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艮戊从震惊中猛醒过来,急怒呼道:“你故意让我砍你?!”他又惊又气,忙拽过白弈手臂替他止血。

白弈却止住艮戊。他微微睁开眼,额角已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但他却忽然笑起来。他反而握住艮戊的手,轻声道:“多谢你,朝云哥。你就该将那找死的混蛋直接摁地上,一刀阉了!”

他竟连粗话也说出口来。

艮戊呆看着他怔了好半晌,由不得苦笑。

车内一时沉默凝重,血液腥甜中散着点点草药香,竟是难以言喻的哀伤气息。

忽然,那已陷入昏迷的少女微吟一声。

白弈身上一僵,神色顿时复杂。

艮戊眼中也是微微一颤,显出些不知所措的尴尬颜色来,忽然转身要走。

“朝云!”白弈低呼唤住艮戊,“把刀留给我,你去前面驾车,到城外去,马催快些,不要停。”

艮戊眸光又是一颤,却还犹豫不决。

“把刀给我!”白弈又催一声,丝毫不容置疑。

艮戊默然一瞬,将那短刀扔下,闪身已跃出车外。

章二六 迷毒香

柔软衣衫已被涔涔香汗浸得濡湿,倒在怀中的少女绯面含春,樱唇半启云鬓乱,柔若无骨。

白弈掩紧车障,不禁热汗流淌,一时竟分不清,燥热如火的,究竟是阿鸾,还是他自己。

他察觉自己情动,血液的沸腾寸寸蔓延,好似骨髓深处渴求已久的灼烧,但心却是碎裂两端,一半炽烈,一半僵冷。

要了她么,然后将她藏起来,留在身边,再不予任何人瞧了去。多好,从此两人都不用再痛苦。

这诱惑何其美妙。

情难自禁,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下去。

她的唇是甜的,柔软小舌犹胜蜜果,他贪恋的舍不得放开,将她搂抱愈紧,翻身压倒,车马颠簸也成了厮磨,春色撩人。

那少女浑身滚烫,在朦胧中嘤咛呻吟出声来,像是体味出熟悉气息,喃喃地唤他:“哥哥。哥哥。”

她唤他,哥哥。

白弈浑身一震,愕然惊梦般抬起身子,呆怔,好似一匹在滚滚洪流间孤立的狼。

不能。

不能。

他不能趁人之危的占有她。他要这个女子,不止要她的身,他要她的神与魂。终有一日,他要她名正言顺地与己并肩而立,在山河之巅俯瞰苍生浮云。

他忽然抓过那短刀,狠狠握在刀刃上。十指连心,浓烈鲜红顺落,赤血白刃和着香艳旖旎,妖冶难以名状。他略微后退,靠在车架上,喉结上下滚动,不住地喘息。

早已迷惘深陷的少女顿觉空虚,只寻着本能要靠他近些,再近些。她的青丝散乱下来,如墨绸垂顺,微凉,摩挲时酥麻得令人战栗。

白弈只觉得自己已作困兽,退无可退,进则毁灭。墨鸾几乎是趴坐在他身上,好看的眸子全无焦点,她茫然地倚着他,抱着他,无助地厮磨,红唇娇艳,犹似透亮柔嫩的花瓣,甜香吐息宛若兰麝芬芳。“哥哥…”她犹自低吟,竟似哀求。

瞬间,白弈心中颤动,几欲溃守,他眼中忽然显出潮冷阴狠,左手猛抽起那短刀,狠刺下去。

于此同时,他咬紧牙关,却还是从喉咙里发出压抑地痛呼。

尖利的短刀刺穿了他的掌心,将他的右手牢牢钉在车架上,再休想挪动分毫!

鲜血流淌,蜿蜒成殇。

“阿鸾。”他以仅余左手擒住她双手,将她梏于臂弯,低声唤她:“阿鸾不怕,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他嗓音嘶哑,不知究竟是因着情欲流转,还是疼痛难耐,但坚定,不容置疑。

竟仿佛心灵相通,分明已毫无意识的少女,埋首在他怀中,紧咬着他衣衫,拼命遏止那些从血液里绽出来的呻吟战栗,却有泪水从涣散眼眸潸然滑落。

待到听见白弈唤他,艮戊几乎是立刻强行勒止纵缰之马。

此时,他们已处身都城远郊,眼看就要入得碧山去,静无人烟。

他自然知晓白弈的意图。这一件事,白弈不愿让旁人窥去,绝不留任何走露风声的余地。他也听见白弈呼声,那显然并不是什么欢愉的声音。“公子。”他在车外喊了一声,有些犹豫。待命之时,他依旧习惯称白弈为公子。

“朝云,劳你将车障收起来。”车内白弈的声音听来似乎疲惫已极,便像是刚从战场上血杀而归。

那声音令艮戊没来由哆嗦了一下,忙将翠屏车障收起,却由不得倒抽一口凉气。

白弈一手给钉在车架上,浓稠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滚落,触目惊心。

“你搞得什么!”艮戊气得暴跳,恨不能立时踹他两脚。他真后悔一时犹豫把刀留下。

白弈笑得有些虚弱:“帮我把刀拔了,我没什么气力了。”

艮戊盯着那染血锋利,半晌默然不动。

“朝云?”白弈抬头看他。

他眉心微跳,忽然摁住白弈手腕,猛将那短刀拔出。立刻,血又汩汩涌落。他飞快的将那伤处用棉纱缠起,竟觉得自己掌心也感同身受一般灼痛起来。他捏着白弈手腕号他脉象,一面回眼看去。

白弈阖目蹙眉,显是极力隐忍着痛苦,但却没有松手。他依旧抱着怀中的少女,她已睡得安稳,气息匀和。

“阿赫。”艮戊忍不住长叹,眸中分明显出心疼又无奈的颜色来,“你何苦。她并不是——”

话未完,白弈已将之打断。“我知道。”他睁开眼,深深看着墨鸾沉睡时静好容颜,淡然一笑,眉宇间却是坚毅,“她是阿鸾。我的阿鸾。”

艮戊话到嘴边又被堵了回去,静了半晌,惟有叹息。

“你带她回府,直接去找母亲,就说是我把她找出来的,请母亲送她回去。别让公主知道。”白弈吃力抬手,轻拭一回额前汗水,如是说。

“你呢?”艮戊问。

“我还要去见子恒。”白弈将墨鸾安置好,起身跳下车,在艮戊面前静看了许久,才缓缓道:“就拜托你了。”

他说的何其恳切,纵然艮戊想要阻拦,也再说不出口。正要走时,白弈似忽然想起什么,拦住艮戊。他起了车障,又盯着墨鸾静看许久,道:“算了。我带上她。你去将阿显领过来。”

“现在?”艮戊眸色一闪,惊道。

白弈默然,没有应声。

艮戊自察失言,不再多说什么,飞身走了。

四下僻静,山前凉风扶摇,只余白弈,独自拖着伤,重将那睡着的少女搂入怀中,神色模糊。

忽而,策马清响。

朱雀大街外幽静坊间,不惹眼的小院堂中,裴远不住向外望去,面有焦色。一旁窗畔靠着个汉子,抱臂静立,怀中抱一柄九环大刀,竟是殷孝。

此刻殷孝亦剑眉深锁,眼中却又分明有嘲讽燃烧,他看着裴远在门前转来转去,忽而冷道:“你老转什么,又不是山里头的熊。凭他白小侯的手段,你还怕他死了?”

裴远一怔,由不得立步,却是苦笑:“忠行兄,再怎么说善博总是我发小。即便不论他罢,白家姑娘的安危呢。”

殷孝闻之哼一声,再不言语。

自凤阳一别,尔后,裴远找到了他,这近二载,他跟着裴远一直在川蜀走动,为的自然是考察灾情。

裴远立誓要治蝗灾。

原本的打算,只是在民间做事,但逐渐二人便发现,灾民们早已成散沙,食不果腹背井离乡,想要众志成城齐心治蝗,真是难于登天。朝廷年年赈灾,但层层克扣下,真正送到灾民手中的钱粮所余无几。

万般无奈,裴远便想到了来寻白弈,治蝗患,救黎民,非借官力不可为。

白弈早有心于此,又想藉此时机将裴远拉回朝堂为臂膀,自然一拍即合。

征粮,治蝗,此二件事要寻牵头,只能从皇帝的三个儿子里面挑。也只有皇子才能从那些皇亲贵胄们嘴里撬出米来,但东宫生性仁弱,吴王闭门修道,唯有那性烈如火鬼神不怕的魏王李裕可算上选。

于是白弈便去寻了那文渊阁大学士任修任子安。

任修本领汉王少师,自李乾薨没,逐渐与李裕走得近起来。任修的才望于朝于野都非同小可,李裕想扳倒东宫,正恨那群古板守旧的清流人士,任修的投靠无疑让他喜出望外。

白弈去寻任修,一则看上李裕近来对任修多有器重,二则是想探一探任修底细,试看有无可能将之收归己用。这任子安,便是叶一舟叶先生的同门师弟,算起来,白弈还需尊他一声师叔。

今日原本是白弈来找裴远,谋议事计,忽然却出了变故,先是白弈近身的家将找来,紧接着来的便是任修,简单两三句话,白弈立时神色惊变,急急而去,只说是妹妹出了事。

这一去便是许久了。裴远秉性温和善良,自然免不了焦急担忧。殷孝虽说颇不屑白弈,但听裴远提起墨鸾,也由不得心中一顿。

那小姑娘又遭了什么冤枉罪。傻的可怜又可叹。

殷孝不禁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昔年旧伤早已痊愈,只余浅浅疤痕。那样一个小姑娘,到底是狠不下心来杀人的。可他刺在她身上的那一刀呢?他皱起眉来,气压骤沉。

二人正沉默,猛听见院外车马声响。

裴远眸色一亮,就要迎出去,殷孝警醒,一把将他拦住。此时的神都,他二人是暂不好露脸的。白弈其人又有几分可信?

至见白弈下车拴马,二人才缓下心来,但旋即又是大惊。

白弈竟从车内抱下个小姑娘来!

“善博,出什么事了?”裴远再不顾阻拦,迎出堂外去。

白弈看他一眼,顾不上多说,抱起墨鸾便大步往内堂疾走。

裴远细看他,一眼却瞧见他手臂手掌两处重伤,衣衫染血。他手已伤成了这样,还怎么能抱起个人来?!裴远吓了一跳,便要帮手。

“没事。”白弈轻一侧身便避开去,竟不让裴远碰触半下。

裴远微一怔,继而自觉关心则乱,很是失礼,便不再坚持,兀自先行去备下了干净软榻,却是感慨。

白弈安置好墨鸾出来,裴远取出些救伤良药,白弈便默默理创,皱着眉,殷孝远远看着,一时三人沉默一处。裴远虽然想问,但心知白弈必是不想说的,便只好作罢。

许久,白弈打破僵局:“我找了魏王来担纲,子恒你真的…没问题么?”

裴远略静一瞬,微笑:“只要利国利民,我有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白弈点头,又去看殷孝,道:“殷兄——”

不待他说完,殷孝已冷哼一声,打断他:“你不必操这心,既是为民,我二人办不成事,提头回来。”

白弈眸色微闪,末了却作浅笑。“如此,白弈先多谢二位兄长了。”他又看向裴远,道,“此行入川多有艰难,我有意找个贴心人随你一路,也好伺候,还请子恒你不要见外。”

他此言甫一出,殷孝已大笑起来:“白弈,枉你独领一方多年,莫非入京些许日子就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也忘了?你若是要寻个心腹就近监视我们,大可不必。”

殷孝口快直言,裴远一时面色发僵,但也无法。白弈却只是淡然微笑,似全不搁在心上。

堂中骤然沉寂。

正此时,却听堂外有人声道:“公子,婢子已将小郎带来了。”说话的竟是个女子。

殷孝闻之神色一变,裴远则是眸色微异,望向白弈,欲言又止。

白弈依旧微笑,道:“静姝你带着阿显进来。”

话音方落,裴远眸光又是轻震。

门帘轻卷,那女子已领着个九、十岁的孩子转进堂上来,正是静姝。

那孩子见了生人也不胆怯,迎着白弈施礼唤了声:“大哥安泰。”

白弈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笑道:“你阿姊正在里阁歇息,你过去时轻着些。”

那孩子双眼登时一亮,回头又唤静姝同去。

静姝看了看白弈,眸光流转时一瞥却是裴远。“小郎自去罢。”她向那孩子颔首微笑道,“大姊姊这会儿还有些事呢。”

那孩子看看堂内四个大人,点点头,乖巧跑入里阁去。

待孩子走了,白弈才道:“子恒,我知你是至诚君子,但此去操劳总该有个照料,这是你府上的旧人,你总不该推拒罢。”

裴远脸上已是又红又白,尴尬不已,忙将白弈拉到一旁,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此行是去公干,巴蜀之地又多有蛮荒,她…她一个柔弱女子,你叫她跟着我作甚?”

不待白弈应声,静姝已自道:“公子,是静姝自己愿跟去的。”这一声公子,唤得却是裴远。

“你听到了,她惦念旧主,我怎好强留着她。”白弈一笑,又对静姝道:“静姝,从今日起,你就跟回你的旧主家去罢,白氏府上再不劳动大姊了。”

静姝当即跪下身去,俯首行了大礼:“多谢白侍郎成全。”一声“白侍郎”,已将主仆身份彻底两讫。

此情此势,根本不由人分说,裴远在一旁看着,终只落得叹息。

墨鸾晕沉沉醒来,只觉浑身酥软无力,茫然睁眼,又见陌生景物,惊得她陡然坐起身来,胸口又是闷痛。

“阿姊!”

忽然,一双小手抓住她臂膀。

墨鸾又一惊,扭头却看见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阿显?”她失声唤道,却又忙掩了口。“我莫不是还在做梦么。”她喃喃自语,下意识伸手去摸那孩子的脸。触感温热柔软。胸中积郁数载的阴霾在瞬间松动,她落下泪来。

“阿姊,不是梦,阿显来看你了。”姬显小脑袋轻轻在墨鸾怀里磨蹭。

“阿显,这…这是哪里?你怎么在这儿的?哥哥呢?阿爷呢?那…那…”那魏王呢…?这一句,她却没有问出口。依稀忆起些前事,朦胧模糊中似是白弈救了她,可谁又能证实那不是个绝望又可笑的好梦?他分明不在…她不禁咬唇捏紧了衣袖。

姬显望着墨鸾,忽然咧嘴一笑。“阿姊,你不要急。”他脱了鞋履爬上榻去,努力伸长胳臂,将墨鸾大半个身子抱住,分外小大人的哄道,“等我慢慢说你听呀。是静姝大姊姊带我来的,白大哥他们这会儿在外头呢。”

但听得白弈就在外面,墨鸾 “啊”得微吟一声,心才放下又窘得揪起来。当真是他救了她。可…可如此一来,那些不堪岂非全让他瞧了去…她不禁面色愈加惨白。

“阿姊你病了么?”姬显小心翼翼地瞅着墨鸾,大眼睛里全是担忧。

墨鸾强敛回心神,问道:“阿爷呢?阿爷同你白大哥在一起么?”

提及父亲,姬显眼神黯淡下来。“我不知道阿爷在哪里。”他微微拧起眉来,眸色沉沉的,似忆起了什么恐怖之事,“那天家里来了一伙不知道什么人,将阿爷带走了,白大哥救了我。”

他说道此处,忽然沉默下来。墨鸾胸口闷痛难当,由不得以手按了,倚在榻上,脑海里飞转。谁带走了阿爷?莫非是太后的人?她忽然怕得手脚冰凉。“你们怎么又回了家?”她问。

姬显撇撇嘴:“阿姊你丢了,阿爷急得没法,又找你不到,就带我回了家,想着兴许你还能找回去。”

墨鸾闻之恍惚沉默。

姬显却兀自从怀里摸出个小锦匣来,递给墨鸾道:“阿爷让我有机会交给阿姊,说是阿娘留下的。”

墨鸾应声望去,瞬间,却僵在当场,竟不能伸手去接。

那锦绣精巧的匣子,她见过的。

姬显不明就里,将那匣子塞进她手里。

她觉得自己手抖了,颤着打开。

匣子里,是一支簪,一支青翠欲滴的碧玉簪,与蔺姜送她那支,一模一样。

可这簪子难道不是已碎在魏王别院的花亭中了?

她像被灼伤了一般,想将那簪扔掉,却偏偏不能松手。心底,大片黑色漩涡潮涌,一如大朵大朵盛绽的墨华,浸着寒意。

为什么,阿娘留下的玉簪与蔺姜那只成双似对?

为什么,蔺姜自幼唤太后阿婆,他们…他们便像祖孙俩…

心中陡然电掣,她捏着那玉簪,禁不住浑身颤抖。

或许只是巧合。或许,这簪子是太后分别赐下一双也未可知。她如是对自己说,眼神却已泄露慌乱。

忽然,阁门轻开,白弈走进里阁来。

墨鸾近乎求援地望着他,眼中尽是哀色,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弈将姬显从榻上抱下来,和蔼问道:“和阿姊说完话了么?”

姬显点点头。他看看面无人色的墨鸾,小心翼翼拉了拉白弈衣袖:“大哥,我阿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