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月说完这句话,就好笑到想哭:如果他什么都不提,她还能勉强欺骗自己,让自己更轻松一些,让自己不像现在这样前所未有地感到上当后的阵痛。可他居然这么说了,简直就是要颠覆她对好人的看法。

恢复了本性的苏清不用再维持书生假面,他眼风一扫,冷冷地看着姞月,毫无感情地说道:“我的担忧不是你能明白的。所以,你还是要报出自己的来历。否则……我这里有很多你一定不希望我使出来的方法,那些足以让你开口了。”

姞月失神地看着苏清那张依旧漂亮却已陌生的面庞,然后她拾起所有傲骨,骄傲地说道:“苏大人,如果您怀疑我的身份,那么请拿出证据;没有可供利用的证据,就请不要妄图从我口中得到任何事情。还有……最迟从明天开始,我就是礼王府账房,您要是还有什么疑问,那就请去找我的东家礼王爷说理去吧!”

说完,姞月像是打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似的,拖起坚定的脚步,慢慢地走上楼梯,回到房间。

留下苏清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半晌后,他抬头望向姞月住的那间屋子,里面几乎没有动静——除了只有耳力极佳之人才能听到的很轻很轻的哭声。

矛盾之心

苏清甩开那几不可闻的哭声带给他的影响,略作思考便离开了聚贤楼。他顺着京城干道慢慢地行至皇宫外,拐弯进了外廷南面的一处院子。

如果认为刑部就只有漆黑的牢房和阴森的刑具,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大安朝的刑部拥有一个最为明亮的“办公室”和一排向阳的“休息间”,外面小小的花园里,甚至还颇有情趣地种上了满满的花草,红红绿绿的十分讨喜。青石小路天天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偶尔还会落了几只小雀,脑袋一点一点地寻着食物,很是可爱。

一般人踏进刑部所在的院子,根本就想象不到这里是与所有罪恶联系在一起的地方。

然而只有刑部的人才知道,谁都不会注意外面到底种了什么东西,他们只会将精力放在花丛掩映下的那间小屋上——这里连着刑部后面的大牢。

表面最干净的地方往往是最容易被污染的地方。

现在,苏清就站在这看似宁和实则邪恶的刑部主事正厅,他的对面是一个长相奇特的老头。说他奇怪是因为目测不出他的年龄:要按花白的头发来看,应该是年纪不小了,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皱纹;要按行动的迅捷度来看,应该是年纪不大,可他的后背却已弓得厉害。

这位……姑且称之为“老头”的老头,左手捋了捋右手的三只手指,指指苏清递给他的文书,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么快就解决了?”

苏清也不和他啰嗦,简洁地回答:“解决了。”

前天晚上他跟踪了那群威胁考官得到考题的人,大体了解了他们的一些情况。今天一早又费尽心思进了考场,将所有用钱买得了试题的考生调查了清楚。然后写成了这么一份文书,呈交刑部。

“你一出马就比其他人快些。”老头弓着背坐下,依然是轻松的语气,说的话却毫不轻松,“本来不该把你派到封北,但上面坚持了,老夫也没办法。年轻人,这就是官场——想必你早已经就明白了。”

“是的,陈大人,下官明白。”苏清微微低了低头,淡笑回道。

被称为“陈大人”的老头听了苏清这句话,脸上终于露出了丝满意的微笑:“老夫欣赏你的才华,不过……”

苏清轻笑补上他未竟的话语:“不过下官与您的为官之道不同,所以您无法认可下官?”

“没错,老夫无法认可你。”陈大人再捋捋右手的手指——这个细节能看出他平日里写字过多,以至于手指都累得僵硬了,“老夫以为,在刑部,应该有一股正气,可惜你过于圆滑,恐怕更适合去吏部。”

“陈大人,”苏清点头,算是赞同了他的话,“下官明白您是为下官着想。不过难道您不认为,即使是在刑部,也需要通融么?而且下官也有自己的坚持。”

陈大人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半阖上了眼睛,疲惫地说道:“那么苏清,你可知这个案子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苏清稍一思索:“陈大人,陛下要决心撤除科考,我们也只能听着。即便没有这次的舞弊乃至杀官这么轰动的案子,想来陛下照样会有其他理由的。”

陈大人被他这么一噎,没了话说,只得挥手道:“回去好生休息一番——从今起,直至八月,你要在家中等待尚书大人的调派了。”

苏清清楚这代表着自己将要升官,于是微微抿嘴,着力掩去了脸上可能会泄露出的得意神色,尽量平静地对老头说道:“谢大人赏识,下官告退。”

那边苏清刚一离去,这边陈大人就又使劲地咳嗽了一阵,叹息地看看桌上的文书,最后还是归到了那堆将要递交皇帝御览的折子里。

听天由命吧!如果科考合该就此取消,也是没办法的啊!

“苏大人,等等下官!”

苏清正要迈出院门就被叫住了。他皱了皱眉,然后摆正了脸色,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抱着一摞公文的青衣官员气喘吁吁地冲着自己奔了过来。

“苏大人!您回来了?!”官员兴奋莫名,双目炯炯地望着苏清。

“有事?”苏清祭出笑容。

这个笑容顿时将青衣官员弄得浑身酥软,口吃起来:“苏……苏大人……恭、恭喜您……”

“恭喜?没有喜事,何来恭喜一说?”苏清加深了脸上的笑意,存心想把这个不识相的人整晕,也好让自己速速脱身离去,不必应付这等费时小事。

“就就就是……是是大人要……要……”果然,这个青衣官员被苏清彻底笑晕了,口吃更甚地说不出完整句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苏清再对他一笑,接着飘然离去。

“张大人?”远远地又走过来一位青衣官员,见正急着要用的文件全都在他手上拿着,而这个本该去送文件的官员却还在发呆,于是忍不住出声提醒,“您怎么还不快些把东西送过去?陈大人可等着用呐!”

说完,后到的这个青衣官员随发呆的官员望过去,正好抓住苏清将要消失的背影,心下了然:眼前这位,绝对又是被苏大人神采迷住,才如此失态。遂好笑道:“张大人快别看了,怎么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啊,是了,咱们苏大人可要将近两个月都不会出现在这里喽!对,您想看就赶紧看个够吧!”

“哦啊?哦哦!”还在发呆的官员终于接收到了提醒,刚提步往回走,却忽然惊叫:“诶、诶?这么久见不到苏大人?!他不是刚从封北办案回来吗?”

“咱们刑部升官前不都这样?”好心提醒他的官员见他已经回神,便也跟着往回走了,“张大人忘了?”

“……咳咳,一时忘了……”

可巧旁边路过一位同样去送文件的官员,边小跑边咕哝:“苏大人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回来——看吧,又把刑部里的新手给搅得一天没法正常工作了……”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快步赶到前面去了。

“……”

被他落在身后的两人面面相觑。

出了刑部的苏清并没有回家,而是朝着来的方向走去。但他走了没多远,就停下了脚步,站在聚贤楼前那条大道边的一棵树下,很费解地自我怀疑了一番,然后摇头,转了个方向往西边而去。

苏清脚程不慢,半刻之内就来到了坐落在京城一角的容家。敲门后就立于门边耐心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终于传出了动静。“吱呀”一声,一位带着温柔笑容的女子抱了个小孩儿,吃力地拉开了大门。

“苏大人?”女子眼睛一亮,也不管能不能听见,连忙回身就冲里面喊道:“离,是苏大人来了!”

苏清伸手帮女子关上门,问道:“嫂子,丫头们又到哪里去了?”

这位女子就是容夫人,她轻笑道:“都在后面睡着了。正好我还醒着,所以听到了你的敲门声。”

苏清皱眉,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地跟着她走上了正对着大门的小路。虽然他避嫌地没有接近容夫人,但还是仔细地观察她的每个动作,以备随时能在她不撑前扶一把,免得一个不小心将怀里迷糊着的孩子摔到。

小路不很长,尽头的那间屋子正是容离的书房。容夫人对苏清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大人先进去,我这就给大人去端茶。”说完,她轻轻地又拍了拍怀里不安地动着的孩子,就要向后面走。

“……嫂子,不用上茶。”苏清眉头皱得更深,出声喊住了她,“嫂子去忙吧,不要管我们。”

容夫人回头轻柔一笑,却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这怎么能行?请稍等,一会儿就好。”

“你来了?”苏清一进屋,窝在榻上看书的人就起了身——恰是那个给苏清送玉的男子。

“容离,我知道你平时不怎么在意这些小事。可是让嫂子亲自去干下人才干的活,你觉得合适么?她可是国丈之女,嫁给你不是要吃苦的。即使她愿意陪着你玩这种隐居的把戏,可你也要为她考虑一下吧?”苏清上来就是一通教育。

容离敛了笑,淡淡地说道:“我们夫妻之间的问题你不懂。等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你也会明白我的。再者……这活谁干都一样的。不过既然你说了,那我下次立下家规便是。”

苏清见他这样,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没事么?”

被问到的人似笑非笑:“现在想起来问我有没有事啦?那是谁冷着一张死人脸在我的考场里大肆捣乱,揪出了夹带小抄的考生?唉,这就是朋友,插了我两刀的朋友……”

苏清道:“收起你的可怜相吧!到底是谁,比我查得还欢,比我揪得更勤。”

容离点头,咳了一声,做出一副“本应如此”的样子:“应该的应该的,要支持朋友办案的嘛!再说他们居然敢在我的考场里如此放肆,我身为硕果仅存的主考官,怎能不管?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当上的主考官呀,自然要表现一下。”

苏清寻了个位置坐下,笑叹道:“明明他们手上拿着的,是从你那里泄露出去的考题。现在你这个始作俑者,倒要反咬一口?”

“话不能这么说。”容离悠哉地端起已经冷掉了的茶水,喝得欢快,“我泄题不代表着他们就一定要去买题不是?所以还是他们的不对。”

谈话间,容夫人已经将新茶送到了屋里。

“苏大人前几天出城办案了?好久不来,离念叨了很多次的。”容夫人在苏清面前的小桌子上摆开了茶杯,注入茶水。

“……我没想他。”容离转过头去。

容夫人轻笑:“可我也没说你想他了呀!”

容离假装没听见似的忽然对他手上的书产生了好感,盯紧了不放。容夫人也不和他计较,只对苏清让着茶,然后又说孩子刚睡不放心,所以要先失陪一下。

苏清点头,有礼地站起身送走了容夫人。回头见容离还在“沉湎”于书本,不禁笑道:“我已经知道你到底有多么地‘想’我了。不过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怎么又无动于衷了呢?”

容离黑线,待要酝酿些惊人之语,一举击败苏清的毒舌。而苏清却换了个面色,步入正题:“陛下也许会就此撤掉科举。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没有看法。”容离随着苏清的忽然换话题,也正色起来,“不过我更想知道你和那个‘姞月姑娘’之间的感情纠葛啊!听说,你还把庆也拉下水了?”

“你的‘听说’真多。”苏清避重就轻地暗讽。

“只是好奇,想提前知道能让你另眼相看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坚定了我的想法:你果然还是没有成功!难道美人计已经不奏效了?我就说同一招不能用太多次的……”

容离正在发表着感言,迎面奔来一个黑影,定睛一看,竟是把椅子。

“我走了。”挥起椅子去砸人的苏清施施然地拍了拍手,“主要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死的,现在既然你还活得自在,那我就不奉陪了。”

“喂……”容离抄住了几乎能把自己的脑袋砸开花的椅子,无语地看着那个嚣张的家伙慢慢地踱出自己的屋子,却忍不住还要多说一句:“早晚你也得认栽……等着吧!”

出了容家,苏清却在想:容离没事最好。毕竟现在正是要追捕人犯的时候,万一被那些人发觉是容离从中做了手脚,也许容家就会有生命危险。

那么回去吧!苏清想着,略一迟疑就向右拐了个弯。然而他脚下不停地走着,走得似乎是回家的路,但不知为何,竟不受控制地去了聚贤楼。

只是去看看楼里还有没有遗漏了的作弊考生,或者是去调查一下考生对此次科场舞弊的看法……当然更是为了去结账。

他一边这样为自己的行为做了自我解释,一边以更快的速度前往聚贤楼。

因舞弊一事被抓,所以这次的会试引起了一片哗然,只得暂时再次延后。不少傲气的考生却放弃了今年的考试,所以聚贤楼里现在也走了不少人,大厅里更是没了聚集在一处讨论的书生了。

无精打采的掌柜倚坐在柜后算账,眼见苏清进了楼也没起身迎客。

苏清并不在意掌柜的冷落。他抬头看了看靠着二楼楼梯的房间,最终还是踟蹰地开口问道:“掌柜结账。对了,二楼与我同来的那位姑娘,还在这里么?”

“啊,你说姞月姑娘呀!”掌柜忽然像是来了精神,倒提着毛笔神秘地靠近苏清,“她跟着礼王爷去啦!嘿嘿,你说,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点儿……那个?”

“哪个?”苏清笑笑,看起来很温和的样子。不过熟识苏清的人都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可谓极大的不好——这个掌柜太不了解他,说了他不想听的话。

“嘿!人是你带来的啊!怎么你也不知道?”掌柜一看没了绯闻,只得缩缩脑袋,继续敲打起算盘,“二钱银子。”

苏清付了钱,默默地上楼收拾东西。

经过姞月住的那间屋时,苏清忍不住还是又看了一眼。

屋里确实没人。

颠覆形象

京城是个各路八卦都能打听到的地方,也常常会有许多关于焦点人物的讨论。而最近一段时间里,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人物莫过于礼王府刚刚延请的那位新账房。

继顾丞相府之后,备受瞩目的礼王府也请了一位女账房,这不得不令京城百姓使劲地嚼上好几个月的舌头根子。且不说顾丞相府上低调的女账房,只论礼王府上的这位,人家好像来头不小,还是礼王爷亲自从聚贤楼里请回去的。

什么样的人能惊动礼王爷亲自去请?

顿时,传言四起。

有的宣称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神秘女子;有的说她面丑心明,可审千册账本而不乱;有的判定她三头六臂,每到看账的时候就各司其职……

礼王府邸。

好不容易碰上了个晴天,既不是无敌丑女也没有三头六臂的姞月甩开所有事务,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站在王府花园的小桥边捶着酸疼的膀子活动身体。这些天,她每日除了坐在那里看账算账就是窝在屋里吃饭睡觉。

没办法,上任账房先生说走就走,留下了一大摊子的麻烦让她去解决,府里偏又没个明白人能指点她,害她只得自己摸索。

所幸礼王府的账务比较有条理,一桩一桩的花销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因此她很快就找到了规律,提高了效率。然而连日的忙碌令姞月暂时忘却了先前发生的不愉快。现在忙着为别人数钱还来不及,谁有空去管那些闲事!

本来,苏清自报身份的那天,姞月上楼回到屋里就哭了。可等痛快地哭了一场后,她反而轻松了一些。其实被人骗了不是姞月伤心的原因——大不了从此不再与这种人接触便是,她伤心是因为苏清的咄咄逼人让她又想到了自己无家可归的倒霉经历。

左扭扭右扭扭,活动活动几乎快弯不下去的腰,姞月刚要试图做个双手撑地,就看见侧面的回廊那边过来了一个人。姞月稍微眯了眯低度近视的眼睛,辨认出那个穿着扎眼的白色衣衫的人,正是苏清。

他又来了?

姞月没好气地转了身继续着自己的活动。人道是“生命在于运动”,不必为了一个不值得一提的家伙损害自己延年益寿的兴致。

不过……

姞月偷偷地“余光”了一下马上就要走出回廊拐进礼王府主院的苏清。他不是个官儿么?当官的不是很忙么?可他又怎样坚持住每天都来礼王府报到一次的?

费解中。

那边姞月摇着头继续活动散心,这边苏清已经出了回廊。站在他刚才走过的地方,只需稍稍偏个角度望过去,就能瞄到姞月所在的位置。但是苏清居然没有注意到姞月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存在,匆匆几步就消失在主院前的树丛里。

“我来了。”苏清面无表情地立在庆离书房的外面,对自己不请自来的举动没有丝毫自觉,更别提抱有“耽误别人时间”的惭愧了。

——这就是不速之客。

“清,我能否冒昧地问一句:你在刑部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才被赶回家里吃自己的了?”老朋友肯到自己家里来玩是件好事,可一再造访,饶是庆离也会有些感到吃不消,“你老实说了,指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唉唉,我实在是不信你要升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在升官前还能如此坐得住的人。”

“不信可以去问刑部尚书,你们交情不是很好么?”苏清懒得搭理庆离,自顾自地捡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反客为主地拿起手边书架上的一本书就悠哉地翻了起来。

庆离放下画笔——被苏清这么一搅和,作画的心情早就飞了。他也知道苏清这次办案成功后是会升官的,但他就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苏清能打破原则天天往自己府上钻。

“难道你不介意瑶瑶了?”庆离唯一能想到这点。

“我不明白。”苏清叹气,“以前我不来,你恨不得天天能把我绑到你家里。现在我来了,你又嫌弃我的拜访。庆,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跟个女人似的麻烦了?”

庆离眼睛眨了眨,诡异地盯了苏清好一会儿,缓缓地问道:“你该不会是对我府里新请的账房忽然感兴趣了吧?”

“怎么能叫‘忽然’?明明就是‘一直’。”苏清气定神闲地反问,“难道你不乐意?我也是为你们好啊,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放在身边,还是要管账的,万一你家那点儿钱哪一天被她给卷走了,你岂不亏大了么?”

——到底是谁把人家姑娘推荐给礼王府的?又是谁告诉本王“这个女人不会算错你家那点儿钱”的?到底是谁?

“……请自便。”只失神了一小下的庆离转身回到书案边,抓起毛笔,埋头“刷刷刷”地涂抹起来。瞧他的表情没什么,可仔细一看,却能发现他的嘴角一抽又一抽的……像是要笑。

在大安朝,凡是到有钱人家当账房的,往往都会得到极高的待遇。比如说姞月,她的工作室就是一间宽敞的大屋子,外面办公里面休息。

正对外屋屋门摆着的是一张足以让她躺在上面睡大觉的桌子。窗户向阳而开,外面还种了棵姞月喊不上名字的树。屋里可供活动的空间其实不大,因为这里堆满了阖府上下的账务本,白白蓝蓝的账本交错着摞在一起,霸道地张牙舞爪,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地面。

不过那只是半个月前的景象,如今这间屋子已经恢复本来面貌,想在正中间打滚都不成问题。账本也全码得整整齐齐,老实地坐在桌子左上角,静待姞月取来计算;桌面右上角则一溜烟排开了笔洗、砚台、墨块、镇纸等用品——井然有序。

“啊呼……呀!”依次将不同类别的账本标上不同的记号,姞月抬头,伸了个懒腰,却一不小心把手中的毛笔挥掉,脸上立马留下了个黑印子。

“噗!”悄悄站在门外看姞月忙活的康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姞月感到腮帮上有些湿,伸手抓了抓,却抓到一手的黑。她看着黑乎乎的手愣愣,自己撑不住也笑起来。

康瑶笑了半天笑够了,想停下却仍然忍不住泛滥上来的笑意,最后好歹还是喊来了人给姞月打水洗脸。

“姞月这脸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否则……嗯,否则外面的人又不知道要传什么了。”康瑶意有所指,暗示姞月在百姓口中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姞月撩起水洗了脸,除了将墨块子洗掉,还把脑袋给洗清醒了些。暂时脱离一堆让人头疼的数字,她也有了说笑的能力:“我这脸是好是坏本无所谓,可就怕外面有心人早就传得五花八门了。”

康瑶想到那些传言,不禁又要发笑,不过她还是正经地说道:“姞月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有时候大家都会对某个人产生一些好奇,不合理的猜测越来越多,只要不去理就没问题。”

姞月无奈道:“人言可畏,我算是了解了。昨天我在府里见到了个小丫头,她远远地看见了我,居然绕到另一边的走廊。我就在想啊,是不是最近关于我的传言已经变成‘姞月是个瘟神’之类的了?”

康瑶闻言,又要忍不住想笑了,她很努力地板正着脸,开始细数各类“据说”:“三头六臂、面丑无比、力大如牛、日食三斗米……呀!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些本事,我都不知道呢!”

姞月越听越觉得奇幻:“顾丞相府上也是女账房,怎么就没人传她的闲话?我有些不明白,要说低调,我也自认低调得紧,为啥他们总是把矛头对准我?”

“因为你在礼王府呀!”康瑶笑着抽出一条熏了香的手绢帮姞月擦干净了脸边的水渍,“庆离哥哥在京城有名,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惹来别人的关注。这次他亲自去请了你,京城里的人怎么会不做各种猜测呢?”

“要说些正常范围内的我还信,可‘三头六臂’‘力大如牛’又是怎么来的……”姞月无力地想瘫倒在账本上再也不动弹,“究竟是谁亲眼见到我这样了?还是说,我已经被神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