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灵再过了半晌,终于放缓了语气。

“不,我是了解姐姐。你对宛今好,对家人很好,也一直对我也很好。这,我都是知道的,姐姐并不舍得…”她顿了顿,伸出手紧紧按住桌面的牛皮信封,随即努力平复神色,“这件事误会。手镯是妈妈赠我的,我并不想随意送人。但她一眼就相中,于是我对她说,我可以高价赎回,然而她不肯。最后我让手下的人处理这件事,但不知发生什么变故,她就突然死了。我是跟着大家一起知情此事…”

宛云平平气,一时没说话。

“至于冯简的事,”宛灵却突然抬起头,她说:“大姊,大姊,当我求你了…你现在可不可以和周愈在一起。”

宛云不由怔一怔。

“这些年,周愈对你并不差。冯简说得对,我和周愈是与虎谋皮,而周愈,他也只对你手下留情。但大姊你不知冯简是怎样人,当初都敢嫁过去,如今为什么不跟周愈?”

宛云难以置信从宛灵嘴里听到类似的言论,电光石火间,她突然道:“宛灵,你…喜欢周愈?”

“不!我当然不喜欢他!”宛灵看着宛云,随后调转目光,怨恨道,“其实大姊出嫁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开心。我想你嫁谁都好,随便谁都好,我只希望你赶紧从家里出去——从小到大我都这样想——我不是说你刻意压制我什么,然而你和我总有一条界限——即使我姓李,即使我现在也进公司,即使你现在什么都不做,然而你总在那里…除了你,还要应付周愈,这十年来,我受够了!若是大姐嫁周愈,他消停,妈妈也消停,我也能够…”

宛灵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宛云沉默看着她,没说话。后来茶都凉了,她仍然没有放松握紧茶杯的手。

良久,宛云轻道:“灵灵,再说一遍,目前我没有重涉公司的打算。而且,我并不打算用这件事来威胁你。这些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二叔案件和应召女郎葬礼的所有花费,需由你来承担。”

“好——”宛灵急切地答应。

“第二个条件,你这辈子,绝对不能当李氏的总裁。”

宛灵依旧看着宛云,仿佛不能理解宛云的话。

“你没有亲自杀那位应召女郎,但你应该对整件事负全责。除此之外,你把二叔拉到这个境地,让家里遭受这种丑闻——我给了你十年的时间,宛灵,然而你让人失望。”

看清宛云的表情并非玩笑后,宛灵突然站起来,带翻自己那侧的茶杯,茶水四溢。

她冷笑道:“笑话,如果我不接受你的荒唐条件——”

“如果你不接受,我就亲手毁了你。”宛云静静道:“之前的胡闹,我一直不理睬你,因为你只是胡闹。但这次是命案,我能让它大事化了,也能继续追查下去。何况,冯简和二叔若是知道其中真相,想必对你的想法也不乐观。”

茶几的水流淌,沾湿宛云的袖子,再滴到宛灵脚面。

宛灵尖声道:“你明知道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主掌公司!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它!但姐姐,你到底——”她换了个角度,压抑心中的急躁和绝望, “我明明能比你,比冯简,更好的管理公司!然而我从来没有这个机会!我自己不争,谁来替我争?”

宛灵开始恐慌,不停而快速地诉说。她的确对家族企业有自己的见解,然而宛云没用心听。宛灵还在继续说,说只要宛云走了,周愈不再拿宛云压制自己,她能做得如何之好——

宛云打断她。她说:“灵灵,我知道你一直有很多想法,然而仅此而已。如果我现在还能为家族企业做点什么,我会确保你不会成为最高管理者。而你不会成为管理者的原因,是你有错误的野心,总相信错误的人——无论是周愈给你的什么权利承诺,还是你那些控制不住的下属,以及你做不到位的事情。”

她温和地说:“你的权利、金钱和地位并不会有丝毫损失,但足够了,你无法有更多权力。”

宛灵一动不动地站着,大脑在飞速的转,在想方法,在想回应,然而她又没有办法。

宛云同样盯着她。

不知多久,直到宛灵突然流下眼泪。

她慌乱地说:“可是,姐姐,我…”

宛云放下茶杯,转身离开。

 

99 13.8.4

年过完,两个人各自为生。

宛云依旧需应付律师警局残局以及她的画廊,冯简自己的公司似乎碰上不大不小的麻烦,他惯来不肯透露,她也没有多问。

一切原样维持,除了两人继续在冯简这间公寓里住下去。

冯简在餐桌上读完报纸,将一整纸卷起来,拧着眉回头:“早餐已经冷了!”

宛云从盥洗间走出,她看了眼桌面,说:“这布丁我记得今天过期?”

冯简沉默一会说:“不是你吃的这块。”

宛云瞪他一眼,她坐下来:“这算吃的什么东西呢?珍妈昨日送来的粥在哪里?”

“自己去热!”

“明天轮到我做早餐,你大概能吃点好的。”

冯简嗤之以鼻:“假如世界末日,粮尽弹绝,没人伺候,大小姐你能吃什么?”

“过期布丁。”

世界末日是每天的清晨。

冯简惯例地冷眼旁观宛云十指不沾春水的作风,然而他刺激她的手段有限,到最后不得不承担义务。宛云则同样见识冯简在电话里面色凝重说完几位数的项目,转头对菜市场老板更为凝重地说“最近你家番茄怎么那么贵了?”。

没有佣人,宛云从发饰到装扮朴素良多。而晨练时刻,冯简偶尔也会想念半山别墅外宽敞的环境。但比起他们暗自争执彼此的性格缺陷,有人对他们目前的生活状态表现出更为明显的意难平。

宛云推开门。

何泷的脸色因为看到女儿而亮了一下,再因冯简再落下去。

冯简视若无睹的走进来。

上菜的时候,何泷来回打量坐在另一方的宛云,开口道:“云云,今天你穿的衬衫很眼熟。”

宛云不以为意的再笑笑。

等了一会,何泷终于忍不住道:“总穿旧衫是为了节约?但这些些微小钱,小冯和你娘家又不是买不起。再说,你的形象好歹也是小冯的形象。”

冯简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食物里抬头准备迎战。

何泷继续道:”若女人平日饮食都讲究,突然间降了标准。不然就是丈夫克扣,不然就是她已经怀孕了——“

话音刚落,一阵乱响。冯简抛下餐具站起来,脸煞白,皱眉看向身后——珍妈方才手颤了下,把整碗热汤洒在他的裤子上。

迎着冯简随后投来的视线,宛云的脸不由一红。

她顿了顿:“…并没有。”

冯简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随珍妈走出去。

富丽的房间只留下两个人,宛云终于责备道:“妈妈平日总针对冯简,我实在很难做人。以后…”

何泷却敲打桌面道:“云云,你意下如何?”

——向来野心勃勃的宛灵突然对外称病,警局通知二叔的事件下个月顺利解决,大伯和三姑正观望势力权衡点。就像整起风波的突起,此刻再就地解决,无声无息。何泷明智到没有追问细节,但除了一件事。

“云儿你什么时候回归李氏?”何泷殷殷道:“你身体不好,平素自然要避免工作操劳。然而你也知道,你现在做的决定…”

100

如同其他成年男女,宛云同馆长交换秘密。

大多数时间宛云沉默不语。

空旷美术馆,只听老头子不紧不慢讲他那些色彩斑斓、真实不真实的情史。

有一段时间初恋是两人禁语。

家族和企业,未来和前途、伤情和恋情,责任与义务,打算和预期,等等。这些词语全部包括在内。馆长一个字都不能提。

更长一段时间内,宛云甚至对自己的来历都只字不说。

宛云的神秘某种程度刺激了馆长接管八卦杂志生意。

直到他把杂志甩在桌上,馆长才敢愤愤质问美貌又寡言的助手:“你是那个那个出院后的李家大小姐?你居然偷跑来我这里?”

对方冷静放下画笔:“我以为你早知道是我。”

馆长瞠目结舌,在此以后,他经常用这句话酸溜溜的讥讽宛云。

他说这话的时候,冯简就坐在旁边,用吸管捞水晶酒杯里的碎冰块吃,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话。

“总藏有那么多秘密,小云云,不怕你丈夫夜半惊魂,起床翻看你以前信用卡消费记录?”馆长瞥了一眼旁边的冯简,不知死活地开玩笑。

冯简从鼻孔里哼一声。

馆长饶有兴趣的看他一会:“我说,你就打算在这里喝一晚上冰水?”

馆长的乌鸦嘴不幸再次言中。

在这个不如何可爱也不如何温柔的世界,冯简第一痛恨的是花钱,第二痛恨的是秘密。

很多时候,秘密代表软弱、妥协及麻烦,引发的后果不可预估。冯简认为世界上所有秘密都应该锁在保险箱里,被精密的锁链锁上八重埋在坑里最后地表浇上硫酸毁灭。

但不幸得很,世界上人人都有秘密,世界上人人也都得花钱,世界上还有个女人对两样事情同样擅长。

冯简面对被宛云轻松打开的保险箱几番犹豫,想改原来的密码终究作罢。

保险箱究竟不能锁住所有东西,就像秘密或者最珍惜的东西。但,冯简自认他仍没有最珍惜的东西——

宛云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不开门么?”她奇道。

冯简才发现两人已经在电梯里站立良久,需要钥匙才能按楼层。

他咳嗽一声。

“在想什么?”

冯简脱口道:“想你…”

宛云明丽的眼睛一眨,冯简当即回神,机智地为自己补充道,“妈。”

她一怔。

冯简补充整句话:“我在想你妈妈的身体。”

话音落地,两人间突然出现沉默。冯简这才懊丧发现自己机智过头,说了有歧义的话语。

还有,宛云的眼睛真的很深,很美丽。

冯简下意识说:“我是说,我在想你妈妈的身体健康问题,她都已经八十多岁…”

宛云微微抿住嘴:“我需要先把手机关了。”

被长发遮住的手机已经传来何泷气疯的声音。

“什么?小王八蛋!冯简!你说谁八十多岁了!!!你给我说清…”

门打开,冯简追上宛云。

他皱眉:“你什么时候和你妈打电话?”

宛云回头:“从坐车回家开始,你并没有注意到——你这几天仿佛有心事。”

冯简取出宛云给他作的画,发怔。

画纸上,逝去的叔叔非常慈爱地注视他心爱的侄子。画面页脚印有宛云的私章,如果冯简略微懂章料和雕刻而知道价格,也许会有一丝血轻轻流过嘴角。

冯简已经足够心烦。

即使最辉煌的时候不属于他,但目前的宛云,从任何意义上符合多数男人的需求。

然而两人的关系总非常微妙尴尬,十年前惊鸿一瞥,后来的人生全无交集,在她妹妹和他的订婚宴上重逢。她留下句:“我会对你好”,直接成为他的妻子。

这种狼狈和愤怒根本无法与人说。冯简并非心胸宽大的男人,开始简直厌恶抗拒之极。随后两人相处,逐渐了解…终于略微打开心结。

然而周愈又出现,他看宛云的目光,冯简身为男人清楚知道那意味什么。

这些,终究不是冯简不肯信任宛云的全部理由。

最主要的理由,只是他对自己,对宛云,对两人关系全无把握。曾经挣扎市井和童年丧亲,天降横祸,被别人摆布的无力,生活的艰辛——冯简终究年轻,无法消散这些绝望和沉重。

上流社会的礼节和虚伪,在他看来云淡风轻,仿佛是游戏。而宛云甚至是玻璃之城的杰出代表。

一时的触动有,冯简并不肯把他的沉重和感情,放在这种轻飘飘而又华丽的人身上。

他喜欢更实在的东西。

冯简把画放回去,再拍拍保险箱。

然而内心非常不快乐和寂寞。

虽然离她八十岁大寿尚远,但何泷的千金玉体显然经不起她好女婿的念叨。

宛云急急赶到医院。

随后而的冯简只听到医生说的最后一句结论,异常震惊——

“——重感冒。”

宛云谴责望了冯简一眼,松了表情:“我先去看看妈妈。”

宛灵说:“我给三叔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先不必来。”

医生收起病历:“我去拿何女士具体的血缘化验单。”

冯简说:“我去大厅买瓶可乐喝。”

冯简在自动售卖机旁边的椅子上就坐,决定最后再进何泷病房。

这样虽然不尊敬,但能把何女士指着他鼻子骂的时间缩短再缩短些。

有关李家人的靠谱指数——冯简已经懒得浪费他的脑细胞去指责,那群人只有宛云能应付过来。她和家里每个人的关系都不差,即使是和宛灵,仍能当面说说笑笑。

看得出并非全部虚情假意。

但即使说是关系不差,也只是宛云拒绝家族的各种权利之后的虚假和平。冯简不知道宛云有没有想过这点,但依她的性子,大概只会笑说:“若钱能买到感情,为何不去买。”

他的妻子就是十足十的疯子,不知道这家医院检不检查大脑。

冯简突然感到有目光一直好奇注视自己。

他没有不理睬,直到听到一把并不陌生的童声,清脆之极,震耳欲聋。

“叔叔?叔叔?叔叔?”

101

冯简抬眼看住他,周愈也看回去,说,“我和云云曾经的事情,我做错就是做错,并不希冀她能原谅,但是…我该有个补偿的机会。”

冯简神烦,只等待他一堆话里的动词。

周愈笑道:“并非冒犯,我向来很尊敬冯总你——”

“你并不尊重我,这只是我娶到了李宛云后你对此的反应。”

周愈的修养到底好,依旧面不改色。半晌冷冷回答:“冯总也该学学怎么控制自己的幽默感。”

冯简不想学,而且没那么多幽默感。

“周先生想和我谈什么生意。”

周愈这次倒罕见的直爽:“我想让冯总帮我安排和尊夫人单独见一面。”

冯简瞪着他。

“地点和时间都可由冯总来定,冯先生甚至可以亲坐在邻桌监督——但于我,只求和云云同坐一张桌前,吃顿饭,喝喝下午茶,聊聊过去的事情足矣。”

“什么意思?”

冯简叹口气:“贵伉俪感情似乎好得很,我若单独约宛云,她不肯见我。索性我先来征求冯总首肯。只是不知道冯总肯不肯赏我这个脸,劝说宛云赴我约——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生意。当然,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愿意付出代价——”

冯简愤怒之前,首先不可思议。

他不清楚周愈是不是疯子。自打结婚后,冯简见多识广,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判断疯子的定义。

但周愈说出的,的确是比五百元多出更多更多的数字。

多到甚至让普通人在至少五秒钟后,才能回忆起“自尊”两字。

“——冯总多少可以考虑一下,我只求和云云吃一顿饭而已,别的我已不再奢望。我自然知道冯总不信任我,不肯放心自己貌美如花的妻子外出。但我想冯总也是生意人,总知道生意有风险,我自认这并不是一个亏本的买卖。毕竟,我只是要求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