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得直打跌,屋外的小丫头闻声在门口探了下头,竟换来皇太极的一声怒吼:“滚出去——”咻地声,一只瓷枕竟被他用力丢了出去,啪地砸在近门的墙壁上。小丫头不可避免的被瓷枕碎片刮到,低呼一声,抱着头狼狈的逃出门去。

竹帘子啪嗒甩上。

我渐渐敛住笑声,看来这次皇太极是当真动了肝火,以前可从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的。

我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其实……那个也没什么……”

“闭嘴!”他呼呼喘气,胸膛急促的起伏。

我发现他虽然年幼,骨架纤细,但身子却并不如我想像中那般单薄,胸腹肌肉结实健壮,以一个少年而言,还算满有料可看的。

“咳……”我被口水呛了下,脸不禁有些泛红。

真是色女啊,我怎么对个小毛头品头论足起来了呢?

“东哥!”

“啊?什么?”

“我在跟你说话,你又走什么神了?”他嘶吼。

“是……是吗?你刚才说什么了?”

他的眼神似乎要吃人,脸红得跟只西红柿一般,我却越看越觉可爱。

少年人啊!可爱的少年人……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咬牙切齿,“我让你到那边柜子里给我拿条裤子……”

“哦,哦……裤子!裤子!”我忙点头,“是了,你裤子也尿湿了。”

“东哥——”他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表情狰狞,我哇地声大叫,没来得及跑,就被他从正面扑倒在地。

虽然他年纪比我小许多,可身高却已与我比肩,力气更是比我要强悍得多,而他又是含忿冲过来的,这一仰面跌倒,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原以为后脑勺与地砖亲密接吻,非得撞出一个大包来,可没想他竟及时伸手绕到我脑后。

着地时屁股和后背一阵剧痛,可头却稳稳的被他用手托住,完全无害。

这小子……我呲着牙想,毕竟还是有点良心的呀!

“不是……”

他赤裸的上身滚烫,我模模糊糊的想,怎么那么烫啊,难道是发烧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哑着声解释。

我憋住笑,点头:“是,是,八爷,我保证不会说出去……连你额娘那儿也……唔!”

身子猛然一颤,我脑袋里轰然作响。

他……他……他居然吻了我!

虽然只是短暂的触碰,但是唇上还留着他暖暖的、青涩的味道,这个……可不可以单纯的理解为他是恼羞成怒,所以情急之下只想尽快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再胡说下去?

“你……”我望着他,距离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卷翘的睫毛。

乌黑的瞳孔熠熠生光,他的眼眸在笑,虽然脸上面无表情,可是眸中已露出一抹调皮的笑意。

只是,在捉弄我吗?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在那一刻,我的脑子被他搅成一团浆糊。

“东哥……你很香。”

我错愕的望着他。

然后他突然冲我笑了笑,低下头在我唇上又轻轻啄了下:“真的很香。”

“你小子……”我双掌使劲一推,将他从我身上掀翻下去,怒气冲冲的坐了起来,他也正慢慢从地上坐直,“色胆包天啊,居然敢耍起我来了!看我不把你的糗事对外大肆宣扬……”

“要说尽管说去。”他轻松的回答,侧着半边身子,修长的双腿弯曲,右手手肘支在左膝膝盖上,回眸冲我冷蔑的一笑,“全天下也只有你这傻瓜才会把这个当成笑话……嗤,尿床……我在你眼里真就那么幼稚吗?”

我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他。

难道……难道……是男孩子发育期特有的那个?

这个念头骤然间突兀至极的闯进了我的脑海,我耳朵里嗡地声,脸上被灼灼的烫了下。

他却优哉的绕过我,径自走到衣柜面前,打开:“我要换裤子了,你若有兴趣留下看个仔细,我倒也不介意……”

我“呀”地声低呼,惊慌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夺门而逃。

门外正和海真小声说话的葛戴,惊奇的回头看我:“格格,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急忙捂着脸:“有吗?是……天太热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谎扯得太离谱,我的心扑嗵扑嗵跳得极为猛烈。

“今儿天是很热,所以海真姐姐特意命人煮了绿豆汤,一会儿加了碎冰,奴婢端一碗来给格格解解暑气吧!对了,八爷醒了没?要不要叫人进去伺候?”

我脸上又是一烫!这小子……居然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竟还傻傻的一直把他当成以前那个没发育完全的小毛头。

夙愿1

短短几个月,孟古姐姐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她每天进食甚少,基本上只能喝点流质性的东西,如果稍微吃些肉类荤食便会呕吐。

她并不咳嗽,也不发烧,只是全身无力,就连说话也不得不放缓了速度,慢声细语,全无底气。

盛夏时节,她骨瘦的双手却如井水般冰凉。

“药吃过了?”我柔声问。

“才吃下去,却又吐了一半……”海真在一旁无奈的回答,“这大夫开的药也实在太难吃了,格格现在每日里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孟古姐姐躺在床上楚楚一笑,虽说脸色苍白,颧骨因为面颊消瘦而略显凸起,眼眶则相对凹眍,可那对乌黑的眼瞳却也因此显得分外深幽,独有的清柔婉约淡淡的从她身上散发开来。

“姑姑,前几天园子里的荷花全开了,我命人采了几朵来……”我示意让葛戴将插了荷花的花瓶捧到床前,“搁在房里,也看个新鲜。”

孟古姐姐看了两眼,微微一笑:“真是……有劳东哥费心了。”

“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听她气若游丝,我心里不由一酸。

孟古姐姐算是“我”的亲人中唯一一个真心关爱我的人了,见她这么一直有气无力的病着,我当真不是滋味。

“皇太极呢?”孟古姐姐轻声询问。

我脸上微微一热,没有吭声。还是一旁的葛戴立马机灵的回道:“回侧福晋话,八爷才起身,这会子正在用早膳……”

孟古姐姐含笑对我说:“你调教的丫头果然个个透着伶俐,只是……皇太极还小,我怕他福薄,担不起这个爷名,以后记得还是喊他八阿哥吧……”

小?不小了!

我在心里嘀咕一句,想起方才被他捉弄的糗态,心里又是一阵别扭。正想说话反驳两句,忽听外头嬷嬷高声喊:“八阿哥来了!”

随着身后门帘子嗒啦一响,我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儿子给额娘请安!”皇太极精神抖擞的行了礼。

孟古姐姐满面欢颜,从床上勉强撑着抬起手来:“快些起来吧。”瞥眼见我傻傻的站在床边,便奇怪的问,“东哥有什么事吗?”

“啊……不,没、没什么……”我慌慌张张的又赶紧坐下了,却听身后有个声音嗤地一笑,皇太极从我身后紧贴上来,在我耳边凑过嘴:

“表姐,你为什么不帮我换裤子就跑出来了?”

我微微吸气,这种话他竟然也好意思拿到这里来说?

忍不住回头恶狠狠的瞪他!

他痞赖的微微噘嘴,然后摆出一副难过不满的纯真表情:“那些丫头笨手笨脚的……”他从背后伸手紧紧抱住我,“我还是喜欢表姐替我穿衣裳……”

呀!呀!呀!

我险些从凳子上一头栽下地去!他还真会演戏!在他额娘面前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摆我一道!

我回过身,伸出两只手猛地捏他的脸,将他嘴角的两团肉使劲拉向两边。他用漏风的嘴哇哇大叫,手舞足蹈:“额娘!额娘!表姐欺负我……”

海真噗嗤一笑,掩着唇低下头偷笑,葛戴也不好意思的别开了脸,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孟古姐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和悦的笑意:“真想不到你俩的感情会如此亲厚。”她伸手颤巍巍的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一愣,放下皇太极,俯下身去。

“姑姑?”

“以后……八阿哥也要拜托你了……”

我内心震撼,她赢弱无光的脸庞缥缈的蒙着一层颓败之色,幽暗的眼眸浓郁的透着殷殷期待。

“额娘。”皇太极握住了她的右手。

夙愿2

孟古姐姐勉强挣了挣,强行支起身子,将左手颤抖的伸向我,我一懔,忙递出手主动握住了她。

“东哥!东哥……”她嘴唇哆嗦着,眼泪竟自眼角无声无息的淌下,“我的亲人……我的亲人……”她念了两声,身子急遽颤抖,忽然喉咙里“咯”地一声,竟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血星子溅到我的脸上,温温的……

孟古姐姐的手松开了,那张惨白的脸离我仅有半尺距离,可是我却只能茫然无措的看着她双眼一翻,脖子僵硬得向后倒去。

“喀!”皇太极闷哼一声,他的右手抓着孟古姐姐的右手,左臂却飞快的塞到她的脑下。孟古姐姐的头最终稳稳的倒在他的肘弯里,可他的手肘却重重的砸在坚硬的瓷枕上。

“姑……姑姑——”我尖叫,看着她雪白的衣襟上点点猩红,心如刀绞,潸然泪下。

“额娘!额娘……”皇太极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传大夫——传大夫——”

海真哆嗦着脚下一软,竟轰地瘫倒,昏死过去,最后还是葛戴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一会儿两名医官急匆匆的赶来,场面一度混乱。

问诊,察看,针灸……一番紧张慌乱的作为后,孟古姐姐逸出一声呻吟,呼吸渐渐趋向平稳。

我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起死死的攥紧了皇太极的手。十指交错相握,我与他的手里满是湿漉漉的汗水。

“没事了!”我搂着他僵硬紧绷的身体,轻轻拍他的背,“没事了……她不会有事的……”说到后来,竟不像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额……额娘……额娘……”孟古姐姐双目仍是紧闭,眼睫颤抖,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反复轻声念叨。

我心里酸痛至极,一把抓过她枯瘦的手,跪倒在她床前:“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额娘……额娘……”眼泪默默的顺着她的眼角不住的滑落,“我想……回家……额娘……带我……回家……”

皇太极偎在她头前,哀声呼唤:“额娘!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儿子!”

我心阵阵抽痛,无语凝噎,好半天,我一咬牙,坚定的说:“我带你回家!我带你找额娘!”

一旁的大夫慌了神:“格格切勿造次!侧福晋身子虚弱,绝不适宜搬动,更不可能远行!”

我咬着唇,看着昏迷中不断痛苦呓语的孟古姐姐,心乱如麻。

“好!我去想办法!”我狠下心,猛一跺脚,转身就走。

才冲出门,身后有人冲上来一把拖住我的胳膊,蓦然回头,竟是皇太极。

“你要去哪?”

我定定的望住他:“我还能去哪?”

“不要……去求他!”他眼里有痛,一种受伤的、无助的哀痛。

我强咽苦痛,涩然:“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东哥……”

“这是你额娘的心愿,也有可能……是她最后的心愿。”

抓紧我胳膊的那只手在颤抖,我轻轻推落他的手,他垂下头,黯然神伤:“你可知,你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你可知……他等你开口求他已经等了多少年?你可知……”

“我知道。”悲痛到极至,我竟能坦然笑出来,我最后用力抱了抱他纤细的身子,然后放开,“我都知道……没关系,我不在乎,为了姑姑,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孟古姐姐待我亲如家人,我无法坐视不理,不能看着她含恨而终。

她太想家了!这个离家十五年,再也没有见过亲人的可怜女人,她想念她的额娘!她的亲人!

她的思乡之情我懂!那种想念着故乡的刻骨之痛,我何尝没有?

也许我的心愿无望达成,但至少……至少我能帮到她!

我能帮到她!

即使,那个代价高昂得将令我终身痛苦!

但我在所不惜!

薨逝1

雷声隆隆,雨点粗暴的砸在湖面上。

荷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微卷的残边在狂风暴雨中瑟缩颤抖。

已是夏末……

已是一塘残荷……

恍惚间似乎还能清晰的回忆起那碧绿新嫩的荷叶,那鲜明夺目的花骨朵,娇艳明媚的花枝在湖心开得是那般的绚烂。

然而时过境迁,盛夏的怒放早已变成此刻的满目凋零,暗墨色的残叶犹自顶着狂风暴雨苦苦支撑。

此情此景,让人见之眼涩,一如……在鬼门关前饱受煎熬的孟古姐姐。

她也在撑!

撑着等待能见到从叶赫来人的那一刻……

有多久了?

三十天?四十天?还是五十天?

努尔哈赤打发人到叶赫去通知孟古姐姐病危,请求她的额娘来赫图阿拉见女儿最后一面,离现今到底已经过去多久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一日,努尔哈赤冰冷的话语,冷漠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

“知道。”

“你这是在求我?”他讥诮的扬起唇角,我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残忍的笑意。

身后不远处,阿巴亥正在对镜梳妆,事实上,由于我来得匆忙急促,竟是冲破了侍卫的阻扰,直闯寝室。当时我一心想找努尔哈赤,竟忘了这里其实是阿巴亥的房间。

好端端的一场夫妇同床鸳梦,竟被我硬生生的打断。

当努尔哈赤赤裸着身体,仅在腰围上简易的裹了一床被单,下床缓步走到我面前时,我能感觉到他凌厉而探索的兴味,以及床帷内阿巴亥深恶痛绝的目光。

可是我管不了那许多,为了孟古姐姐,我管不了那些应有的避讳和顾忌。

“我求你……”我颤抖着软声,同时身子缓缓矮下,倍感屈辱却又无奈的跪倒在他脚下。

我原以为下一刻定会换来他得意的狂笑,又或者他会直接扛起来我将我丢上床。然而,当我惴惴不安得浑身冒冷汗时,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我盯着他光溜溜的脚背,心头一片空洞和茫然。

过了好久,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与我平视:“你知不知道叶赫现在与建州关系紧张?”

我茫然的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