亲,你对江千户跟那个紫兰的事真没想法?”陈氏顿了顿,露出笑容:“你觉得我会有什么想法?少胡乱琢磨了,我是已嫁之身,若有一丝想法,都是大逆不道。”

明鸾点头:“也对,您既然没有这个心,那江千户娶谁为妻,纳谁为妾,都不与你相干。而且他也过得挺不容易的,若是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伴侣,也是件好事。

只是周爷爷为他说了半天好话,只说他对您多么一往情深,结果原来是纳了妾的,叫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大概在古人心里,坚持不娶妻就已经是深情的表现了吧?

陈氏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微妙:“这件事…其实我还真不好说,当年紫兰本是许了人家的,她未婚夫婿就是我们陈家的下人,只因那人接连丧了父母,要守孝,后来还生了重病,婚事才会一拖再拖。曾有传言说是紫兰八字太硬,未过门就克死了婆家人,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她岁数本就比你江叔叔大了两岁,若果真终身有靠,也是件幸事。”

明鸾闻言侧目以对。

好吧,也许陈氏对江达生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才会这么淡定地谈论这种事,她还是不要把那个男人定义为陈氏的初恋情人比较好,单纯地视为外祖父母的世交之子,会比较省心。

她觉得省心,章家其他人却不觉得省心。江达生迟迟不表态,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处理跟他的关系。不论他与陈氏的传闻,他身为上官,却又是姻亲家的世交,他们该主动去结交呢?还是静待对方先示好?章家人其实还是拉不下脸面,担心对方冷淡,会害得自家叫人笑话。

等到时间进入了九月之后,从德庆城的茂升元分号来了几个人,拉着一车东西,领头的俨然便是广州总号的马掌柜。见到他来,章家人不知为何都齐齐松了口气。

马掌柜此行主要是为陈氏送药来的,他还带来了自己的亲侄子,介绍给章家人:“我侄儿马贵,今年也有二十一岁了,如今调到德庆来主理分号事务,亲家老爷日后有什么事要办,只管吩咐他。他虽笨笨的,胜在老实,手脚也算勤快。”

马贵精瘦精瘦的,肤色有些黑,穿着毫不起眼的布衣裳,看起来果然是一副老实模样,只是眼神透出几分机灵劲儿。明鸾从前在广州茂升元见过他,认得他是曾经帮章家女眷整理房屋的伙计之一,只是那时候年轻些,如今显得老成许多,便冲他笑了笑。马贵咧嘴还了个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见过陈氏,又介绍过分号的新任负责人,马掌柜便拉着侄儿与章家众人聊起了家常,问起他们的近况。章寂微笑着与他们搭话;章敞在旁听着听着,欲言又止,却又始终开不了口;最后章放看不过去了,便主动提问:“马掌柜特地来为三弟妹送药,实在叫人感激,其实这点小事你随便打发个伙计来就得了。总号的生意一定很忙吧?”

马掌柜笑道:“一年到头什么时候不忙?再忙也要分清楚事情轻重。大姑奶奶的伤是要紧大事,我无论如何也要来看一看,若是只派小子们来,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正好,再过几个月贡柑就要收获了,趁如今时间还早,我过来瞧瞧各地果树的长势如何,若能早些订下一批果子,到时候也省了事。有了这么个好理由在,便是总号的伙计们也无话可说了。”

章放干笑几声,又试探地问:“马掌柜来时想必经过德庆城了吧?不知可曾见过…见过新来的江千户了?”

“哦,当然是见过的。”马掌柜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方才一见大姑奶奶,瞧了她的伤,我就把什么事都忘了。来前江家大爷曾嘱咐过我,叫我给亲家老爷、二爷与姑爷赔个不是。前些日子,为着九市姚百户犯的错,把府上二爷给罚了,江家大爷感到很不好意思。只是其他人都受了罚,又不好单饶二爷一人。他想问问亲家老爷,二爷被扣了三个月钱粮,府上可有什么短缺的地方?若有难处,请尽管说。”

章敞的脸色有些僵硬:“我们家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江千户罚我二哥也是应当的,说什么赔不是。”

章放干笑着应和:“是啊,说来那事儿我其实只是受了池鱼之灾,没什么,真没什么…”

章寂便道:“这半年里,多亏了老周与贵商号的帮衬,我们家里越来越宽裕了,种的瓜菜和养的鸭子都卖了个好价钱,我们正商量着,年下把家里房子的屋顶修一修呢。当真没什么难处,若果真有需要,我自不会与亲家客气。这几年我们没少受亲家的恩惠,要是再扭捏,就太过矫情了。”

马掌柜笑道:“这样就好。其实江大爷心里有数,他有心照应你们,但碍于他初来乍到,万事不知,又怕做得太明显了会惹人闲话,反连累了章家,因此才特地将府上二爷与其他军官一视同仁。毕竟两家的交情不好太过张扬了,他又是晚辈,若是前来拜访老爷子,彼此反倒尴尬,日后也不好相处。”

江达生是上司,章家人却只是普通士兵,顶多也就只有章放这个总旗,也跟千户差了不是一级半级。若他前来拜访长辈,确实不好见礼。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章放看了章敞一眼,见他面色微沉,知道他只是半信半疑,心中暗叹一声,重新换上了笑脸,对马掌柜道:“正是这个理儿呢。我们听说江千户来时,心里也十分高兴,只是想到日后见礼,又不知该如何招呼他,正觉为难。见你来了,必然是带话来的,我们全家人都松了口气。”

马掌柜便笑说:“二爷放心,过了今日,这事儿就算解决了。江千户家里的兰姑娘是我老婆认的干女儿,过两天她会亲自来给大姑奶奶请安,大姑奶奶原就认得她,想必彼此也好说话。日后你们有什么难处,若是我侄儿办不了的,只管跟兰姑娘说去。”

这就算是跟江达生搭上了线。明鸾在旁听了,心里就想:恐怕江达生本人也知道陈氏与他关系尴尬,为了不引起章家疑心,才会特地让那个紫兰出面跟练氏联系吧?这样也好,陈氏与江达生完全没有直接接触,也省得章敞成天在那里疑神疑鬼的了。

章家人也觉得挺满意,让女眷之间建立联系,又有马掌柜这一层关系,谁也说不出闲话来。可见那江达生是个懂规矩的,也不象是对陈氏有什么不轨图谋的模样,他们总算能安下心了。至于章敞?他开始觉得江达生也许真的对陈氏死心了。

但接下来马掌柜又提出:“江家大爷近曰有些烦恼,他带来的亲兵都不是本地人,办事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正需一个熟悉本地事务的人帮衬,最好是能读会写、读过几年书、腿脚又灵便的人,可以顺便做些抄写文书的活儿。草拟公文自有师爷负责,只是师爷年纪大了,一般的抄写活儿需另找人做。这个活不好找外人,听说姑爷的学问极好,也曾做过类似的活计,不知…”

章敞的脸色又黑了下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闲差,但叫他去做江达生的亲兵?他知道亲兵是什么差使,在军营里头,为主官端茶倒水、叠被洗衣、传话跑腿,全都是亲兵干的,跟小厮长随差不了多少,江达生这分明是要折辱他!对方果然不怀好意!

于是他便有些僵硬地道:“我如今在百户所里做抄写的活儿,还算顺利,并不打算换地方。”章放连忙替他解释:“是我托人给他安排的差事,当初好不容易才打通的关节,才做了不到一个月呢,忽然便说要走,有些说不过去…”

马掌柜愣了愣,笑道:“好说,好说。不过是江大爷需要寻个可靠的人抄写文书,我以为姑爷闲着,才出了这个主意。

姑爷既然已经有了差事,自然该找别人了。”

明鸾斜了章敞一眼,撇了撇嘴,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却又犹豫不决。

她还在犹豫,那边厢马掌柜便放了个惊雷出来:“前些日子,伙计下东莞收海货时,见了亲家大奶奶一回。亲家大奶奶瞧着似乎不好了,求我们的伙计帮着传封信给北边的亲家大爷,说是绝别信呢!”

章寂一听,脸就黑了:“她这回又想捣什么鬼?!”

明鸾心里也在想:沈氏这回又想耍什么花样?!

第二十七章 簪子

马掌柜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扁扁的蓝布包来:“这就是大奶奶写给大爷的信,还有一根簪子,说是当年大爷送给大奶奶定情的信物。我想着这封信非比寻常,怕底下的伙计们不小心弄丢了,因此特地带过来给亲家老爷瞧瞧,讨您的示下。”说着便将布包递了过来。

明鸾有些意外地看了马掌柜一眼,只觉得那张笑脸上明晃晃地透着精明。

章寂示意章放拿过布包,后者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有一封信与一根簪子。信封只是寻常纸品,而且有些皱皱的,似乎是价格最低的那种便宜货色,至于那簪子,却是根镶了象牙的银簪,做工并不精致,再拿近了仔细一瞧,那银的部位分明是铜胎镀银的,象牙的成色倒是很好,是上等货,厚厚实实的,但只看上头线条简单而歪扭的雕花,若说是章敬送给沈氏的定情之物——章家未落魄时,何曾用过这种粗糙东西?

宫氏只扫了那簪子两眼便率先笑出声来:“这是哪家铺子做的首饰?从前咱们章家还未出事时,便是家里使唤的三等婆子也不用做工这么差的东西,大嫂子居然说这是大哥送的?骗谁呢?!再说了,我们妯娌三个是穿着孝服进的大牢,出来以后,全身上下的衣裳首饰都是陈家五奶奶给备的,几时有过这东西?”

马掌柜笑笑:“这个我也不清楚,听亲家大奶奶说,这象牙还是亲家大爷亲手雕的呢,因此她才会一直贴身收着。”

玉翟也在旁小声说:“我从前见过大伯娘戴一根镶象牙的银簪子,样式跟这个差不多,只是象牙的白色好象有些不一样,也许是我记错了,想来就是这一根。”

宫氏脸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道:“原来如此,既然是大伯亲手雕的,那做工差些也就不奇怪了,不过居然用铜鎏银的簪身,大伯也够小气的。”说完了她又有些忿忿之色,“只是这簪身虽不值几个钱,象牙的成色却极好,当年我们家流放南下时,路上一度与陈家派的人失散了,我们骥哥儿生了重病,没钱请大夫抓药,连三丫头都把老太太的遗物拿出来当了,大嫂居然还藏起这么一件东西。大概她心里觉得,我们骥哥儿的性命比不得她这根簪子重要吧!”

这话一出,章家众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当年在彭泽,在周合找到他们之前,他们确实一度坐困愁城,那时候沈氏做了什么来着?她身上所有的首饰不是留给了娘家人,就是给了路过的陌生人,却没想想家里其他人还需要钱。若不是今日马掌柜将信与簪子拿了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她当年原来藏起了这么一件东西呢。

章敞也记起了自己的幼子,沉着脸问马掌柜:“大嫂的病情到底如何了?既然看着不大好了,可曾请过大夫来瞧?”

马掌柜便道:“据伙计们说,当时瞧着大奶奶面色灰败,确实不大好,也不敢大意,立时便请了一位相熟的大夫去瞧。大夫说,大奶奶是那年流放路上病后失了调养,埋下了病根,一直没能痊愈,本来先前几年时时进补,已经有了些许好转,今年不知为何又忽然恶化了,到得今日,已呈油尽灯枯之象。若再不加调养,任由病情恶化下去,只怕也就是今冬明春的事儿了。”

他这话一出,章家众人都觉得十分意外。沈氏惯会使手段,其实都是装假的,他们只当这回也是如此,却没想到她是真的不行了。

明鸾小声问:“大伯娘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么?”

马掌柜道:“听说沈家已经有几个月没请过大夫为她医治了,她大概也是心里有数,只是不知详情。听得我们请去的大夫这么说,她的气色更差了,伙计们离开时,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呢。”

章放转头去看章寂:“父亲,您看…这封信…”

章寂拿过信,拆开来看。明鸾眼睛一下睁大了,但没有吭声。好吧,她知道这么做有侵犯隐私的嫌疑,但为了在场所有章家人的利益,还是要谨慎一点好,万一沈氏在信里说了对他们不利的话,那不是麻烦了么?

章寂看完信后,叹了口气,又递给了章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不孝媳妇糊涂了一世,总算在临死前知道自己错了。

“章放接过信,便一字一句读了起来,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明白。

沈氏在信里向丈夫章敬赔罪,请他原谅她对公婆的怠慢之处,说她后悔了,无奈病体沉重,身不由己,无法在公公面前侍奉。她自知罪孽深重,情愿来世变做猪狗偿还罪行,只是放不下一对儿女,担心他们失母之后境况可怜,请章敬看在往日夫妻情面上,对两个孩子多加怜惜,万万不要因为他们母亲的过错而迁怒于他们。最后她还请章敬日后见到公公章寂时,代她这个妻子向老父郑重赔罪,同时向二房、三房道歉,最后还说自己十分对不住四叔章启,请章启原谅她,不要因为她曾经的隐瞒而迁怒她的一双儿女。

听起来似乎挺诚恳?只是那字里行间怎么透着一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呢?

明鸾悄悄走到章放身后,瞟了那信几眼,见那上头的字迹虽还算端正整齐,写得却是轻一笔、重一笔的,只能说笔划还算清楚,却说不上漂亮,想来是因为沈氏病重,已经到了无法照常写字的地步。

宫氏小声质疑了一把:“沈绰真是这么想的吗?她在信里没有说别的?”

章放瞥了她一眼:“她在信里写了什么,我已经全都念了出来,全家人都听见了,若你觉得还有其他,不妨亲自去问问她本人?”宫氏只得闭了嘴,心里仍是半信半疑。

章寂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只是她在信上既然这么写了,又确实病重不起,再与她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她再不好,也是文龙与元凤的生母,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就由得她去吧。”说罢便接过信重新装好,连同簪子重新用那块蓝布包了,递回给马掌柜,“若是方便,还得麻烦贵宝号的伙计将这封信送到我大儿子手里。”

马掌柜连忙接过信:“虽路途远些,但也不是送不过去,只是时间上可能就…”他欲言又止。

章寂心里明白,从岭南到辽东,相距万里,哪有这么容易送到?儿子先前送一封信来,都在路上耽误了半年呢,于是便道:“眼见着就要入秋,这时候送信到辽东,只怕才到北边,就要遇上寒冬,赶路不便。我们家数年来已经麻烦亲家许多了,怎好再强求?横竖这信即便赶着送去了,我那大儿子也没法赶过来见他媳妇儿最后一面,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差别?还是等明年开春后,再请人送过去吧。”

若是沈氏果真熬不过今冬明春,开春后再送信去辽东,等章敬得了消息派人赶来,黄花菜都凉了。但有了这封信在,章家众人倒不担心沈氏去后,章敬会对家人有什么不满。马掌柜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只是小心将信收起。

不过沈氏在信里提起了一双儿女,章寂的心里便有些难受。那本是他最疼爱的嫡长孙与嫡长孙女,几年不见了,他着实想念。长吁短叹一番后,他便对章放说:“把前儿我给你收起来的那一袋钱拿来。

“章放怔了怔,慢慢起身进屋去了,不一会儿,便取了个沉甸甸的布包出来。

章寂接过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的几串铜钱与七八块碎银子,对马掌柜道:“这里头有十两银子,烦请掌柜的命人带到东莞去,交给我那不孝的媳妇,让她请个好大夫调养调养身子,若是实在治不得,好歹也要买口薄棺材,好生发送了,不至于身后太过凄凉。沈家如今想必也是自顾不暇了,只怕未必能替她料理周全。”

宫氏立刻尖叫出声:“父亲,这是我们家年下要修房子的钱,家里的屋顶连年漏雨,再不修,明年雨季来时就没法住了!”

章放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但望向父亲的目光中也透雷出几分不解。

章寂叹道:“咱们家如今日子好过了,银子没了,以后还能再挣。你们嫂子已是熬不过去了,便是待她厚道些又何妨?你们大哥先前已经送了信过来,虽然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接我们去辽东,但总有一家团圆的那一天,到时候见了两个孩子,总不能叫他们埋怨长辈们薄待他们的母亲吧?”

章放等人听了,便不再反对。沈氏虽不好,她生的一双儿女还是知礼的,而且等一家人去了辽东,想必就得仰仗章敬及他的儿女生活了,这十两银子就算是卖好吧,毕竟沈氏是文龙与元凤的生母,就算章敬能明白事理,两个孩子却不可能放下生母。

章寂将钱交到马掌柜手中,后者忙道:“使不得。亲家大奶奶的病,我们商号的伙计们也是十分关心的,早已请了大夫去照看,若是果真有个好歹,后面的事也自有人料理,实在不必您操心。”

章寂却十分坚持:“你就收下吧。我这个不孝儿媳一直以来都给陈家添了不少麻烦,难得你们还对她照顾有加,但我们章家却不能这般厚脸皮。她剩下的时日里,一应吃穿用度,都请从这十两银子里支出,若沈家想求别的,还请你万万不要应承,就说是我的交待。沈家是章家的姻亲,就算要求人,也只能求章家,陈家只是章家的姻亲,没有责任去帮沈家人!”

马掌柜闻言只得收下了银子,还叹道:“章家真是仁厚之家,对那样一个媳妇,还倾全家之力为她医治宿疾,连她的身后事都设想周到。相比之下,我们的伙计曾向我透雳,说送给大奶奶的米面肉菜,都叫沈家人拿了去,送去给大奶奶补身的药材,也叫大奶奶的兄弟卖了换钱。若非如此,亲家大奶奶的身体又怎会恶化至此?可怜章家如此仁厚,却有沈家这样的姻亲,亏得他们还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呢。待我派人送信去辽东时,定要嘱咐他们,将这一切都尽数告诉亲家大爷,好让他明白家里人所受的苦处。”

章寂微微一笑:“那就一切拜托了。”

明鸾在旁边听得明白,心中暗叹。虽然沈氏很令人讨厌,但章家人日后要是真去了辽东,少不得要看章敬一房的脸色行事,那现在就不能太过明显地表现出对沈氏的厌恶与嫌弃,有了这番布置,章敬、文龙与元凤日后要怨恨,也只能怨恨沈家人与沈氏自己了,毕竟章家已经够厚道的了。

不过明鸾心里还是觉得有此疑惑,沈氏费那么大功夫,请了茂升元的人万里迢迢送封信给章敬,就仅仅是表示忏悔与绝别吗?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有那根簪子,她是什么时候藏起来的?一路上可完全没发现啊!而且,章家大伯居然会送一根这么粗糙不值钱的簪子给爱妻做定情信物也真够奇怪的…

眼见着章家众人又与马掌柜聊起了柑园的事明鸾暂时将这些疑惑埋在心底寻空去看望了陈氏,并且把方才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陈氏沉吟道:“你大伯娘确实有这么一根簪子,那象牙有两寸长、两指宽,是扇形的,厚厚实实,上头还刻了并蒂芙蓉花,因平日很少见镶这么大一块象牙的簪子,我记得特别清楚。只是那簪身应该是全银的绝不是铜鎏银,做工十分精致。听说那是你大伯特地寻能工巧匠做了送给你大伯娘的,你大伯娘家常很少戴它说是极其少见又难得的东西,怕弄丢了。我虽不知这簪子如何难得,但曾经在近前见过,记得那簪身上还镶有一颗艳红色的宝石,虽然不大,颜色却十分好看。就因为这个,你祖母过世后,你大伯娘并没戴这簪子,我只当早就连其他首饰一道被官兵抄走了,没想到还在,莫非是她随身带着的?”

明鸾想了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方才看到的簪子跟“做工精致”四个字联系上,而且那上头也没有红宝石,便道:“这事儿真透着古怪。”

陈氏叹道:“这都是小事,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你大伯娘居然…”顿了顿,眼圈微微发红,“她今年才三十出头呢,过得几年,也能抱孙子了,没想到却生生折在南疆…若她当年不是那般糊涂,与家里人一道来了这里,又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