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晴纱并不再多言,返身,轻唤:

“姑娘,该用药了。”

说罢,她一手轻扶起绯颜,绯颜在倚柔软的锦垫上,甫端起药碗,眸华瞥到一旁的身影。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林蓁,脸上再无其他的表情。只默默地把汤药喝下,复倚躺在锦垫,方道:

“你们下去罢。”

“姑娘,冥皇吩咐奴婢要寸步不离守在您身边。”

“无碍,这里,就我和林姑娘二人,不会有事。”

绯颜刻意加重林姑娘三字,林蓁淡淡一笑:

“我和绯姑娘是故人,难得今日在冥宫再见,确实想叙一下旧。”

“嗯,叙旧。”

绯颜说出这两字,拾起一旁果盘中置着的酸悔,慢慢地抿着。

她的这一动作,让林蓁的嘴角终是牵了一下。

“坐。”

绯颜的语意很淡,轻轻吐出青悔,手撑颐,眸华凝向林蓁。

林蓁在她榻前的玄石椅上坐下,这么近地看着绯颜,为什么,她之前,竟没有察觉,她的眼睛,和林婳那么象呢?

林婳,是的,林婳。

如果不是那日从乌镇拉练军队返京的父亲,突然进宫告知她,林婳是她妹妹,请她务必在宫里多加照拂,她还真的不知道,她竟然会有一个亲妹妹。

也由此,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本来她以为,她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太尉千金,毕竟,林夫人,待她确实如己出,并无不周,恰原来,她的亲生母亲,不过是一个卑微的舞女,甚至是连名份,都不能给的舞女。

源于,她的生母,是周朝最不容的,墨氏后人。

在知道的那一刻,她是心惊的,若让天家知道,她是墨氏后人的身份,那么她在宫的日子,真的就到头了。

而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走到当天的那一步呢?

所以,从那石开始,她活得反而战战兢兢,玄忆给予她妹妹最隆重的大婚典礼,更让她在这种战战兢兢里,品到一种失去帝恩的惶恐。

是的,她怕,她怕失去玄忆,但,在最初,她没有办法对林婳狠得下心,直到,看她一步步和莲妃走得那么近,甚至违背她的意思,公然地去帮宸妃她都想容下她。

浮华山的庵堂领经时,她确实在林婳的蒲团上熏了迷香,本以为,让她去替她见证惠妃进入上房,却未料,这个傻丫头终究是被人摆了一道。

使得她一食二鸟之计,最后,仅食了皇后一人。

而,代价却是她和父亲彻底反目。

他不相信她,执意认为,她连妹妹都不容。

从小抚养她长大的父亲,竟为了一个才认回的妹妹,如此绝决冷情。

原来,真的是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到后,一切都变了。

她的生母,就是因为没有成为父亲的侍妾,远在南越,所以,才让父亲,对林婳这个女儿,都分外的珍惜吧。

多么可笑,不过,这份可笑,不会再延续太长的时间了。

“你怀了他的孩子?”

她的目光移向丝毯后仍是平坦的小腹,低声问。

“是。”

绯颜的手捂到小腹上,这个孩子,差一点,在那一晚,她就要失去,幸好因为冥霄,她终于还是保住了这个孩子。

她的手捂在那,仿佛就能觉到孩子的心跳。

不过,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来心跳呢?

她柔柔地一笑,有了这个孩子,一切,才没那么难熬。

值得庆幸的是,在那晚后,除了冥霄,玄景并未再来叨扰她,连云纱,都被抽调离开,复换了晴纱随身伺候着。

“你根本没有办法生下他。”

林蓁望着绯颜脸上洋溢的幸福,有一种愈来愈难耐的感觉攫住她此时的所有思绪。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用磨碎粉的息肌丸粉,绊在药汤中,喝下去,不会有任何痛觉,就会堕下吧。

犹如来了一场葵水,一点异常都不会有。

她的思绪里又映现过这一幕熟悉的场景,当双手沾了那么鲜血时,一个没有来到世上的孩子,对于她来说,真的,不会有太多的愧疚感。

息肌丸的功效,当她知道得愈多,其实,愈离不开它。

哪怕现在,每晚,如果不闻着那种香,她都会整夜的失眼。

“我会生下他,你所不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做到。”绯颜转望向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象你这样自私,只知道把自己的块乐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你真的很蠢,死过这么几次,你的蠢却是一点都没长进。”林蓁冷冷说出这句话。

“其实,我们是亲姐妹,对么?你很早就知道,可,你对我所做的,真的和姐妹情谊有关吗?”绯颜深深吸进一口气,道,“除夕夜宴,熊的突然发疯,及至其后清莲庵奕弘的死。林蓁,你的手段,太狠。”

是啊,无论除夕夜宴,还是清莲庵,她所做的,仅是想扮倒皇后。

这,也是她今日,可以站在这冥宫的一项条件。

她不狠,怎么能得到她想要的呢?

在这深宫,心若不狠,注定,只能被别人踩住,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这些与姐妹情谊根本无关!

“姐妹情谊?呵呵,这世上,连多年的父女情,都可能变,更何况,我和你呢?”林蓁纨着团扇笑道,“不过,若你执意要牺牲自己把孩子生下来,我倒是不介意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替你带大他。”

“你真的很可悲,永远只能认养别人的孩子。”

林蓁望着绯颜,她讨厌绯颜总是这样一副凌然的样子,真的讨厌。

她方要说出下一句时,突听殿外传来一男子清越的声音:

“孤不会容你这么做。”

随着这一句话,玄景大踏步走进殿来,林蓁怔然地起身,今日的玄景,并没有带银制面具,这,也是她抵达明成后这几日,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

他,依旧俊逸如初。

只是,有些东西,确是再也不能如初了。

玄景径直走到绯颜的榻前 ,朗声道:

“因为,孤和婳的孩子,不会交由任何人代养。”

绯颜仅是望向他,并不再说一句话。

“景这是你和她的孩子?”林蓁站起身,望向玄景,突然,噬地一笑,“原来玄忆死了,倒是成全了你做这个现成的父亲 ”

“你说什么?!”骤然问出这句话,绯颜的整个身子,都开始瑟瑟地发抖,本来,有些许血色的脸,顿时煞白得如那最隆冬最冰冽的雪峰。

玄景要阻住林蓁的话已然来不及。

他没有料到,这件事,林蓁竟会知道,但若是那人知道的话,告诉林蓁,也是不无可能的吧。

“啊?难道,我的好妹妹,尚不知道,玄忆中了枣槊的毒吗?那毒,叫七草七虫毒,世上惟有你面前这位男子,和北归候合力方能解,否则,中毒七日后必死无疑。从妹妹来此,到现在,已是第八日了。”

绯颜心底,仅回旋着一个声音,忆,忆!

这么多日子,她逼迫着让自己不去想他,因为,不愿意再去揭开彼时心上的伤口。

毕竟,玄忆最后说出的那句话,是如此痛彻她的心扉。

但,原来,原来!

枣槊尖上是有毒的!

他知道自己中了毒,也知道,她中了毒,所以,为了让景救她,他才说出那些话。

让景带着她离开,用他自己的命,换来她的生。

那么,他在说出那句话时,是要抑压着多大的心痛,才能说出那句话呢?

这些心痛,加上毒伤,在那漫天大雨的夜晚,她,却并没有陪在他的身边。

所以,她有什么资格去数落林蓁的自私,她难道不更自私吗?

自私到,在那时只考虑到自己的心情,怕自己再次受伤。

而完全忽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小腹,开始抽痛,她用力地攥住被角,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她不能有事,她的腹中有他的孩子,她怎么可以有事!

可,痛,这种痛,铺天盖地地席来,拢住了她所有的思维。

“婳!”玄景一个箭步冲上前,拥住她的身子,她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眸,凝向他,问出四个字:

“你——满意了?”

“你,出去。”玄景冷声对林蓁道。

“景!你夜夜宿在我的房内,对我许过的诺言,都忘了吗?”

“出去! ”玄景复低吼着道出这俩字。

绯颜突然轻轻笑出声来,她笑得很轻,每一笑,却都带着渗人心的尖锐。

“何必让她出去?该出去的是我。”

说出这句话,她再也不望向玄景,才要走下榻来,骤然被玄景拥住.再动不得分毫。

这个男子,终究,还是做了这件事,终究,还是让她,再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不是她,玄忆根本不会有事。

如果不是她,玄景根本不会这样孤注一掷。

原来,她才是最大的罪人。

腹中的孩子,还有六个月,她该怎样把他生下来,她是否还有力气熬到那时呢?

林蓁退出殿外,带来殿门陡然关阖的声响。

他将她紧紧扣进胸怀,低声:

“这一辈子,我只要你为我流一次泪,即便怎样,都是值得了… ”

那次泪,流在她的脸上.落进他的心底,那里,满满的,原来都烙刻满一个人的痕迹。

惟有她的泪水,才能进得去的那一处心底。

他的手轻轻地在她的腰际一点,他担心她为了玄忆再做出任何事来,而她,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再做任何事,她的身子,略有些沉地靠进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把她放到床榻上,掖好被子,放下那些重重叠叠的绿色帐幔,他方退出殿外。

林蓁站在殿外,并未远离。

玄景的锐利的眸光扫了一眼雨纱,即打了一个手势,他身后跟着的一名黑衣男子骤然拔出一柄长剑,剑光闪过时,雨纱没有来得及哼出一声,顷刻毙命在到刃之下。

雨纱的血将林蓁雪色的纱裙上溅满了点点落红,但,林蓁的脸色丝毫没有任何的动容,不过是些尚带着温热的鲜血,她怎会怕?

“景,你是想警告我么?”她转首,凝向玄景。

玄景并未望向她,陡然启唇,语音森冷:

“孤从来不喜欢有人自以为是的聪明!”

林蓁逼近他,抬起螓首,微仰着玄景,吹气若兰:

“是么?难道你改了脾气,喜欢傻蠢的丫头不成?”

她的手顺势就要触到玄景的胸前,却被玄景蓦地反扣,掷摔开来:

“孤从来就对颇擅心计的女子,不感兴趣!”

林蓁的手被他掷摔地式疼,眼见着,腕上起了一道红色的印子,她的眉尖蹙了一下,旋即冷笑道:

“不感兴趣,那,你彼时还承诺我,你若为帝,我必为后?又在地宫,强行占有了我这几日?”

玄景的眸华随着这句话转向她,似笑非笑,道:

“蓁,从小到大,你总以为,你要得到就一定能得到,可,所有的事,不会这么绝对,那晚在繁逝宫,你既然能那样谋算,注定,有些人,是不会再得,好好珍惜最后对你好的人,这,才是你该做的。”

“珍惜?不要跟提珍惜!”林蓁随着玄景这一句话,脸晕红,再不复素来的冷静,“景,你还记得么,那一年的上元节灯会,你说过,永远会对我好,只对我一个人好,你都忘记了么?”

玄景凝着她,森冷的神情,只化作一种悲悯:

“你要的,是孤的好,还是,有权势男子的好呢?你进宫的前一晚,孤曾求你不要走,可你是怎么回答孤的,呃?”

他和她,还有乐王,是幼时,在宫廷的一次夜宴时初识,夜宴,是成人们互相攀拢关系的场所,也是孩童嘻闹的天地。

从那以后,他每每会借着拉练偷偷找乐王,还有她一起到宫外游玩。

他喜欢这个,有着苹果一样红润脸蛋的女孩,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出尘,可,就是这份出尘的美,却在进宫前的那石一晚告诉他,只有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方配拥有她。她,也只属于深宫。

这一句话,撕裂了他最早关于感情的梦幻,也让他明白,只要玄忆想得到的,不论是什么,总要先轮到他然后才是他。

哪怕,他是周朝唯一一位嫡系的王爷。

但,之于皇权,他这样的王爷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告诉过你,我只会属于最有权势的男子,所以,现在,我属于你。这世上,也惟有我最配你,而不是殿内那个,傻傻的,需要你保护的丫头! ”

林蓁说出这句话,又恢复昔日的傲气。

她不相信,一个这么强的男子,愿意让一个女子成为他的软肋。

“蓁,孤以前确实喜欢聪明的女子,可孤现在却发现,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即便孤每日分一半的心力放在保护她的上面,也未尝不可。”他顿了一顿,复道,“错过的人,说过的话,譬如覆水,终不会再得。”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不再看她:

“蓁,不要逼孤对付你,你背弃玄忆,甘愿为冥国做那么多事,应该清楚,若连冥国都不容你,这世上,就再无你的容身之处了。”

“景!”

林蓁再次走近他,手牵住他的手,只这一牵,她骤然浑身如遭雷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孤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她。你要的权势,会得到,但前提,你莫要再激怒孤!”

说完这一句话,玄景冷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