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他置身于无数身着古代埃及服饰的民众当中,他们欢呼着、尖叫着、高举双手,仰视着前面的高台。艾弦伸手碰了碰身边的人,他的手居然穿过了那些人的身体。

他顺着他们的视线,向高台上看去。

庞大的阿蒙神塑像之下是穿着华贵的古埃及侍者、臣子、祭司,他们以一定的规则整齐地排为两列,让出中间的位置。

民众的呼喊声戛然而止,耳边响起了陌生而古老的语言,阿蒙神像下缓缓走出两个人来,他们身着高贵的服饰,映着阳光闪出奢华的光彩。男人的头上戴着象征上下埃及“两权合一”的红白双冠,身着长裙,肩后披着图案华丽而复杂的斗篷,手持精致的权杖。英气四射的面孔,宛若太阳神一般咄咄逼人地看着自己。

他向民众伸出手,台下骤然一片翻涌,宛若潮水一般的欢呼声不住地响起。

艾弦又看向男人身边娇小的女人。

合体的白裙包裹着那精致的身体,金制的胸饰后面连着绣有荷花图案的斗篷。她带着兀鹰形状的头饰,青金石、绿松石、黑曜石制成的发饰顺着头发垂了下来。她的头发是如同阳光一般耀眼的金色,柔顺得如同平静的流水,倾泻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映衬着她白皙得宛若要透明一般的肌肤。

艾弦不由得上前几步,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她的相貌。

天啊!天啊!

难道她,难道她!

“艾先生。”

突然,眼前华丽的景象如同泡沫一样消失了,艾弦踉跄了几步,几乎要跌倒,被开车的青年迅速伸手扶住了。

“艾先生,您没事吧,是否太过劳累了?”

艾弦挥开他的手,硬撑着站了起来。

抬眼望去,只是宁静的夜空,映着稀疏的灯火。刚才那华丽的一切,宛若一个短暂的梦境。

但是他却看到了她。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跟过来。”

艾弦示意司机原地等候,自己便加快了脚步,快速地向记忆中的古董店走去。

近了,接近了。

他已经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了。

这一次,如果再见到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离开自己。

拉伊纳村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有一家小小的民宅。没有窗子,大门紧紧锁闭着,只有门前挂着一盏散发微弱光芒的油灯,照亮了挂在门上的铜质牌子的字迹。

几个简单的埃及文字下面,是锈迹斑斑的英语“Curses”。

店的主人,名叫克尔斯。

艾弦推开门,克尔斯惨白的脸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并非埃及人,能说得一口流利的伦敦腔。他十分瘦弱,宽大的袍子包裹住了身体,却仿佛里面是中空的一般。灰色的双眼深深地陷到了眼窝里,搭配着不算小的鹰钩鼻和细薄的嘴唇,见到艾弦,他扯出了一副十分难看的笑容。

“艾先生,您总算来了。”

艾弦愣了一下,紧接着踏入了屋子。

“是那个你卖给我的镯子……”

“艾先生,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您有个妹妹呢?”克尔斯将古董店的门关上,咔嚓的一声反锁上,艾弦不由得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摸到了随身携带着的手枪。

克尔斯又笑了一下,灰色的瞳孔缩成了针尖般的大小。他用尖细的声音说道:“真伤脑筋啊,艾先生,让我给您讲一个故事吧。”

“1890年末,在埃及,有四位英国年轻人买下了一个古代埃及公主的木乃伊。他们只是想把这个木乃伊作为收藏使用,结果这几位买主却先后都遭遇了不幸。木乃伊后来被辗转运到英国,流落到了另一位收藏者的手中,很快,那个人的家人出车祸,自己的房子遭遇了火灾。收藏者只好把它捐给了大英博物馆,灾祸又传播到了博物馆里,和它有关的好多人都惨遭不幸。大英博物馆于是不得不再次将它转手送人,此人请了‘当时欧洲最有名的巫婆拉瓦茨基夫人’为这具木乃伊驱邪,结果巫婆也束手无策。在后来的10年中有数十人因此遭遇噩运甚至送命。

1912年4月这具木乃伊被送上了一艘巨轮运往纽约,而这艘巨轮在中途和一千五百名乘客一起沉入了大西洋底,船的名字是‘泰坦尼克号’。”

“这具木乃伊的名字,就叫做亚曼拉。”克尔斯微微咳了一下,眼眶深深陷了下去,死死地盯着艾弦。

“亚曼拉公主的诅咒,这件事情早已经被确认为谣传了,”艾弦不以为意地答道,“亚曼拉这个名字只不过是阿蒙·拉女祭司的误读罢了,那位所谓有名的巫婆拉瓦茨基夫人是在这个木乃伊到达英国不到一年的时候就去世的。这是一个漏洞百出、拙劣的小报谣传。”

他顿了顿,又道:“我今天来不是想买其他东西,你不用向我以这种方式推销。”

克尔斯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的凄厉,仿佛一种奇怪生物的鸣叫。艾弦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看着他渐渐地恢复平静,不住地喘息。

“艾先生,您一直都搞错了。”克尔斯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艾弦,“这家店一直以来出售那一样东西,独一无二,我以为到了您手里,一切都可以没有问题,没想到,没想到,您竟然是……”

“难道你这里只出售过那一只黄金镯?为什么偏偏卖给了我!”

“听我讲!”克尔斯大声地叫了起来,嗓子如同撕裂一般发出恐怖的声音,宽大虚空的袍子不断地起伏着,“我叫你听我讲!”

艾弦退后了几步,拉开了枪的保险。很明显,克尔斯的精神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

“亚曼拉公主是真实存在的!那可笑的故事确实是谣传,亚曼拉公主根本没有被送到大英博物馆,也没有被驱邪更没有登上过所谓的泰坦尼克号!”克尔斯大声地说着,薄薄的嘴唇快速地一开一合,“但是最初买下她的四个英国年轻人是存在的!”

“他们一个被车撞死了!一个在战争中死去了!一个得了重病死去了!还有一个,走进了茫茫的沙漠,再也没有见他回来过!”

“我就是那个人!我就是那个人!!”

他疯狂地叫着,拉开了身边黑布遮盖的物体,一尊华丽的木乃伊棺出现在眼前,棺盖上描绘着一位年轻的埃及少女,她有琥珀色的双眸,黑色短发,她双手成十字交叉于胸前。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霎时间一股阴冷的气氛漂浮在室内。

“亚曼拉公主也是祭司!她也是阿蒙·拉的女祭司!”

克尔斯狂躁地喊着。

“我在这里一百一十七年了!整整一百一十七年!我不能死,也不能离开这个屋子,我守着那只黄金镯,等待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将它带走!等待那个人解除束缚我的诅咒!一百一十七年!居然只有你一个人踏进了这间屋子!我以为你是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你怎么会,你怎么会!”

“你怎么会有个妹妹是金发蓝眼的!”

“奈菲尔塔利——”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嗡嗡的声音。

不是声音,是仿佛透过空气直接进入耳膜的感觉。

克尔斯突然跪倒在地上,匍匐着、颤抖着,“公主殿下,请原谅克尔斯!请原谅我!”

“奈菲尔塔利,我诅咒你。”

“吱呀”一声,华丽的棺盖慢慢打开,一只精致的脚踏了出来。

克尔斯几乎要瘫软在地上,艾弦果断地拔出手枪,对着棺木,屏住呼吸,等待里面的人出现。

“奈菲尔塔利,我诅咒你。”

棺盖骤然一下掀到了一边,压住了克尔斯。

里面骤然出来一位艳光四射的少女,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空,十分不搭调地出现在这阴暗狭小的空间里。

她有着古铜色的肌肤,黑色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睛犹如宝石一般。

她穿着合体的白色长裙,显露出她玲珑有致的身体。

她戴着华丽的金饰,每走一步都产生动听的声音。

她胸前挂着一把破旧古朴的短剑,点缀着斑斑发黑的血迹。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艾弦,四目接触的那一刹,两个人都愣住了。

艾弦愣住了,因为从侧面看,这个少女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然而转到正面,才骤然发现她右半侧的身体是完全腐烂的,眼睛的位置黑洞洞的,皮肤七零八落,手臂干枯得好像风中飘曳的稻草,腹腔处深深凹陷进去。

艾弦突然很想呕吐,但是那少女却死死地盯住自己,露出奇异的神情。

“雅里·阿各诺尔!你是雅里·阿各诺尔!”

突然屋子里充满了诡异的笑声,空气强烈地共振,被锁住的门和墙壁开始微微地震动。

少女笑着,笑着,仿佛无法停止般,大声地笑着。

“雅里·阿各诺尔,你成了那个人的哥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艾弦握紧手枪,冲那个诡异的少女开了一枪,她的右臂当即应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瞬时化为了灰烬。被棺盖压在下面的克尔斯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浅灰的眸子更加收紧。

“雅里·阿各诺尔,你爱上了她吗?”

她狂妄地看着艾弦,丝毫不在意自己化为灰烬的右臂。

“你夺走了我的幸福,夺走了我的一切,你利用了我,你都忘记了吗!你现在是那个女人的哥哥了吗?雅里·阿各诺尔,这一切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艾弦没有表情地又冲少女开了几枪。枪打在她右边腐化的身体上,所碰到的地方随即化为灰烬,打在她左边完好的肉体上,就穿了过去,宛若什么都碰不到。

“你到底是什么!你认识艾薇?”艾弦大声喊道。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你居然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大埃及的公主——亚曼拉啊!被你利用的,那个所谓与神对话的少女!”

“你就是亚曼拉公主?”艾弦惊愕道。

“不错,我就是亚曼拉公主!我沉睡了三千年来到这个时代,四个愚蠢的人吵醒了我的睡眠。不,我感激他们!他们及时叫醒了我,所以我赐予他们永恒。”亚曼拉如同癫狂一般笑着,克尔斯的脸瞬时惨白得如同烟灰,公主并没有理会他,接续说着,“我守着黄金手镯,等待那个人的到来,然后我就杀掉她!结果这个愚蠢的克尔斯,他把手镯卖给了一个黑发的男人!没有想到,那个黑发的男人就是你——雅里·阿各诺尔!”

克尔斯的身体瑟瑟发抖。

艾弦握着手枪,亚曼拉进一步,他就下意识地退一步。亚曼拉姣好的左脸显现出隐隐的悲伤,琥珀色的眼睛宛如透明的宝石,如果不是看到她腐烂的右身,艾弦只会觉得她是一个美丽的埃及少女。

“你说的那个人,是指艾薇吗?”艾弦毫无头绪。

“艾薇?那个人叫艾薇?她不是奈菲尔塔利吗……难道是我把她带到了王兄身旁?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屋子里又是一阵轰鸣,艾弦觉得耳膜生疼生疼的,他不由得抬起手堵住自己的双耳。

“奈菲尔塔利?”艾弦的脑海里飞快地回忆起那黄金手镯的来历,“拉美西斯二世王后的名字。”

“住口!她不可能是王兄的王后!我不允许这样事情发生!”亚曼拉恼怒地看着艾弦,渐渐恢复了冷静,一道奇异的光芒划过她的左眼。她笑了,笑得非常古怪。

“这样也好。”她看了艾弦一眼,慢慢地走回了棺材,“我等了三千年,只为等待一个契机。雅里·阿各诺尔,你——就是契机!”

棺盖从克尔斯的身上缓缓地浮了起来,飘向亚曼拉的棺材。艾弦把枪往身后一插,走两步上前,将摔倒在地上的克尔斯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艾弦问克尔斯,双眼却没有离开正在慢慢盖上的棺盖。

克尔斯伸手挥开艾弦,高声唱道:“黄金镯是枢纽,联接了两个历史;黄金镯消失,荒谬的时空就会消失。”

“你说什么?”艾弦懵了一下。

突然克尔斯晃了一下,灰色的双眸渐渐失去了光辉,白皙的手臂逐渐化成灰烬。

“我终于可以……死亡了吗?”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欣喜的神色。光芒从他的眉间迸射出来,他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地消失,融入空气里。

“等等,克尔斯,我没有明白你最后说的话。”艾弦扣住他的肩膀,“什么叫两个历史……”

“克尔斯,不许多说,否则你不会得到死亡的宁静!”艾弦一转头,只见亚曼拉的右眼正冰冷地看着自己。转瞬间,棺盖就重重地合上了。

他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克尔斯身上,问他说:“你不会告诉我了,对吗?”

克尔斯带着几分痴狂的笑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消失在空气里,喃喃地说:“不要妄想和她作对,她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实现的。在过去的一百一十七年里,我从未想过死亡,但是现在,”他笑着,惨白的脸渐渐变得透明,“我乐意拥抱死亡。”

霎时间,艾弦的手里就只剩下一片飞散的灰烬。

呼地一下,白灰集结成了一道浅白的纽带,围绕着亚曼拉的棺木,慢慢转动着。

雅里·阿各诺尔,

感激我吧,

我这就带你去你最爱的“妹妹”身边。

贯穿三千年的孟斐斯,

请满足我的要求,

让这个残酷的男人尝到痛苦的滋味,

让他来推动我的诅咒吧!

亚曼拉的棺木化为青白的火焰,转动着,与克尔斯化作的白灰相互交缠,整个屋子里充满了诡异的光。艾弦下意识地跑向大门,想要夺门而出,在他将手放到门把上的时候,身后的火焰突然猛烈起来,如同一条翻滚的巨龙,将艾弦紧紧缠绕起来。

瞬时,白光占据了艾弦的所有视线,他眯着眼,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忽然,在青白火焰的尽头,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将手伸向它,那一刻,那一双透彻得如同天空一般的水蓝色眼眸,也望向了他。

尼罗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她平稳浑厚的韵律,是大地生命的见证。鲜红的太阳缓缓地从远方升起,金色的光辉染满整个埃及。第一声清脆的鸟叫,第一缕拂面的清风。

孟斐斯的清晨再一次来临。

在这伟大都市里的每一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华丽的服装。男人剃净胡须,戴上假发,身着长服,手持青葱的草木;女人披戴饰品,涂抹最芬芳的香油,画上最艳丽的妆容。太阳升到半空,人们就纷纷从家里出来,带着喜悦的笑容,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向孟斐斯的宫殿走去。

民众不约而同在心中认定,埃及的好日子就要来临了。

亚曼拉公主被赫梯奸细所害,她的死亡揪出了真正的赫梯奸细究竟是谁,死刑在两天前刚刚被执行。赫梯的诡计果然还是被大埃及英明的法老识穿。美丽的外国少女奈菲尔塔利殿下是清白的。

民众们对艾薇的猜疑骤然变成了对她十分的支持与理解。

“果然是被陷害的呀。”

“她可是率领过穆莱村撤退以及救出过塞特军团先遣队的人啊。”

“陛下看中的女人,应该是值得期待的。”

……

王室也需要新鲜的血液,随着困扰埃及长达数月的内奸事件尘埃落定,民众们的目光全部落在了今天王后的迎娶仪式之上。新王在登基半年之后,终于要迎娶王后了,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

一切都宛若是最完美的结局。

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事实的真相。亚曼拉公主那声嘶力竭的诅咒声,鲜血喷涌的残酷场景如同梦魇一般,虽然已经不复存在,却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为了王室的名誉,为了所谓的尊严,他们编织了这样一个谎言,掩盖了亚曼拉一切荒诞而疯狂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