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这么折腾过我后,他晚上会睡得比较安分。所以这晚我也睡得很沉,不需要担心他半夜爬起来抱着被子跑去书房睡地板。

可“通常”并不能代表所有情况。第二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秦森没有睡在我身边。我坐起身正要下床去书房找他,转过头就猛然瞧见他坐在门边摆着的一张软椅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他已经穿好了厚牛仔裤、毛衣和呢大衣,梳理了头发,大概也早就洗漱完毕。这已经足够反常,但更反常的是他即使是坐在阴影中也仍旧眼神澄亮,嘴角微翘似笑非笑,手肘搭在椅把上,两手随意地交叠,甚至翘起了腿,看上去很是精神,并且心情不错。

仔细瞧了他一会儿,我坐在床上问他:“怎么了?”

“我在等你起来。”他平静地告诉我,然后抬起左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今天我跟你一起出去买菜。”

“好吧。”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起身换衣服,好去给他准备早餐。

不难看出来,他今天的神智是十分清醒的。和他一起坐在餐桌边吃早餐的时候,我开始回想上一次我们像这样一块儿吃早餐是在多久以前。一个月?或者三个月之前?我没法确定。

但我很快就确定了他主动提出要跟我一起出门的原因。

这并不难猜,尤其是在他一路旁若无人地走在前边的情况下。我跟着他来到附近的一个居民区,远远就看到了一幢居民楼底下的绿化带旁拉起的警戒线。不少早起的居民逗留在警戒线外头,伸长了脖子往里边看,同时也在小声地交头接耳。

有个穿着制服的民警站在警戒线内,正在向两名中年妇女询问些什么,手里还拿着纸笔做记录。

昨晚下过一场大雨,树叶上不断有残留的雨水摔下来,砸上我的头顶。我伸手拍掉雨珠,没有来得及阻止秦森的脚步。他不顾周围人的唏嘘声,撩开警戒线,径直走进了警戒线内。

“喂,你!”正在做笔录的民警注意到了他,抬高音量呵斥一声,却明显被他当做了耳旁风。

秦森在某个地方停下了脚步,是在画了尸体轮廓的白线外。我走近才发现那儿留有一点不大明显的血迹,由于墙沿一处外凸设计的遮挡而没有被雨水冲刷。他又在周围五步远的范围内转了一圈,视线掠过稀疏的草皮。这时候民警已经走到他身后,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他抢了先:“死者是在什么时间遇害的?”

民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秦森便直接忽略了民警的问题,转过头迅速抽出他手里的笔录,扫完一眼还给他:“晚上十点五十分左右。”说完他也不顾民警惊怒的反应,转而又朝等在警戒线外边的我走过来。

这样目中无人的行为惹恼了民警,他快步追上他,脸上已有怒意,“等等——”

我开了口打算解释,没想到秦森先一步驻足,毫无预兆地回过身,直挺挺地停在了那个民警跟前。他没有道歉,也并不是要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仅仅是想起什么似的按了按太阳穴,向对方交代:

“对。你最好告诉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凶手和十三号那天晚上敲头抢劫的犯人是同一个人。”

他果然根本没有在听民警说话。

  第三章

好不容易从居民区脱身,秦森却依旧没有消停下来。

“愚蠢。完全没有专业素养。”一路上他都在用尖刻的言语评价那个民警,脚步也因情绪的变化而变快,双眼则一直盯着前方,“居然直接踩在警戒线内做笔录,完全破坏了现场。”

这座南方的边境城市冬季并不十分寒冷,但一月天走在室外难免容易着凉。我今天出来得匆忙,穿得比较少,手自然有些发凉,只能边搓着手边尽可能跟上他的步伐:“所以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两个案子的犯人是同一个人?”

“鞋印。”他没有回头,只是将嗓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告诉我,“鞋的尺码和鞋底花纹一样,而且这个人是个扁平足,鞋印跟普通人的不同。”在岔路口顿步半秒,他找到了我平时去菜市场常走的路,才继续迈开腿,“另外作案工具都是钝器,从血迹来看也都是突然从背后攻击。马上就要到春节,我有预感他还会再找目标下手。”

“你都没有看过尸体,怎么知道是钝器?”难道他刚才看过的笔录上还写了这些?

“警方不公布,不代表群众不会透露。”从兜里掏出手机,秦森略略低头,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划动,“现在这种简短实时信息的广播式社交网络平台发展越快,信息安全就越难保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他背过手把手机屏幕朝上递给我,仍然不回头,“顺便一提,这个案子是抢劫致人死亡。所以安全起见,接下来几天如果你要出门,都必须有我陪着。”

我接过来看了看,是昨晚的一条微博,文字信息里提到了抢劫杀人,而随文字附上的照片则从好几个角度拍到了死者。看来他每天通过各种途径浏览新闻,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的。

“那我还是多储备几天的菜吧。”我伸手把手机递还给他。

秦森一言不发,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的手和他的手机一起揣进衣兜。我于是小跑两步跟到他身边,好让这个动作维持得不那么吃力。他的口袋非常暖和,加上他手心温暖,很快就把我的手捂热。

所以我告诉他:“另一只也冷。”

可惜他不予理会,置若罔闻地平视着前方,只有脚步迈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在菜市场买时,常跟我打招呼的菜摊主很快注意到了秦森。“这是你老公吧?”她眉语目笑地看一眼秦森,手里动作麻利地帮我将卷心菜装进袋子里,“很少见他出来,我以为他工作忙呢。”

而秦森微垂着眼睑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吭声。他紧紧皱着眉头,慢慢咬着牙关以至于腮帮不易察觉地颤动,胸脯则因深呼吸克制情绪而微微起伏。我能看出来他不喜欢这个摊主,因此没有多说些什么,只简单笑了笑,就跟他一起离开。

回家途中,他松开我的手把我拽到另一边,略为烦躁地抢过我手里拎着的袋子,将我冻了许久的右手塞进衣兜。

每当有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都把我的手攥得很紧,警惕而不着痕迹地留意着每一个人,脚步变得愈加的快。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在受被害妄想的影响。他的状态并不像我预计的那么好,也依旧不适合出门。

抵达家门口后,我刚拿钥匙打开大门,他就率先闪身进了屋。我随他进去,见他疾步走到窗前,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他甚至忘了换鞋,鞋底的泥污随着他脚步的移动留下一长串鞋印。等做完这一切,他便快步走进了书房。

我拎了菜跟过去,原本是想看看他有没有按时吃药,不料刚刚进门就被他用力按到门板上,捋起了毛衣的衣摆。手中的袋子掉下来,我在他的气息压上来时没法开口,不仅是嘴,连胸腔里的空气都要被攫取得一干二净。他呢大衣上的纽扣硌得我胸口发痛,我只得推拒,在呼吸重获自由的间隙里说:“冷。”

他却再次覆上来,“很快。”

当然是指很快就不会再冷,而不是很快结束。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我不知道他到底折腾了我多久,只庆幸他今天还算清醒,至少没有在我筋疲力尽地睡过去时就这么把我留在地板上。我在午后醒来,这时候阳光已经不再笼罩我躺着的这张沙发,凉意正一点点从脚尖往上爬。

秦森早已自己找到衣服穿上,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陷入了沉思。我注意到他脚边尽是我昨天剪的窗纸,还有不少新的纸屑。剪刀则被搁在小茶几上。他似乎在我睡着时按照我剪出来的模子,又至少剪出了五份。

费了点劲坐起身,我摸来沙发靠背上搭着的衣服一件件穿好,同时对他道:“把药吃了吧。”

或许也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失态,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直接起身去吃药。

由于交叉感染,第二天秦森也患上了感冒。他的病情比我要严重,四十度高烧,全身酸痛无力,半夜和清晨都要剧烈咳嗽,入睡比以往更加困难。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肯出门去医院,就好像那句接下来几天要陪我出门只是玩笑话。

无计可施,我只好联系在附近药房工作的医生曹晨,请他到家里来给秦森治病。诊断结果并不是太让我惊讶:秦森的感冒引发了支气管炎,所以才会高烧不退。

夜里我用酒精替他擦身体进行物理退烧,白天则给他在家中挂起了吊瓶。他喜欢卷着厚毛毯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常常是手里抱着书或平板电脑,嘴里含着体温计。两天之后他的高烧才彻底退下来,人也精神了不少。

我稍稍松了口气。毕竟有时候也会担心,如果他再把脑袋烧坏,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曹晨医生还是每天下午都会过来,等到秦森输完液才离开。我不能让曹晨干坐在书房等待,当然也不能把小电视搬到书房打扰秦森,便不得不每回都请曹晨在客厅看电视喝茶,陪他小坐一段时间。曹晨与我年纪相仿,长相清俊,十分健谈,往往要同我说上近两个小时的话。

必须承认,他很擅长聊天,并且幽默风趣。可他挑的话题从来勾不起我的兴趣,我只能配合地笑笑,偶尔搭上两句话。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六天,第六天他和我聊起电影的时候,秦森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你想跟她上/床吗?”

我抬起头,看到秦森站在沙发后边,身上还裹着羊绒毯,脸色略显苍白,一手捏着毯子,一手端着马克杯,微蹙着眉垂眼盯着曹晨,在屋内昏暗光线的衬托下就像只古宅中的幽灵。他总爱这样突然出现,所以我不大惊讶。只有可怜的曹医生吓了一跳,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秦森的出现而吃惊,还是单纯被他那句开场白吓到。

“呃,秦先生…”

“你在勾/引魏琳。”秦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肯定而不容置疑,“如果不是想跟她上/床,就是想通过她来对付我。”

他直白赤/裸的怀疑让曹医生大惊失色:

“不是——你是不是误会什么——”

“离我妻子远点。”不给他任何解释的余地,秦森依然拧着眉心,语速相当缓慢,嗓音低沉地警告,“从今天开始起我不想再看到你。”

这几天他因为咳嗽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深重的黑眼圈令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上去眼神阴鸷,也让曹医生愈发窘迫,连忙求助一般转头朝我看过来。要不是他的意图太明显,我或许也会诚心给他帮助。可是在这种情势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看秦森:“你还要输液。”

“频繁输液只会降低我的免疫力。”他却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曹医生脸上,“感谢你之前的帮助,现在你可以离开我的房子了。”

最终曹医生只得狼狈离开,而等我尽完礼数送走他以后关上屋门,回过身才发现秦森还站在书房门口没有进去。我们视线相撞,他面无表情地与我对视几秒,然后猛然转身走进书房,用力摔上了身后的门板。

拒绝静脉滴注让他的身体康复得愈加缓慢,也导致二十四号的下午曾启瑞先生忽然来访时,秦森还裹着毛毯缩在书房的沙发上咳嗽。

曾启瑞先生见到他虚弱的模样,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迟疑了良久,开口第一句话竟是道歉:“抱歉,来得突然,我不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

听上去就好像他和秦森早已相互熟识。

我正感到疑惑,就见秦森拉了拉毛毯,嘴边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以为在您看来,只有精神上的疾病才会影响工作。”

显而易见,他的态度充满敌意。曾启瑞先生的神情转变为无奈。他停步在距离秦森五步远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眨了眨眼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改口道:“那个案子——敲头案,相信你已经听说了。目前有五个女同志被抢,一死四伤,闹得满城风雨。我知道胡女士遇害的第二天你就到过现场,而且作出了准确的判断。”摊了摊手,这位老人抿唇,既像在妥协,又像在恳请,“专案组需要你。”

对于他的邀请,秦森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坐在阳光底下,凹陷的眼窝被笼罩在阴影之中,眸子里映着曾启瑞先生的身影,五官在光影的描绘下比往日里的模样更加立体,面上的表情也因此更为阴沉可怖。沉吟良久,他才慢慢地把视线转向我。我看得到他眼中映出的光斑,却难得读不懂他的情绪。

“他的身体状况…”我便试着替他推辞。

秦森在这时出声打断:“可以。”

我看向他,他则正对上曾启瑞先生的视线。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他说,“魏琳必须全程跟我待在一起。”

考虑到他现下的身体状况,这听起来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要求。曾启瑞先生大方答应,并把一早准备好的案情资料交给他,同他约好明早在公安局见面,才匆匆离开。

接下来直到晚上十点,秦森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曾启瑞先生离开后不久我就帮秦森推来了他从前常用的白板,而等我洗完澡来到书房,原本空白的白板上已经被写满了我看不懂的零散信息。

还有一张地图被白板吸固定在白板的一侧,上头钉着好几个彩色塑料图钉。秦森盘腿坐在面对着白板的沙发上,腰杆挺得笔直,凝视着白板上的信息沉思。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我握着门把退出书房,原是想去泡杯红茶送过来,没想到他又毫无征兆地开了口:“我的脑子还很清醒。”

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对我说话,我只好顿住动作,侧过身望向他。他坐在那儿的姿态一如刚才,目光逗留在白板上,嘴唇翕张却是在对我说话:“这点你是再清楚不过的。可是你没有告诉曾开瑞实情。”

我候在门边,等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沉吟片刻,他再次开口,“我知道。我了解你。”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在神情专注地审视白板上的信息,仿佛不是在与我交谈,而是在看着它自言自语。

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就这件事和我进行探讨。至少不是现在。

静静瞧了他一会儿,我轻轻合上门,转身走向厨房。

  第四章

我端着两杯红茶来到书房时,秦森仍盘着腿坐在原处,却已经重新把毛毯裹在了身上,手中抱着他的平板电脑,神色淡然地盯着白板。我走上前,将一杯红茶递给他,站到沙发边以免遮挡他的视线,打量了一眼白板上的地图:“那是什么?”我注意到地图上的蹊跷,“地图上红色的圈。”

这是张这座城市东南区的地图,有详细的坐标网格和分区,几个图钉固定的位置或许是案发地点。红圈看上去是他自己画上去的,圈起了五个图钉所在的位置,其中有一部分交叉区域还被红笔细致地涂上了阴影。

“犯罪地理侧写。”他把平板电脑搁到腿上,头都不转地伸了手过来,慢悠悠接过茶杯环到手里,“通常情况下罪犯不会在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作案,也不会在家门口作案。所以在罪犯的潜意识里,他们的住所周围有一个安全区域,离这个区域太远或者太近都不适合他们作案。用这个原理定位,就能找到罪犯的住处所在的区域。”

“阴影部分?”我问他。

“嗯。”简短地回应,秦森视线在白板上缓缓挪动,掠过罗列出来的案发时间和地点, “现在警方已经动用了大量警力在夜间巡逻,这只是预防,算不上侦查。”一边思考一边心不在焉地向我解释,“当务之急是确定嫌犯的特征。”

“那你有头绪了吗?”

终于明白我是要过来打扰他,他扭过头来扫我一眼,片刻之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捧着茶杯坐到他身旁,也把腿缩到沙发上来。他稍稍抬了抬下巴让我看地图,嘴里已经开始解说:“图钉是作案地点,五次都在A区或者B区。作案时间在下午六点半到晚上十一点之间。”

他又咳嗽起来,弓起身子缩成一团,没有血色的脸憋得有几分发红。我拍拍他的背,好一会儿才见他渐渐止住了咳嗽。他捧了茶杯呡下一口热茶,润润嗓子缓了几秒,才抬起脸继续:“法医在被害人脑后的伤口附近都有发现木屑,初步判断嫌犯使用的作案工具是木棒。每次的作案工具都一样,目标选择又是独行的妇女,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两人或两人以上的共同犯罪,证明网上那些所谓‘敲头帮’、‘敲头派对’的说法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匆匆瞥一眼那块阴影地区,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我对那里并不算陌生。

“这一带应该是滨树村…房子多数租给外地民工住。”因此我适当提醒他,“有没有可能嫌犯本人不住在这里,只不过在这块地方有房子?”

得知这一信息,秦森却没有像我预计的一样陷入短暂的沉默,而是很快对我的说法予以肯定:“合理的推测。”紧接着他又神情寡淡地补充,“但是合理的前提是不知道嫌犯的‘胃口’。五次抢劫,嫌犯都只带走了小额现金。再联系他作案的频率,可以估计他每天的花销。我们要找的是个穷人,不是个有房产的富人。”

看来我还是错估了他今天的状态。

仔细瞧了瞧那五个作案时间,我呡一口冒着热气的红茶猜测:“作案时间都在六点以后,那他应该还是有工作的?”

“我不这么认为。”他否定,语速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些,“大多数脑力劳动者每天的工时起码都有八个小时,体力劳动者的工时则在十到十六个小时之间。嫌犯的作案时间基本稳定在晚上九点以后,但第一次作案的时间是在下午六点半,这暴露了他的刻意为之。”说到这儿,他自己似乎有所察觉,忽而便放缓了语速,“所以他选在晚上作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要借夜晚的低风险行事。”

见他情绪趋于稳定,我才不再留心观察他,“还有别的结论吗?”

他把膝盖边的一沓照片扔给我:“看照片。”

腾出一只手来将照片摞整齐,我一张张翻看——是从各个角度拍摄的被害人的伤口。

“被害人的身高差距较大,从伤口的特征可以推测嫌犯的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为了让我这个外行人明白其中的门道,秦森在一旁不急不忙地进行说明,“几个被害人头部都遭到了两次以上的重击,受创严重,甚至还有一个被害人因为后枕骨被敲碎,失血过多死亡。”

即使他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从照片上看出点什么。他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索性伸手把照片都拿了回去丢到一边,转而抛给我另一个问题,“知道要敲碎人的后枕骨需要多大的力气吗?”

具体需要多大的力气,我的确不知道:“据说后枕骨很硬。”

“这个嫌犯很强壮,下手也相当狠。”忽略了我这个不痛不痒的回答,他抬手指了指每个案发时间下方对应的地点,“再看看作案地点。工地,居民区楼下,公园,水稻田,广场边上的小路。多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活动。尤其在工地、居民区和广场,作案的时候被人目击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他的时间挑得很好。”我审视那三个时间,“下午六点半是工地工人吃饭的时间,这个时候工地基本没有人。在广场作案那次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平时跳广场舞的人早就回了家。居民区…那天下着大雨。”

“没错。这就是至今没有任何目击者的原因。”秦森放下胳膊,稍稍吸了吸鼻子,“在居民区遇害的胡香,当时是刚好回家。她没有带楼底下大门的钥匙,就叫他丈夫从楼上把钥匙扔下来。嫌犯在她捡钥匙的时候下手,不仅没有让小区居民看到,还在被胡香的丈夫发现之前就逃得无影无踪。”简述完当时的情况,他淡淡总结,“行事有条理、操作熟练、下手残忍,只能说明他可能有前科。”

微微颔首,我试着回想他目前得出的结论:“身高不超过一米七,体格强壮,没有正当职业,生活拮据,单独作案,可能有前科…”

“穿四十二码的鞋,扁平足,住在滨树村附近。”补上我遗漏的特征,秦森突然拿起腿上的平板电脑,对着它道:“就是这些。希望您已经听清楚了,曾队长。”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稍感惊讶,而等我转过头去,曾启瑞先生的声音已经从电脑里传来:“听得很清楚。”他清了清嗓子,多少也感到有些尴尬,“辛苦你了。我们会调一部分人手到滨树村附近巡逻,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符合你的描述。”

“很好,再见。”显然不打算继续同他交流,秦森毫不犹豫地关闭了语音通话,飞快地把平板电脑也丢到一边,就好像那是块烫手的山芋。我看看他,考虑片刻还是决定开口:“你没有告诉我你开着语音通话。”

“是你自己要走进来的。”他瓮声瓮气地把责任推给我,随手捞来一本书摊开,稍稍弯腰用手托住脑袋,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皱紧,“况且我们也没有谈什么私密的事。”

不想和他争论,我思忖几秒,只好换了个话题:“既然已经解决问题了,就早点休息吧。”

“我睡这里。”拿侧脸对着我,秦森垂眼翻了一页手里的书,由于力道太大,制造的动静实在不小,“除非你想因为房事被交叉感染。”

通常他坚持,我就不能拒绝。如果惹恼了他,事情反而会更加不好办。我便只能从二楼抱来两床被子,将其中一床铺到地毯上,另一床留给他盖,以免夜间地面太凉,加重他的感冒。

半夜却又听见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半晌停不下来。我起身拢了羽绒服下楼,到书房门口敲了敲紧合的门板,然后拧动门把推门进屋。书房里一片漆黑,窗帘被拉得严实,透不进半点外头的光。大约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从正对着落地窗的沙发后头传来,我伸手摸向墙壁:“秦森?我要开灯了。”

“过来…”他暂时止住了咳嗽,嗓音沙哑地憋出几个音节,“不要开灯。”

勉强说完,便又再次咳起来。

“你睡前吃了药吗?”我收回手摸黑朝他走过去,踩到蝉丝被的一角时停下来,摸着被褥的边缘蹲下身。他还在猛烈地咳嗽,似乎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我靠近了些,抬手摸向他的身体,想要找到他的背替他顺气,结果却被他反抓住手腕,一把拽过去摔在了棉被上。

他用力过猛,又太具有攻击性,让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是要杀了我。

可他仅仅是掰过我的肩,滚烫的身躯压上来,温热的鼻息扫过我的前额,接下来就用干燥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

他不给我换气的机会,疯狂地攫取我口腔和胸腔中的氧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我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在黑暗中他比平时更加肆无忌惮,周围分明是冰凉的空气,最后却变得和渗出汗水的皮肤一样黏腻。

“我不会一直这样…”他不断在我耳边重复一些零碎的语句,既像是呓语,又像是警告,“你别想…”

后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翌日醒来,身边已经没有秦森的影子。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音量一早被调得很低,沙发上却不见有观众。我穿好衣服在屋子里逛了一圈,才确认他在我睡着的时候自己出了门。

这种状况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只不过他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以前,突然失去踪影时总不会像像现在这样无迹可寻。我站在客厅的沙发后方,听着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昨晚又有一位妇女遭到“敲头魔鬼”的抢劫,今天凌晨确认抢救无效身亡。

依然没有目击者。警方动用的上千警力一夜之间成了笑柄。

我找出电话簿联系曾启瑞先生。多半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他没有接听电话。我不得不打到公安局,询问秦森是不是在那里。可惜没有人见过他。

回到书房,我看了眼地毯上满是褶皱的被褥,跨过它坐到了那张面向窗户的沙发上。那块白板还摆在原地,上头的信息也和昨晚我看到的一样,没有被擦掉。我找到白板笔,在一连串时间后边添上一个“23:00”,接着再按照他的格式,写下“树林”和被害者的姓氏。

现在是二死四伤。眼看着快要到春节,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这个案子的阴影当中。想必警方的压力非常大,不然也不至于设立专案组,还把秦森请过去帮忙。

国内尚未建立统一的公民犯罪记录数据库,如果嫌犯没有当地的户口,单凭秦森昨晚推断出的特征,警方要找到嫌犯根本就是大海捞针。他们必须想到别的方法来进一步缩小范围。

秦森也会这么做。

将一个新的图钉按到地图上相应的位置,的确是在他地理侧写确定的犯罪区域内。

我静立片刻,仔细思索过后,拿上外套,动身前往滨树村。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