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刚出炉的,一口咬下去掉了满身渣子,时蕾狼狈地站起来抖落。

红岩笑着拿了餐巾纸给她掸,看着别针愣一下神儿。“这上面沾的什么东西?好像是血。”

时蕾低头看,白金飞马的翼尖上有着隐隐血迹,体内也不知是哪个脏器纠结发痛。拨了翅膀手机,通了却没人接,挂断再拨,关机。不一会儿打过来,气疾败坏地问她啥事一遍一遍电话,她怔怔着答不上来。翅膀语气变得紧张:“怎么了?啊?怎么了蕾?”

“…接着你爸没呢?”

电话里也听得见他松了口气。“靠,打个逼车开半道上坏了,给我甩下来晾了半天才拦着车,妈的!老爷子肯定到了,保准得K我。”

“你别着急忙慌的。”

“啊我知道了,没事儿挂了吧,前边进隧道了。”

她笑自己被这人传染了封建迷信思想,正要挂电话他又喂喂了两声。“嗯?”

“嗯…那个卖酒的来没呢?”

“没呢,红岩到了。”

“哦,那行。”

他这么应着,好像在没话找话,拖着不挂机。时蕾奇怪地问:“你还有事儿吗?”

“没了,你在酒吧待着别乱跑,等会儿我给老爷子接来找你吃饭。”

“啊你们爷俩吃饭我去干什么?”

“你废什么话叫你等着就等着得了。哎?我怎么一劲儿心慌呢?”

时蕾心颤了颤,安慰他道:“你做了亏心事怕你爸知道能不慌吗?”

“估计是…”

“行了,挂了吧,路上注意点儿,横竖是挨K了你慌也没用。”

“你怎么了小猫?”红岩看她捧着手机发呆,凑近了拿走她电话,“都挂了还瞅什么?”

这时手机嗡地一振,有短信,来自丁凌:时蕾你好,我是丁凌的母亲。也许这不是医生该说的话,但做为一个母亲我很想请求你,来看看他好吗?

时蕾回了信息,拿起背包说:“红岩你坐,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红岩坚绝地拉住她。

想了想,她如实交待:“看丁凌。”

他躺在床上,没有上呼吸机,看上去精神很好,只是疲惫,好像已经没有了睁眼的力气,可又不甘心合起,就那么微微眯着。房门开了一条缝,风马上透过半扇敞开的窗子从喧嚣的世界灌进来。听到门响还以为是医生,丁凌撑开眼。

她摆手。“嗨~”

他有点错愕,不太确定地低喃:“蕾蕾…”

“这也能认出来。”时蕾拍拍面罩。

他费力地向她身后看,神情不安。

时蕾说我自己来的,见他仍有担忧,又说:“他还不知道。”不过应该快了,酒吧肯定有人通知他,一路上她的手机振个不停。“我是背着他跟你私会的。”

丁凌松了口气,表情也柔和下来。“傻瓜…”他没戴眼镜,五官更加秀气如女子,只是恶疾磨得两颊深陷。

“你怎么瘦成这样?”时蕾在他床边坐下,想碰他的脸。

“别。”他只能用暗哑的声音阻止,“会传染。”

“我穿成这样你还能染给我那我也认了。”她模仿太空人的走路姿势,“我的妈啊,看来当医生也是体力活儿呢,你们相当于成天负重工作。真跟要上飞船一样,穿了老半天才穿上…”

“蕾,”他很容易就打断她的话,因为说的并不流利,好像刻意想过要说什么,又没准备好,结结巴巴。她本来就不是这么多话的人。“怎么进来的?”

“我拿刀按在大动脉,我说想看我现在死在你们面前还是让我进去。让我进来,我不一定死,但如果我这一刀切下去,肯定就没命了。不可能拿面前的死来交换未知的安全吧,他们是医生么,跟你一样想法。”

“你记忆力真好,”他听着这段耳熟的台词,“可是我发现的太晚了。”

“说什么傻话,北京广州都有那么多治愈出院的,你做为医生还不了解本市的医疗水平吗?你看你还能跟我说话,肯定没事。”

他幅度极小地摇摇头。“说来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知道你会来…一直很少讲话,只等着你来,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

“你最近话真是多。”

“谢谢你对我妈说你是我女朋友。”

“你快别谢我了,听得都想吐。”

“我本来就是想这么拜托你的,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怕你发现我的病情。”

“你就是一劲儿强调什么病情病情的才不好!”

“我是医生,当然知道积极治疗的重要性,可我…不敢用呼吸机…可能再拖不了几天了。”

“丁凌…”时蕾词穷。

“为我难过一次吧,”他在请求她,“只有这一次,以后想到我,也不要难过…我很怕传染给别人,你是我确诊之后见过的唯一一个医院以外的人,我对你是不是太坏了?算是报复吧,谁让你抢走我喜欢的人。头脑不清楚的时候…我常常想,你也应该被传染,我得不到的,你就一样得不到了。可是醒来…突然疑惑,我是爱他,又不是要恨你。”

“对,所以你不要诅咒我。”

他惨兮兮地一笑。“连个意外的表情都懒得做出来。”

“不如传染给他,然后让他给你演示下非典患者是怎么痊愈的。”

“他也许能做到,我…”

“你得活下去丁凌。”时蕾覆住他的手,“你不想再见他了吗?他还不知道你得了非典,你好起来出去吧,他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还在怪你只顾医院不管酒吧…”

“蕾蕾,”他望着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阴险?我说喜欢你…假装追求你,都是为了接近阿非。”

她想了想,老实地点头:“有点被耍的感觉,很伤自尊。”

丁凌看着她,这个猫一样安静的女孩儿,长久以来习惯了沉默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别人的鱼,好或不好,与她无关,从来不会留神去关注。“为什么你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那么多干什么?知道多了太累。知道交通规则就要走人行道,知道下雨要提前带伞,知道车站在哪要给人指路…知道得越多要做的事儿也就越多,什么都管什么顾,是不是累?”特种复合膜的隔离头罩,让她说话也要比平时多费力气才能保证声音传出去,“还有呢,知道真相,生气跟你撒谎的人,知道结局,就不关心过程,知道疼…就疼了。”她是真的不愿意知道那么事,只有翅膀,明知道是一团她解不开的线,却对他有着持久的兴趣和强大的耐心。“再说喜欢谁是你自己的事儿,我知道你对我好就行了,你对我好也是有目的的吗?”

“不是。你是好女孩儿,值得人关心。是我不正常。”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正常人了,都是外星人,那美克星球偷渡的…我倒是地球的座地户,可惜我是只猫。”

丁凌说:“蕾蕾你真没有讲笑话的天份。”但他却笑了,笑出眼泪来,这是时蕾见过的第一滴丁凌的眼泪。为那美克人而流的泪,沿着眼角的弧线缓缓湿润了他柔软的发鬓。一场华丽奢侈的梦,在轻风送吹下悠悠转醒,来不及忘却,已定格成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

时蕾为他擦泪,他的手费力地抬起,她握住,隔着厚厚的防护服,试着感受他手心微弱的血脉膊动。“你不是说医生就是治病的吗?你不相信医生吗?他们会治好你。”

“我相信,我相信医学,可是我很难过…难过得…很想这一口气呼出去,就别再吸进来,不用呼吸,就舒服了。”

“那可不行,”一张照片从扎了橡皮筋的袖管里变出来,晃了晃,欺负不戴眼镜的近视同学。“你真不想再看这家伙了吗?”慢慢贴近,入眼满纸波斯菊,另类武装的大一时代马慧非,22岁。“没见过吧?我也是突然翻着的。”她现宝似的把它塞进他手中。“前几天去十二区偷花,他告诉我说你是在这里第一次见着我们的。”

“是…”他想抬手,但是没有力气。

时蕾帮他把照片举到垂眸可见的位置。“你在哪儿看他呢?”她蹲在床边认真地问,“后边那椅子上?那是椅子吧…”

“是椅子,我在那儿看书…”

有人从面前经过,兀地爆出咒骂声,还有女孩子带着埋怨的轻笑声,正要抬头看,风吹起来,一条长长的围巾打中他手上的书。

那刻他看见他的侧脸,忽然不能呼吸。

就好像现在一样。

时蕾从消毒室出来,感觉脚在动,却没前进,经过的是同样的病房,同样装扮的路人,到医院门口短短百余米路程,她走得双腿酸软,膝盖生疼。远远看到翅膀在医院门口大闹,克鲁斯在拉他,红岩在拉他,一干医院保安在拉他,一个年轻医生不容抗拒地站在门口:“绝对不可以让他进来。”

“时蕾!”红岩大喊,喊给翅膀听,“时蕾出来了。”

克鲁斯手一松,翅膀跑过握着她肩膀。“丁凌呢?领我去见他。”

“不见了,回家。”她柔声哄他,手擦擦他的额头,他真是爱出汗的体质。

“靠,来都来了,看一眼再走。”他很固执。

“没必要。”

三个字让所有喧哗停止。那个年轻医生摘下口罩。

“那也看一眼。”翅膀转身到医生面前,“现在不会传染了吧?让我进去。”

时蕾拉着他:“别为难人家…”

“你能进去我差啥不能进去!”他对她吼,“你见着活的了,我他妈见个死的还不行吗我?”

“你看了有什么用!”时蕾吼回去,比他还用力,嗓音走调,“你都说他死了,还看他干什么?”

他僵了一僵,克鲁斯趁机上前挡住他。“是啊大非,回去吧。”

“你们都别劝我行吗?”翅膀声音颤抖,“蕾你去跟大夫说说,我肯定要进去。啊?撒手,克鲁斯,你们让我进去。”

红岩扯下他的手。“你别没事找事行不,你这种胡闹的人越多像丁凌那样倒下的医生越多,知不知道啊你?”

“你们让我进去看看他呀,”他抱住她,头埋在她肩上,“也不枉他托生认识我一回…”

晚上,时蕾发了个有惊无险的低烧,躺在床上口干舌燥,翅膀把水银柱甩回去,让她再量一次。打电话到前厅,告诉关西给大伙放五一假,十号回来上班。时蕾怪他乱来,本来店里现在就不赚钱。他不理,又给肖杰和丁冬去电话,让他们跟系里给自己和时蕾各请了十天病假。跟着跑了两趟超市,回来前厅卷帘门一锁,飞石成了个隔离区。时蕾和两千七直溜溜坐在床上看他把食物往冰箱里放。“马叔呢?”

“晚上飞机。”

“你不去送他行吗?”

“嗯。”

“我不是非典。”

“嗯。”

“我真没被传染,”她浑身发冷,抱着小狗缩成一团,“不能这么快就出症状…”身下床垫一沉,来不及抬头就跌进他结实的胸膛里。

“没事儿没事儿。”翅膀心疼地抚她的背,他吓到她了。这种时候,他要是六神没主,叫她怎么办?“睡一会儿。”

她迷糊着说:“你不能趁我睡着把我埋了吧?”敞开的窗子送着风,吹得窗帘忽扇忽扇。

“蕾。”翅膀抱着她,眼神散唤地瞅着无形的风,“我头一次希望能看着鬼。”

两个月后,S市非典防治转入常态,防非通告终止执行。丁凌成了飞石里的禁忌,谁也不敢提这名字,除了时蕾,她提得还很频。“丁凌说了喝酒吃消炎药容易酒精中毒。”“丁凌说了你再吐血引起胃黏膜病变这辈子就甭想沾酒了。”“我这两天在学校,你下课别出去混,别当还有丁凌随叫随到给你看店。”

翅膀殿下李柏松在飞石门口支局打麻将,克鲁斯说被学生缠住还没到,时蕾坐在一堆抱枕里,不上前儿救场还冷冷奚落:“三缺一吧?”她说得漫不经心,但在场的三个男人都黯了眼睛,柏松坐了一会儿说回去换歌,翅膀跟进去。殿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时蕾:“别那么残忍。阿非不是那么冷血的人,就算不能爱上,也不会淡忘。放心吧。”

“…”时蕾诧异,她以为只有长发哥了解丁凌的感情,“翅膀知道吗?”

“别人知不知道我说不准,但我是早就看出的。说来没什么骄傲,像我们这种人,在酒吧里猎艳很少会找上非同志,也可能是一种直觉。”

飞石敞开的门口,挂在玻璃上的风铃晃动,叮铃叮铃…空气是流动的,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秘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秘密,只是他们不说,每个人都装作不知道,那么你就以为这还是你一个人的秘密,谨慎地保守,秘密的意义不过如此吧。时蕾想。

丁凌离开后的某一天,翅膀忽然满天地翻那张十二区的照片,没耐性地问时蕾,时蕾说不知道,放窗台上让风吹跑了吧?

“靠,哪天给我找找,丢了再没有了。我那时候比较帅。”

“现在也挺帅,”她说得不清不楚,“你永远都是我心里最帅的人。”

翅膀挑眉道:“你要说就好好说,别咬牙切齿地。”

“不是咬牙切齿,是意乱情迷。”她嘻嘻笑,被他拖了手到前厅上工。憋了几个月的泡吧一族又出来活动了,飞石现在每天人满为患。

经过卫生间翅膀轻轻踢了门一脚。“我在这里边头一回见着小大夫,让你给撅完这顿喝,吐得跟鬼似的。”没他妈吓死他。

他不会知道,那天长发哥本来是想介绍丁凌和他认识的,可是丁凌临阵退缩,坐在一边看他们喝酒,本来想少喝点壮胆儿,结果醉了。事后自己提起来说是酒醒得还算及时,至于醒酒之前到底说了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一个永远不可能说,一个又不能问。长发哥对时蕾说他有时候想想也挺搓火儿,连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要顾及世俗眼光,可他起码可以找着自个儿的伴儿,丁凌最大的失误就是看上个正常的男人。“但他到死没后悔过,也算乐事儿吧,人这一辈子么…”

他没有说完,时蕾也不追问,发愣似地傻笑。

38、男女之间的蠢友谊

翅膀量着胆儿跟家说想不回去过暑假,老爷子竟然说不管,不知琴姐吹了什么枕边风。杨毅吵着要来,季风和丛家家假期都要留在北京补课没人肯陪她,于一走不开又不同意她自己出门,小丫头已经没什么心思面对即将到来的考试了,每天都在积极勾引旅伴中。

因为留在S市的唯一条件就是考试不行挂科,翅膀又开始了每年期末考试前的人事活动,但凡考试课的任课老师都招呼个遍。教知识产权法的副教授,戴一金边儿眼镜,满脸贱笑,逢人就鼓吹他这门课程的重要性,“申请法学硕士学位的必考科目。”翅膀点头哈腰地说:“老师如果您带研究生我一定找您当导师。”心里狠啐一口,可惜你没有这资格!瞅这气质倒应该去教犯罪心理学,讲变态心理犯罪么,站讲台上活生一个被研究对象。

大三上半阶就要选专业方向了,不同的方向由不同导师带。翅膀决定选民商,他有一次在风情六家见着一个秦川的法律顾问,三十出头,正是他们S政法民商出身的,殿下说这女人只打国际经济纠纷,接一笔就有百分之六的账务提成,每天进账多少自己都不知道。翅膀倒是没打算将来真吃法律这口饭,但还是深被此女撼动,晚上在屋背法条背案例格外起劲儿,让时蕾很是费解。

时蕾的考试是不成问题的,她和丁冬主要精力都用在课程设计上。连着几天没回飞石住,翅膀开始抗议了,跟她说不行去贿赂贿赂你们孙主任吧别瞎忙和了。时蕾纳闷了,我们哪来个孙主任?估计他是又给人乱扣姓。

“就那次逮着我踩草坪的瘦老头。”

果然~“他姓宋。”

他还挺不屑,“给个棍就能当猴儿了。”瘦得像生物实验室里人骨标本。

两人正呛呛是不是所有猴子都姓孙的问题,风铃晃啷一响,肖杰耸拉俩眼角子推开飞石的大门。店主没给他好脸子。“我他妈还没开门呢你就哭丧着干来了,找晦气还是找揍啊?”

小杰揉着耳朵说你别提了,耳朵里进了个蟑螂,哥儿几个又灌油又拿火熏的忙了一早上到底还是去医院才弄出来。“白衣天使心太黑,夹个虫子出来要我两百块钱。”

翅膀听得直摇头。“你有两百块钱上什么医院啊。拿一百在耳朵眼儿前边儿喊小强:‘你出来这一百给你’,它蹦高儿往出爬。”

“不影响听力吧?”时蕾感觉耳朵眼儿痒痒,用手掏了掏,“我看电视上说有人蟑螂进耳朵在里下了一窝崽儿…”

小杰咻地起了浑身鸡皮疙瘩,翅膀则忍俊不禁:“头回听说这玩意儿是下崽儿的。”

这人可真能挑语病,知道咋回事儿就行呗。时蕾白了他一眼,扭身跟关西给进货商做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