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颜敲了一下弟弟脑袋,笑道:“你不是银凤,银凤是人家陟游。”说完把他塞进车中。

定襄提前把钱给了司机,然后又回过头对新颜嘱咐了几句回家要打电话的话。大学区的灯光没有市中心耀眼,此刻头顶上冬夜的星空出奇的清澈,一轮圆月在云间游走。

定襄见新颜围巾就那么随随便便挂在脖子上,自然而然伸手替她细心围好。手背无意中触到新颜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心中突然一荡,手指停在原处就不愿动弹,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头缓缓向她俯下去。

新颜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脚下生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幸好之佑坐在车里,恰巧转过头来,看见两个人的情形,大乐,没心没肺地吹了一个色狼口哨,怪声起哄。

新颜趁机后退,拉开两人间距离,掩饰着笑道:“该走了…”

定襄有些悻然,却还维持着风度,点点头,替她拉开车门,转瞬间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之佑。那小子假装没看见,一个劲傻乐。

新颜抿着嘴角看窗外,路灯一个个向后飞退。之佑的脸探过来,腆着脸笑道:“姐,没生气吧?坏了你的好事…”

新颜也不回头,回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无言而笑。

“唉…”之佑坐回去,头靠在椅背上说:“姐,我可真不明白你。石大哥都那么明白表示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小屁孩,别操心这些事情。”

“小屁孩?”如果不是坐在车里,之佑一定会跳起三丈高来:“我比你还高了,你还叫我小屁孩?”他们姐弟俩年龄相差了六岁,新颜上中学了,之佑才刚进小学,从小就只能拖着鼻涕跟在姐姐后面当跟屁虫,直到新颜上大学之前,他在家里的名字就是小屁孩。之佑少年心性,对这段历史一直耿耿于怀,平时最忌讳得就是人家叫他小屁孩,不想事隔多年,如今姐姐随口叫来,自然流畅,竟没有一点犹豫。

新颜斜眼看着他笑:“怎么?不服气?”

之佑立即泄气,“怎么敢不服气嘛!”他是识时务的俊杰,知道姐姐此刻心绪不佳,不敢造次。

新颜便不理他,目光重新投到车外。月光随着汽车飞驰,笼罩着她的脸,如同被罩上了一层莹润透明的水晶。弟弟看在眼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样缥缈的神情,仿佛她整个人随时会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姐!”他忽然叫了一声,有些紧张:“姐,你还会去的,对不对?”

“去哪里?”新言有片刻的茫然,随即会过意来,安慰地笑笑:“别瞎想了,那有那么容易。如果你们猜想的不错的话,我要回到那里去,就必须坐火车,到龙岩山区才行。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去了,还不行吗?”

之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想想,还是不放心,又说:“姐,万一你真的去了,你答应我,不管你去多久,都一定要回来啊。”

新颜觉得荒谬,回过头来想要取笑他,正撞上他一双盛盈着月光的眸子,一怔,知道弟弟是在关心自己,心中感动,微笑道:“好,我答应你。”

有了这句保证,似乎就万无一失,之佑松了口气,身子靠回去,低声哼哼:“我可不是杞人忧天,你看你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肯定在那边有什么舍不下的事情,要不然石大哥那么好的人,你都…”

“你瞎说什么!”新颜厉声喝止,话音未落,整个人就呆住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会有这么反常的举动,那一声厉喝,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恐惧。对,就是恐惧,一直以来她心底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里,一直有一种莫名矛盾的恐惧感。她甚至无法分辨这恐惧是针对谁,针对什么事情。

这样的恐惧埋在很深的地方,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只有在那些迷乱的梦中才会露出端倪。还有一次,就是在那边,她以自己的精神看见凤凰城高大城墙上那个黑袍紫发的身影时,亲切渴盼的心情中,也夹杂着一点这样的恐惧。

之佑安静地看着姐姐,眼中满是怜惜,轻声道:“你在逃避,姐,因为你逃避,所以才会遗忘了上一次的经历;但是因为你遗忘了上一次的经历,所以又不得不追寻。”

新颜避开他的目光,言不由衷地说:“胡说!”

之佑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一拍脑袋:“哎呀!我的包落在了那个食堂里。”他猴急的左右乱翻,“真的不见了,肯定是落在那里了。师傅,麻烦你掉掉头?”

司机老大不愿意的靠边停下来:“我这是最后一趟了,赶着交班,要不您找别的车吧,我不收你的钱了。”

“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明天让定襄帮你取回来不行吗?”

“画册,达什的画册在包里。如果石大哥知道我乱丢的话,肯定生气。”

“那画册我不是还给他了吗?怎么又到你手里了?”

之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又要来研究了。明天周末,那餐厅不开门,我答应了周一还的,不行,非的要回来不可。”

司机终于不耐烦:“你们到底要下去还是要走啊?”

之佑来不及细想,推开门就走:“我回去拿,姐你先回家吧。”

“唉,你等等。”新颜追出车去:“带钱没有…”无奈之佑动作极快,三两下穿过马路到朝公车战跑去。

虽然出租司机说是要把钱退给他们,但始终舍不得,趁着新颜张望弟弟的功夫,竟然一脚油门,私自开车跑了。

其实以新颜地身手要追,也未必就追不上。但她这一夜的确心绪不佳,心中虽然气愤,却意兴阑珊,反正离家不远,索性由了那出租离去,自己散步回家。

第 18 章

十八

新颜住的那一带是文化区,因为附近有一间艺术学院,街道边有不少小型画廊。走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多数店铺都开始打烊。家就在前面不远,这里有个公车站,新颜决定稍微等一小会,如果之佑速度快的话,能赶上最后一班,他们可以在这里先碰头,在一起回家。不然的话,要是让母亲发现两个人居然走散了,不定要罗嗦些什么。

以站牌为圆心,她漫不经心地在周围绕圈,然偶一抬眸 卻被路邊櫥窗里的一幅畫引起注漫不经心沿着街道而行,偶一抬眸,却被路边橱窗里的一幅画引起注意。

这间铺子已经关了门,橱窗一片黑暗,若是从别的角度,新颜定然不会注意到。只是此时正好月光撒下来,映在玻璃窗上,一片暗红的光闪过,黑暗中仿佛怪手嗜血的妖瞳。她心中咯噔一跳,隐隐有些预感。

空旷的马路上,一辆灯火通明的公车正朝着边开过来。

新颜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眼睛死死盯着玻璃上那个黑暗的角落,期待着什么。微蓝的街灯下,玻璃橱窗泛着无机质的寒冷光芒。

她心中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仔细看看。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在原地等公车到站,跟弟弟一起回家,可是这个意识实在太薄弱,不足以压制她血管中带着期待已久的兴奋周身奔流的血液。然而向前迈出一步,不久前刚刚被被恐惧的意识冒出头的那个极深,极隐秘的角落里,生出一种让她不得不警惕的怪异感觉来,仿佛前面等着她的,除了黑夜的月色之美,也有月光外黑影中无法免除的龌龊。

“新颜,新颜,你真的准备好了吗?”心底深处,她这样问着自己。

公车缓缓靠站,门打开,之佑跳下来。他早就远远看见站牌附近的那个身影,脚还没着地,就笑着嚷道:“姐,你果然在这里等我呢。唉,白跑一趟,食堂一个人都没有了,这下我可真不知道怎么跟石大哥交待了…”他的话音突然断掉。

就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又是一抹妖异红色光芒从玻璃橱窗后面闪过,姐弟俩个不约而同的注意到了。之佑张大嘴,一时间不明白那是什么,问道:“姐,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

这一次新颜不再犹豫,安静地看了弟弟一眼,朝玻璃橱窗走过去。

姐姐的表情非常奇异,那目光像是道歉,又象是诀别。之佑愣了愣,电光火石间突然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他大吼了一声:“姐,等一下!”同时整个人不顾一切地朝姐姐冲过去。

妖异的红光仿佛伏伺多时的怪兽,在猎物走进自己触手范围的那一瞬间,突然暴长数丈,血红的光芒将新颜整个吞没。与此同时之佑也整个人腾空跃起,扑向姐姐的身体,企图拉住她的衣角。

新颜听见弟弟的吼声时,整个人都被红光包围,刚来得及回过头,撞上弟弟焦虑惊恐无法置信以及悲伤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他这样的姿势太危险!新颜伸手想要把他推开,可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她张开嘴想让他停下来,却发不出声音,突然眼前一黑,便失去意识。

红光倏然消失,之佑收势不及,整个人狠狠撞在玻璃橱窗的角上。两面玻璃墙发出巨大的声响,哗啦一下碎成千万片,警铃瞬间大作。之佑摔倒在满地碎玻璃上,浑身像被劈成了两半,痛彻骨髓,半天动弹不了。温热的血从额角漫下来,他顾不上抹去满脸的血,刚一恢复活动能力,立即跳起来,四周乱转,发了疯似的大声呼唤着:“姐,姐,你不要开玩笑,你快回来,不要走…”

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街道上,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回应他撕心裂肺的呼唤的,尖锐刺耳的铃声。

“姐…”他不停地喊,脸上的血流进眼眶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不得不停下来,狠狠抹着眼睛,少年不肯承认,浸入掌心的,还有不受控制飞流涌出的别的液体。“姐…”刚刚经过强烈撞击的身体,痛觉神经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宣示它们的存在。全身上下镶嵌了无数的玻璃碎片,到处都火辣辣的疼痛,尤其是右腹部,刚才似乎被画架上的木头死命的戳了一下,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某个器官破裂了。

想到画架,之佑突然意识到什么,飞快的跳进满是玻璃碎片的店铺,不顾手上无数的划伤,终于从一片零乱的乱摊子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本画册,封面上的画是典型的达什风格,肆意浓郁的色彩,诡异的元素,真实的构图。画面上是一片旷野平原,一座烟罗色的城池坐落在人字型的悬崖之上,它的对面,目力可及的远方,是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天边绵延。之佑狠命的抹去遮挡目光的血,看清楚说明:“印度玄幻派大师达什最新发表的作品。”

手上的血染到画册上,之佑心中悔恨不已,如果他没有那么不小心,把包落在了食堂;如果他没有蛇蛇蝎蝎跑回去把姐姐一个人仍在半路;如果他早一点回来,如果他快那么一点,姐姐就不会被那红光给抓走。他使劲把画册扔到一边,顺着墙角滑坐到地上,脸埋在手臂中,终于哭出声来。

虽然平时说得热闹,异世界如何如何,听来新鲜好玩,可真让他目睹了姐姐的离去,这样的震撼还是让少年的心灵无法承受。失去亲人,虽然明知道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却有种天人永隔的凄凉绝望,他不停地责备自己,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以为如果自己没有把东西留在食堂,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却无法知道,那本被他大意留在了那间食堂的画册,是如何差一点颠覆了那个世界。

警铃声终于引来住在附近的人们来察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们看见一片狼及的玻璃碎片中,一个少年浑身披血蜷缩在阴影中时,吓了一跳,纷纷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不知道是不是流了太多血,之佑开始觉得冷,身体别处的伤口都已经麻痹的没有感觉,只有右腹部越来越灼热沉重,他的意识开始迟钝。恍惚间,不停晃动的灯光聚拢过来,感觉自己被人扶起来,躺在担架上,勉强说出自己的姓名和住址,眼睛已经黑地看不见东西。

有人给他手臂注射了什么,眼皮渐沉,除了挣扎着不远沉睡的心,他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开始放弃。就在眼睛要闭上的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地睁大眼,挣扎着要坐起来。

急救中心的医生使劲压住不停挣扎的少年,让他安静。一口血从他口中涌出,显然是受了内伤。昏迷过去之前,少年一直喃喃不停地说着什么,医生凑到跟前,听了半天,不明所以。

少年说的是:“如果回到原来的时间地点,为什么她到现在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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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鸢驾着白鹿战车如电光般划过凤凰城外的旷野,风益发的凛冽,她掩藏在黑布下面的双唇紧紧抿着,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距离主人上一次遇刺不过几天时间,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动作剧烈些就会沁出血来,却不顾周围人的反对,再次出城。这一次,还是要去烟罗城,那个伥灯在的地方。

她打醒精神,小心远远避开城墙高大的阴影。虽然明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夜魅跳出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远处行,多年跟随在丛惟身边,经历过无数的生死关头,潜意识里,她知道此行之凶险,竟是前所未有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回头朝丛惟望了一眼。凤凰城主宽袍广袖,握着横栏,身体标枪一样挺直。下颌微微抬起,风将他两颊边的紫色长发扬起,英俊端秀面孔上,找不到些位可以揣测他心思端倪。青鸢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就是这个男人,那双修长优美的手,掌控着这个世界。他是世界的主宰,却无法主宰自己,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剧?

他们朝西背着朝阳而行,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斜斜送到眼前。即使只是影子,也笔直挺拔。无论何时,无论身体状况如何,只要站在这战车上,他的身影就永远如此端凝庄重,凛然不可侵犯。青鸢想,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人的身体,曾经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痛苦而蜷缩若婴儿呢?她猛然拼了命摇头,要将刚才突如其来闯入脑中的那影像甩脱。她不允许自己记得那样的情形,不允许自己心目中这个如神灵般存在身影,被镌刻上任何脆弱的标记。

下意识地,她使劲一抖缰绳,四头白鹿发出长长清鸣,脚下奋发,整驾战车刺穿空气,飞一样狂飙。被搅乱的气流在他们周围尖锐嘶鸣,仿佛发了疯的魔鬼,要将擦身而过的一切生灵拉扯撕毁。

“慢一点,青鸢。”冰湖雪水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鸢惊诧地抬头。向来,他都只嫌不够快,怎么如今却让慢一点?

这点疑问立即就被解开。丛惟让她停下车,耳边呼啸的风缓下来,便听清身后传来的如潮水般金戈轻撞的声音。青鸢对这样的声音当然不会陌生,回过头,果然看见一队约有千人的银铠武士跨着矫健白马,跟在他们车后。

绿色旷野上,红日银铠,光华四射,凤凰城高大的黑色城墙和向上刺入天穹的云荒山似乎都被这一瞬间的光芒照亮。

见白鹿战车停下来,为首的银铠武士纵马上前,却是刚刚升任了梧桐宫护卫的赫岚。他行到战车旁,翻身下马,向丛惟行礼。

风卷过,响起一片甲片相击产生的轻微脆响。

丛惟垂首,洞澈的目光看着一言不发跪在自己面前的护卫,过了好一会才问:“这是干什么?”

“此行凶险,请城主允许属下率军扈从。”

冰蓝色的眼眸映着护卫身上银色的反光,黑袍城主突然问出一句不相关的话:“师项,现在人在哪?”

赫岚抬起头,仿佛在吃惊眼前年轻的主宰竟然堪破了师项的布置,一时间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丛惟却也不期待他的回答,望向后面那一队银铠武士。锐利的目光如同有着魔力,被他扫过的武士们都不由自主向两边让去,现出隐身在队伍中央的那个身着草绿色袍服的儒雅男子。

师项脸上略有尴尬之色,脱众而出,道:“伥灯狡诈,我不放心,所以…”

丛惟不着痕迹的叹息了一声,道:“烟罗城本没有驻军,他敢有什么动作,那定然是有了完全的安排,果真那然的话,这点兵力又有什么用?”

分明是小瞧银铠武士们,赫岚大声道:“弟兄们誓死守护城主,管他什么龙潭虎穴,有人要敢伤城主分毫,我们拚着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护着城主周全。”

青鸢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妥。果然,丛惟眼中寒光一绽,发出一声清泠冷笑,整个人一瞬间好像变得锐利起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刀剑的锐气:“拚着性命不要?护我周全?我什么时候要你们护我周全过?”

赫岚一愣,语塞。的确,凤凰城主无论征战南北,从来不用卫兵护卫,他身边有银凤朱凰和青鸢在,还从来没被任何敌人近过身。“可是…”赫岚不服气:“可是银凤朱凰如今都不在,虽然有青鸢大人,可是万一有个疏忽…”

“那就是我命绝之时。”丛惟闪着寒光得冰蓝眸子扫视周遭,一众人只觉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至,心中一凛,人人肃穆。

见银铠武士们面上骁勇好狠的神色褪去,丛惟才放缓了口气,道:“你们从来没有跟我出征过,大概不知道我的规矩。青鸢,你告诉他们。”

“是!”青鸢站在战车上,居高临下,黑夜般的眸子避开众人的注视,平视前方,不带感情地朗声道:“无论何时,在战场上,不得为了保护城主而伤一人。”

“什么?”

“怎么这样?”

“开玩笑吗?”武士们一阵大哗,不可置信。哪里有如此不合情理的规矩?不管在哪里,只要凤凰城主出现,都一定是敌人攻击的目标,不能为了保护他而伤一人,那就是说,根本就不可能保护得了他。

赫岚也不信,问师项:“师项,这是真的吗?有这样的规矩?”

师项有些犹豫,终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所以城主身边只有青鸢,别的护卫一概不要。”

丛惟淡淡接着他的话说:“而青鸢,我从不许她上战场。”

赫岚张大嘴,从没听说过这么不近情理的事情,也顾不得失礼,愣愣望着从惟发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赫岚!”师项使劲拽他袖子:“不得无礼。”

话一出口,赫岚就知道错了,连忙跪下来请罪。从惟却认真地回答:“一直侥幸没死,就活到现在了。”

“可是,”赫岚不理在旁边使劲使眼色的师项,索性追问下去:“为什么呢?那还怎么打仗?”

丛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他只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杀敌,只为达到目的,不能为救我的命。”

师项趁机劝说:“城主,就算不需护卫,要对付伥灯,也有人杀敌啊。”

这话似乎起了些许作用,丛惟望着凤凰城黑色的城墙,考虑了一下,道:“你不要跟着我,也不要带着这些人,就你自己,比我晚半日到烟罗城吧。”

第 19 章

十九

烟罗城遥遥在望,丛惟让青鸢停下战车,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就到这里吧,我自己去。”

青鸢黑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却不动。从惟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什么时候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主人身边必须有人。以前有银凤朱凰,现在他们不在,我必须跟随身边。”

“你不能上战场,这是上古传下来的规矩,我不能改。”

“难道主人已经认定那里有一个战场在等着您吗?”青鸢一时语快,不加思索地问道。

丛惟微微一怔,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把烟罗城当作是生死之地了。看着这个永远将自己隐藏在暗影中的忠心部属,他忽然觉得想说些什么。

“青鸢…”

“是,主人。”半天没有更进一步的指示,青鸢耐心地等着。

“你和师项一样,是上一代留下来的。可是你从一开始就跟着我,比他们都早。那是什么时候?”

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从她黑夜般的眼中闪过,这样的时候,怎么叙起旧来了?这么怀疑着,她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回答:“那时主人七岁。”

“七岁…”丛惟看着远方的烟罗城,城墙上面似乎声起一面旗帜,他一边仔细辨认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时,我是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你是我唯一亲近的人,青鸢,在他们之前,我身边就只有你。”

“唯一的孩子…”青鸢默默念着,心头一动,脑中闪过的,是那个七岁的孩子愤怒不甘的质问:“为什么只有我不同?你们都跟我不一样!”那时,那孤独的双眼睛,是天空的颜色,澄蓝中有着阳光的热意。那时她想,多幸运的人啊,从一出生,就拥有了世界。可是…

“每个人都有努力的目标,为什么我没有?”两年后,九岁的男孩困惑不解地问她,“他们都有存在的意义,为什么我没有?”

那个时候的青鸢,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是现在,她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在男孩的面前,她只能一如既往地沉默,并且一直沉默下去,眼看着这个逐渐长成的少年脸上,渐渐多出了冷峻的寂寞。

十七岁时,朱凰诞生,注视着红色的酒液浇透她的全身,他唇角挂着冷冽的笑意,象是在讥笑这个刚刚来到世上的生命,是如何的混沌无知:“也好,总不能老是我一个人被迫去做注定了的事情。”被迫?青鸢后来想,会不会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十八岁迎接银凤来临的银色酒液是在一片沉默中倾泻的,年轻的主宰这次只说了一句话,是对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红衣女子说的:“这就是银凤,你的伙伴。”他们并肩离去,青鸢跟在后面。银凤朱凰,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是主人的伙伴,而她自己,却只能跟在城主的身后,远远听着他们果决有力的足音,敲打着这个世界。

然后,很久之后,当红色的酒液再次从主人的酒杯中倾倒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被冰雪覆盖了,感觉不到阳光的暖意,就像雪水化成的溪流,虽然清澈,却也清泠。

“是,我跟在主人身后,已经很多年了。”

丛惟敏锐地察觉到她是说身后,点点头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们停了许久,没有尽情奔跑够的四头白鹿不耐烦地晃动美丽的头颅,用温润善良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像是在催促赶紧上路。

丛惟手指弹动缰绳,一线紫罗兰色的光晕弥漫过去,白鹿瞬间得到安抚,安静下来。他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你都眼看着,所以你一定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

“您不是!”青鸢的语气少有的激烈,如果有谁能够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话,那就是眼前这个世界的主宰了。他做的事情,很少是依据自己的意愿,却总是为了别的人,为了这个世界在压抑,这样的人,怎么能是自私的人?青鸢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置一字微辞在主人身上,即使他自己也不行。

丛惟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抗议,径自说下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却没有及时阻止,或者是我下意识地纵容吧。”

青鸢以为他指的是陟游失落这件事情。

丛惟说:“我在赌,明知不对,还是决定赌。可是我早知道无论输赢,都会把她卷进来,为什么还要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青鸢彻底糊涂了,听着似乎不是在说陟游的事情,摸不着头脑,于是老实说:“我不明白。”

一直自顾自说话的丛惟回神,才发觉自己的话的确令人费解,扯动嘴角,自我解嘲地一笑:“我之前说过,伥灯的目的是要取代我。师项想到了伥灯要证明我失去了凤凰城主的资格,所以从我身边除去陟游。可是他却想不通伥灯要怎么样做才能证明他有资格取代我。”

这样的疑问,青鸢也一直不明白。她凝神仔细听。

“其实要证明他有资格主宰世界很难,而要证明他就是世界的主宰却很简单。”丛惟伸手指向远处烟罗城头的旗帜,“你看得见那是什么旗吗?”

青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清楚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黑底金凤凰,那是凤凰城的标志…”说到这里她也明白了:“难道,伥灯竟然是要变成您?”她用了一个“变”字,听来古怪,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丛惟点点头,“这世上的人,真正知道我长什么模样的,没有几个,却人人都知道凤凰城的标志和凤凰城主身边的银凤朱凰。你想想,如果两个人同时宣称自己是凤凰城主,一个身边有银凤或者朱凰,另一个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会相信谁是真的凤凰城主?”

“这么说,伥灯捉住银凤大人,就是为了这个阴谋?”前后连起来一想,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是。”丛惟却不这么认为,“伥灯只能囚禁陟游,却绝对没办法让陟游向他效忠。”

不是陟游,就只有另外一个了,青鸢立即明白:“是朱凰?难道朱凰大人竟会向伥灯效忠,来反对主人?”

短暂地沉默后,丛惟声音低了低,沉声道:“效忠未必,联手却很有可能!”

“可是朱凰大人怎么可能反对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