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竟是如此的通畅。

这时,随从来回报,说天翔在丰县买的宅子已经查到了,涉及刑案,卖地的人也不敢欺三瞒四的。云舒从灰白的嘴唇中用尽全力吐出三个字:带我去。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毕竟,他要亲眼证实才甘

(一二五章蛛丝十七)

蛛丝(结局篇)一二六章摊牌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荒废的宅园已经许久没有这许多人打扰,捕快的厚底官靴踏在蓬松的枯草上,发出急促的悉索声。

长长的廊上,每一间门上都落了锁,云舒一直寻到最里面,却发现只有这间上的锁没有灰尘,于是喝道“打开”。

所以门就被砸开了,扑面而来的黑暗遇上他们手中擎着的火把,尖叫着逃散。

然后沈云舒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碧青色的丝绸长裙顺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身体流溢下来,上绣着的暗云纹浅浅浮动,头上精巧地挽起双髻,斜插了一根墨玉簪,但大部分的青丝还是如瀑般倾泻,她的左手,正握着笔,在墙上写着些什么。

他仔细辨认,那好像是“不恕”二字,而再一把目光散开,不由骇了一跳:满墙都是散发着墨迹光泽的挺秀字样:不恕、不恕、不恕…

女子突然回眸,对他一笑。

她面上的妆容,也很精致,一抹天青扫过眼尾,留下悠长的余韵,红唇一点珠光。醒目却又柔和,勾出完美的弧度。

然而,这一切都不如那一笑来得动人心魄。

那是怎样的一笑啊!好像有人突然用大木头在你心里猛撞了一下似的。

那样地傲气。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妖魅。同时又是那样地凄凉…

虽然云舒早有准备,还是突然觉得难以站稳。

整颗心好像都给拿到油锅里去翻滚了,好像有巨大的苦块顶住在喉咙口,可具体又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是愤怒地,他是捕快。也是正直的人,无论什么理由,他不能接受将屠杀他人的生命作为立身的方法…

是怨恨的,恨她一直以来地欺骗,恨她设计杀死哥哥,恨她甚至利用自己作为最后这个计划的棋子…

是悲伤的,悲伤流淌得象河水一样,为死去的,再也见不到的人们。还有她,将要面临的下场…

然而更是无比怜惜和心痛的,这时。他才真真切切明白,青离曾经那么抗拒。那么退避。是为了什么,她一直以来的爱。是多么压抑,又多么挣扎…

他想扑过去揪着她的衣领,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地事情,你为什么要把我当傻子一样地欺骗”,而同时,又想揽过她狂热地亲吻,告诉她“对不起,是我知道得太晚,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所以,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而青离,也是一样,缓缓走过来,在他身边停留了一瞬,却终于垂下眼睛没有说话,而是与他擦肩而过,走向他身后的捕快林鸣,微笑道,“烦劳林大人带我走一趟吧。”

也许没人能想到,曾经轰动朝野的天下第一刺客地抓捕,竟是如哑剧一般沉默…青离坐在天牢里,但恐惧的感觉并不强烈,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认为自己该得这个下场,只觉得心里一片澄澈。

过去地一幕幕,好像画片儿一样慢慢涌上,但当初那些浓烈地感情,现在似乎体会得到,又似乎是隔了一层水晶墙那样,在看着别人的事情。她想起云舒,尽管是因为他才落到今天地田地,她却要说永远都不后悔那一天,在钱塘,走进那家酒楼,遇到他。

但是她苦笑起来,她倒是不后悔,对方,如果能够预知,大概打死也不会去开口管她的闲事了吧。无缘无故地,被那么久地骗,那么重地伤,也真是倒霉啊。

她不求云舒原谅她,只要忘记她就好了,去跟梦瑶,或是谁也好,安静地结婚,生几个可爱的孩子,过完他们幸福的日子。

而她,会履行那年大年夜在烟花下的诺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远远看着的…

然后她想起达延,那种极其炽烈的感情,将一向冷静的她也席卷进去,感到燃烧,很美好的一种感觉。

她算不算是爱过他?她不知道,那感情和对云舒得很不一样,但是,爱跟爱一定都是完全相同的吗?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在马背上继续他的蒙古内战?哦不,现在是晚上,那么大概他在他的金顶大帐中跟某个女子欢好。

他会不会不记得她了?青离想到这里,突然有点莫名地嫉妒,他可是在她手臂上留了牙印的,不要那么轻易就变心吧。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希望云舒忘了她,可希望达延能想着她,这样的矛盾,是因为什么。

总之,她这时很思念他,他的狼眼,他的笑,他宽阔的胸膛,甚至…他灼热的身体。

突然有咯咯的笑声进到心里来了,是苏家妖孽,就算他们的画片儿也那么迫不及待。

青离是很欣赏苏孽的,风一样放肆的小妖精,这种纯粹的欣赏,和淡淡的友谊,是人和人的另一种关系。

然后便是天翔,这个从第一次见面便想证明弟弟带回来的不过是个随便的女人,最终得到他想要的,也失去他想要的的男人,青离已经不觉得怎么恨了。

她遇到过爱的人也爱她,遇到过相惜却必然错过,遇到过真心欣赏的朋友,自然,也可能遇到一个处心积虑谋算她的人。这从概率来讲,完全是公平的。

这世界上,想得到一颗真心已是多么多么艰难的事,她得到这些,不能说不够多…

正想着,一阵轻微的金属相碰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时候,难道有牢头进来干什么吗?

出乎意料的是,进来的是个少年,大概十七八岁年纪,圆圆脸,看起来有点面善。

“你是柳不恕?”少年的脸退后了一点,隐没在黑暗中,问道。

“是”,青离简洁地回答,没有附加任何解释。

“姐姐,我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青离听这话又耳熟,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这不是好久之前她有一夜留宿道观遇到过的小孩子么?

那天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这小孩身边还跟了一个年龄颇大的妇人,她以为是母子,没想到是夫妇,还挺尴尬的。第二天可巧观里出了凶杀案,这小孩差点被冤枉成凶手,因为她出面点拨几句,案子破了,小孩找她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也压根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看见他。

“你要走么?”少年拿起手中一串钥匙,轻轻晃动,发出的声音对囚犯确实很诱人。

但青离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是狱卒的孩子对不对?别为了这点英雄义气干傻事,私放了我,只怕你们一家都会没命。”

“我家不会没命。”

“听话,回去吧,不要再有无辜的人因我而死。”

男孩子沉默了,黑暗中,青离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他才又说,“你,真的是那个魔头柳不恕么?”

“是”,青离因为没心思说别的话,还是简单地回答。

“你爹叫何群?”

这下轮到青离大吃一惊了,“你如何知道我爹名讳?可他早过世了,不要连累!”

男孩子没有应她,细细索索的声音,看来是往外去了,留下她一腔的迷惑和一牢的黑暗(一二六章蛛丝十八)

蛛丝(结局篇)一二七章蛛丝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这刺客柳不恕是经京中名捕抓捕归案,大理寺主审,三司合验过卷宗的,口供画押,一应俱全,招认清楚,并无刑讯,一切按章办事,陛下可以查验。”大理寺丞跪着启禀道。

显然这解释并未说服他的同僚们,有多话的臣子低声议论起来,天下第一刺客,会是这么个小女孩?

然而,这殿上最惊讶的人是柳青离。她看着金銮宝座上的人,嘴都合不上了。

听说皇上要见她时,她以为是朱祁镇,那个她一度曾经极端怨恨,欲杀之而后快的男人她的家破人亡,就是在他复辟后那一道圣旨下造成的。

而他对她更是不可能有什么好感,缉捕令上的赏金一次比一次重,为了她的人头。可是现在,龙椅上赫然是一张不满20岁的脸。

原来,那老头子死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知道。

突然觉得没劲,他们彼此仇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方轻飘飘地就没了,那仇恨好像也一拳打在棉花上。真是够讽刺。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那张不满2岁的脸,是她昨晚才见过的。朱…深。朱见深…

这两个名字虽然相像,在道观的时候。青离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地。

却原来,那时,是当朝的太子,这时,是当朝的皇帝…

她还没反过神来。小皇帝自高处下来了,往她身边走去。

她看到,他手上是寒光闪闪地一把利剑。“柳不恕!你毒如蛇蝎,狡如豺狼,杀人无数,难以抓捕,可也有今天么?!看朕这就替天行道,赐你一死!”

说着,他拔剑用力一挥。激起朝臣一片“皇上!”的惊叫声…

青离心里一晕,难道这就是他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她还来不及多想。那剑气已经迎头斩下。

纵然她现在已经不怕死,出于本能。还是闭上眼睛抬手去挡了一下。

手上一凉。然而并无痛楚,良久。她才敢把眼睛抬起一条细缝,去瞄发生了什么。

剑锋停在她手腕半寸处,现场鸦雀无声。

“杜爱卿”,小皇帝看着大理寺丞,语气冷冷地道,“天下第一刺客竟是不会半分武功的?”

大理寺丞一时冷汗直冒,在这种突发情况下,人若有武功,必定是藏不住的,也怪当时青离招认得太爽快,对案情本身又那么熟悉,没人想到要测测她的功夫,而在笔录口供里头,明摆着有好几个案子是文弱者完全实行不了的。

“你们要交差,好歹也抓个靠谱点地,拿朕当三岁小孩子吗?!”

“皇上,委实冤枉,微臣可调用卷宗给圣上,其中细节,不是外…”

这倒霉的臣子还没说完就被朱见深打断了,“此事再议,今日朕早朝,是想宣布另一件事。”

看小皇帝那凝重的脸色,众臣一下心里都突然感到一震,直觉敏锐的人已经感到,那必然是在历史上都可以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事情。

“前日赵御史上疏,请为于谦一家雪冤,其实先帝在时,朕就听说于卿冤枉”,他尚有童稚的声音虽不洪亮,却让所有人的耳朵都立了起来,“胡成,宣旨吧。”

尖细的声音在金殿上响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于卿实有社稷之功,而滥受无辜之惨。准依御史言施行,为其昭雪。其子于冕原被遣戍龙门,赦免还家。案中所涉诸人,当详加复查,准予平反…朝臣们开始面面相看,整个朝堂开始震荡着一种表面平静的沸腾,大部分地人,平素虽有些碌碌营营,然而触碰到最深处的良心,血仍未冷,不知谁第一个开口喊了一句“于谦于大人昭雪了!!”,立刻好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荡起圈圈涟漪,一波波通过侍卫、禁军的口喊出去,一路响彻正阳门、奉天门、神武门,乃至紫禁城外,“听见了吗?于大人昭雪了”,“于大人昭雪了”

柳青离也惊住了,她等这句话,等了整整八年,在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听到地时候,它出现了,她把目光投向那层层宫墙之外,目力所不及之处,心里却异常清楚,这八年来人们心中共同的认可,一定在广阔地北京城肆无忌惮地回荡。良久,她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地,不过,很快又发现,在这载入史册地一刻,谁还会去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过气刺客。

一瞬间,不知该庆幸,还是突然感到自己地渺小。

于是她苦笑。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上,泯灭了所有的恩仇…来,青离活着的日子里,大明的脚步也在同步更新,一些宫里的事情传到外头,让她颇有些感慨。

还记得初次在道观里碰见未来的小皇帝时,他身边的徐娘半老的妇人吗?

那个妇人成了史上有名的万贵妃。

她之所以有名,在于她善妒狠毒,后宫宫女妃嫔,一旦怀有龙裔,都逃不过她的辣手摧残,落个小产甚至身死的下场。

可她之所以有名,更在于她以比皇帝大上十七岁的年龄成为贵妃,而且盛宠不衰,连皇后,都因为打了她一顿板子而遭到废位,所以她才能够肆无忌惮地做这些事情。

如果单看这一段,真是匪夷所思中的匪夷所思。

可跟着那根银亮的丝线,看时光倒转,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十九岁,他两岁的那一年。

两岁的稚子,带着无知无觉的微笑,已经卷入纷争的漩涡。

他的父亲,成了叔叔的囚徒,而他太子的地位,不是显得太碍眼了么?

于是三年后,朱见深被废为沂王,迁出东宫。

世上有比废弃的太子更废的东西吗?五岁的孩子不知道,他只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从前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们,一个比一个避退三舍。

只有她,还一如既往地待他。

她陪着他,迁出宫去,她陪着他,在那些见不到父母的夜里,她陪着他,吃下任何一餐也许就通向鬼门关的饭菜,她陪着他,走过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挣扎。

在这挣扎中,他渐渐长大,而她,燃尽了她最好的韶华…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说万贞儿这样做是因为在那段冰冷而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里能预料到未来的富贵,青离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她宁可认为,那来自最质朴的人类情感:爱与同情。

青离四十多岁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国丧,看见那雪白的纸钱蝴蝶般飞舞,突然就想起这一段旧事来,圆脸小眼睛的孩子,徐娘半老的美妇,月光下,很好的酒。

听说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

这世上,谁又是谁的蛛丝?…(一二七章蛛丝十九)

(成化元年,明宪宗为于谦平反,为史实,不过具体情况当然Y了一点)

蛛丝一二八章何不恕(大结局)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热闹的京城街头这天显得更加热闹,白玉桥头,黑压压的一圈人围着一张黄榜指点纷纷,过往的挑夫小贩,都忍不住探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青离盯着那黄榜最高处的名字看,仿佛想把那一幕刻在脑子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人也一动不动,直到眼球酸麻,才抹一把脸,低头,转身,沉默。

人世百态繁华,各样的面孔,各样的衣着,各样的声音,在她面前穿梭,织成迷乱的网。

而她,呆呆站在网中央。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去往什么方向。

这种茫然,跟八年前一样,一夜间家破人亡,与姐姐拼命出逃,只知道要跑,却不知道该跑到什么地方。

而现在,等了整整八年,等到父亲终于平反,却为何,面临一样的哀伤?

哦,不,甚至更糟。

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也没有了那么执著的不甘,生命好像轻飘飘的,立刻失去也不会觉得可惜。

是的,看着桥下那悠悠碧水。突然间很想放手,跌入那无尽地黑暗,可也是无尽的轻松。

如果有下辈子。去报答那个她欠了很多的人吧。

“青离,你果然在这里!”

灰暗地念头正在脑中徘徊。耳边突然响起这一声,青离好像叫锥子刺了一下,浑身一抖,接着好像僵硬了,半晌。才极其缓慢地扭转身体,让对面的人一部分一部分地进入视野。

是他,那个她相欠许多地人…

他的服色降了一品,要贬职去沧州。

是的,因为她“无罪”,那抓她的人就一定是有罪的,那个倒霉地大理寺丞也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她不是没有想要申辩过,告诉大家不要责罚那些无辜的人。但人们只是怜悯地看着她,这小姑娘。受了什么折磨,到现在都不敢说真话。

其实或者,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但是,基本所有在朝为官的。都有足够的眼色。

真相到底如何。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皇帝的意思。够明确…

“青离,你还喜欢我吗”,云舒直接地看着她,问。

青离一怔,但很快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

“当然有跟我去沧州吧”,对面的人坚定而诚恳地说道。

“你疯了么?我做过什么事情,你现在一清二楚,不是吗?”青离抬头,与他目光交接,淡淡而凄然地笑道,“我一定让你非常非常痛苦了吧,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来平息愤怒,我也愿意给你。”

“我没疯”,云舒同样笑了笑,“我也确实心痛过,痛到躺在床上,觉得全身地经脉如果都是断掉的多么好啊,就感觉不到那疼了。”

“可是”,他接着说道,“我把认识你之后的所有事情一遍遍在心里过着,想到最后,我发现那些都没有用。你地过去会改变吗?哥哥会活过来吗?所以,我要弄清楚的,只有一个问题:现在,我要怎么做才是最好地?”

“我问自己,还愿不愿意跟你在一起?答案是是,我又问自己,那能不能面对过去地这所有事情?答案是应该可以,至少,可以试试,所以,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