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瞬间吞没了一切,从幸福美满到一无所有,从生到死,都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不知该向哪儿走去,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处,只是为了活下去一味地奔逃。那才是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这种景象太熟悉,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便也仿佛洪流溃堤一般汹涌着漫上心头,激得她想要落泪。她吃不进东西,想叫随从把些吃的拿去给饥饿潦倒的灾民,但却被白弈制止了。

“施舍些许食物钱财救不了所有人,眼前这种混乱局面,你这里放下一块肉,闻着味儿扑上来的人能把你淹死。不要私下动作,孰促各州府定点放粥、加大收容力度,就够了。”白弈把披风重新给她披上,拍着她肩膀哄慰,“别流眼泪。如今你肩上担的,不是你一个人,也不只是你和阿恕两个人。所以你不能哭,不能先倒下。”

墨鸾只觉得面颊酸麻眼眶胀痛,捂着脸仰面将泪全咽下腹中去。

她与白弈上河堤去寻裴远。大雨把河堤冲刷得泥泞不堪,站在堤畔望去,雨中忙碌人群全是一个模样,浑身泥水。堂堂当朝中书令,高居庙堂的宰辅之尊,如今也就这么冒雨站在泥里,紫袍玉带已几乎辨不清原貌。

“走!到那边高地上去!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裴远见他们上前末,连连地将他们往高地赶,话音还没落,只听那边一乱,一道小决口冲开,河水泉涌般从豁口处灌上来。府兵们扛着土填的麻包围扑上去,飞快地往决口处投,几名壮实汉子在身上绑了绳索,手挽着手就往水里跳,用肉身挡住湍急水流,不至于叫那些来不及堆起的麻包被大水卷走。人身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殆尽。

这般景象令观者无不惊心,便是白弈,也由不得色变。

裴远却仿佛早巳司空见惯,皱眉沉叹;“这种小决口,每日不下十次,今日洪峰又比昨日涨高了近一寸,再不设法减压,这道新堤撑不了多久了。万一溃堤,莫说州府,我怕神都也要难保。”

“那…怎么办?墨鸾由不得惊心。狂风吹得人身子打颤,她穿了一身便捷胡服,泥水却还是很快便浸湿了衣摆,连靴子也仿佛进了水般湿冷。身后侍人努力为她撑着伞,险些滑倒在泥里。她索性叫他们将伞也撤了去,只戴着帏帽披着披风,与那些男人们一起站在雨中。

白弈默然将眼前长河巨浪打量一番,沉道:“引水分洪罢…”

“只有这么着了。”裴远点头,“这次河道受大地引力改向东流,想再给它扳回北边是不可能的。我勘算过了,澶州几个地势低凹的小县乡,适宜分洪,只要保这新河道莫再决口,绕过神都去,从无棣入海,就不会有大碍。但我呈送回阁部的急奏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他说到此处愈发眉头深触,似十分无奈,“朝廷没有诏命公文,一些个恋家的百姓就更不愿意走了。说是宁愿大水冲过来淹死了,也不能丢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地!就算州府出动府兵,也不能强赶他们罢,再这么耗下去,大水不来,也要民变了!”

墨鸾闻之又是一惊:“阁部为什么迟迟不返还批文、颁下布告?”才问出口,她立刻便反应过来,“不用等了。拿我的玺来,我现在批给你就是。”她说着传来随行的笔砚文书,命之草拟布告,但只看那人写了两三句,便不叫他写了。“不要这么文绉绉的!都什么时候了,写成这样,叫不识几个字的老庄稼汉和村妇怎么看得懂、听得懂!拿来我写!”河堤上风吹雨打,连行帐也难支起来,没有书案,一名侍人就在她面前躬身,将脊背给她垫着。

她提笔顿了一顿,心中却是酸涩涌动:

敬请澶州诸县乡父老听我说两句:黄河孽蛟作乱,引起大水泛滥,伤害生灵,摧毁你们的家园,皇帝陛下与我都深感不安。我的小儿子只有三岁,每次想到万一大水冲来,我都会为他担忧,唯恐他受到半点伤害,常常心焦不安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也曾体会过背井离乡的痛苦,安在不忍心眼看你们抛弃家园,但如果你们此时不走,一旦黄河再次决堤,不但你们会被大水淹没,你们的孩子也难以逃过这一场劫难,下游的各州郡更有许多和你们一样的人家要因此家破人亡。家园毁灭了还可以重建,人死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你们失去的±地与房屋,还有牛羊猪鸡,等到大水平息,朝廷一定会补还给你们,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损失。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让澶州剌史府告诉我知道,我一定亲自到你们的家中去拜见你们,为你们解答。希望你们能够仔细地想一想,相信朝廷,服从州府的安排。

我代表皇帝陛下、还有天下千万正替幼小儿女担惊受怕的父母恳求你们。

她将这样一纸告示拿给候立一旁的澶州刺史,叫他即刻命人誊抄分发到几个县乡中,广而告之。“裴中书不用犹豫,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将来阁部如有异议,一切由我承担。”末了,她转身向裴远如是道。

那胡服玉立的身姿分明不是深宫安逸里的慵懒贵妇,而是鞍马天下甘苦与共的君王。

“太后这一道告书,可以入史册。”裴远与几个治水官员一躬到地,由不得长叹。

墨鸾看着眼前滚滚黄浪,蹙眉惆怅:“我不想入史册。我只想快些退了这洪水,再不要死那么多无辜的可怜人。”

下堤时,她只觉得心中寒冷,不由自主紧紧捏住白弈的手臂。“为什么阁部下不了批文,澶州到神都快马往返不要一日,汛报都有专人急递,怎么会迟迟没有反应?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她情不自禁连连叱问,压抑掩不了焦急。

“别管他们在干什么。”白弈握住她湿冷的手,护住她后心低声宽慰,“既然来了,先做眼前事。神都就放心交给慕卿和朝云哥罢。”

“对…你说得对…”墨鸾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直觉的浑身筋骨都紧绷得生疼。但她却渐渐地,安心了些许。

先帝的尸身几乎没有多少腐坏,遗容依旧。

负责替先帝开棺验尸的御医在先帝遗骨的百会穴下发现一枚缝衣针。

小皇帝李承见之惊骇,哭得死去活来。

吴王李宏授意皇帝先戒严神都,再密旨褫夺右武卫大将军傅朝云职权,圈禁蔺公府与白府,又将右仆射蔺谦软禁于朝中。

卫军冲入蔺公府时,蔺姜与傅朝云正在廊下对弈,英吉沙与乳娘、侍婢带着三个孩子在一旁玩耍。朝云干干脆脆交了兵权符节,卫军们搜抄了公府,只找到一柄未开过刃的宝剑,挂在阁内作为饰物,其余什么也不曾搜到。但卫军们还不愿离去,称奉诏要将华夏王带还宫中。

“皇帝陛下如果拿得出凭据说得出什么响亮的罪名,无非也就是几颗人头,只管拿去便是。但若要就这么将孩子带走,办不到。”

两个男人说时已站起身来,即便手无寸铁,那般巍然气势也叫人不敢贸然靠近。

再往后,只见那高昌王女英气凛凛,一手揽着阿恕,一手别在腰间,按住腰封上挂着的回鹘小弯刀。“蔺郎你别理他们!”她冷嗤一声,“今日谁敢动上公府里人一根头发,我看这安西四镇皇帝陛下是不想要了!”

她猛撂下这句话来,众卫军由不得一阵瑟缩。

郡王妃是高昌王女。当年高昌回鹘能借道肋天朝攻打西突厥牙庭,而今便也能倒戈相向。此时西突厥叛部已联合龟兹、焉耆,若是再得高昌相助,则吐谷浑也难免动摇,到得那时,安西必失!边镇叛乱四起,万一再激起吐蕃蠢蠢欲动,番邦拧作联军入侵,则不止安西,恐怕

西、凉、瓜、肃诸州亦有危难,如此一末,西京危矣,华夏危矣。

这样大的责任,谁也担待不起,便是皇帝本人,也无法担待。

一时,卫军们给震住了,谁也不敢冒进。

但不料,那小小的华夏王却猛抬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好呀,我与你们回去。”他忽然从舅娘怀中钻出去,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变幻莫测,盯住面前一众卫军,狡黠闪动,仿佛一只爪牙初厉的狼崽。

众人皆由不得一震。

“阿恕!”蔺姜拧眉低斥一声。

但那小郎君却独个儿走上前来。“你把陛下敕令再讲一遍来听。”他抬手指着领头那一名中郎将喝得嫩声嫩气。

“…陛下令我等请殿下王驾回宫。”那中郎将怔了好一会儿,不自主抱拳一揖,不敢有违。

“陛下令尔等来请我,尔等却半点也没有‘请’的样子。”只见阿恕将一双小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半点也不似个幼小孩童模样。刹那,他眼中划过一道清澈灵光,“不恭不敬,冒犯亲王,尔可知罪么?”

那中郎将下意识后退一步:“末将乃是奉皇帝陛下敕令——”

他正要辩驳,阿恕却已将他打断。“陛下令你来请我,并没有令你冒犯我,如此说来你已承认自己假藉圣旨作威作福,此乃欺君之罪,又当如何处置?”

“依圣朝律例,罪当斩首。”傅朝云不动声色接此一句。

话音末藩,蔺姜巳闪身扑上前去,一把抽出那中郎将腰间所配军刀,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落地。

雨水冲刷之下,鲜血如溪蜿蜒。

在场众军皆是大震,不觉惊呆。

那小亲王却仿佛半点也不害怕,童音朗朗又问:“副将,你们宄竟是奉得陛下敕令,还是吴王之令?”

“末将等跟随中郎,奉的是陛下敕令!”那副将立时急应。

“可有手敕?”

“陛下口谕,未有手敕。”

“可有凭信?”

那副将一愣,只得道:“统兵符节为凭!”陛下面敕与主将,便有凭证也在主将,主将并未告知与他,他又怎能知道。

但阿恕已伸了手:“拿来我看。”

那副将见他要统兵符节,不由得呆住了。

阿恕却正色又催道:“我乃天子亲封的华夏王,凡我所言,不与天朝律例抗礼、不与皇帝敕令抗礼,皆为王教,不尊王教,不敬亲王,我可斩你,拿你符节来我看!”

倒地尸身犹未寒,血迹尚鲜,那副将只好将主将身上符节取下,双手奉上,不自主打一个寒战。

不料,那孩子持过符节,竟笑起来。“你欺我年幼无知么?区区符节如何做得皇帝敕令凭信?现在此符节在我手中,也可任由我胡说了?”他拍手笑着,忽然却凌厉了声色,“尔假传圣旨,意欲谋害亲王,难道是要造反么?”

这一手却真是死无对证。受命者是主将,如今主将巳死,叫副将又能如何?“殿下明鉴,臣等…万万没有此意!”那副将慌忙倒拜。

阿恕却弯眉一笑,“你恭敬送我回宫去面见陛下,便恕你无罪。其余人等守卫蔺公府,不许外人骚扰。”他取下腰间挂的玉佩递于那副将道,“你记得了,这样的物件才可以做凭信。我要傅将军随我一同入宫面圣。”他说着抬头望向傅朝云,展颜又是一笑。

朝云畔光一闪,显出些深浅惊叹来。“殿下,臣如今已被陛下褫夺了职权。”他向这年幼的华夏王一揖礼道,颇有些意味深长。

阿恕却并不为难,“陛下褫夺你的职权,只是不叫你做右武卫大将军,却没有说我不能令你做我的护卫。我令你随我入宫,这也是我的王教。”他扬眉朗声一应,已摆出等车来迎的架势,末了,又转向蔺姜。“阿舅,”他抬手,拉了拉蔺姜袖摆,笑得清澈剔透,“你看,太阳要出来了,阿娘很快就能回来。”

蔺姜心中由不得大震,紧紧盯着眼前这孩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仿佛什么样的言辞也已是多余。

这哪里是一个幼小孩童?如此,倒是他们多虑了。

龙睛凤颈,伏羲之相;地角天颜,贵人之极。此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或许,本就无须担忧。

章八五 凤朝凰

太后一道布告颁下,百姓深为感动,纷纷响应。

澶州分洪,缓解了河道压力。裴远设计的分洪道十分巧妙,并不是只将几个县乡淹没的死水,而是连成一片水运航道。他又打算一鼓作气,索性彻底整治黄河水利。墨鸾将澶州水事全权交由他处置,准他可先行决断,不必再向阁部一一申报请求批示,而自己则与白弈一州、一府、一郡、一县的走访,但凡逃水灾民足迹所至,几乎无一错漏,亲自都督各州府收容灾民之事宜。

太后与凤阳王躬亲走访督办,但凡有渎职贪弊者,一经查实就是斩立决,各地官员不敢怠慢,唯恐有丝毫错漏,赈粥立筷不浮,收容之所也建的宽敞舒爽,绝不敢有半点偷工减料。百姓们感念于心,各地纷纷造起了娘子庙,供奉太后金身塑像,以报恩德。人们眼中的太后,不再是九重繁华之中无法靠近的雍容贵妇,而是一身劲装与他们行在一处、吃在一处、会抱着哭闹孩童哄逗的美丽女子。

太后一路行来,每遇佛寺庙宇道观,必定亲自拜扫,替圣朝子民诵祷祈福。

民间处处传颂:太后派下的能臣降服了黄河孽蛟,娘子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时至七月,大雨渐息,河水回落,天光初霁将晴。

有生以来,最为颠簸辛苦的一月,几乎要将人压垮,临到末了,墨鸾却忽然不想回去。思绪中瞬间的明昧交错,她竟觉得宁愿一直奔波忙碌下去,能有人时刻陪在身旁,平静,温暖,而又坚实。一月比肩携手,仿佛这才是生来理所应当的相知与共,尔今将散,惆怅平添。

然而,那男人却连一刻余温也不愿多留给她。

白弈告诉她,京中有变,吴王李宏软禁了阿恕与蔺公,围了两府,只是秘而不宣,做下这太平假象,只等他们回去动手。

她猛得僵在原地,血脉俱寒,冷得连呼吸也困难。

他一定早就知道,可他竟瞒着她。她的阿恕被人禁为质子。不知正受着怎样的委屈,她却浑然无觉地在外逗留,不能在孩子的身边。“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他可是你的…”她只觉得两眼发黑,却固执地将那倾身来扶她的男人狠狠推开,“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

“我若当时就告诉你知道,你难道立刻就扑回神都去么?那又能如何?自乱阵脚,反要为之所累。”白弈一把将她拽住,“国之大事不可偏废,他李宏按兵不动也算他有此共识。眼前这一战鹿死谁手尚属未知。阿恕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有事的。”他将她紧紧留在怀里,执意安抚,全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

墨鸾只挣了一会儿,便靠在他怀里不再动了,仿佛全身的气力也流失殆尽了一般。“为什么你总要做这种事?”她沉声问他,“如果你失手——”

“我不会失手。”他不许她再说,截口打断地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闭起双眼,嗓音里全是压抑的疲乏:“你总是对的。但我这会儿不想听,可以了罢…”

他便真只是笑了笑,缄口将她抱得愈紧。

宫阙戚戚,云天似有血染。

当她再度回到那繁华又冰冷的地方,眼前兵甲林立,腐朽腥烈之气激得她想要嘶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定要这样对我?因为我不姓李,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我就注定怎样都是错了,我不该妄想改变,我只能够接受,生生死死都不由自己。你是这个意思么,吴王殿下?”她望住眼前玉冠堂堂的男人,平静得仿佛她其实并不在意答案。

那谦谦君子微微拧眉,眼底交错的明暗深浅中,似有无限哀意。“若你我异位而处,你也会与我做同样的选择。”他眸色如水,依旧如琢如磨。

“呵,果真是我错了,直到如今,仍是不够看透。”墨鸾轻呼出一口气,“但是,吴王殿下,你知道,正因为如此,我也只会做我自己的选择。”她唇边似有嘲意绽开去,她低声地问他:“难道非如此不可么?”

李宏双手合揖,向她微微一礼:“我记得娘子当年应承我的恩情。陛下宽善,也一定会善待幼弟。”

“是么?”一瞬,墨鸾玄色眼底竟泛起一道尖锐粼光,“是这样么,陛下?”她缓缓将目光投向躲在李宏身侧的小皇帝。

小皇帝李承却连看也不敢看她,低着头愈发向李宏背后躲去。

墨鸾见之不禁轻哂,微妙难名。

就在她身旁,白弈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卫军们的刀锋,仿佛玩赏。他伸手轻拭一名卫军掌中长刀寒刃,仿佛并不觉得自己此时身陷众军重围。片刻静谧之后,他起头来,微笑:“吴王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刹那的视线交锋。

李宏面色陡然严峻,渐渐显出苍白。

白弈却很是从容,直接拿过那卫军掌中刀,如此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寒影映起眸中光华,他扶着刀身上前一步,又追问一句:“殿下都交代完了?”愈发笑意诡谲。

“等等。”墨鸾猛一把将他拦下。她步上前去,将小皇帝从李宏身后拉出来,“陛下,请随我到后面去罢。”

“三叔!”惊慌的小皇帝大呼着奋力想李宏回扑过去,被墨鸾一把捉住。

一瞬间,李宏眸中的神色又柔和下来。“…去罢,陛下。”他浅浅勾起唇角,笑容却模糊在视线交接的光晕里。

皇命未必就是敕令,符节未必就是兵权,看得见的人,看不见的刀,圈中圈,局中局,胜,负,成,败,可以是一场倾尽毕生的角逐,也可以只是一刹那的天地倒悬。

然而,转瞬生死相易,却偏有人依旧能如此平静相对,优雅如初。

满心酸涩。

多少思忆闪过,如同碎片,升起迷离雾气。

这样的人物,却是如此一生,临到终了,到底吞没在这凄冷洪流里。

没有自我。谁都没有。

“吴王殿下,”她猛回身,望住那双沉静的眼,“我答应过你的事,永远都会记得,你放心罢。”

而吴王李宏只是淡淡一笑,展眉时如兰生香。

一眼相望,勘作永恒。

墨鸾回到宫中时,乳娘正照看着阿恕。一旁偏殿外,傅朝云领几个卫军看守着韩全尸身,等候处置。

阿恕像只小鹿般蹦上前来,揽腰钻进她怀中,磨蹭撒娇。

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擦不断地往下落。

阿恕却伸手揉着她的眼睛。“阿娘别哭,”他颇似个小大人一般,想要哄慰母亲,“我没事。我不怕。我知道阿娘一定很快就回来。”

她心里愈发酸疼,只能将孩子紧紧抱在心上。

事败无路,韩全是自缢身亡的,穿戴着先帝御赐于他的衣物。墨鸾下令厚葬,成全他忠义。

她将当年温泉宫中的那几名宫女齐齐唤来,当着面询问那倒戈投向了韩全的女子:“是否是我不够狠心,没在那时候将你们全都杀了灭口,所以才把自己弄到今日这样的天地?你要我如何待你才是?”

那宫娥哭成泪人,声泪俱下地哀求她宽恕。

她仍旧将之当众杖毙了,没有半分手软。

若非蔺姜与傅朝云早料定一步,事先在卫军中做下了部署,又通知了白弈,如今死在这儿的,便会是他们,甚至,还有阿恕。

所以,无可宽恕。

宫女们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地哀告,求太后准她们往乾陵陪守先帝。她也全部照准了,只留下了叠玉。

但她却没有杀御史大夫杜衡。

卫军们将杜衡禁在囹圄,墨鸾亲自去提他出狱,他却闭眼盘膝坐在地上,只求速死。

墨鸾叫他出去,照旧做他的御史大夫,照旧为国效力。

杜衡依旧横眉冷对地说:“我若出去,总有一日查出实证将你正法。”

墨鸾唯有一笑。

也无所谓,她有时候,的确很是厌倦。

如有可能,她其实,再不愿看见任何一个人死去。但那依旧只是——如有可能。

从那以后,皇帝便再没有上朝。太极大殿的御座空着,一旁坐着撤去垂帘的太后。

太后说,小皇帝病了,风眩之症,不能视物,心神之疾,不能断事,一切政事皆暂由内阁与太后摄议。

安西叛乱已平的捷报传来,吴王薨逝的讣告颁下,那往边疆杀敌的长沙郡王李飏却没返京来。靖国公殷孝自请留戍边疆,副帅姬显领军还朝,队伍中,不见少年郎玉树身姿。

阿宝不回来,墨鸾便也没有过问,任由他跟随殷孝留在了边地,仿佛是这许多年来,彼此之间无需明言的默契。

白弈责备她此事不妥,她也固执地置之不理,坚决不许他动阿宝毫发,哪怕与他争执不下,不欢而散,在朝堂上当殿斥责他,也绝不松口。

她知道,阿宝是她心底最后的愧疚,与阿恕又不一样。她不想失去。若是连阿宝也失去了,她恐怕自己再也记不起那些曾经拥有过的澄澈。

她将京畿军政交与蔺姜,处处倾向右仆射蔺谦,掷气一般压制着白弈。

白弈一纸辞呈递上,要告病还家,她竟也准了。

朝中一时揣测纷纷,有人说太后贤德,不欲外戚专权,又有人说太后只是故作姿态,另有所谋,到头来,总归是再摸不透这位太后究竟在想些什么。

嘉佑四年,皇帝年界十五,太后替皇帝主持大婚,迎娶了山东书香名门崔氏之女,立为皇后,同时改年号为载初。

载初,这样一个一元复始、万象布新的年号便仿佛预示。人们纷纷的传言,天地要变了,除旧,迎新。

传言纷纷之中,至六月,便出了奇事:

皖州凤阳府子夜天见祥云红光,有大鼓从天而降,落在凤鸣湖上,竟悬浮于湖面良久,灵光彻夜闪耀,直至天将明时才渐渐沉入湖底。

刺史命人将鼓打捞上来,只见此鼓通体青红剔透,晶莹如玉,鼓面绘有三只吉瑞青鸟,簇拥着五彩鸾凤,更有文字雕凿其上,言说太后乃西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托生,有凤筋龙骨,救化苍生,乃是九五至极的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