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氏口中得到的消息让杜瑕耿耿于怀, 当晚就失眠了。
一直到第二天, 杜瑕还是觉得放不下, 便叫小燕转达张铎,希望他叫人在南边探查一下柳家的情况, 重点是少奶奶方氏。
自从出了牧清辉的事儿之后, 牧清寒深刻认识到消息不及时带来的困扰, 在南边留了人, 私底下也叫人花了好大力气饲养信鸽,如今已经能用了。
想即便马儿再神俊,却哪里比得上鸟儿的一双翅膀?如此一来, 两地传递消息的速度大大提升,他们也能有更多更充足的时间应对,也不至于给人打个措手不及。
因杜瑕还在坐月子,张铎只是站在外间安静听完, 然后十分谨慎地道:“明白, 既如此, 还是小人亲自去, 再带两个得力的伴当也就是了。事不宜迟,小的这就回去收拾一下, 过午就包船走可使得?”
一般冬日南下走远路的船数量不多, 要么自己包船, 要么一大早出发拼船。这会儿已经是上午过半,赶早却是不可能了,只好现去包船, 倒也便宜快捷,且不必担心穿上混进来什么人。
此事非同一般,莫说杜瑕,就是张铎本人也不大放心交给旁人去办,就想先飞鸽传书,叫那边的人先注意下柳家的情况和今日动向,然后自己尽快赶去,再做详细打算。
此事非但关乎方媛安危,更关乎自家和周围几家的前程命运,自然是越快越好,杜瑕点了头,也不走公账,只叫小燕去开自己的私房取银子,又问约莫什么时候能到。
张铎想了下,道:“即是去扬州府,这会儿黄河还未上冻,就走水路,又是西北风,顺风顺水的,最多不过十来天,快得很。”
杜瑕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张铎又试探着问道:“夫人,若是那位方奶奶处境不大好,小人是管,还是不管呢?”
管,还是不管呢?
真要说起来,这两年杜牧何几家本就有些泥足深陷,自顾不暇的意思,若再要去管旁人家里的闲事,越发左支右绌了。说不得还被有心人拿住软肋……
可若是不管?
杜瑕自问过去那些年同方媛和万蓉的友谊并非作假,三人也曾形影不离、难舍难分,若明知她身处水深火热还不闻不问,哪里能算是人?
她拧着眉头犹豫良久,才慎重道:“这么着,你且去瞧着,若只是寻常夫妻吵架,她婆家欺负于她,管管也未尝不可,只别漏了动机。可若是牵扯到上头的大事,你,你便只暗中观察也就是了,莫要多言,先把消息飞鸽传书与我,再做定论。”
作为朋友,若是闺蜜婚后生活不幸,婆家不是玩意儿什么的,她为对方出头不仅合情合理,而且也比较现实;可如果方媛本人已经掺和进夺位之争中,那就完全不同了,她管不了。
眼下牧清寒虽然不在,可自家兄长杜文于此道更胜一筹,余者还有肖易生、何厉甚至唐芽,只要有确切消息,不愁没人商量!
晚间庞秀玉突然过来,说是得了一张好弓,非要当着杜瑕和何葭的面儿展示一番。
眼下何葭腿脚未愈,杜瑕不得出屋,庞秀玉竟也不嫌累,只管两头跑,在这个院子里嘚瑟完了再去另一头,惹得众人哭笑不得。
这几日杜瑕与何葭但凡有什么事儿,或只是单纯的闲得慌了,要么就叫丫头往返于两个院落之间传话,要么干脆就相互递纸条,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今儿庞秀玉偏来嘚瑟,何葭就叫丫头过来,原汁原味的学自己的话:“什么展示,我瞧她就是来扎我的眼,分明知道我动弹不得还弄这个!”
三人正别样说笑,互见王氏亲自过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封打了戳的信,难掩喜色的对女儿道:“才刚有个兵在前头丢了一封信,说是牧将军捎来的家书,还说若是你有什么话,只管写了,赶明儿他回去一并捎着。”
杜瑕一听,喜出望外,一边接了飞快的拆,一边问道:“来人可还在?娘可留他吃茶了?可给了赏银?”
她素来沉稳,甚少有这般激动的时候,不光庞秀玉看的直笑,王氏也忍俊不禁道:“早回驿站了,说稍后还要进宫复命,并不敢耽搁。也不肯留下吃茶,我要给谢礼,一开始还死活不肯收哩,最后还是我拉了脸,硬塞的。”
当兵本就辛苦,一年到头也赚不来几个俸禄,更何况这种通讯兵,说不得也是危机四伏,且又能于战乱时刻带来价值千金的家书,不给赏银他们心中如何过得去?
庞秀玉正笑,就听王氏又对自己道:“可是我糊涂了,忘了你也在,才刚那人还问卢都头的家在哪里哩,这会儿说不得都到你家去了!”
庞秀玉一听,瞬间神采飞扬起来,仿佛方才笑话杜瑕失态的不是她一般。当即也顾不上展示弓箭,更顾不上同杜瑕说话,只麻溜儿起身告辞,飞也似的家去了。
杜瑕没空笑话她,只是一目十行的读着牧清寒写的信,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第三遍,心头巨石重重放下的同时,嘴角笑意渐渐扩大,只觉得原本空荡荡的胸腔越来越充实,也越发的温暖起来。
牧清寒原本也是个讲究人,衣食住行笔墨纸砚从来不凑合,可这一封信的纸却十分粗糙,墨必然也不是什么好墨,连带着笔约莫也一言难尽,打开信封后非但墨臭难当,纸张也半点不平整,对光一瞧,只见厚的厚、薄的薄,写出的字周围竟有许多劣质毛笔才能造成的毛茬儿等……
然而杜瑕却觉得这简直是世上最珍贵最可爱的一封信!
王氏不好凑上去看,可也十分想知道女婿如今怎么样了,等女儿看过两遍,嘴角慢慢沁出笑来,这才问道:“女婿如何?天冷了,可生病了?他到哪儿了?打仗了吗?”
杜瑕一边看第四遍,一边说道:“他自己个儿道说挺好,可男人好面子,哪里有什么真心话么!便是满地老鼠虱子他也不会讲的。至于到哪儿了,这个属军务机密,谁都不许说,不然以叛徒罪论处,要被砍头呢!”
王氏听得骇然,又听杜瑕继续道:“说是已经驻扎下了,只等军令,具体到哪儿却不敢说。这回也是军中往宫中传信儿,他们几个同住开封的头儿才能叫人一同捎信回来,顺带而已,不然也是不能够的。”
“原来如此。”王氏恍然大悟道。
行军打仗何其严肃的事情?且大军所到之处往往荒无人烟,若谁想送家书就随便送,大军还如何维持军纪?且军中将士来自天南海北,若真要送起家书……也耗不起!
她又见那信封上还带着一个花纹奇特的红戳,不由得好奇道:“这是甚?”
杜瑕瞥了一眼,笑道:“外出打仗毕竟属于机密,也怕有人走露风声,或是借机传递消息等等,因此军中信件都是如此,出营前检查一遍,到京后再有专人专门查阅一遍,确定无甚可疑才打上戳,允许信使发放各家的。”
王氏听后点头不已,只觉得也是长了见识。
此次与炤戎对战,大禄朝北军兵分两路,朱元与牧清寒带领的大军为西路,苏隆带东路,想来这会儿已经到了边境,开战也不过顷刻间。没准儿她们在读信的同时,那头已经打开了也说不定。
“呦,这是哪里来的?”
母女二人正看信,就见商氏从外头进来,见娘儿俩头对头挨在一处的亲密样子,不由得笑了,又带些急迫的问道:“才刚见宫里头来人了?可是小叔有消息了?如何,平安否?”
1
杜瑕招呼她坐下,道:“可不就是他?倒还好,叫我们放心呢!”
商氏听后只管双掌合十,一味念佛。
掌权者和最广大的黎民百姓自然最希望大军打胜仗,可对于他们这些军属而言,最大的期盼不过是家人平安归来,哪怕吃了败仗!
“也是巧了,”商氏又打趣道:“他前儿才添丁,后脚就来信了,难不成是有耳报神跟着?不然怎得这般好?你若告诉他当爹了,还不知小叔要欢喜成什么模样呢!”
王氏也赞同,只是思考的角度又不同了,道:“可不是,心里有了牵挂,好歹行事也会更谨慎。”
说完,又拍着大腿道:“可巧前儿得了几块好布,又软乎又抗风,我这就叫针线上的人连夜给姑爷裁了衣裳,赶明儿叫那人与书信一同带回去。”
“不成,”杜瑕连忙制止道:“使不得,娘。且不说常年居于开封城内的大小军官足有十数人之多,便是一个人的家里只拖信使带一条手帕子回去,加起来却又多少了?再者战事无儿戏,讲究的就是个速度,若只带几张纸问候几句也就罢了,可衣裳?莫说耽搁时辰,且又是累赘,万一路上信使遇事,谁付的起这责任!岂不是千古罪人?”
在这个没有电子通讯的时代,能这样巧合的接道前线亲人送回来的家书已经实属难得,她还敢要求什么呢?
王氏听后登时羞愧难当,老脸微红,稍有些不安的说道“果然是我想差了,不敢,不干了,以后再也不敢弄这样的故事了!”
杜瑕笑着安慰王氏一回,这才含羞带怯的说道:“我预备写写毛毛的事儿,再与他细细的描绘一张手绘,叫他这个当爹的也好高兴高兴。”
王氏大喜,连夸这个主意好,道:“可不是怎的?你又会写又会画的,却不比寻常书信来得有趣?再者女婿还没见过儿子呢,你这样细细的画一幅小像捎了去,他必然惊喜的。”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感冒,困,睡着了……我先眯半小时,今晚肯定还有!么么哒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本来牧清寒自己也没想到会在儿子出生前不久突然被派去前线, 想来也是日夜牵挂, 可巧杜瑕又会画, 说不得就要叫他这个当爹的先睹画思人,以解相思之苦。
正巧杜瑕正嫌坐月子枯燥乏味, 这会儿就靠在软软的垫子上, 略画一张小像。
毕竟还在月子期间, 不好长时间坐着, 不过画了一张罢了。
次日一早,昨儿的信使果然又来收走。
转眼毛毛已经满月,杜瑕先痛痛快快的洗了澡, 换了衣裳梳了头,仔细将修剪的指甲打磨的圆润整齐,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儿子抱在怀中疼爱。
婴儿长得飞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 这会儿毛毛虽然还不会说话, 可已经会看会闻, 也能够通过不同的哭声表达情绪, 然后杜瑕就发现,这是个爱撒娇的宝宝。
因为是母乳喂养, 家中乳母也不过是帮忙看着睡觉、换洗尿布等, 毛毛同杜瑕十分亲密, 每日睡前必要她抱一抱才好,不然定要哭闹不休,吵得两三个院落一大家子都不得安生。
杜瑕有些不好意思, 可已经许久不曾有新生儿的家人们却不以为意,杜文甚至十分得意,四处炫耀他小外甥身体强健,哭声响亮。惹得没有儿子的人家恨不得掐死这厮,有了儿子的人家竟也被鼓动的一同攀比,当真乱的很。
这会儿毛毛越发张开了,瞧着果然颇有几分像杜文,也酷似牧清寒,众人纷纷称赞,可杜瑕却不免时时憋闷:
好歹我也是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了你,你这小东西倒好,像爹像舅舅,偏生不大像亲娘……
王氏刚知道女儿想法的时候着实笑狠了,满眼含泪道:“傻孩子,这个醋也吃?毛毛是孙儿哩,像爹像舅舅才好,若是一味随你,男生女相,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杜瑕也知道长相这种事情本就是听天由命的,自己为了这点小事闷闷不乐也有些好笑,当即不好意思道:“嗨,也不是吃醋,只是……到底不甘心!”
好歹是她生的呀,儿子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像自己嘛!
不解释倒罢了,一解释,王氏越发笑的前仰后合,又搂着她揉搓许久。
满月虽是人生大事之一,不管贫穷富贵人家都要竭力操办,可如今外头毕竟还在备战,说不得哪儿已经开打了,杜瑕与家人商议过后,便决定要低调。这日并不大肆宴请,也不请戏子、不开门收礼,只把该走的流程走齐全了,叫几家至交好友来简单开几桌,凑在一处吃喝便罢。
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倒是想着低调,偏偏有许多人正巴巴儿的等着这个大好的机会拉关系,因此当日竟就有不少官员、商贾老早打发人来送礼!
既然是打着满月节的由头,大头便是婴儿戴的小项圈、长命锁、小手镯等,不乏镶嵌各色珠宝的珍品,珠光璀璨,完全是挂羊头卖狗肉,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些人大多放下东西就走,压根儿不给他们回绝的余地,言行之干脆……绝对是做惯了的!
杜瑕无奈,随手挑开一个盒子,瞬间就被里头一块明晃晃的锁片晃花了眼睛。
只见那祥云形状的黄金锁片已然十分沉重,另外还镶嵌了许多红蓝宝石并名贵的珍珠、翡翠等,她略颠了一下,便对一旁的杜文苦笑道:“瞧瞧,这哪里是给孩子戴的?真若挂上去,还不将颈子压歪了!”
杜文也笑着摇头,正欲开口,就听一阵脚步声伴着婴儿咿咿呀呀的稚嫩声响朝这头过来。
兄妹二人抬头一看,正见王氏抱着毛毛进来,小家伙正在她怀中扭来扭去,不住往四周寻找着什么,肉嘟嘟的脸上竟带着几分焦急。
他一双酷似牧清寒的眸子黑白分明,平静时便如同寒冬里的一汪湖水,清澈又悠远。而这会儿这双眼睛却悠远不起来,充满渴望,直到见了杜瑕才欢喜起来,又努力朝她伸出胳膊。
王氏无奈,只好恋恋不舍的将外孙递过去,又轻轻蹭了蹭他软乎乎的腮帮子,又爱又恨道:“外婆这般疼你,你却一时半刻都离不得娘,当真是个粘人精。”
她一双儿女成亲都不算早,同龄人中许多的孙儿早都已经能满地跑跳,会上学能读书了,她这才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金孙,喜得什么似的,只把毛毛当成心肝肉一般疼爱,看的杜瑕时时汗颜,感觉自己像个后妈。
杜瑕笑着接过,先在儿子面上亲了一口,又拍了拍他圆滚滚的小屁股,道:“又闹外婆啦?赶明儿娘就带你回大营,里头也有许多叔伯,一个赛一个大嗓门,你们且去比比吧!”
说的杜文也笑了,王氏忙不舍道:“左右我长日无事,有着小东西闹着倒痛快些,你莫多心!再者这寒冬腊月的,山中酷寒,他这样小小的人过去如何使得?还是开了春再走吧。”
毛毛却是听不懂的,只闻到了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也就不喊了,又咧开嘴笑,嘻嘻哈哈的往地下怀里钻,惹得杜文也去拍他屁股。
王氏又道:“时候也差不多了,该来的客都到了,你也赶紧前头去吧,莫要失礼。”
杜瑕应了,略检查一番便往前头去了,果然见肖易生、何厉几家俱都到了,就寻常见面不多的师伯宋平也难得赏脸,亲自来了,还送了一整套朝廷主编,并不对外发售的律法大全,倒叫众人笑个不停。
杜瑕也知道他是好意,且这一套书外面千金难求,竟是十分贵重了,便亲自接了,又郑重道谢。
正在这时,王能竟小跑着进来,面上十分欣喜,微微带着气喘说道:“唐,唐老来了!”
唐芽?!
众人大惊,旋即纷纷上前迎接。
果然是唐芽。
到底是头一个重徒孙,这两年越发不爱露面的他竟也颇有兴致,不仅亲自过来,还带了一套百家衣!
因是好日子,唐芽穿了一件紫红袍子,十分喜庆,衬的一贯严肃的过分的面庞亦平添和蔼。他指着那件百家衣道:“老夫并没有什么可送的,只好挑了历年诸多才子学士,厚着面皮讨了件衣裳,图个好意头吧。”
唐洌也来了,且他到底年轻,性子也活泛,就在后头拉着杜文悄声道:“你也知道父亲的,寻常人哪里敢同他说话?这一回他却开口就同人要衣裳,又板着脸,黑压压的,不知吓坏了多少人哩!”
杜文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杜河与王氏十分惶恐,忙上前道谢,又亲手接了。
唐芽并不以为意,只叫他们随意,又打量毛毛几眼,指着杜文笑道:“颇似慎行,却也像极了你这个舅舅,倒是你占便宜了。”
众人都不想他今日这般随和,十分喜出望外,都跟着笑了,杜瑕更是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
毛毛并不怕生,今儿家里突然多了着许多人也没怎么着,只睁着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看,时不时发出咿呀之声,仿佛十分好奇。
唐芽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看上去便手感颇佳的软下巴,笑道:“你父亲你舅舅皆是年少成名,你也必然是个青出于蓝的。”
谁都愿意听好话,杜瑕当真欢喜非常,忙替儿子道谢,又捏捏儿子的小手,叫他意思一下。。
毛毛只冲唐芽眨巴眨巴眼睛,照例咧嘴咯咯笑了几声,又抓起他的手指要往嘴巴里头送,唬的众人一阵骚动,却又不敢上前。
唐芽只觉得那两片婴儿牙龈光秃秃、软乎乎、湿漉漉的,磨在指头上非但不疼,还有些痒痒的,也觉好笑,等毛毛啃了一口才顺势抽出,笑道:“想啃老夫这把老骨头,却还得等些年头。”
众人都哄笑。
杜瑕赶紧叫人递上干净的手巾,心道你这孩子也够大胆的,普天之下想咬唐芽的恐怕数不胜数,可真敢当众咬的,恐怕还没几个呢……
肖易生也打趣道:“老师便是个喜新厌旧的,这回有了小的出来,我们这些却又往后去了。”
众人均大笑出声,已经尝试着丢开拐杖的何厉笑着挤兑他道:“快别酸了,原先老师可不最迁就你?你就是最小的,这回你若有脸同个刚满月的娃娃吃醋,我也算服了你。”
这些人在这里说话,十分自在,原本正经的家人如牧清辉和商氏夫妇,乃至牧植却不自觉挪到后头,这会儿只顾赔笑,却不敢开口。
他们本就是商籍,便是再如何风光,到了当官的跟前也是天生矮半截。若在平时,他们哪里有机会这样近距离接触这些有资格日日面圣的大老爷们!更别提凑上去说话了。
莫说牧植,便是牧清辉这见惯世面的看的都有些呆了,之前只有肖易生等人在的时候还勉强能大着胆子出来招呼一二,可这会儿唐芽一到,他本能的就被对方身上积年的官威唬住了,竟还不如杜河与王氏这两个本分人来得自在。
本以为这就够了,哪知又过了会儿,竟陆续有三皇子、九公主等府上送来贺礼,里头竟也有一套百家衣!
杜瑕心里就有些不自在,面上笑容也险些没维持住。
且不说百家衣这种东西,要么是自家,要么就是正经的师长家里头准备,你九公主还没我大,也非亲非故的,准备这个却是什么意思?
穿吧,不是正理;不穿,她又是公主之尊……
好在有唐芽在!
到底是叫当今圣人也不敢轻视的唐芽,九公主府上来人一看他也在,也不敢拿大,竟先朝他问好,这才说明来意。
唐芽显然对九公主这种不怎么着调的做派不大满意,一点儿脸面也不给的说道:“这个倒不必公主劳心费神,老夫早就备下了。”
来人十分吃惊,显然并不曾想到唐芽竟这般看重这个奶娃娃,微微愣神,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对杜瑕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就麻溜儿去了。
杜瑕等人都感激不已,觉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在某种程度上还真是不错!
再后来竟还有太后也叫身边的姑姑送了几匹新式绸缎,并一套内制小手镯、小项圈来!
众人都口头谢恩,然后杜瑕亲自给了赏钱,又恭恭敬敬的送出去。
宫里出来的东西说不得便是工艺精巧绝伦,瞧着不小的东西,却是用融化了的黄金拉成细细的丝编成,透气不说还轻便,叫人爱不释手,且荣光无限。众人都或真或假的欣赏一会,然后由杜瑕亲自给毛毛解了现在戴的,换上太后赏赐的。
也不知是觉察出轻了,脖子痛快了怎的,毛毛竟也十分喜爱这个,还伸手抓了玩。
杜瑕先就乐了,道:“竟是个识货的!”
这般荣光,直叫商氏也不觉有些眼红心热,好歹只是羡慕,不曾嫉妒,只剩她们二人时才由衷感慨道:“好妹子,你如今当真是出头了。”
并非她心中失衡,只是想当初她们二人初见,杜瑕也不过是个寻常农户女儿,秀才的妹子,虽也是落落大方,可哪里有今日这般?
瞧来的这些人,虽少,却精,皆是官宦人家,官阶最低的也是个四品!
四品,这可是四品呐,便是外头的知府大人,掌一方经济命脉,也不过是个四品了,且这些还都是京官儿!
想到这里,她却又忍不住看向牧清辉,见他果然也是心思翻滚的样子,不由得一阵畅快。
原先你老觉得小叔还是那个需得由你庇护的孩子,可如今呢?你再瞧!连当今尚书大人都来了,几个孩子能得这份荣耀?
便是这般,小叔还做不得你的主么?
不过收拾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妖精,瞧你那吼天吼地的熊样儿,当真是活了大半辈子,心眼儿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约还有……
☆、第100章 第一百章
毛毛满月礼过去之后, 杜瑕敏锐地发现, 牧清辉对自己的态度好似更客气了。
她不清楚原因是否如自己猜测的那般,是被一众官老爷官太太对自己的和气态度所震慑,可既然能进一步得到夫家人的尊重,她自然是欢喜的。
眨眼到了十二月中,张铎从扬州传回消息,杜瑕看后沉默许久, 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根据张铎连日来的观察,貌似那位方夫人同丈夫颇为亲昵, 非但没有被限制自由, 相反的, 还隔三差五就出去参加各式宴会,同许多商界乃至官太太往来,人缘甚好。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不住安慰自己, 也许方媛知道的只是表象, 对柳家人背地里进行的事情一无所知。
张铎还说, 这毕竟只是外头看着的,若想再知道的详细些, 需得去他家里观察。只是柳家治家颇严,上下口风很紧,外人根本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也不好贸然闯入。
所幸柳家已经开始筹备过年事宜,因家大业大, 事务繁多,每到年节就有些忙不过来,虽然把守查巡会越发严格,可柳家却会从外头雇佣一些短期帮工,到时候他们的人也许能混进去探查一二。
现在的情况是,杜瑕基本可以确定柳家在暗中资助某位皇子,并替他卖命,预备求一个从龙之功,叫柳家正式崛起,可杜瑕却不清楚与他家往来的到底是几皇子,以及针对牧清辉乃至自家的阴谋还会不会有下一回。
另外,她一直觉得之前那个乐妓的事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隐隐有些不安,因此就回了一封信,叫张铎务必仔细查探。
飞鸽传书虽然快,可毕竟不够安全,也不够保险,因此她每回都是同时放两只鸽子,然后信件内容用事先约定好的简单密码:挑一本张铎这种走江湖的人也耳熟能详看得懂的话本,再根据页码和行数查找传书中标记的关键信息。
这么做一来可以大大提升对方收到传书的可能性,也可以防止发生被人截获的情况,安全性和可靠性都提高不少。
刚写完信没多久,商氏就过来了,说他们过几天就要告辞。
杜瑕忙挽留道:“再有不到两个月便是春节,如何不在这里过完了家去?”
“你也说了,还有将近俩月呢,”商氏笑道:“再说,济南那头也忙得很,又要准备年礼,也是有些不可开交,实在等不得了。”
顿了顿,她又有些唏嘘的说道:“这会儿我们也看了侄儿,又过了满月,且还见了那许多大官,涨了见识,也算是圆满了,再不走可着实撑不住了呢。”
杜瑕也知道牧清辉与商氏都非寻常市井小民,平日里交际不少,这回到这边一待二十天,再加上来回,少说也出来了四十日,牧清辉又是商会会长,济南那头还指不定堆了多少事等着他回去主持,也当真是待不得了。
想到这里,杜瑕也点点头,道:“千里搭敞篷,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隔得也不远,日后多走动就是了,还是正事要紧,我们也不虚留了。”
商氏也说:“有空也去我们那头耍。如今你也好了,我瞧着也替你高兴,等转过年来小叔家来,说不得又得升官,越发好了!”
虽知她是好意,可杜瑕依旧不免感慨道:“也不求他如何出人头地,只愿平安无事也就罢了。”
牧清辉与商氏次日就回了济南,牧植依旧留在开封上学。
因这会儿杜瑕也出了月子,重新开始社交,也有空过问下牧植的功课了。
她虽没正经上过学堂,可当初不管是杜文还是牧清寒,读书时从没瞒过自己,他们看的书自己也看了,他们讨论过的问题也同自己讨论过,无论是学问还是时政,她都细细研读过……可以说除了没有正式走过场和不大擅长写考场文章之外,杜瑕的学问与见识丝毫不逊色于一般男儿!
而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虽然没考过科举,可身边全是考的,历年考题考卷及经典好文章自己也都跟着熟读了的,当个点评老师并不成问题。
可这么一考较,却看出了点儿问题:
牧植,似乎不是读书的料子。
他也蛮用功,也谦虚好问,可不光在记忆和背诵方面远没有杜文与牧清寒那种迅捷,甚至对诗词文章的内在理解也不够通透。如果这篇文章不提前拿出来给他掰碎了揉碎了讲清楚,他几乎要花费大半个月才能背下来!可同样的数量如果交给杜文他们,用不了半天!
诚然杜文和牧清寒天分出众,然而这种显而易见的差距也确实不容乐观。
这就算了,牧植在写诗、做文章上头也几乎没什么灵气,写出来的东西就连杜瑕这半个外行都只能觉得中规中矩,全无出彩之处。杜文看过一回,也是直言不讳的对自家妹子道:“这小子没戏呀!”
一山还有一山高,能中举的,谁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饶是天分过人,也不敢有所懈怠,更何况牧植此人……瞧着天分也不如何出众的。
一句话,除非再针对全国官吏和预备官吏进行一次大规模屠杀,造成极度空缺,否则想凭这种水平中举?还是做梦快些。
显然牧植对自己的情况也有所察觉,见婶婶看着自己的卷子半晌不说话,也有些沮丧,喃喃道:“婶婶,我是不是特别笨?”
这会儿天也冷透了,西北罡风呜呜咽咽,吹得一应树木都枝枯叶落,原本花团锦簇的院子里也一片萧条,墙根儿只剩下一团蔫儿哒哒的枯草混在已经有些脏了的残雪之中,同他的脸一般萧瑟。
杜瑕挺犯愁,有些为难的看了他一眼,捏了捏眉心,挺斟酌的说道:“话不好这么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于此道可能确实差了点儿天分,但假如真去科举,我个人感觉,秀才功名未必不敢想。”
牧植刚觉得有些安慰,旋即又闷闷道:“再往上就不成了是吧?”
他叔父可是状元,虽然是武状元,可文举也是正经举人呢!便是婶婶的兄弟也是文举榜眼!一众好友也不乏三鼎甲者……
都说青出于蓝,然而轮到他这里,难不成就只能得个秀才?
面对这种情况,杜瑕也是真觉得棘手,可能打从一开始起,她身边出没的全都是学霸级别的,她本人又有基础,才学也不差,所以导致……眼光有点儿高?
这话实在不好说死了,假如直接告诉这孩子你这辈子想科举取士是没指望了,又怕打击坏了;可若是一味含糊,岂不是强行与他编织虚无缥缈的梦境?假如一直坚持下去,屡战屡败,反而耽搁正经长处,当真是诲人不倦,耽搁一生。
思及此处,杜瑕就觉得自己肩头重担足有千钧,颇有些养儿子的艰难。
她飞快的在心中整合一下语言,然后语重心长道:“植儿,科举一事十分复杂,一句两句话也是说不清的。诚然要有才学,可也与时运息息相关,再者考官的口味,圣人的喜好,天下时局等等。婶婶并非考官,更非圣人,说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浅见,你可供参考,却不需严格尊崇。”
见牧植似懂非懂,可脸上到底好看了些,杜瑕也跟着吐了口气,又道:“退一万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使人明理,便是不考科举,难不成就不读书识字了?便是经商,还是儒商更受人敬重哩。”
等好歹帮牧植调整好心态,又笑着送走了他,杜瑕才有空思念起远方的牧清寒来。
唉,像这种关乎旁人前途命运的大事,尤其自己并未亲身经历过,终究能给的只有建议,而无法指引。
你啊你,快些回来吧,平平安安的回来!
杜瑕重新恢复了正常生活,开始交际、作画本,偶尔做做手工,以及每日必要同儿子玩耍一番,加深感情。
毛毛还小,又有一大家子人围着,那小家伙倒是不想爹,或者说目前尚未建立起关于父亲的概念,终日笑呵呵的。
随着一天天过去,他渐渐张开了,越发白胖,眉宇间也更像牧清寒,每每杜瑕看时都会感慨遗传的神奇和伟大。
小东西倒是挺好养活,能吃能睡,又颇好动,这会儿有些认人了,更加爱缠着杜瑕。只是却不需要一直抱着,便是杜瑕伏案工作,也不过隔一小会儿就咿呀几声,手脚乱挥,要个亲亲摸摸,同他说几句话罢了。
杜瑕就笑,心道牧清寒也是这个性子,没准儿他小时候也是这般,又爱撒娇,爱粘人,却又不过分,只叫人舍不得不疼。
都说要赢在起跑线上,杜瑕虽然没有一定让儿子出人头地的执念,却也不愿意他碌碌无为,闲来无事便会念诗与他听。
这日□□到《诗经》里的一首《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毛毛只傻乎乎乐呵呵的仰头望着她,杜瑕自己却渐渐出神了。
“……修我戈矛,修我戈矛……”
她盯着虚空,怔怔发愣,却见外头突然传来消息,说月初大禄和炤戎打了一仗,十分激烈,死伤惨重,但大禄赢了!
“朱老将军当真是老当益壮,如有神助,听说他率先斩了敌军一名副将,又于两百步之外一箭射断敌军帅旗,只叫炤戎都懵了,吓得屁滚尿流!朱老将军又同牧将军兵分两路追击,牧将军虽是头一回上战场,但并不怯战,又难得果决,与朱老将军配合默契,斩首颇多,圣人龙颜大悦……听我们老爷的意思,保不齐回来后还能得个爵位呢!”
一家人都围在一起,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都很替牧清寒高兴。
这还是唐芽先得了消息,知道他们家里人担心,这才叫心腹提前过来报信儿,具体后头可能会再有圣旨下来。
杜瑕也跟着松了口气,又问来人可知几位将军是否受伤。
那人有些为难的说:“边关报讯向来只说胜负,或是重大折损,似牧老爷这等没得消息的便是好消息,至少没有要紧的伤,夫人也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