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
作者:安宁

入夜了,火车的广播里在放着一首歌,都是夜归人。杨忆有些失笑。在卧铺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想想是怎也睡不着的了,索性起来,把枕头半竖,背靠着。火车喀喀作响。
你忘了吧 所有的廝守承諾誰都是 愛得沒有一點的把握也別去想 哪裡是甜蜜的夢想還是孤單的路上 自由的孤單你忘了吧 所有的甜美的夢夢醒後 多久才見溫暖的曙光像夜歸的靈魂已迷失了方向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恆太短暫三年前杨忆就是唱着这首歌离开湖南的。
六月底七月初毕业,一般三四月就已开始着手找工作,晚了没戏。九七风暴以及国企改革后,劳务市场滑到最低谷,更兼之那年是首批扩招生的毕业年,就业环境的恶劣可想而知。
绝大部分没背景没实力必须得靠自己谋份工作的学生,都选择留京、留沪、留粤、留校、留当地城市、考研,或者往南方跑,心慌而没着落,十个里有九个脸色惶惶,无头苍蝇似,有一点点明知不可能的希望都闭上眼睛蒙着头乱撞乱碰,希冀天上忽然间掉下个大饼。
从三月到七月,各地报纸都会或多或少以毕业生为头条,诸如某大学包专机送学生来广州参加大型毕业生招聘会,某月日的招聘会上一个最普通的文员职位前都有N十人,围得水泄不通争相填表,或交表时以祈和招聘者说上几句给对方留下一点印象。
杨忆是学英语的,湖南师大。师范生的招聘相对于非师范生而言窄之又窄。因为国家付费培养了他们,于是当仁不让要求师范生毕业后只能做老师,跳出改行不做老师的要赔偿学校几千到几万元不等。
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没有能力为杨忆在当地的大中小学谋一份职缺。谈了三年恋爱的男朋友家里有些钱,对她说,别做老师了,工作我家里给你找,赔学校的钱我给你出。
但杨忆不甘心。她生性好强,她不信就不能凭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杨忆那时候还不懂得做事要有计划以及准备周全。简单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行李,约好师兄解决了住宿问题,她就这么赤手空拳跑深圳去了。
也是这样的夜车。
下车时一切都觉得很新奇,马路、车流、大厦、服饰各异的喧嚣人群、广告招牌,公交车站的三角形回旋站牌,入眼的内容太过丰富,她眼花缭乱,被它的独特迷惑和吸引,只觉心口有股热腾的血气在翻滚,涌涨某种新鲜的莫名的动荡。
这座全国闻名的城市,可以是别人的,为什么不可以也是她的?她并不比谁差多少,放眼望去,那么多外来者都在这站住了脚,难道她就不行?
几乎是在那一刹间,她就打定了主意。
人生里多少重要的决定,其实都不费时的,往往就在这样的一瞬间。
落脚之后她傻了。来之前打听到的信息不灵通,她已经错过了人才市场专为学校举办的招聘会。她花费极大心思准备的简历到最后竟落得个投递无门。
明知不会遇上学校的招聘的,却仍一连几天早出晚归,买深圳商报,泡人才交流中心,绝望之余往招文职招助理的单位或企业胡乱投档一气,反正都花钱买票进来了,不投白不投。中午就着最便宜的矿泉水咽早上吃剩的面包片,仔仔细细地看街招。
认识的几位师兄交情虽好,却奈何也不过在深圳待下一年,月月挣的不外一份刚够糊口的工资,并无机缘结识任何可以动用的人脉。没人帮得了她。站在深南大道的路边上,只觉面前一片茫茫。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周,杨忆终于肯承认,自己最初想在这个城市立脚的念头是何等天真幼稚,也终于肯面对,这一趟深圳之行会徒劳无功的事实。因为,她的盘缠已经花得所剩无几。这世上哪真有童话故事?她开始收拾行李。
这次买的是中午十二点多的火车票,但十点不到她就提着行李出门了,渴归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急切。命里有时终需有,不该她的就不会是她的,她认了。
空气闷热,强紫外线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路往公车站走,杨忆一路左望右望寻找垃圾箱。她手上攥着剩余十几份没投出去的简历。随身带来的这些废纸,哪里有必要还随身带回去。她站定在垃圾箱前,抬手,想递进去,却又不由自主地缓了缓。
在她犹豫的当下,一辆的士靠路边停在她跟前,把乘客放下。有什么在心头电闪而过,鬼使神差的,慌忙中她扬手叫停了起动欲走的出租车。
“小姐,去哪?”
杨忆掏出钱包看了看,还有一百多,“你对附近的学校熟不熟?”
“你想去哪所学校?”
“我想把这附近的中学和小学都跑一趟。”
司机一愣。
她举举手中的简历,直言,“我是师范毕业的,来找工作。”
朝观后镜里看着她,司机一笑,“找活的?行,你坐好了。”
感激之情直冲眼眶,她想说谢谢,却说不出来。
接下来一个小时里,司机带着她跑遍了附近十几所学校,每一间,她都奔跑进去,直冲校长室,很礼貌的给对方留下一份简历。不让进的则让警卫转交校长。递完最后一份,她下车谢过司机,坐小巴往火车站,赶火车回家去。
火车拉响汽笛的那时,眼泪终于滴了下来。脑袋发热过后平静下来,明白到自己最后一举的疯狂可笑。双眼朦胧地望着窗外慢掠而过的街景,泪水流得更凶。
这短短一周的经历,尤似幼蛹,内心充满天真而无知的憧憬,谁料一出壳便措手不及,被复杂的世界烙伤表皮,自疗不得,只留下一层还创痛着未结痂的茧。
她的梦,她的幻想,她的自信,就这样被回归的车轮碾碎。满满一车载的是心力不足的挫败和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泪水。
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所谓世事无绝对。人生的契机往往环环交错,出现时多无法预料。
在那么沮丧的当时杨忆想都没想过,回家后的第三天她就接到一个电话,是罗湖区一家小学的校长,约她去学校试讲。她忙不迭答应,欣喜得脑袋有点发晕。太意外了,她本来已经完全放弃,根本就没想过真有学校会约她。
她意识到这极可能是她能否留在深圳的唯一机会,如果把握住了,那么她的人生将完全改写,如果失败的话,她将在家里世辈都在的这个小城镇终老一生。
大部分人都渴求过上自己想要的或是更好的生活,为此人们总追求着许多可望而未及的东西。杨忆也不例外。以后大半辈子的安身立命,与目前的环境两相相比,她的选择绝对是特区。
不说其他,单就老师的薪水而言,已经不知相差几个倍数。内地拖欠教师工资事件层出不穷,但在深圳谁听过这样的事?听到的从来都是逢年过节教师们又发了多少补贴和奖金。
媒体忧心忡忡炒得沸沸扬扬的内地人才往南方流失,全不过是经济、社会以及资本发展的客观选择。
男朋友自然是不同意她去的。两人是高中同学,可算青梅竹马,谈了三年,双方都是初恋,虽然还年轻,但事实上感情已深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他没考上大学,高中一毕业就参加工作了。兼之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在当地来讲算是储了些余钱。他很满意目前有家里福荫的生活,不想也怯于改变。
他觉得她一个女孩单身只人跑去一个毫不熟悉的未知的城市谋生不可思议,极力反对。而她就觉得他安于现状得过且过不知进取,十分失望。
他留不住她,她也劝说不了他跟她走。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他并无一技之长,凭一张高中学历证书,去了深圳即使能找到工作,也绝不会是什么好工作。
事实就摆在眼前,她这一走,两人必分无疑。
杨忆奔深圳的念头几乎没有动摇过。人在没希望的时候可能会心无所欲,将就着也就过了,可一到希望摆到跟前,眼看着伸手一触就可以实现了,却要她把此牺牲,是断不实际的。
在她连自己的基本需求都还没获得满足的前提下,要她无条件的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不为自己个人的将来考虑而全心去关顾他人,她坦言承认她没有这种奉献精神。她向来就不是浪漫型女孩,相反,她很切实际,爱情和面包,她必选后者无疑。
她准备得极其充分,试讲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成功。各种手续也办得十分顺利。回来后两人极难受却也平心地,分了手。
离开家乡那晚,已经挂上“前”字的男朋友来站台送她,泪眼对泪眼。她象火车必定开离站台一样义无返顾,到手一些东西,失却一些东西,有着向往新生活的喜悦,却又压不下心头撕裂般的痛。
随身听里放着的就是这首歌,都是夜归人。
你忘了吧 所有的廝守承諾誰都是 愛得沒有一點的把握也別去想 哪裡是甜蜜的夢想還是孤單的路上 自由的孤單你忘了吧 所有的甜美的夢夢醒後 多久才見溫暖的曙光像夜歸的靈魂已迷失了方向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恆太短暫夜色与泪眼一起模糊,心底迷茫而惊慌。不知自己的选择是错是对。
真正开始工作了才知道老师这个职业不是人做的。
中英数三科是主科,新丁老师几乎百分百要做班主任。班主任每月只比课任老师多一两百块钱,但付出的心血却多好几倍不止。班主任和主任一字之差,实质差距则更是天渊之别。后来混得油了,一班老师们新学期伊始,对担班主任的总戏谑道“恭喜你又荣升主任了”。
更劳累的是,杨忆除了做班主任,还跨级任课,别人一晚只需备一至两节课时,翌日班班用同一份教案,她则至少就要备两节课,多则四节。批改作业和出考试题也是。
日日间月月底的工作,督导早读、搞卫生、备课、改作业、布置作文、考试、上头检查、交教案、各项竞赛和评比,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偏生这种繁忙还一成不变,枯燥之极。
很多时白天好不容易忙完了,回到家里坐着发一会呆,还歇不得一口气下来做饭,电话又响了。不是这个说孩子还没回家,就是那个说孩子的成绩退步了。老师的电话不可能不对家长公开,尤其班主任,更尤其她教的是小学。
钻进这一行没法回头了,才深切了解到教师的生涯就一个字,熬。可怜见的时前头人有版给他们看,他们这些新手得熬个一二十年才可盼能熬出生天,不用再作班主任。
日子看不到尽头。有时都想死了算。
同学里有些实在受不了的,三两月没到就转了行,出来作翻译、编辑、助理。打一份飘零的待遇仅只得教师时三分之一的工,精神状态却十分快乐。
杨忆倒没想过换工作。她要的是下半世安稳无忧的生活,所以再苦再累也断不会放任自己。一个女孩子打份寻常的工?干一辈子不吃不喝不花不使都不够在深圳买一套象样的房子。作老师的则不同,政府为他们在小梅沙建立专门的住宅小区,够条件的都可以申请购买,而房价不过是商业楼盘的三分一。
就这样咬紧牙关,熬着熬着,也过了第一年。
第二年开初不久就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起因是她的班里来了个转学生,该生品行极差,待过几个学校,都待不下去,不是打架就是生事。仗着家里有钱,左一笔赞助右一笔捐献,考试零分也不碍他在学校里混下去。
杨忆自然是不想收这个学生的,奈何人轻言微,别的资历比她深的老师都不要,不是落给她接收又还给谁?
杨忆生活中没啥,只脾气算不得温柔,学校里则是个严厉的老师,她从不跟学生开玩笑。现在的学生都早熟,尤其这样的城市,一般不把年轻老师放在眼里。不从一开始就树立威信,根本镇不住他们。按杨忆的话说,有时候就是没法跟他们讲仁慈,那只会令他们得寸进尺。
该罚出教室门口立正的,该罚留堂补作业的,该罚课后搞卫生的,她一样都不含糊。
也因此,那个转班生对她怀恨在心。
终于有天,转学生又跟同学打架,杨忆把他叫进办公室。
每班的综合评比排名直接与老师的期末奖金挂钩,通常班与班之间是零点几到两分的差别。评比指标中除了考试成绩,班风亦是重要一条,有学生打架得记过处分的,整班会被一扣就是三分,任再如何努力也追不回来。也即是说,班主任含辛茹苦劳心劳力一年,往往某个男生不经意的一拳头,就全毁了。
开始时杨忆还很有耐性,老师么,循循诱导、苦口婆心是天职。
“你知道不知道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打架了?”
该生吊儿郎当,爱理不理。
杨忆忍下心头气,“前天的作业你到现在还没交,昨天下午让你课后补搞卫生你又偷跑了,今天还跟同学打架,你到底想怎么样?”
被问的人两眼看窗,还是一声不哼。他并不怕她,只是无话可说,于是索性不理。
“老师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声线不自觉有所提高。
那小孩这下却答,“老师,你不要这么大声,我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的。”
杨忆一下子火冒三丈,当场拍桌而起,“他妈的——”意识到不妥,她立即刹了嘴,气得胸脯直起伏。“你今天搞完卫生再回去!明天叫家长来见我!”
第二天,家长没来见她,他们直接告到了校长办公室。那小孩回家跟父母哭诉老师很“恶死地”骂他“他妈的”。不单止如此,他们尽信了儿子的谗言,还一个“报料热线”投诉到报社的记者,以及区教育局。
适逢其时教育界征进行教革,在嚷完减负之余,又闹哄哄地嚷着要实打实推行素质教育。于是,杨忆一句“他妈的”,引发掀然大波,上了报纸头条,做了典型事例。那记者是转学生父母的朋友,该报道有多义愤填膺可想而知。
校长把杨忆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也难怪他会气急,他下半年就要上调,杨忆却在这关键时刻给他捅出个大漏子。
杨忆被勒令就该事件写一份详细的书面报告,逐级呈递。折腾下来筋疲力尽。她都以为自己要被当作教育界的耻辱驱逐出校了,拖了一阵子后,最后还是内部处理:上交检查,在教育局备案,扣发全年奖金,不许参与评级。
出了这事后,转学生的父母要求给孩子调班,可是任校长软硬兼施,没有一个班主任愿意接收他,每一个老师的拒绝都十分坚决。他父母没办法,只好又把他转走。
即使如此,这事也无法告一段落。因为杨忆在学校里已经人尽皆知。有的家长送孩子上学,远远的会对她指指点点,更有少数,明确要求不能让杨忆做他们孩子的班主任。
还好这一年里杨忆也认识了些人,结下了一些人际关系,与几位有能力的家长关系不错。她本也不打算在小学里做得太长。和校长商量过后,校长也同意了,还说可以帮帮她。于是她开始办调动,选定目标是福田区的一所二等中学。
调动总的来说还是比较顺利,就是时间拖得长了一点。中国官僚主义式办事效率的缓慢源远流长。
如此一波一折,又是半年。
还是当班主任,还是辛苦依然,不过熬久了人也就麻木了。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全都狗P,老师就是个人,外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老师也就什么样子。
真有贪婪和计较起来的,为奖金为评级为各类指标明争暗斗撕破脸皮跟校长哭天抢地,也一样是种种嘴脸都见尽。教师也就那么回事。
住她隔壁的一位语文老师,政工处要她写一篇演讲稿“颂师德,立师魂——我为xx中学作贡献”。她开笔写道:没有真正从事过教师这个行业的人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什么是老师。曾经有一个人,拜托我给他做媒,于是我就打算把有xx中学之花称号的一位女老师介绍给他,但他一听我说对方是老师,立刻拒绝。这个人,他就是了解老师的真相的。
语文老师写到这后再写不下去,她想发挥先抑后扬的笔锋把文章兜回到“颂师德,立师魂”的主题,可任想破头皮也无计可施。一日午饭,她把所写这段话大声朗诵给在座的老师听,听者无不喷饭。杨忆也是,笑痛了肚皮。真绝了。
中国教育的悲哀就在于,连当老师的都不接受和相信自己所教授的种种东西,却要硬着头皮强迫学生去相信和接受。
那位语文老师说,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改变别人,别人喜欢干吗就干吗,爱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关我什么事?我管他们那么多?可老师这个职业,就是逼着我们去改造别人。我们要生活要工资要从初级评到中级,于是就只好给他们洗脑来达到目的。事实上,那对老师和对学生,都是一种灵魂的扭曲。
杨忆听着,偶尔符和,也跟着发几句牢骚。
自然也不全都坏的,倒有一点是真好,科室里人际关系不象外面企业/单位的那么复杂,算得是十分单纯。毕竟是知识分子,有些近退休年纪的老师为人十分淡泊,象他们这些还年轻的老师又还不懂金钱的重要,辛苦工作主要是出于责任心,而不是冲奖金去的。
转校后杨忆倒学乖了,手机概不外传,家里的电话有来电显示,不想接听的由得它怎响也是充耳不闻。不过千防万防也防不了万一,还是有位家长不知怎的弄到了她的手机号码,在她吃饭的时候打来。
她很礼貌地和对方谈了一轮,然后说:好,行,明天你来学校我们再详谈。对方也说好,可又自顾自往下去,过了二十分钟后,她又说:好,没问题,明天你来学校,我们再仔细说。那家长还是一径往下说。又二十分钟,她又说:好,可以,明天你来学校我们好好谈谈。对方还是没有放下话筒的意思。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明天你来学校我们再谈好吗?我正在吃饭呢。
对方终于说再见了,挂了电话后望着已凉冷的两个小菜,她已经没了胃口。
经过了人生刚开始工作的那段苦闷期,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终是习惯了生活的样子。
有位老师算过,他们中最普通的一级,全年收入加总后除以十二,平均一个月都可拿四千二百八。宿舍是学校给的,每月房租加水电不过五十来块钱,学校有饭堂,早餐派发免费餐券,午餐晚餐加起来七八块已经吃得相当不错,自己做饭更是便宜。
这样一份薪水和支出,杨忆只养自己,自然十分写意。
上街时放眼望去,特区的女子一个个不知多么标致。潜移默化,耳闻目染,外加别的女老师的带携,慢慢的,杨忆学会了打扮自己。
衣柜里的衫裙一套套日积月累全换了新,开始是长的短的,棉的丝的,后来是休闲装淑女装,这牌子那牌子。这个月,去发廊剪了个现代感较强却又不会出格的短发。下个月,忍一忍痛打了耳洞,她开始戴上首饰。
再一个月,上美容院修了个眉型,挑了支颜色合适的眉笔,买个粉底,偶而上街也自己化点淡妆。
跟着来,附近文化宫每周末都有舞会,有时几个老师吆喝着她也一起去,踩了别人几回后也会了几种常跳的交谊舞。
时间和各种观念的改变令她的外表随之相应改变。她逐渐融入这个都市,与之相辅相成,鹏城的文化也逐渐在她身上体现。近三年时间的洗涤,当年乡里入城般曾备感新鲜的激动早已荡然无存。
繁华不过寻常,置身其中而不自知。杨忆终于,成为真正的深圳一分子。
班主任的工作,她依然负责认真。周六还抽半天帮外校谁介绍来的两个学生补习,一人一小时五十元,挣点多不多少不少的外快。
一月也三两回,和师兄们聚一聚。杨忆初到深圳时,得师兄许多关照,两人渐行渐近,慢慢滋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就双方都没挑明,也没单独约会过。
聚会多了,这个带来一人那个来带一人,小圈子渐渐扩大,不过都是同乡。期间师兄也把他最好的好友帅哥带了进圈子里。几趟玩下来,杨忆发现帅哥好象对她也有那么点意思。各有各的好,她难免意乱心烦,一时间不知如何选择。
陷在感情中的人多少都敏感,没几回聚会帅哥就意识到了师兄似乎对杨忆有意,而师兄也看出了帅哥隐约对杨忆有情,这一来两人心里都起了忌讳,不约而同双双却步了。面上看来,师兄和帅哥的好友关系一点没变,由于两者都没跟杨忆挑明,她也不好有甚表示。一时三人之间陷入了僵滞。
相较之下帅哥的态度又较师兄要明朗些,偶而会给她打打电话,又或晚上约她吃个饭散散步。不过也都寻常的朋友样子,聊来聊去话题不外绕在同乡几个之间。即便如此,两人间也还是慢慢发展了。很多时候男女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复杂难明,端只看有没一方先踏出一步。
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和风微拂,帅哥约她漫步到红树林。
杨忆一向务实,从不异想天开,由是她想要的都是她能够要得到的。所以即便身处这种良辰,她脑里也只是想,以后若能这般,下半辈子身边都有个人与自己一起生活,也就满足了。唇边不自觉泛起笑意。
帅哥却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师兄……很喜欢你。
杨忆闻言不由脸色一变,问:你什么意思?
帅哥说:没什么,我昨天见到他,他心情不太好。他没跟我说什么,不过我看得出来。
杨忆不作声,心里涌起一丝烦躁。
夕阳黯淡至尽,夜色升起,帅哥把她送回到楼下,终于道:你师兄是很好的人,我们……算了吧。
杨忆冷声道:随你。说完头也不回转身上楼。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没再联系。
要放得下总不容易,有时思念起来,杨忆也想给帅哥打电话,只是她自尊心特别强,拉不下这个脸,三番四次拿起话筒,最后都是放下了。
师兄倒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一如既往的关心她,她也若无其事。他什么都没对她说,她就想表个态也无从出口。
不久,老乡中辗转传闻,说帅哥身边有个女的,不知是不是他女朋友。从师兄那对这个消息得到证实后,杨忆难受了好些日子,有种轻微的被愚弄了的感觉。
他这么快身边就换了人,可见以前对她并不真心,估计就玩玩而已,察觉她的情意之后,以师兄作借口把她挡了。不过她也怪不了他什么,他一开始就跟她说他是花花公子类型,而且自始至终他也没对她说过什么,他们都不算正式开始过。
只是却在这时,杨忆发觉自己陷了进去,她也不明所以,就是无端的对帅哥的思念炽热起来,她变得烦躁,莫名不安,想挽留些什么。她放下身段拨打帅哥的手机,电话线那头的人不咸不淡敷衍了她几句。
一周内她打了三次电话给他,每次都是如此,帅哥不是匆匆挂掉就是不冷不热。杨忆心情不好,约了师兄出来,去他们常去的酒吧喝酒。
你没事吧?师兄说。
没什么,她说。想想真觉荒谬,喜欢另一个时,无视这一个的存在,当被另一个伤害时,却又回头来往这一个依赖。人啊,到底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在学校里日日间循规蹈矩为人师表,她压抑得累,借着心头烦乱的半醉,想放纵放纵自己,这想法一起,不由得就将头枕向师兄的肩膀,嘴里说,借我靠一靠。师兄没有推开她,只道,你别喝了。
门口走进来一群人,当中谁喊,咦?你们看,杨忆和那谁在呢。蜂拥过来。一看是经常聚这的老乡,杨忆脸上不免有点发烧,坐正身子跟大伙打招呼,脸一侧,看见帅哥正站在人群掩映之中,身边站着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
是夜,杨忆闹得尤欢,频频和人一干而尽,大笑不止。
这夜后,帅哥却反过来给她打电话了。她想不通什么原因,却也管不了那么多。她本想象他对她那样,不搭理他,可惜她做不到,接到他电话时总满心欢喜,没他的电话时则总时时盯着手机,盼望它会忽然响起。他们又恢复了见面。
有位老乡同情师兄的失落,觉得帅哥是撬了自己好友的墙角,他找了杨忆,告诉她师兄是真的很喜欢她,让她作出选择。好了伤疤忘了痛,杨忆当时头脑发热,心里哪装得下别人,自然选了帅哥。自此后师兄与她没再联络,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回他们那个圈子,交往就这样断了。
一晚临睡前电话响起,是出差在外的帅哥打来,一聊竟聊了三个小时,两人约好翌日他返回深圳后来她家做晚饭吃。
第二天傍晚他如约而来。
但就在这夜之后,什么都变了,帅哥不接她电话,也不肯再见她。杨忆天天群着几个要好的同事去泡吧买醉。没人知道她和帅哥之间发生了什么,问她她不肯说。
一路看着两人走过来的语文老师再看不下去,在嘈杂不堪的酒吧里拿她手机拨通帅哥电话,跟她说,你叫他出来!把事情说清楚,要掰就掰个彻底,这样躲着不见算什么!
电话接通,对方说很忙抽不出时间,没两句就挂了,她把手机一摔,趴在吧台痛哭失声,恨自己有眼无珠,怎么会爱上这样的男子。她所有同事都对帅哥怒之入骨,巴不得他就在眼前可以给她们五爪分尸。可怎也无法抚慰她被划出血线的心。
杨忆和帅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成了一个不解的谜。但杨忆被伤得很深,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在之后半年内,杨忆对男性的看法都因此事变得十分偏激。她不承认这世上有好男人,不承认这世上的男人有好品质。旁边只要有人提到男的,她都会撇撇嘴角,冷冷一笑。
日子一成不变,天天劳累复劳累。不同的是班主任做久了,麻木了,也会了苦中作乐。趣事也还是有的。
譬如她们办公室一共四个老师,都是女的,其中有一位,她老公迷足球,她迷OICQ。世界杯赛事那段时间,夫妻俩连晚饭都不做,下班后约好了上馆子快速解决,回家来一个对着电视一个对着电脑,各有各灵魂出窍。
女老师的QQ名单上几乎都是男聊友,有一天她同时和四个男的一起开聊。其中一个发现她聊天的速度慢了下来,就问她是不是和几个人同时聊天,她坦然说是,对方又问,是不是都是男的,她也说是,对方咋舌说你真厉害,都聊荤的吗?她振振有辞——
女老师在办公室里跟她们三个把这当笑话讲,她当时振振有辞,说:我有毛病啊?我办公室里四个老师都是女的,我要斋talk的话用得着上QQ吗?
听者无不笑倒。说笑归说笑,这位迷QQ的女老师和男网友们倒是正常的朋友关系,一大帮网友经常一起见面、出外旅游,她老公不管。
外人总给老师披上圣洁面纱,只身在其中的她们才晓得,这一个群体是人,不是神。所有普通平凡的人们所会做的事他们也都不例外的会做,包括迷恋网络。
考试时更有可笑的料子。
有些学生的成绩差得只有接触过他们的老师才可以想象和接受,批改的试卷中,一百分的卷面得3分5分的总有那么几个,所有老师一致认为,对这样的学生,花再多心机都是白费。别说他们冷漠,那都是碰过壁后的切肤体会。
改卷中语文老师捧着一份卷子过来,他们这期的作文是结合身边实际,写写同学们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爱,可以写父母对孩子的爱,可以写老师对学生的爱,也可以写同学们之间的爱……
语文老师道,你们听听这篇作文,全文只有十二个字,但绝对是杰作。她高声朗读:我爱电脑,但它爱上了水仙花。
爱?
对帅哥曾有过的种种感情或说感觉是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还解不开的心结。她不明白自己作错了什么,不明白自己差劲在哪里。她的自信心受到粉碎性打击。即使所有朋友都劝说不关她的事,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即使她知道所有这些道理,也过去很长时间内心才平复了些。
此间,以前要好的几个老乡偶尔也还约她出来见面,一来二去,她和师兄也见上了。师兄对她一如既往,不约她单独见面,但她约他他会出来,她打电话给他他会陪她聊天。感觉上他仍然让她依靠。她被吸引了。
开始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先认识的他,却跟他最好的朋友好上,分开后再回来,女性的矜持让她始终无法开口捅破两人之间的那层墙纸。她曾暗示过他,但他没有任何表示,于是她就更不想先说了,万一被拒绝的话,她会恨不得想死。
直至有天,老乡几个闲聊,说周末他们要去烧烤,问她去不去,有个嘴快的张口就道她师兄会带女朋友一起去。她整个一愣。那几位面面相觑,很有些尴尬。
她这才知道,原来师兄已交了女友,程度都到商讨买房,论及婚嫁了。圈子里都知道这件事,也都见过他女友,惟独她一人蒙在鼓里。
烧烤那天,师兄落落大方的把女朋友介绍给她认识,她也落落大方的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一刻说不清内心什么滋味。必经的路上有两枝稻穗,她摘了其中一枝,便没得回头再摘第二枝。
至此,她真正心息。
这时的杨忆,芳龄已届二十八。
每回打电话回家,被问及都说还没男朋友,家里人开始着急了,传统思想里,女人一过三十,便不好找归宿。
爱也爱过,伤也伤过,恨也恨过,人生必经的感情波动都经历过之后,她也成熟了,开始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
而一贯的,订下目标的事情她会认真去做。她不忌讳什么,跟所有年长一点且相熟的女老师都提,告诉她们认识的人中若有合适人选的,给她介绍几个。
有两位老师答应了要给她做介绍,她记着了,隔几天就催人家一次,问什么时候安排相亲。语文老师笑她想嫁想到了脸子上,她很坦然,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是想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你少废话,有认识的赶紧给我介绍一个。
前后相了几次亲,都不甚理想。
语文老师倒有个同学也在深圳教书,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因为职业也是老师,杨忆很坚决,连见都不见。她自己是做老师的,很清楚这份工作有多么折磨人,如果另一半也是老师,按她的话说,那下班回来我给他脸色看还是他冲我发脾气啊?
后来,隔壁的老师给她介绍了一位朋友的表弟,表弟在政府工作,是公务员,薪水比她稍高,也是年纪到了,叠定心思,想找个合适的女子成家。通常介绍相亲中,男的大都喜欢女的是老师,往往有的还就冲这点找人,他们觉得老师单纯些,而且工作稳定。
没想两人一拍即合,第一次见面就确定了关系,两个月后开始商量婚事,三个月内已联名先买了房子……
“杨忆?”表弟从中铺探下头来,“还不睡?”
“啊?”杨忆恍醒,“听歌呢,许美静的夜归人。”
“都几点了?哪里有什么歌。”
果真,除了火车轰隆轰隆的响,哪里还有什么歌声,连过道里的小夜灯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熄了。朦胧的黑夜一片。
“快歇吧,回到你家还有得忙的。”
“说回来说,咱们摆二十桌是不是多了点?”
“爸妈定的,你就别想了,回去看看具体名单再说。你好好睡会吧?”
杨忆“唔”了一声,夜里空调有点冷,放倒身子滑入毯子底下。合上眼,睁开,一会再合上,嘴里轻轻哼起来。
你忘了吧 所有的甜美的夢夢醒後 多久才見溫暖的曙光像夜歸的靈魂已迷失了方向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恆太短暫……
声音越来越低,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