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涯握紧桃木剑,因为有类似的经验,眼睛一直在树木上打转,不时还看一眼天,就怕蹿出来什么吊死鬼、山魅之类的。

柳灵童嗯了几声,憋出来一句:“弃身处,林下填。”

谢灵涯还未反应过来,一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忽而,从下方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着谢灵涯的脚踝!

“我靠!”谢灵涯脱口而出,往旁边跳了一下,用力甩脚。

再听周围也惨叫几声,显然一个都没少,大家都有遭遇。

那只手往上伸,借着谢灵涯觉得脚下一软,刚才的地面触感一下消失了,或者说可能一开始就是幻觉,他仿佛踩在什么凹凸不平、发软的东西上。

随着那只手的其他部分显露出来,谢灵涯头皮发炸,那是一具灰白的死尸,身上沾着落叶,一起身,就能看到其身下也是层叠的尸体……

脚下的“地面”好似也开始蠕动了,用力一脚把死尸蹬开,桃木剑刺入胸腹!

这死尸会动,但不像是僵尸,就单纯是能走动的尸体。被桃木剑刺了一剑后,双膝一软,又躺了下去。

倒是不难对付。可是,脚底下还不知有多少啊!

一会儿,脚下又伸出来几只手,往谢灵涯腿上扒拉了。

谢灵涯看到有的手上生了尸斑,有的干脆腐烂了,直想呕吐,不停挥剑打开往前疾走,张望一旁,“莲谈师父没事吧?”

莲谈不紧不慢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像还有那么点喘,就和第一次遇到那天他跑快了时一样:“没事。诸位,这是一片尸陀林!”

这形式谢灵涯闻所未闻,方才施长悬和方虚山也没解释,只一个劲挣脱,现在听莲谈提到来历,看来与佛家有关。

果然,莲谈解释道:“尸陀林乃是弃尸之林野,直译过来叫‘墓田’,也可以叫‘寒林’,葬尸之处。可此处像是人力为之。”

尸陀林本非邪地,但谁叫此处也不是正宗的尸陀林。

“哪来这么多尸体啊!这死尸逐人又是什么法,可破吗?”谢灵涯惨嚎了一声,这些尸体一个劲追逐活物,就跟丧尸似的,看起来死亡日期也不一,不知上哪弄来的,也不知道咬到人会不会和丧尸一样有病毒。

地面因为死尸的蠕动好像也在动摇一般,那些死尸都在挣扎着要站起来,仿佛遍地都是手臂挥动。

莲谈大概一边和死尸较劲,一边答道:“这、这是佛门禁用的‘母陀摩奴沙’,也就是起尸法,咒死尸而起——你们聚到一处,待我持诵经文!”

谢灵涯忍着恶心,踩在死尸上往莲谈的方向去,只见施长悬已在老和尚身边,帮他挡着那些死尸。

施长悬真是尊老爱幼啊。

谢灵涯想着,也上前护在老和尚身周。片刻后,其他道士也聚拢过来。

谢灵涯看到有个中年道士没小心,一脚踩在尸体的缝隙中,一条腿一下陷进去大半,然后一具尸体猛然从尘土落叶里起来,一把抱住他!

道士大叫一声,嘴唇哆嗦,用力推开死尸,连滚带爬地跑起来,跑到一半又想起桃木剑没拿,回头去捡。

谢灵涯看得心生怜悯,感同身受。

莲谈正要持咒,却见林子西方两具骷髅走来,一丝血肉也无,手以诡异的角度挥舞着,手中抓着长长的形似棒子的骨头,姿态仿若舞蹈。

莲谈脸色变了变,说道:“这,这是尸陀林护主。这尸陀林是邪法造成的,怎么会有尸陀林护主守护?”他对有些茫然的道士们道,“尸陀林护主像是把我们当做盗贼,手中骨棒摧人心神。”

眼看白骨步步向前,地上死尸好像也都要离地而起,谢灵涯脑中空白了一瞬间,抓着那柄普通的桃木剑,一剑挥出:“普在万方,道无不应!”

淡淡的金光波涛一般涌开,谢灵涯以普通桃木剑施三宝剑法中的俭剑,竟也使得周遭死尸一窒,两具白骨更是后退了几步,头骨一歪,黑洞洞的眼睛觑着谢灵涯。

三宝剑虽不在手中,但舅舅早便有言,三宝剑修的一直是心,虽说此剑上没有三宝剑那么多功德,但剑法还是有几成效用。

“不好,这怕是拖延之法。”方虚山说道,“还是分作两路为好!”

见他人也有察觉,谢灵涯说道:“我和方住持带几位道友、还有莲谈大师走,施长悬你带几个人留下来。”

他思来想去,怎样也不放心,只能把自己和施长悬拆开,换了别人他也不信任。

“等等,你们都去,我留下来就行了。”莲谈忽而道。

“……开玩笑吧?”谢灵涯无语道。

“你把剑借给我。”老和尚看了眼步步逼近的尸陀林护主,说道。

谢灵涯犹豫一下,把剑塞他手里,“武器借你可以,你倒是跟我们一起来啊。”

“这样效率比较高。”莲谈低喃着,双手捧着那剑,口中诵念道,“我今欲为未来有情,及末法无福德者,以于前世不修善品作诸罪业,致于今生招感贫匮……能缚摧诸鬼魅,灭除邪见……”

剑身渐渐泛起火焰一般的光芒,从淡到浓,而白骨已到近前,死尸更匍匐在地爬来。

莲谈手握剑柄,干瘦的身体忽而舒展开,一个空翻便轻飘飘到了白骨身后,稳稳落在地,一剑刺出,火焰大作,死尸到地不起,白骨避之不及!

谢灵涯:“……”

“走了走了!”方虚山也目瞪口呆了一番,但反应过来,拉着众人往前跑。

谢灵涯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老和尚仗剑而立,死尸莫敢近身。

“……不是,刚刚还喘气呢!”谢灵涯忍不住道。

施长悬研究生真没白读,若有所思一会儿,说道:“他刚才念的是圣迦柅忿怒金刚童子菩萨经,其中提起诸般神通,修持者右手把剑,剑现光焰,则成持剑明仙。”

持剑明仙?

没想到老和尚其貌不扬,多走几步都会喘,还学了个这么飘逸的剑法。

谢灵涯未及多想,三层小楼就在眼前,大门紧闭,谢灵涯上前直接把玻璃给砸碎了,然后爬进去开门。

众人上下搜寻,只见屋中空无一人,屋后是山与河,不知屋中人是早就离开了,还是往山里去了。

“应该刚刚还在施法,否则尸陀林怎么起尸的?”方虚山道,“我做法感应此处山神!”

谢灵涯则四下打量一楼,这里四散着一些经书,桌上还有几杯未喝完的茶水,没有电视,没有冰箱,东南角有一个佛龛,摆着一尊半人高的铜制佛像,戴着莲冠,右手捻一支莲苞,身披袈裟,双目低垂,嘴角含着慈悲的笑意,桌前供奉着香花烛火。

“走,往后面看看。”方虚山领着道士们向门口走。

谢灵涯还站在远处,心头总有些异样,这个地方给他的感觉不对,是因为有人曾经在这里做过邪法残留的气息吗?

施长悬也摸出符纸,说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砰!”

施长悬刚说完,大门无风自动,紧闭上了,把道士们的去路堵住。

屋内的灯光一下灭了,窗外乌云蔽月,也无月光也无星,唯有……

唯有佛像前两支烛火,在轻轻摇曳,照亮了佛像脸上的笑意。

谢灵涯莫名打了个寒颤,令旗他也没带,无法施展闾山法,此刻心印一动,直接传唤东方鬼王!

可不知何故,鬼王迟迟没有降临,谢灵涯心中一沉,看看身周的柳灵童。

柳灵童却也说不出只言片语。

“到底什么作祟?”谢灵涯手指沾着朱砂,在眉间画上灵官神目,可着眼之处,并没有怪异。眼中没有怪异,心底的异样却越来越深,只是一时说不上。

此刻,莲谈已负剑从林中奔来,一手捏着佛珠,他刚刚解决林中白骨死尸,抬头看屋内灯光灭了,大门也关上,想要从窗口进去,却怎么也走不到窗边。

莲谈面色凝重,念了佛号,甩出手中的佛珠,菩提子串成的佛珠摔在窗台,噼里啪啦落地,打破了寂静。

屋内的道士们正有些紧张,围在一起,见莲谈进来,心中一喜。

莲谈四下一看,却是变了颜色,死死盯着角落的佛像。

“怎么了?”

莲谈咬着牙道:“此像佛样菩萨装,一半佛陀一半菩萨,是哪里来的邪物?!”

……难怪尸陀林中有护主,原来是邪佛受供有灵,还能倒行逆施,施展神通。

众人脑中轰一下炸开,倏然明白了。

他们对释宗制式不明白,但莲谈一上眼就看出来,这根本不是已知任何一种佛或者菩萨的外貌,反而形势糅杂。

原来真相就摆在眼前,只是他们不晓得而已。

再看那烛火前的佛像,唇角的笑意竟不知何时加深了!又像是嘲弄,又像是怜悯!

如此诡异的一幕,令众人心中发寒,一紧手中的法器。

此刻,耳畔响起了低声细语,像是蚊虫嗡鸣,听不清楚,一开始若有似无,但渐渐大了起来,不知道声源在哪,混着佛像古怪的笑容,让人心中一冷。

谢灵涯手持灵官诀,给施长悬使了个眼色。

施长悬了然,席地而坐,存想流金火铃。管他是什么邪佛恶菩萨,一道打下来就是。

——谢灵涯那个请灵祖的招一用出来,只有十秒不到,CD还巨长,所以轻易不用。

这时其他道士也持剑护法,口中诵念金光神咒,声音朗朗,像在与那低语声对抗。

莲谈提着剑,一边念经一边走向那邪佛像,走到五步开外时,只听原本低声细密的声音中,忽然一道声音骤起拔高:“吽!”

莲谈干瘦的身体如平空受到重击,一下倒飞出去!

谢灵涯扑过去捞了一把老和尚,只见他口角流血,“没事吧?”

莲谈面露痛苦,但摇了摇头,推开谢灵涯就盘膝入定。

谢灵涯立刻想到,刚才那一声像要钻入人脑子里,比起肉身上的伤害,还是精神攻击比较厉害吧,尤其莲谈就是修习佛法的。

谢灵涯怔怔回头,看着烛火后的邪佛,把莲谈放下的桃木剑捡了起来。

呢喃的念咒声围绕在他耳畔,钻进他大脑中,佛像的表情褪去了诡异,挂满了欢喜,像是由心而生的欢喜,让看到的人都一起欢喜起来。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谢灵涯心内默念六甲秘祝,可眼前一下天翻地覆,他像是从高空坠落了一样,摔在一个凹凸不平的地方。

“……靠。”谢灵涯低骂一声,爬起来一看,满地都是骷髅,堆积成山,无边无垠,他一个人,坐在浩渺如烟的骷髅之中,整个世界都成了黑白,白是白骨的颜色,黑是骷髅的缝隙。

刚刚还在小楼里,怎么会一霎间到了骷髅山上,谢灵涯看了一眼肩膀上,虽然还有一个小木人,但半个字不会说,心里顿时有数了。

这是幻境。

谢灵涯踩在骷髅上,剑也抵着骷髅,扶剑冷笑了一声:“这个不如刚才的尸陀林吓人。”

这时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在他耳边淡淡响起:“此为汝故身骨。”

谢灵涯心头猛地一跳,头皮发麻。

虽然知道是幻境,但这句话还是让他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那声音又道:“一量劫中,汝生死轮转,故骨不腐,化为此山。”

这山海一样多的尸骨,全都是我的前世……

踩在脚底的感觉一下不一样了,谢灵涯毛骨悚然。

那声音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继续道:“入我门下,超脱轮回,不堕罪,不苦痛,快乐无极。”

谢灵涯:“……”

这蛊惑的话语反而让谢灵涯脑海中更加澄清起来,不知道该不该隔三差五就有人劝他出家,他恹恹道:“有五险一金么?”

那声音顿了一下,才道:“世间种种,譬如故骨,解法无常,见性证果。”

谢灵涯仰脸一笑,说道:“天底下就你超脱么?我祖师爷超脱自然,但守山门,安社稷,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像你这种邪魔外道——”

他一剑狠狠插在骷髅山中,眉心朱砂愈发鲜亮,恶狠狠道:“少他妈来我面前卖安利!”

骷髅山从剑没入之处,开始迅速坍塌!

……

谢灵涯抱着剑滚落在地,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或者说只是惊醒而已。

莲池还在打坐,施长悬在存想,可其他道士却是不知何时躺在地上了,谢灵涯怀疑也都陷入幻境中,仍未醒过来。

——要问为什么?莲谈不提,施长悬都能把流金火铃存想成真了,这意志力大概就没能被拖入幻境。

与此同时,施长悬睁开眼,泥丸宫疾射出流金火铃,直直钉入邪佛胸腹。

佛像原本翘起唇角微笑的嘴巴忽而张大,发出重重叠叠、不男不女的嘶吼声,和刚才谢灵涯在幻境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柳灵童挤出来几个字:“装、装脏!人魂装脏!”

谢灵涯一个激灵,抬手一剑,木剑破铜像,削泥一般劈开两半,它脸上的表情也永远凝固了。霎时间不知多少阴魂钻出来,挤得整个房间都是,只是一脸木然。

佛像肚中还掉出来一个黄布包,散落开来,原来是一些毛发、指甲。

这时,方虚山等人也呻吟一声,苏醒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还要问你们发生了什么呢,”谢灵涯蹲着问道,“刚才丫挖墙脚给你们开什么待遇啊?”

第60章 咒枣术

方虚山刚从幻境中拔离,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灵涯这话的意思,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说道:“我看到恶鬼在鞭打一具腐烂的尸身,然后有人告诉我,那是我的前世。”

谢灵涯想象了一下,这场景比起他那堆积如山的前世白骨,可能更惊悚一些。

那幻境太过真实,现在想起来还让方虚山脸色发白,“那邪物蛊惑我,信奉它就得证罗汉果。”

“什么你还有职称?我问一句有没有五险一金它都给我支支吾吾!”谢灵涯心想果然是骗子,根本不能信。

道士们:“……”

“先不说那些,你们还好吧?”谢灵涯问道。

道士们只是在幻境中精神受到了刺激,也许有心神动摇的,但好在及时脱离了。

谢灵涯再去扶施长悬,他用完流金火铃后也比较腿软,莲谈仍坐在地上入定。

谢灵涯站在窗边,向外一打量,只见原本在树林上空盘旋的一抹身影飘了下来,正是东方鬼王。他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说道:“方才本王怎么也进不去那房间。”

“我就说没看到你。”谢灵涯说道,“你能帮忙在周围搜寻一下吗?找找有没有人。”

他还抱着希望,也许红阳道人没有逃远。

“什么样的人?”鬼王问道。

这是个难题,他们至今还未见过红阳道人的面目。谢灵涯想了想,把留在屋内的书拿来,“身上可能会有类似这样的经书,也比较像修行者,不僧不道。”

“试试。”鬼王点头,腾身而起,须臾又落了下来,“那个……”

谢灵涯把柳灵童举了起来,“来,给大王打个call。”

柳灵童:“……”

柳灵童:“加、加油……”

鬼王发出阴森森的笑声,卷起几片落叶,旋身飞走了。

他一离开,柳灵童松了口气一般,面对鬼王的威压,它产生了类似人类屏息凝气的紧绷感。

另一边,方虚山看着一屋子的魂魄,在里面找了好一会儿,果然看到角落里畏缩的江玉启那一魂。

“江玉启?”方虚山喊了一声。

“……”江玉启的生魂脸上只有害怕和迷茫,没答应,但比起周围完全像木头一样的魂魄好多了。他被邪佛纳入体内只有几个小时而已,没像其他魂魄一样完全失去神志。

方虚山松了口气,还能救,用柳木牌位把他给收了起来。

这时候,莲谈缓缓苏醒了,他看了一眼屋内的魂魄,还有地上碎裂的佛像与毛发、指甲,“这是……”

莲谈并不是不认得,而是十分痛恨。

之前柳灵童提到了“人魂装脏”,装脏,指的其实是一项仪轨,新的神佛像做好后,开光之前,在中空的内部装上象征性的内脏,令其获得神识。

佛家通常是装上佛舍利或上师衣物、古董佛像之类物品,不同派系装的东西也不尽相同。

这尊非佛非菩萨的邪物,里头装的却是人的毛发与指甲,大家一下子知道红阳道是如何夺魂,又为什么害人了,自然是为了增添邪物修为。

这样的邪佛,不知道最初是如何催生出灵性,但在之后,为了继续供养,让它的能力扩大,就用人魂装在其中,增加“神识”。

而采用的人魂,也都是有信仰之人,因为红阳道教义糅杂了数个宗教,所以选用的人也各个宗教、派系都有。

此前它在幻境中展现给大家的,都是佛家手段,莲谈听罢后就说,见故身骨,是传说中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目犍连展示过的神通。

可见,邪佛的确通晓知识,这些知识到底是红阳道人灌输的,还是体内那些佛教徒的魂魄赋予的?不得而知。

更可怕的是,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当邪佛有了能力,就能残害更多人,蛊惑更多信徒,它的力量也会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