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夫人重重一叹,不知想了什么,眼睛里竟沁了泪花,拿帕子沾沾眼角才道:“你说的有理,原是我想的不周到,不过云儿年纪实在不小了,你心里可有什么差不多的人选?”

肖易生一笑,道:“原是打算看看再说的,可既然今儿你问起来,也罢了,就是洪清。”

元夫人听了就啐一口,语气复杂道:“终归绕不出你的学生!这个年纪也忒大了些,差着五岁呢,却是哪里强?”

饶是有肖易生分析利弊,可在她心里,杜文还是第一人选,这会儿听对方说了另一个学生,自然有些不服气,要辩一辩的。

夫妻这么多年,肖易生如何能猜不到她的想法,也不等对方问,当即主动把自己的考量说了:

“大些也有大些的好处,他为人稳重老成,又温柔体贴,性格宽厚,很会照顾周围的人。这样的性子瞧着寡淡了些,可确实难得稳当,又天生一份谨慎,凡事不冒进,只要日后谨慎些,全身而退还是很容易的。”

前些年肖易生教书的时候,元夫人也时常能见到那些学生们,隐约知道洪清是个什么性格,如今再听相公掰碎了细说一遍,也有些意动。

只是心里到底有些疙瘩,闷声道:“也忒没趣儿了些!再者,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呢,他是长子,便要侍奉父母,日后成亲,光是家中琐事怕不够云儿忙的?”

说完这些,元夫人又语出惊人道:“还有一件,他,他长得也不大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圣人也不免喜欢长相赏心悦目者,君不见多数朝代都有“有残疾者不能为官”的规矩?

是以时下名头大的读书人中往往多姿容俊美者,又气度出众。

肖易生虽然不以貌取人,可五个入室弟子也都颇俊秀,其中尤以石仲澜与牧清寒为首,然前者轻浮,后者冷僻,故而元夫人不中意。

肖易生听后哈哈大笑,指着她道:“多大年纪的人了,你什么时候竟也这样看人?他也是浓眉大眼,又哪里不好了?便是比杜文略逊色些,也颇顺眼。真要论好看,你我为何不从石仲澜、牧清寒之流中挑?

再说长子,难不成杜文不是长子?你也是糊涂了,他们日后必然要为官的,届时四处上任,难不成还总是带着父母、弟妹?就是后头接了老人来奉养,琐碎也有限。”

元夫人这才不言语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肖易生便道:“洪清是个稳妥人,来年未必会下场,我先透个意思过去,也好叫他安心读书,叫他家里也勿要相扰,待过几年云儿及笄了再过明路。”

包括杜文自己在内的杜家人都不知道,师父师娘早已暗中审核过自己,且刷了下去……

日子还是这么过着,并无太多波澜:

大房周氏去了,原先倒是有些人打小算盘,琢磨是不是能借这次机会与秀才家打通关系,谁知二房那头竟只在头尾两天略露了面,且很不爱与人说话,又有村长族老发话,直叫他们无计可施。

今年恰逢三年一度的文举,杜文来信说,他有心下场一试,牧清寒却似乎想再等一届,他正在游说对方同自己一起。

杜瑕管他信中言语,似乎略微收敛了些,只还是锐气逼人,想来是天性使然,单凭外界劝说恐无济于事。

她既忧且叹,心道大概这就是现成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惟愿日后兄长吃亏吃的小一点,点到即止,万莫弄得元气大伤。

这是一回事,至于考试的事情,她倒是不反对,甚至还挺希望牧清寒也跟着试一回。

考举人和考秀才不管是流程还是内容乃至氛围都截然不同,反正就在济南府,也不需四处奔走劳累,倒不如略花几天找找感觉,便是有什么想不到的意外情况也好有个准备,总不至于到时候被打个手足无措。

两边就这么半月一次通信,杜文与牧清寒等人努力读书,勤习六艺等,杜瑕也不甘落后,不仅继续读书写字,又陆续出了两个话本和《阴阳迅游录》的第二、三卷,俱都卖的极好,更有诸多外县书铺争相批发贩卖,“指尖舞”先生的大名竟也真有了些如雷贯耳的意思。

与之前的女权话本不同的是,《阴阳迅游录》里头的故事环环相扣,处处伏笔,十分新鲜奇妙,又是当下没有的激烈刺激,且全是图画,更加不必识字,只要长着一双亮眼就能清楚讲的什么。故而受众颇广,不仅闺中妇人、女孩儿愿意看,便是各行各业的男孩儿、男人们也有许多人爱看,所以虽然卖价远远高过寻常消遣读物,销量竟也十分可观!

那林家书铺如今也不同以往了,不仅将店内外修整一新,还将隔壁铺子租下,进一步扩大店面,增加刊刻坊人手,日夜开工,将画本卖到诸多州省,一举从原先的三流奋力跃居二流,并隐隐有成为一流的苗头。

说来也是讨巧,尤其是如今卖的极红火的《阴阳迅游录》画本,几乎一力促成了林家书铺如今的名声地位。

若是一般文字话本,但凡能买一本在手上,其他刻印铺子也都能自己做了,只它却是个画本子,翻开里头全是极复杂极别具一格的画儿,若是其他铺子也想自己做,就得先花费工夫研究刻板,成本极高不说,且还不一定能成,风险颇大,是以一众书铺都选择从这边批发贩卖。

此般林家书铺便是独一份儿,哪怕陈安县内不算,光每月贩到其他州县的,数量就十分可观。说是书铺,竟更像专门的批发市场了。

林家书铺也知道能有如今的局面殊为不易,对杜瑕可谓感激到了极致,不仅对她的要求言听计从,又怕她走了,跑去别的书铺和刻印作坊营生,竟主动表示要给她一成干股。

杜瑕听后就笑了,心道你们也是挺狡猾,给原作者整个书铺的一成干股,听上去简直叫人怦然心动。可说到底,你们这个书铺本就倒闭在即,一年也不见起能赚几个钱,去了房租和人工,当真不剩什么了。

一成干股,能有什么?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说白了,也就是变相的提高《阴阳迅游录》的分成罢了!

杜瑕爱财,却不是那种咄咄逼人死要钱的性格,但也不希望旁人把自己当个傻子耍。

她亲自去了林家书铺,与掌柜的好一通讨价还价,一针见血的指出对方提议的迷惑性,以及“指尖舞”这个名号所能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最后成功将分成提高到了三成。

自此以后,“指尖舞”先生的大作第一版必须在林家书铺刊刻、贩卖,而杜瑕拥有林家书铺三成的收入分成。

若是杜瑕本人日后搬离陈安县,则此合约自动作废,杜瑕合伙人和分成人的身份也将自动解除。

白纸黑字,两边都签字按手印,谁也不得反悔了。

闲时杜瑕就感慨,文化圈儿里想赚钱其实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哪怕开篇难些,但只要上了套,后面当真受用无穷。

如今只这一桩买卖,她每月便有将近十两银子的收入,一年就是一百二三十两,除了她自己之外无人知晓,结结实实的私房。

这还不算。

因为现在家里买的两座山都步入正轨,还不需纳税,连瓜果蔬菜、禽蛋皮肉,两边加起来一年都能得个四五百两,日常开销也都从这里头出,杜瑕和王氏也都不大做活,只偶尔熟客求上门来,略作一二,是以平常都很有空闲。

杜瑕是个闲不住的,不做手工了就重拾漫画师老本行,而这个一两个月更新一卷的工作量也实在说不上大,且如今她又成了分成人之一,就又想了些招儿。

因《阴阳迅游录》现下积累了不少人气,她便设计了一款书中主要角色的玩偶,约莫巴掌大小,一套六个,除了女主角阿玉之外,还有出场最多的狐狸精、孔雀精等,都用羊毛毡戳出来,毛茸茸的,无比可爱。

她做了十套,都送到林家书铺去,但凡买了画本的人都可以抽签,能不能得全凭天意。

因一本只能抽一次,竟有许多死忠粉为了要这玩偶一口气买许多本的……

杜瑕听说后不住偷笑,心道虽不能给你们签名海报,可这个周边想来也不差什么了。

只是时候久了,跟她最熟悉的方媛和万蓉却渐渐窥出端倪。

那一回方媛还耐不住问道:“放眼整个陈安县,会做这样玩意儿的也只你一人,如今书铺里也有了,却是个什么缘故?”

没奈何,杜瑕只得同她们坦白,又央求不许说出去。

方媛和万蓉虽暗中猜测过,可如今听她亲口承认,还是大吃一惊,又笑又叫,又说她不够意思。

“好啊,亏你竟能瞒我们这么久,说吧,该当何罪!”

俩姑娘素日没少跟杜瑕讨论指尖舞先生的大作,言辞中不乏向往和憧憬,如今骤然得知那先生本人竟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且是她们隔三差五就见的密友,当真不亚于冬日惊雷!

杜瑕被方媛和万蓉按在炕上咯吱半晌,险些笑岔了气,头发乱了,衣服也滚皱了,更笑的满面泪痕,胭脂也花了。

她连声告饶,直叫好姐姐,又保证日后若有新作,必然第一时间送来才逃脱了。

万蓉也是被气狠了,又掐着她的腮笑道:“真是没瞧出来,竟把我们都给蒙骗了,断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方媛一拍手,歪头乐道:“这倒也不难,就罚她将那什么偶人都做一整套送咱们,如何?”

万蓉噗嗤乐出声,点头赞道:“极好,极好。”

说完她又啼笑皆非的怒道:“亏我前儿还打发人一口气买了十本呢!就为了抽那个,结果抽了老半天,竟一个没中,为此我还伤心了老半天呢!”

也亏得她兄弟姐妹多,亲戚多,分出去也没浪费。

一时三个姑娘都笑作一团,方媛又叫了丫头们进来,重新打水梳洗、整理衣裳。

杜瑕一边看小燕给自己梳头,一边笑道:“好姐姐,我可真是错了,你们且饶了我吧。我确实有苦衷的,这画本子就罢了,不过神鬼故事而已,倒没什么,可你们也不想想,前头那些个惊世骇俗的话本,我如何敢叫外头的人知道是我写的?不然那起子人还不都生吃了我!”

几个人又想起来如今外头还时常有读书人怒骂的几个女权话本,也都笑了。

方媛不知想起来什么,突然笑的促狭,又推了杜瑕一把,挤眉弄眼道:“我问你,你女婿却知道不知道?”

这个称谓杜瑕还真是没听过,乍一听也觉得甚是刺激,愣了半晌,脸就自己红了。

她啐了一口,丢了正把玩的簪子去打她,结果反被方媛和万蓉联手按住了,非叫她说不可。

五个杜瑕加起来,也未必是一个方媛的对手!

她挣扎一会儿,眼见刚梳好的头发又散开了,只得认怂,带点儿害羞又带点儿小骄傲的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便是我哥哥也知道,当初还是他们帮我在外头跑,不然我一个小女孩儿家家,如何做的这些?”、

方媛和万蓉听了,不觉诧异不已。

“他们竟然都是知道的?!”

不得已,杜瑕又坐回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看着她们的反应点头,笑道:“是。”

这回方媛和万蓉闹不起来了,两人对视许久,都隐隐有些嫉妒,沉默半晌才语气复杂道:“也不知该说你什么了,是大胆呢?还是运气好。”

她们也都是有兄弟的,这几年也开始议亲了,可即便是至亲兄弟,也断然不会同她们这般亲密无间!更别提写,哪怕是看这种明显打压男人的话本小说了!至于议亲对象,更是万万不敢提及这个……

杜瑕自然知道她们什么意思,同时也深以为然。

这些年她每每静下心来回忆,每每都会暗自感慨自己的幸运。

她庆幸自己有一对开明的父母,更庆幸有个好哥哥,也庆幸能遇到知她懂她的牧清寒!

杜瑕冲着镜子里灿然一笑,道:“我不过是个走运的傻大胆罢了。”

方媛和万蓉一怔,都噗嗤笑了。

*****

转眼冬去春来,外头的枯枝草根上头也都渐渐冒出细密的茸芽,远远望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叫人看了就舒坦。

被冻了一个冬天的土地也都变软了,风再吹到脸上也柔柔的,暖暖的,一直吹到山上的桃花杏花都开了,吹得人们从憋闷的房中走出来,街上重新恢复往日热闹,

开春以后,杜河便同酒楼请辞,任凭掌柜的再如何挽留也没回去。

私底下他也跟妻女说:“倒不是有意卖款,只如今儿子、女婿越发出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举人老爷,若给人说起,我还在酒楼与人赔笑招呼,总归叫他们面上无光,便是他们自己不在意,外头有些人明着不说,暗地里怕也少不了嘲讽。”

王氏听了深以为然,点头道:“到底是你想的周到些,我却不曾想着这个。”

杜河憨憨一笑,又划算道:“早几年我就隐约有这个意思,年前又去了省府,着实开了眼界,越发觉得该这么办。再者姑爷家那样好,咱们也该给女儿做脸才是,不然姑爷兄弟两个那样,回头跟人说起,亲家在酒楼与人打杂,哪里还有脸面!一回两回不往心里去,时日久了,难免不疙瘩,若是带累了女儿,叫我怎生活得下去。”

顿了下,他又说:“可巧现在咱家的山也都好了,各项琐事一大堆,老王头儿他们栽树养树、打猎剥皮是个能手,可遇到谈买卖、拢账甚的也着实焦头烂额,央了不止一回,合该有个人总管着。若是外头找去,总归不放心,也不一定找得着合适的,不若我就接手了,一来安心些,二来说出去也是正经农户,名声也好听些。”

况且他在外头经营多年,多少也有些人脉交情,每逢遇到南来北往的大客商、大贩子,更是倍加留意。如今他儿子出息,大家往来越发亲密,便是相互买卖也有益,岂不是现成的掌柜!

王氏点头称是,旋即想起一件事来,道:“这几年雨水不多,收成也越发的少了,今年还指不定什么样儿呢!”

杜河砸吧下嘴,搔了搔头,商量着开口:“我也一直打听着,说是因不少河湖都干涸了,成本大了,收成反倒一年不如一年,有周转不灵支撑不住的,不少人想咬牙贱卖。我合计着,便是旱灾也不过这两年罢了,狠狠心熬过去也就得了,如今咱们手头宽裕,还支撑的住,不若趁着贱价再买几座,好生经营,日后给瑕儿当陪嫁也是好的。”

大户人家嫁女儿多有店铺、田庄陪嫁,这就是源源不断的活钱,即便日后娘家没人了,婆家靠不住,只要手握地契,每年都能有固定收入,也是个保障。

他们家这个样子,女儿与牧清寒结亲本就是高嫁,若是再没点拿得出手的陪嫁……

可惜杜文势必要走科举的路子,他家里人再半道经商却是于名声有碍,只好多多买房置地。而这一带良田甚少,杜家无力也无意与旁人相争,思来想去,倒是继续买山来得实在。

王氏略一思索,也觉得好,咬牙开了柜子,翻出私房与他,道:“瑕儿人小鬼大,素来灵精,这事倒先不必叫她知道。待都办妥了,整治好了,回头与她添在嫁妆里也就是了。”

杜河笑着揣了钱,点头道:“这个我自然晓得,嫁妆本就是爹娘给的,难不成还叫她自己掏钱?这算什么事儿!你我还能干得动,没得给人笑话。”

顿了下,他又目光灼灼道:“我琢磨着,咱们陈安县毕竟太小了,这边几座山也着实上不得台面,之前咱们去济南府见亲家,我也留神打听了许久,就琢磨着,什么时候再攒几个钱儿,好歹去省府买座宅子是正经。回头添在嫁妆里,那才是真体面!虽投本大些,到底地灵人杰,回本也快,且回头说出去也体面。便是自己不住,还能赁给旁人,不比这穷乡僻壤的山上出息强得多?再者也不必畏惧天灾人祸,十分稳当。”

王氏虽比寻常村妇精明些,可到底只是个知道家长里短的婆娘,见识有限,压根儿没往这边想过,如今听了自家男人说起这个,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到底是你在外忙活,见多识广,”她毫不吝啬的赞叹道:“若能如此,必然好极!省府何等地界?哪怕只去那儿走一遭也颇觉面上有光,若真能弄所宅院,可不比咱们这边的大户更光彩!”

杜河听后十分受用,面上不禁带出几分,又道:“话虽如此,可你也别高兴地太早。旁人也不是傻子,你瞧瞧这小小陈安县便知道了,许多好地段的好宅子,除非走投无路,户主便是死咬着吃一辈子租金,也轻易不肯变卖的!能买卖的,要么房屋宅院甚是狭小,我也瞧不上;要么便是拾掇的分外齐整的大宅子、别院,无限奢华,动辄上千两,再算上看宅院的奴仆以及整修、添置的银子……咱们还真拿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炒房也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人说炒就炒哒,毕竟别人也不是傻子,前期投资大不说,从长远来看,地段好的住宅和商铺慢慢放着吃租金要比一把卖了赚的多了去啦!

PS,杜哥表示:……无语,竟然背地里被老师嫌弃了,桑心(;′⌒`)

☆、第40章 第四十章

就像杜河说的, 便是小小陈安县,大部分好地段的房屋要么主人自己住,要么太闲置的就用来出租, 进项源源不断, 轻易不肯贩卖。

原先杜河还想把他们一家人现在住的小院儿买下来,哪知户主当即拒绝,说要留给自家孩子吃租子。

因地段本就好, 加上前番杜文又中了举人, 越发抢手,房主自然不肯卖。也就是想送杜家人情, 不然换了旁人,必然要涨房租的!

一听上千两, 王氏已然呆了,心道果然拿不出。

如今他们家虽一年也能得个五百上下银子, 可开支也多,剩下能存起来的纯利润也不过一二百两, 且要预备不时之需,却又去哪里筹凑这上千两?

她想了一回,试探着问道:“亲家在济南府甚是有脸面, 况买房置地也是好事, 不若”

话音未落, 杜河就皱眉摇头的否了:“糊涂!咱们打算买房置地,本就是怕他家看轻,如今反倒求上门, 这算什么!”

王氏讪讪道:“是我想岔了。”

杜河觉察到自己语气甚重,也有些后悔,连忙安慰几句,道:“所幸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瑕儿还没过六礼呢,怕甚?再者也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咱们只慢慢攒着罢了!”

夫妻俩说笑一回,又因杜河要接管山上的事,必然要仔细看过,便决定收拾起来,一家三口去山上住些时日,正好花都开了,也散散心。

第二天跟杜瑕说了,她自然是愿意的,当即叫小燕收拾东西,又着重拿了文房四宝和专门用来画画的碳条和本子,准备写生采风。

隔天清早他们就出发了。

除了杜家两座山之外,周围还有许多人家的产业在,山上普遍栽种许多瓜果。春季正是鲜花烂漫的时候,那些桃杏梨花争相开放,如云似雾,微风袭来,娇嫩花瓣纷纷冲天而起,又打着旋儿落下,美不胜收。

如今杏花已大致过去,无数如雪梨花正当时节,还有部分早开的粉红桃花夹杂其中,随着山势不断起伏,远远望去云蒸霞蔚,说不出的震撼美丽。

小燕惊喜道:“姑娘快看!”

不必她嚷,杜瑕也早掀着帘子看呆了,她望着远处几座绵延山峦,心神激荡,一时间脑海中空荡荡一片,真是想夸赞几句都觉得语言空乏无力,竟没什么能描绘出眼前这般美景。

王氏见她这样,就笑了,也探头看了一回,道:“这也就罢了,这两年雨水少,开的花也少,若在好年景,哪里还这般稀疏,当真是远远看去只留花海,连下头的土地都瞧不见的!”

少顷到了山上,稍事休息后,杜瑕便迫不及待的到处逛去,杜河则找了老王头等人,询问各种作物和家畜家禽的情况。

老王头搓着树皮一样粗糙的老手,局促道:“好叫东家知晓,这几年雨水越发少了,开春到现在,更是半滴没有。山下的河也快干了,如今只得派车去更远的地方拉水,可也不大顶用。”

他快走几步,随手点了几棵树,就见上头飞快爬过几只小虫。

他忙先捏死,才解释道:“因着下雨少,冬日没有雪,虫卵俱都活了,如今虫子也多,不仅果子结的少,好些更被咬坏了,怕是今年收成更不好了。您瞧这些果树,开的花比去年还减了两成有余呢!”

杜河跟着看了一回,也是叹气,又安慰道:“老天爷不赏饭吃,谁也没法子,你们尽力便是,其余的都不用多想。”

要不怎么说务农虽名声好,可仍旧有许多人耐不住给自己扣上商户的帽子,实在是好坏全凭天意,但凡一点儿波折就损失甚大,太不保险。

那边杜瑕亲自转了之后,才发现花开的果然不如去年来时见到的多。

按理说,这些果树都是刚长好的幼苗,理应一年好似一年才是,可现下却这样,果然是雨水奇缺的缘故。

唏嘘过后,杜瑕不免又想得更多。

她早听说过,大灾之年残酷异常,啃树皮挖草根,易子而食的事情时有发生。如今虽还不到那般田地,但可再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在山上痛痛快快一住半月,杜瑕每天吃过饭后便满山爬,找到合适的角度便坐下来画画,着实积攒了不少稿子,一应的蓝天白云花海,有远的全景,还有近的特写,都美不胜收。

拿回家去后,旁人倒罢了,小鹤见了爱的什么似的,央求道:“好姑娘,这样俊的画儿,能给我描个花样子不?转眼就做夏衫了,我用那雨过天晴的薄纱和若竹色的薄绸绣一套杏花的,一套滴水菡萏的,都细细的绣最好的与你可好?”

杜瑕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赶明儿就描给你,只一点,杏花的用若竹色绸纱倒罢了,滴水菡萏的,你给我用水蓝色吧,回头我跟娘说,叫小英开了库房找料子给你。”

小鹤笑着应了,刚要走,又被杜瑕叫住,忙回来问:“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杜瑕略一琢磨,道:“这么着吧,我的先只做一套杏花的,再给爹娘一人做一身,哥哥的娘自己做便罢了,等二老的做好了,你得空再给我做菡萏的吧。”

又过了约莫一月,到了五月半,杜家人的新衣裳都得了,裁剪纹样无一不精美,而他们却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外头的形势越发严峻了。

天气越来越热,然而却依旧没有下雨的迹象,天空蓝的像一块琉璃瓦,清透无暇,一丝云彩也瞧不见。太阳日日不辞劳苦,火辣辣的炙烤大地,自然也没有下雨的可能。

雨水少,日头烈,地里作物自然减产,市面上的瓜果蔬菜也都纷纷涨价,就连鸡鸭也被热的不行,蛋都下的少了。紧接着,众人都意识到了这样的天气持续下去必然将给田地带来致命打击,粮价也开始疯狂上涨。

就在这个当儿,济南府牧家来人,除了例行带信外,竟然也报丧!

那小厮一路骑马,风尘仆仆,脸上都被烤出一层油,晒得锃亮。杜瑕见他年纪不大,也不忙着问话,只叫人帮他打水洗脸,又吃井里镇着的水果祛暑。

那小厮着实累狠了,咕嘟嘟连灌了一整壶桂花酸梅汤才缓过气来,又胡乱擦了脸,便道:“月初老爷没了,大爷和二爷都忙着奔丧,忙的什么似的,故而这回的信晚了几天。”

怎么最近几个月总死人?!

杜瑕一惊,刷的站起来,一叠声的追问道:“老爷没了?!你们大爷和二爷可还好?天热,千万叫他们别太过伤心,保重自己要紧。”

小厮点头,又规规矩矩的回答道:“大爷二爷素日十分注重保养,如今虽然炎热,倒还撑得住。只是这么一来,二爷便要守孝三年,旁的不说,这一届的科举也赶不上了,只好再等下回。”

杜瑕摆摆手,道:“不值什么,身子要紧,再者厚积薄发未尝不可,这三年里他好生用功,待除了孝正好赶上下一届。”

话音刚落,杜瑕心里却突然打了个咯噔。

是啊,牧老爷没的是不是忒是时候了些?听说他已经病了许多年,如今还有将近三个月秋闱,他恰恰死了,而牧清寒刚好本来就没有什么下场的意思,正好戴孝,等三年过后,刚刚好赶上下一届……

牧清寒为人至诚至真,便是与牧老爷无甚感情,也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牧清辉?

杜瑕这么想着,脸上不自觉就带出点来,那小厮见了,还以为她伤心,不由得劝慰道:“姑娘也不必忧心,老爷这么着已经好些年了,家里上上下下都早有准备,如今气候反常,这才撑不住了的……”

杜瑕忙将心思暂且压下,又问他别的事:“济南府里果然也反常得很?”

“可不是怎的!”小厮麻利回道:“远的不说,就那大明湖水位也降了好些,不少大的画舫都搁浅了,许多鱼也都热死了,城中几十口泉水也都不喷了,各处开支又骤然增大,不少人家都过不下去了呢!”

杜瑕一边听他说,一边拆了牧清寒和杜文写的信看。

信中除了例行报平安、话家常外,牧清寒还特意致歉,说自己这回必然要错过考试。又说济南府情势也颇为严峻,现下多有流民到处流窜,惹是生非,叫他们在陈安县也当心些。

一目十行的看完信,杜瑕真是心乱如麻,砰砰直跳。

果然来了!

与即将爆发的大灾相比,牧老爷是死是活,或者究竟是不是自然死亡,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晚间杜河从郊外山上回来,杜瑕又把济南府里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听后皱着眉头道:“果然厉害了,月前就听说外面晃悠的人多了,前几天竟也有人闯到咱们山上去了呢!”

王氏和杜瑕都不知道竟有这事,听后都唬了一跳,忙问有无伤亡。

杜河忙笑着安慰道:“并没什么,山上十几口人呢,又是青壮劳力居多,略一吓唬也就赶走了。”

王氏和杜瑕这才松了口气,又不放心的问道:“想必是饿的,前几年粮食就减产,如今又涨价,想必不少人家都接济不上,这才铤而走险。”

杜河点头。

他们忧心忡忡不说,渐渐地,陈安县内外的情况也严峻起来。

首先,城内外巡逻的人手增加不少,他们对于几道城门的盘查也严格了许多,一旦有嫌弃可疑的人,便立刻有如狼似虎的守备衙役等扑压过来,盘问个底儿朝天。先看路引,再问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何目的有何凭证?但凡有一点儿可疑,都不会轻易放过。

渐渐地,这种严酷的气氛蔓延开来,感染到了县城中的每一个人。

有人开始疯狂的囤粮,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甚至加固院墙。杜瑕一家人也难以免除,亦觉得十分惊慌。

杜河与王氏倒罢了,他们原本也是经历过早年战乱逃难的人,也十分有经验,最初的惊慌过后,就都分头忙碌起来,忙而不乱。

只是心底终究还是有些担忧的,全因过去是逃战乱,只要不遇上敌军,谁也不会对百姓出手;可如今大家要面对的却是天灾,更需要警惕的还是外头的流民。

流民可不会分什么你我,一旦饿极了疯魔了,会做出什么样没人伦的混账事,谁都不敢想。

杜瑕就更不必说,她生长在和平年代,又在内陆,华国的安宁程度全世界首屈一指,便是境外有无数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也往往在边境就被阻拦下,内地一片歌舞升平。什么恐袭爆炸犯罪,几乎都与他们绝缘。杜瑕生长生活的地方,又是安静的平原,旱涝灾害少见,如今一朝穿越了,却突然遇上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实在有些提心吊胆。

突然有一天,杜瑕又有了另一种担心:杜家那一群人会不会来这里寻求庇护?到时难道他们又要重新回到原先那种,一家三口居于人下的日子?

哪知王氏知道之后竟然搂着她笑道:“我的儿,你旁的地方聪明,这些地方果然是缺了些。”

杜瑕面上微微发囧,知道自己是瞎担心了,又详细问下去。

王氏也乐得同她说道,便继续道:“碧潭村周边地势颇为复杂,群山环绕,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若没有熟人带路,早就走迷了。再者小小村落,产粮有限,也没什么出名的大户人家,没得金银细软可抢,哪里比得上陈安县城这明晃晃的肥肉?”

“再说了,若是真有流民去了,村民一准儿往山上跑,那上头多得是野果、野鸡兔子的,不比这县城,一旦被封起来,就只得等死……”

除非真的有人误打误撞的闯进去,否则碧潭村反倒比陈安县安全许多呢。

听完这些话,杜瑕才算是放下心来。

转眼就是七夕。

七夕与大禄朝百姓而言十分重要,若在往年,约莫半月前就有人热热闹闹的张罗开了,不论贫穷富贵男女老少,都乐得参与其中。饶是近这两年年景不好,今年外头看着规模也比往年小了些,还是十分热闹隆重。

以前杜瑕还小,也没怎么太在意这些。而如今她也是订了亲的人,说不得便要入乡随俗,如众人一般期许起来。

听说济南府也不大太平,牧老爷又刚没了,还不知道牧清寒那边如何;再者秋闱在即,哥哥杜文又要下场,当真千头万绪的,她也想在夜里诚心祷告一番,好歹叫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昨儿王氏就准备好了全套新衣,一大早盯着全家人都换了,待吃过饭,又整理一气,不待入夜便外出逛去了。

因这几日过节,许多人家难免走亲访友,下头村镇百姓也有胆大的、耐不住的进城玩耍,城门开放时间便略微宽松了些,也有许多人进城玩了,故而倒也有了几分往日的繁华景象,叫人看的舒坦。

只百姓舒坦了,苦的便是警备的,肖易生提前重新整合内外布防,将巡逻人员翻了一番还不够,且俱都挎着兵刃,十分谨慎,生怕有流民混进来作乱。

肖易生忙的脚打后脑勺,元夫人自然要夫唱妇随,也带着女儿一通联络官僚系统的太太姑娘们,虽也出门,可到底不自在,只是你来我往的打机锋。

前儿肖云听说杜瑕早同方媛、万蓉约好了一通逛去,还羡慕来着。

女孩儿们一处逛,家中长辈自然也碰头寒暄,又一同吃酒做耍。

街上也早已张灯结彩,左右两侧皆是摊贩,摆放各式节令货物,大声吆喝十分热闹。大家似乎都很希望用这种喜庆事冲淡一下过往的衰败气象,因此倒也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偶尔看着竟比往年更喧杂。

路边有许多小摊小贩,上面很多特定节日才出售的物品,便很引人注目。其中有用黄蜡浇筑成的浮雁、鸳鸯等水鸟,外面俱都细细的雕刻成型,或是施以彩绘,精致可爱,不少手头宽泛的人都买来提着玩耍。

因为是水鸟形状,况且做好之后遇水不沉,这些东西就叫做水上浮,年轻男孩儿女孩儿们都喜欢。

杜瑕也颇为心动,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挑选。

还不等她选定最终要什么,方媛已经笑嘻嘻地塞过来一只鸳鸯,捏着她的脸颊道:“你却还挑什么,这个最合适不过。”

杜瑕一跺脚,便伸手咯吱,直闹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万蓉看着她们闹作一团,终究没要鸳鸯,只要了一只大雁换过来说道:“鸳鸯意头虽好,然我常看书中说它们远非大雁这般忠贞,还是这个更好些,便是此生一双人,你要这个吧!”

杜霞原本也不爱鸳鸯性情凉薄,朝三暮四,见她给换成自己喜欢的大雁,虽然还是有点羞涩,但还是欢欢喜喜的接了过来。

方媛还欲打趣,冷不防听杜瑕笑道:“莫要说我,你却比我还大些呢,前儿听说有个什么李家的人时常往来,可不是未来的哎呀哈哈哈!”

几句话说的方媛也害了臊,作势要打她,三个姑娘便都嘻嘻哈哈的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