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关系就这样僵持着,既无进展,也无退步。其实,只需其中一人松口,结果便能呈现——要么冰释前嫌,要么形同陌路。可他二人却都不愿,说白了,也不过都是怕说破而已。

众人均受长垣白眼,冷凝之势围绕,一路无话向前行去。忽闻马蹄声至,匆匆之态,忙拉了缰绳,让开一条道来。

只见前方一黑色瘦马疾驰而来,马背驮有一人,那人浑身是血,横趴马背之上,似已魂归西去。那马儿横冲直撞,见人也不闪躲,眼看就要撞上凤凰,凤凰大惊失色,却闪避不及。众人均是一惊,长垣顿时冷汗直冒,正欲翻身上前拖住缰绳,忽闻乌鸦吹起一声嘹亮哨响,马儿闻声即止,嘶鸣一声,轰然倒地。

众人这才瞧见,那马儿竟伤痕累累,不住粗喘,口吐白沫,血流不止。在这重伤之下,竟还能奔得如此迅捷,不禁令人肃然起敬。半晌,凤凰忽地惊叫一声,翻身下马,奔近马儿跟前,不住抬着它的身子,欲将马儿身下的人救出。初时,长垣根本心有旁骛,只闻得有马蹄声响,只知让路便是,并未多加注意,这时才瞧出那竟是与镜门中的马儿,那人竟是他手下门徒如月,忙上前帮着抬起马身。若笙与陆灵芝二人一齐将如月从马身下拖出,血污沾染了他墨蓝的长袍,他的脸庞,面目依稀可辨,口中不住喃喃。

他见着长垣,眼中忽地一亮,攥住了他的衣袖,嘴角抽动着。长垣俯□去,道:“别急,慢慢说。”他上气不接下气,断续道:“昭华……昭华……”长垣会意,凝神道:“她在哪儿?”他却再也说不出话,伸手指着路的尽头,眼睛兀地睁大,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断气身亡。

凤凰浑身冰冷,那血喷得她满脸都是,还余温热。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试探着低声唤着:“如月?如月?”她惊恐地望向若笙,道:“他,他死了么?”她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却是第一次见到相识之人就这样死在了跟前。可他们相处练功之事还仿若昨日。死生一瞬,令人动容。若笙将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她。

长垣与乌鸦面面相觑,陆之暄却脸色一变,惊道:“是她,是她。”陆灵芝也是脸色一变,道:“你确定?”陆之暄连连点头,独孤家数十口人均是死于此种手法,自肩膀至腰际,一剑横过,她绝不会看错。

众人当即上马,加快脚程向前赶去。行不多时,便闻得林中打斗声不绝,正是昭华与幽梦。陆之暄当即抢先一步上前,呼唤道:“姐姐住手。”昭华此时也已是浑身鲜血,惟有举剑抵挡的份儿,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幽梦闻声身子一僵,随即一脚将昭华远远蹬开,身子跃然而至。凤凰忙飞身上前,将昭华自空中接下护在怀中。昭华“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染红了凤凰的大片衣衫,她眼神迷离,已近昏厥。

幽梦站定了身子,娇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灵芝妹妹。可别来无恙?”陆灵芝见到仇人分外眼红,但陆之暄就在身侧,她也不好横眉冷对,于是不怿唤道:“嫣儿姐姐。”幽梦再向乌鸦颔首:“参见厢主。”再将众人一一扫过,又道:“几位前辈都来了,幽梦今儿可真是开了眼界。”众人皆是冷眉竖目,并不理会。陆之暄正待要说话,幽梦眼色一冷,便已转目向她,喝道:“臭丫头,我找你好久了。”随即举剑挺刺而来。

陆之暄哪是她的对手,情急骇然之下转手抽出凤凰长剑,回身格开。幽梦丝毫不给她机会,横剑一弹,直冲陆之暄面门而来。陆之暄又是一格,身子轻跃,借树枝之力,跃开数丈。幽梦招招紧逼,她应付得着实费力,陆灵芝见状,忙向若笙借剑,上前助她。此时二人同斗一人,本应占尽上风,然幽梦武功比二人均高出数成,瞧上去虽未使半分力气,实际上却是招招狠辣,时而斜刺,时而横劈,别说陆灵芝,就是陆之暄也闪避不及。

陆之暄自幼时起便在陆家学武,陆灵芝亦是得父亲言传身教,而幽梦则是十七岁归家之后方始习武,与二人同师。三人使的皆是一路剑法,由陆家拳法演化而来,配以剑术。招数互通,幽梦惟有胜在速度与力道,暗运内劲,向二人疾攻去。

斗了十数回合,陆氏二人已感不支,幽梦却似存心戏耍,在她二人身上划了数道口子,却迟迟未下杀手。陆之暄下意识朝若笙望去,但见若笙冷眼相看,并未有丝毫上前助阵的意味。余下众人就更不必说了。

凤凰怀抱昭华,一面替她运功疗伤,一面观望三人打斗。如此看来,她们的关系也已明朗,尽如陆灵芝所说,幽梦唤作独孤嫣,为独孤家长女,陆之暄唤作独孤暄,为避人耳目,方更名随陆姓,唤之暄。陆灵芝的身份是自始自终都未隐瞒,陆家镖局镖头陆舛独女,家破人亡,均为独孤嫣所杀。

独孤嫣武功高强,众人均是有目共睹,数月不见,她的武功较之过往更甚一筹,进度之骇人。凤凰自忖不如,更不愿上前多管闲事。

与镜门是个培养杀手的地方,独孤暄倒想得单纯,竟想向这群冷血动物求助,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这点陆灵芝看得最是清楚,一眼都不多瞧他们,全神贯注抵挡着独孤嫣的汹汹攻势。忽的,独孤嫣手中长剑一转,朝她下三路攻来。陆灵芝大骇,忙跃身避开,独孤暄则从侧面向独孤嫣攻去。岂料独孤嫣根本不顾她的攻势,只一味向陆灵芝逼近,又一剑直刺而来。陆灵芝横剑一削,她的剑竟纹丝不动,忙再侧身避开。独孤嫣剑招变幻莫测,对付二人不费吹灰之力,再斗得片刻,二人已是气喘吁吁。

她横剑一扫,顺势上前,将剑抵在了陆灵芝的咽喉。独孤暄正待上前,却见独孤嫣拿眼斜她,满是威胁的意味,眼见陆灵芝咽喉处已微微渗出血来,忙停了脚步,怒喝道:“你有本事光明正大跟我们打。”独孤嫣忍不住好笑道:“你当你武功有多高?”独孤暄登时说不出话来,伸剑一指,道:“放开她。”独孤嫣冷笑将剑又贴近了半寸,陆灵芝只觉浑身一阵冰凉,细微的疼痛自咽喉处传来,尖锐而鲜明,闻得独孤嫣道:“东西在哪儿?”她应声道:“我不知你在说甚么。”她顾忌的不光有独孤嫣,还有一大群不相干之人,他们个个心怀鬼胎,教她如何能信任?

独孤嫣恶狠狠道:“没关系,你不说也罢。”说着转目望向独孤暄。陆灵芝顿时冒出一身冷汗,道:“她什么都不知道。”独孤嫣自然不信,心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举剑就欲取她首级,忽的一块石子自不远处飞来,“铮”地一声打在了她的剑上,劲道之大,她虎口发麻,再也握不住剑。晃神之际,便有一黑影临空而至,只一瞬,陆灵芝便在她跟前没了身影。

她冲那人喝道:“厢主,这是属下的私事,你若非要管,那我也只有得罪了。”她自然知道自己打不过乌鸦,这话说的万分底气不足,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举。陆灵芝大感讶异,没想到临死的关键时刻,救她的竟是这个平时少言寡语,接触甚少的乌鸦,不禁觉得讽刺。乌鸦却自然不会白白救她,他早在心头猜测着,若真如陆灵芝所言,那独孤嫣来到与镜门,又夜探灵犀洞应当作何解释?绝对不止是巫蛊之术那么简单,如今听她们的言语来看,果然另有所图。他自然不会让陆灵芝还未道出缘由就匆匆死去,应声道:“你若非要得罪,我自然也拒绝不了。”独孤嫣道:“厢主今日是非要多管闲事了?”

乌鸦还未答话,凤凰就从独孤暄手中一把将剑夺过,一面瞪她,一面走近了乌鸦跟前,应声对独孤嫣道:“不是他要多管闲事,是我们要多管闲事。”她这个我们,既有向余下众人示意上前相助的意味,亦有独指她与乌鸦的意思,她不确定他们是否会出手相助,不敢言过其实。独孤嫣转目望向众人,一个个均是武功不弱,除非她是白痴才会和自己过不去,退后两步,拱手道:“如此,那就多多得罪了。”她伸手一扬,众人都道是暗器,忙飞身跃开,岂料不过是个幌子,她手中根本就空无一物,反而借机一个闪身,不见了人影。

若笙忽的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忙抬手掩鼻,叫道:“不要呼吸。”凤凰就在她身侧不远,她忙上前去,一只手掩住她的鼻子,瓮声道:“别呼吸。”昭华倒在地上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若笙转目,赫然见到她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那血竟是自她口中汩汩流出,煞是骇人。独孤嫣竟如此狠毒,难怪凤凰会忽然出手相助陆灵芝。乌鸦以袖掩鼻走近昭华跟前,抬指封住她身上穴道,点了数次,却毫无反应。

众人正待讶异之时,忽闻一阵风声,下意识对视一眼,忙严阵以待。

独孤嫣一手攀着树枝,借树枝之力施展轻功由远而至,那身黑色长袍满灌的风,将她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秀发被尽数吹到耳后,露出清丽婉约的脸颊,以及那消瘦的颧骨。她落在地上站定,道:“咦,你们反应还真快。”话音刚落,脸色就变了,变得惊惧且苍白。

众人都未说话,她也就这样沉默着。果然,片刻后便闻得一阵狂笑,自丛林深处隐约传来,独孤嫣的脸色愈发难看,她攥紧了拳头,转身就欲走。一人影转瞬及至,阻在她跟前,柔声道:“嫣儿,我找得你好苦啊。”独孤嫣后退两步,惊声道:“走开,你走开。”那人正是卓千师。

十年前,卓千师从人贩手中买来独孤嫣用作药人,岂料独孤嫣自小便心机深沉,一面忍辱偷生,一面暗中学他的炼蛊之术。为引他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她竟以色相诱,勾得卓千师抛妻弃女,退隐江湖,与她隐居在苗疆。才不过一年,独孤嫣在他体内种下的十年一日发挥功效,几乎将他全身血液吞噬殆尽,待他发觉不对,已是为时已晚。独孤嫣乘机逃走,他却痛不欲生,险些丧命。幸得卓千瑜正好来到苗疆,这才救了他一命。卓千师蛊毒虽除,但戾气不减,誓要炼出此蛊,报这生平大辱。

然他这一次再遇得独孤嫣,竟将报仇一事尽诸抛到脑后,所念及的尽是他二人曾经的柔情蜜意。见她如今这般瘦弱,一把上前抱住她,道:“嫣儿,你受苦了。”全然不顾她苍白的脸色,以及满眼的嫌恶。

卓千瑜从林中闪身而出,一身银饰在阳光掩映之下甚为夺目。

凤凰大吃一惊,断续道:“这……这……怎么回事?”若笙一一与她解释。早在苗疆时,她就已看出他二人的关系必定不简单,卓千师眼中的爱恨交错,痛彻心扉,绝对不是装的。果不其然。若不是因此,她哪有底气和他谈条件?

第 25 章

独孤嫣用力将卓千师推开,神色渐渐沉淀下来,漠然道:“你非要我说,你认错人了么?”话音刚落,卓千师的巴掌便重重落在了她脸上,力道之大,直打得她跌倒在地。卓千瑜忙上前拉住他道:“哥哥,别这样。”卓千师双眸腥红,面目狰狞道:“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独孤嫣缓缓直起身子,一面抬手将嘴角的血抹净,依旧面无表情道:“我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再转目向卓千瑜道:“你当真是我的好姐姐。”她待在卓千师身旁十年,岂能不识得当初与他并肩江湖的卓千瑜?当初,卓千瑜还是个正值桃李年华的美人,对她甚是温柔,毫无毒圣之范,让她唤她做姐姐。如今却已是年岁之至,美人迟暮。卓千瑜好笑道:“你好不讲理。难道我要对我的亲哥哥见死不救么?”

药人之苦常人根本就难以忍受,独孤嫣自幼深受其噬心之痛,长达8年之久,养成了怪癖且自私的性子,哪会顾忌他人想法,她冷哼一声,环顾四周道:“怎么你们今日想一齐动手么?”最先上前的便是陆灵芝,她的剑早已还给若笙,此时虽赤手空拳,却仍是傲然而立,道:“我们陆家与你无冤无仇,甚至处处以礼相待,却惨遭你的毒手,今日你最好能给我个交代。”凤凰心中记着如月之死,以及在一旁吐血不止的昭华,也上前举剑道:“你若能治好昭华,我就放你走。”独孤嫣自然不肯,只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我一条贱命,临死前竟能有如此多的垫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随即举剑而上。

凤凰见她来势汹汹,不敢硬接,忙侧身避开,想从她身后进攻。岂知她人还未到跟前,剑已收了回去,竟硬生生撞在了凤凰剑上。凤凰下意识将剑拔出,听得独孤嫣一声痛呼,连忙退后两步喝道:“你做什么?”独孤嫣捂着胸口,疼痛难忍,对她凄然断续道:“如今……已是一命,还一命,你可……可满意?”凤凰难以置信,陆灵芝微怔,立时喝道:“那我们陆家上下的命呢?”说着便挺身而上,直向独孤嫣脑门而去,来势之汹,独孤嫣必然脑浆迸裂。

忽的,一支银针向她袭来,陆灵芝忙收拳避开,卓千师闪身上前将独孤嫣拦在怀中,震声吼道:“你们谁敢伤害嫣儿,我就要他的命。”卓千瑜自然帮着他,护在二人跟前。陆灵芝紧握双拳,定定望着独孤嫣嘴角得意狡黠的笑容,眼眸中的厚重心机,哪有半分疼痛不堪的意味?她登时恼怒难忍,抬手便向卓千瑜攻去。

独孤嫣自然是痛的,但她从小对痛楚的忍受还少么?这点小伤她还不放在心上,卓氏二人均不是好糊弄的主儿,她不来真的,两人哪会信她且帮得如此尽心尽力?她轻咳两声,故作不支地揽上卓千师颈脖,倚在他怀中残喘道:“我……我,对不起……你,你莫要再……记挂……记挂我……”卓千师被她一句话说得竟不争气地流出泪来,可见对她用情之深,抱紧了她口中不住呢喃唤着“嫣儿”,哪能看到独孤嫣不自觉揪紧了他的后领,逐渐浓厚的厌恶?

他从怀中掏出只绿色瓷瓶,取了粒药丸喂她服下,再将内力徐徐输入她体内。片刻,这才温声问了句:“好些了么?”她早已无大碍,点头道:“我没事了。”卓千师闻言心中顾虑即除,安抚着将她放下,直起身子大吼一声,从腰际抽出一条长鞭,斜剌里向凤凰甩来。凤凰措手不及,眼看长鞭已至,惊恐之际,但见一大手伸来,稳稳握住了长鞭。

卓千师的长鞭是以金丝揉搓而成,柔软且结实,长鞭周身布有细刺,加上他力道之大,乌鸦的手上顿时赫然一道血痕。他吃痛,运劲反手一拉,将卓千师连人带鞭拉了过来。

长垣适才眼见凤凰就要受伤,正待出手,却已被乌鸦抢先一步,震怒呼喝一声,横剑向卓千师削去。卓千师被乌鸦手中力道拉得微向前倾,恰巧避过那一剑,心中正暗自得意,转瞬便见乌鸦手中竟也抽出了长剑,大惊失色,忙一掌拍向他胸腔。乌鸦随手将剑一抬,正挡在胸前,逼得卓千师不得不将手收回。乌鸦右手再用力一扯,卓千师本应金鞭脱手,岂料得他金鞭竟内有乾坤,乌鸦才刚使出两成力道,卓千师已将金鞭内暗藏的一根银鞭抽了出来,反手一甩,先勾住了长垣手中长剑,随后身子一翻,已跃出数丈远。

长垣暗暗心惊,一个月不见,他的武功进度骇人,与当时简直判若两人。二话不说,再挺剑而上,与乌鸦两面夹攻。愈斗愈是惊骇,卓千师的武功竟已进展到深不可测的地步,与他二人拼得十几招下来,尽未显现半分吃力。若笙瞧出端倪,当即抽剑跃上。凤凰见此,也忙上前相助,四人合攻卓千师,来回数十招,却始终拿他不下。

卓千师的银鞭仿佛一条活生生的银蛇,在他手中翻腾跳跃,织成一道密集的银网,将他们团团笼罩。再斗得数十招,若笙与凤凰已渐感吃力,却苦于根本逃不开银鞭的纠缠。忽地,只见一道银光转瞬而至,径直贯穿了凤凰的肩头。她痛呼一声,举剑就要刺向卓千师,却又见一道银光迎面而来,幸而她躲得甚快,否则只怕就要命丧当场。

接着银光一道又一道接踵而至,凤凰躲过数道,却有些实是躲不过去,不多时便已血染兰衫。她口中腥甜,血丝顺着她的嘴角流出。卓千师分明就是招招冲她而来想要她的命,她即使逃了这招,还有下一招,哪里逃得过去?

此时众人均已瞧出,忙合力护住凤凰,长垣手中暗运内劲,一掌将凤凰击出老远去。凤凰重重摔倒在地,血气上涌,随即喷薄而出。她头晕脑胀,正要昏倒之际,忽地一阵冷风阴飒而至,她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只见独孤嫣在远处手持一根干枯的树藤,树藤不住延伸,绑着一只匕首迅速袭来。她一手扶着地面,再无力气躲闪。临死之际,依依不舍之情跃然,下意识望向长垣。长垣目光斜睨,正巧瞧见那只匕首一闪而过,顿时乱了心神,忙抬手挑开卓千师甩来的长鞭,正欲冲出网外,却又被卓千师一鞭扫来,脱不开身。

再向凤凰望去时,她正脸色惨白,眼光呆滞,怔怔望着双手的鲜血淋漓,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昭华倒在她跟前,胸前插着一只匕首,鲜血涌现,掩没了匕首的光芒。

忽地,一身绿影飘忽而至,落入卓千师的鞭网之中,二话不说举剑按向乌鸦手中长剑,再斜刺向长垣。长垣回神,忙将长剑交替其中,三人一同发力,激起一阵涟漪,内力相冲,竟将卓千师击了出去。绿衣女子再将身子转至卓千瑜身畔,挡下她正砍向陆灵芝二人的一刀,将她手中宽刀吸甩出去,再伸脚一踢,将她踹落至卓千师身畔。

女子收剑挺立,冷睨他们一眼道:“双夜无影既已退出江湖多年,今日又出来作甚?与镜门是你们惹得起的?”卓千瑜顿时浑身一震,凡是混迹江湖的人都知道,江湖三大派分别为,斜山,五云,上隐。但那不过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得紧,江湖第一大派,乃一直深处暗中的与镜门。卓千师立时喝道:“与镜门又如何?我卓千师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你个区区与镜门?让你们门主出来,打赢了,我二话不说从此不再踏足中原。否则你们凭什么称霸江湖?”女子冷笑道:“卓先生当真好笑,你连我都打不过,竟还想与我们门主过招?”卓千师道:“你们以多胜少,算什么本事?”女子道:“不算本事。我们要本事作甚?能杀你就好。”话音刚落,便一剑直刺过去。

闻得一声血溅,卓千瑜侧身挡在卓千师身前,连痛都未及呼出一句,当即没了声息。卓千师惊叫一声,喝道:“我跟你拼了。”站起身正欲上前,独孤嫣忙拉住他倾耳道:“等等。”于是奔上前来,护在卓千师身前,对绿衣女子道:“要杀就杀我。”卓千师惊呼道:“嫣儿。”当即又红了眼圈。独孤嫣苦笑道:“如今你受了伤,哪还打得过他?能活一个是一个罢。”绿衣女闻言,却仍旧是毫不留情,一面道:“幽梦,你好生本事,这男人可消受不起你。”一面将剑往她脖子抹去,实则却是向他身后的卓千师而去。

卓千师虽不明她本意,却也知要尽力逃跑,袖中微动,已将一阵细碎粉末泼撒出去。绿衣女忙收剑闪开,只一转瞬便已不见了卓千师与独孤嫣的身影,空余落叶铺陈,卓千瑜满身鲜血。

绿衣女也不追去,上前俯身探着卓千瑜的鼻息。若笙近前问道:“如何?”绿衣女起身道:“死了。”若笙低不可闻叹息一声,随即拱手对绿衣女恭敬道:“多谢厢主。”这绿衣女自然就是绿衣厢的厢主绿姬了,她转身走向长垣道:“你们惹了好大的麻烦。”这话既是说给长垣听,也是说给凤凰与若笙一干人听。若笙面露尴尬,转头将卓千瑜扶起身来,将她倚在树干上。

凤凰却是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就连她何时来的她都不知,只一味地抱紧了昭华。昭华呼吸孱弱,从喉咙里含糊地发出声音,嘴角鲜血不住汩汩流出。凤凰侧耳细听,柔声问她:“你说什么?”她攥紧了凤凰了衣襟,断续道:“厢……厢主……”凤凰浑身愈发冰冷,她抬起头望向长垣。

长垣见她神色有异,忙走上前来关切道:“身上伤如何了?”凤凰垂首往怀中昭华望去,长垣随她眼光而去,昭华一脸的疼痛难忍,瞳孔已开始涣散。她伸出满是血迹的手,探向长垣。长垣抬手欲替她止血,凤凰却阻住他道:“不必麻烦了,筋脉尽断,命不久矣。”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长垣怔怔向她望去。昭华在她怀中低声道:“厢主……何必……”就留下这么一句话音未落,闭目便去了。

凤凰将她搂紧了,日头猛烈,在她脸上投下了阴影。那抹欲说还休的苦涩,沿着颓然的唇角蔓延开来,像朵正开到极处的花,应了天时地利人和,艳得让人心惊。可她却是如此苍白,从这处茫然苍白中挣扎着□而生,寂然燎亮的天际,阳光空灵的呼啸,着了火一般地沸腾着。还有鸟翅扑忽地拍打,宛若亡灵哀悼的挽歌。

绿姬道:“就地葬了吧。”凤凰听着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忍不住一阵轻颤,将昭华抱得更紧了。长垣蹲在一旁竟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与她面对面,静默僵持着。隔了许久,还是乌鸦上前硬将昭华从她怀中拽出,才算是融解了这冰冷的局面。

众人将昭华如月以及卓千瑜葬在一处。凤凰跪在突起的坟前,虔诚恭敬,连连叩首。若笙扶着她的肩膀,柔声道:“走吧。”凤凰再磕得几下,这才抬首看她。她冰冷的眼神让若笙心头咯噔一声,不觉握紧了她的手道:“怎么了?”凤凰的眼中一阵热流,再也忍不住扑向她怀中。她抱着若笙,还是那样熟悉的温度,却又忽地变得陌生起来,不敢确定是真是假。本是要哭出来的她,竟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第 26 章

众人均是经过一场恶斗,一路无话,行到下一处城镇要了客房,乏力之下早早便去歇息了。若笙替凤凰包扎好了伤口,便与她一同躺着,却也不敢入睡,只侧身而卧,就这样在一旁望着她。她一眼不发,沉静得像一望无际深谧的湖水,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就连动一下都是奢侈。她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细碎的虫鸣在耳际不断循环放大,她甚至能想象出来,一片荒草萋萋,如同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飓风扫过,卷涟起伏,无数只虫兽蛰伏其中,不可见的深处,嘶鸣不断,看不到,摸不着。令人恐惧的,却是那么深深地知晓着,它的真切存在。这不得不令她恐慌。

凤凰睁大双眼,猛然坐起身来。若笙随即也惊得翻坐起来,道:“怎么了?”凤凰一言不发地摇头,掀起被角下床去。若笙拉住她道:“你去做什么?”凤凰仍是摇头,将衣鞋都穿好了站起身来,走向门外去。若笙忙跟着起身,凤凰却忽然回过身了按住她,她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刻意笑颜,道:“我没事,出去走走。”她还不如不笑。若笙怔怔望着她,被她的笑容惹得一阵寒意,没有再追出去,仍由凤凰一个人独自行出门外。

院中小路简单得一目了然,却又不住迂回曲折着。行人踏过的痕迹,一步一脚印,满怀肮脏地横卧在小路上,宛若雪上加霜般地覆上了一层更为泥泞的浅迹,残破的姿态,似若哀鸣。正中还种了株梨树,弯曲伸展的树干,粗糙地,不知羞耻地。树根处堆砌围绕着深灰到仿佛内敛得快要腐烂的石头,包裹着湿漉柔软的泥土。梨花却已经谢了,雪白的花瓣地落了满地,零乱的姿态,一种生动的美丽。蓝衣少女被似乎被触及了伤绪,不自禁地想象起来,想起那飘零的垂落风中,那得多美啊。

凤凰蹲□,挑了片瞧上去干净些花瓣的捡起来。梨花该谢了多久了?它已经开始脱水泛黄,再没了那清雅秀丽的轮廓。可远处看却还是那样雪一般的白。花香不再,零落尘中,就连凋谢都是卑微的,无声无息的。

昭华的脸似乎还在眼前萦绕。她与她的记忆少得可怜。她们还未说过那么几句话,她很少在门中——于是应当这样说,她们就连面都少见。凤凰轻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满心哀恸,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悲悯。

直蹲到腿麻,她才站起身来,在院中信步徘徊,累了便倚在回廊上坐一坐,凄清月色,梨花之姿,如斯憔悴。她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她忆起那日的不期而遇——不如说是心有灵犀。她才明白过来,那根本就不是一种等待,而是似如今这般,渺无希望的猜测。上次,她幸之所至,猜对了他的心思。这一次,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接受现实,非要固执地在这儿等候。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敲他的门。她当然不知他一直在窗口望着她,想去和她解释,却发现根本就无从解释,事实摆在眼前,不容许辩驳。他远远望着她顺着回廊迤逦走着,寂寥的背影在低声倾诉着,他仿佛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说,无可避免了。

他将门打开,坐在桌前相候。凤凰一见着,就停在门前不再进去了,心下顿时荒凉成了一片。他早知她要来,他在这儿等她,他根本就是故意。他将门拉开,那副淡然沉静的眉眼,已将一切道明。他道:“进来罢。”凤凰眼中泛上酸楚,轻声道:“我怕你会杀了我。”他身子一震,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凤凰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摇头道:“不是,你不是。”又说着:“可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么?”

长垣心中也是缠了千万丝结,见她哭泣,忙痛心地上前一步。岂料凤凰随着他走近的脚步竟退了出去,远远与他保持着距离。他就僵在那里,听得她道:“若是旁人,我自然不会怪你。可如今……你让我如何相信你?”她还能清晰地记得,独孤嫣那只匕首朝她袭来之际,她下意识地向他望去,不是想求助——她知道他脱不了身。她只是想最后再看他一眼,将他的一切都记在心里。可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那一幕才如此挥之不去——他袖中微动,昭华就这样突飞而至,替她挡住了那把凌空而来的匕首。他竟如此冷血,那是跟在她身边六年的昭华啊,他尚能如此对待,那她这个只在他身边待了三年的人,又算什么?

长垣道:“我就是为了救你,才不得不牺牲了她。况且她已身受重伤,根本就无药可医。”凤凰道:“不得已而为之?那我真难想象,若有一天你性命受到威胁,我是不是也得这样为你牺牲?”长垣道:“你怎能这样想?你在我心中有何地位你会不明?”凤凰道:“我先前也以为我很重要。可那是对以前的你,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从来就不曾看清过你。过去的那些誓言,也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她说着,泪水又开始决堤,她道:“那是昭华啊,若是旁人我自然不会如何,可她是我们相识的人呐,你怎么能如此残忍?”

长垣只觉她此刻正是混沌不清,愈说反而愈乱,于是道:“情势所逼,我也没办法。若让我选择,我仍是会选择救你。”凤凰道:“你就是自私,无需找甚借口。”她摇着头道:“你说你是情势所逼,那我问你,你刚刚才说过她药石无灵,那你之前为何欲替她封穴止血?不就是要做给旁人看么?”长垣顿时语塞,是,她说得都不错,他就是自私,就是虚假,只有她看穿了他。他不再多言,只是听她一一说着。

“她是因你我而死,而你却连一句伤势如何都未问过。你关切我再多,也让我觉得你是在故作姿态。”“她临了前那句话,你可有忘?她不用说你也应当知道是什么对不对?”“她是不是想说,厢主,你何必如此?”“是呵,你何必如此?她对你一心一意,你一句话,她就可以赴汤蹈火。”“你就如此践踏她的一片心意?让我如何再能信你?”

她声声质问,宛若幕幕重现眼前,一面不住掉着眼泪。难怪当初乌鸦说,自昭华之后他就再未带过女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竟如此迟钝?昭华从来都是那么卑微,卑微到几乎看不见,她可以对所有人好,却惟独对她冷漠,初时她还道她是不欢喜她,原来那竟是敌意。那么浓浓的敌意,她竟从未发觉?

她愈说愈激动,浑身仿佛撕裂了一般地一阵剧痛,话犹未落,就此晕了过去。长垣静静听她说着,句句痛彻心扉,她懂他,却偏偏懂得如此客观。她对他的心,不是不明白,而是不能理解。就如她所说,他在为自己的虚伪找借口,可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借口有多么不对,他从未否认过自己的自私。而她?她不身临其境,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凤凰一睁开双眼,脑中第一个映出的就是昭华身下的那湖血泊,似是河流一般庞大而汹涌,她就仿佛是那河上的浮萍,轻晃飘零着。

似乎已经是晌午了,燥热的阳光,沉闷得扩散开来,让她不觉微眯双眼,才刚醒便又再次犯困。窗棂透过模糊的光亮,将所有什物都染成了一种颜色,死灰的,没有生命的颜色。翻飞的尘埃,仿佛在轻声呵痒,在一片花白中若虚若幻。它偏又矛盾着,又好似毫发毕现。

门吱呀一声开了,若笙端着只托盘进来,温声道:“你醒了?”凤凰道:“我睡了多久?”若笙微微一笑,道:“很久。”很久是多久?她忆起昨夜,那阵破碎的心痛似乎还在胸腔回荡,却宛若梦境一般,从未曾清晰过。若笙将托盘放在桌上,回头冲她又笑一笑道:“怎么还不愿起?”

凤凰随即应声起来洗漱,若笙将碗筷饭菜都一一摆在桌上,一面道着:“刚才大家商量过了,再休息几日就回门中去。”凤凰缄默不语,直到洗漱毕了,坐下后才道:“我要去苗疆。”她思忖过了,若是不去,她恐怕一生都不会安心。若笙道:“我们不能再多管闲事了。”顿了顿,又道:“如今五位厢主已经来了三位,非要门主也来你才满意是不是?。”凤凰摇头道:“我只需一个人去就是。”若笙惊道:“你想做什么?凭你怎么能杀得了他们?”凤凰却道:“杀不了也就算了,能一命还一命,也好过日夜寝食难安。”若笙道:“昭华是自愿的,你不必介怀。”凤凰酸楚道:“怎么你也这样说?”若笙见她神色有异,于是问道:“怎么了?”

凤凰正无处可诉,见若笙问起,也就一五一十说了。若笙起先也如她一般脸色发白,而后又渐渐平静下来,那如常凉薄的脸色,让凤凰忽地开始怀疑,不知说出来,是对还是不对?她又一面对自己道着:“罢了,也不过就是说出来好受些,还能指望她如何么?”若笙静静待她说完,片刻后才静声道:“真可怕。”她轻轻笑起来,也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他人。凤凰被她这一句“可怕”说得又忍不住眼圈一红,道:“为何人要如此?”顿了顿,又似是自问道:“这就是人性么?”若笙摇头应她:“这不是人性,这是人心。”一句话,让凤凰惊得说不出话来。是啊,这是人心,人心如此,人心所向。

若笙道:“其实谁都一样。若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凤凰怔怔望着她,她又道:“若是你,你也会。”凤凰连忙摇头:“不,不可能。”若笙道:“现下你是这般说了,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于是你能说得冠冕堂皇。但是,就如你自己所说,若是换了旁人,你也不会如此。连你自己都说了,只是因为那是昭华。”凤凰早已明白她要说些什么,她似乎正说中了她的心魔所在,每个人都一样。若笙适时地不再说下去,只道:“你可明白?”凤凰望着她,不知应当点头,还是摇头。

这时便响了敲门声,乌鸦一进来便望见她欲哭无泪的表情,先是微怔,随后问道:“伤势如何了?”凤凰只是下意识望着他,却说不出话来,脑中回荡的是若笙那句透彻的“人心”,她总是在责怪别人,却从未责怪过自己。乌鸦奇道:“你怎么了?”她仍是不答,若笙那句话,像是给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层面纱,就连她自己都带着一层,这样两层轻薄的面纱,让他们之间距离再近,都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迷惘之隔。

若笙应声道:“我已经给她换过药了,好生歇息几日便好了。”乌鸦点点头,道:“我来说一声,我们在此只留三日,你们早些做好准备。”若笙应声,乌鸦转身离去时,又回头狐疑望了凤凰两眼,这才闭门而去。

若笙将门闩插好,一面对凤凰道:“听见没有?这几日老实些,别再撕裂了伤口。”等了半天,却不见她应答,这才又幽幽叹了口气。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要再活蹦乱跳恐怕已是难事了。她忽地又忆起那日在她杯中下毒之事来,心中顿时一敛,人心所向,她这算不算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呢?

第 27 章

凤凰已有三日未曾出门了,整日价坐在窗前,晒着炙热的阳光直到浑身发烫。短短几日,就变得又黑又瘦。她望着窗外来回往复的行人,对面的茶楼时常有客人往楼下泼茶水,偶尔是滚烫的,还冒着热气的,一股脑倾在路上,引来呼啦的叫骂——其实凉水也是一样,总归是要恼着人的。喧哗的叫卖声,形形色色。

这几日来,她似乎看遍了一辈子都未曾见过的,清晨潮红的日出,翻腾起伏的云层,变幻莫测的光线,布满灰尘的砖瓦,连难得的清风都是有颜色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似曾相识,她在过往的岁月中却从未留意。还有夜间寂寥的月色,和着呛啷作响的更锣。

她回忆这几年的日子,整日练功,偶尔还像大家闺秀一般,竟也吟诗作画。那是她过往从未有过的。她却开始不知天高地厚地奢侈起来,询问起如何才是她想要的来了。当她卑躬屈膝伺候人前时,渴望着自由,渴望着有一天能够摈弃所有,翱翔天地,不用顾忌他人脸色,不用担心风餐露宿。如今她得到了这样的生活,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好,甚至能够随手草菅人命,可她却开始说,这不是她想要的。对于她自己,她充满了矛盾。

若笙推门进来,见她又坐在窗口出神,忙唤她回过神来。凤凰应了声,随即站起身来坐到桌前。若笙将碗筷递给她,一面奇道:“你坐了这几日就不辛苦么?”“嗯?”凤凰一脸的迷茫,若笙好笑摆手道:“罢了。”忽地又忆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物道:“这是你的么?”那是一只墨玉玉佩,准确地说,应当是半只。玉上刻有一只鸳鸯,歪头轻啄着背部,是常见的普通花样。凤凰才睨了一眼,登时从神游中回醒过来,坐直了身子惊异道:“哪里来的?”若笙道:“是你的么?那日我们离开树林时我从地上捡的,一直忘了问你。”凤凰一把夺过来,透过日光端详,只见那玉通体深谙细腻,沉厚而温润,握紧了冰凉的触感,低吟道:“怎么会在这儿?”再转头对若笙道:“这不是我的。会不会是陆灵芝的?”若笙摇头道:“我刚刚去问过啦。”

见凤凰面带恍惚,奇道:“既然不是你的,你这反应作甚?”凤凰将玉递回给她,道:“我在顾家见过,老爷那时随身携着。”若笙又忽地忆起来,道:“会不会是卓千瑜的?”顿了顿,又道:“我是从她死去的地方拾来的。”凤凰怔了怔,随后叹道:“那就是了。想不到,老爷念了一辈子的人,竟让我给碰上了。”只是可惜,连殇逝也被我碰上了——心头哀叹着。若笙顿时噤了声,不觉握紧了手中还余温热的玉佩,深刻的纹络在她掌心迂回曲折,仿佛与她的掌心完全吻合。一辈子,又是一辈子?

若笙道:“你东西收拾过了么?明日我们就启程了。”凤凰道:“你们走罢,我不回去。”若笙唤道:“凤凰。”凤凰若无其事地应声,而后一字一句道:“我不回去。”她从未如此坚定,坚定到让若笙恐慌。若笙叹息一声,道:“罢了,我与你同去就是。”凤凰道:“不用,我自己去便好。”顿了顿,又道:“对了,不是还有陆灵芝么?她们定然是要去的。”

话音刚落,陆灵芝便正巧进门来,笑道:“我正要来和二位道别。”再转头向凤凰:“不过刚才听姑娘说,你也要去苗疆?”凤凰道:“陆姑娘若不介意,我们大可同行。”陆灵芝自然不会反对,去苗疆是势在必行,但危机重重,随时会有性命之忧,多一个人便多个帮手,当即应允下来。

若笙蹙眉道:“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眼角斜睨陆灵芝,道:“我还是与你同去。”凤凰知道她的意思,却也知道陆灵芝的念想,宽慰道:“没事,你回门中去吧。”她想的是,若能有幸活着走出苗疆,她就永远离开与镜门这个薄情是非之地,让她们都当她死了,她再不愿牵扯这其中了。

这也正是若笙所担心的,她道:“你……”这个“你”字才说出口,便见到凤凰决绝的眼神,心中骤然明了,她是决心已定,叹息道,我怎能捆绑她一世呢?于是道:“罢了,那我在门中等你回来。”

凤凰应声,再转头对陆灵芝好笑道:“若是他们不在苗疆,我们只怕就要白去一趟了。”陆灵芝也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身负血海深仇,岂能因为这样的挫折就放弃?别说找遍苗疆找不到,就是翻遍整个中原,她都要翻出她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次日一早,众人便要启程,三人一直将他们送至城外。熹微隐约泛着盈白,再层层剥落开来,顺着朱红脱漆的城门,腐朽的湿木吱呀吱呀,熏得人醉眼欲流,凤凰刻意低垂了头,即使不看长垣,也能猜出他此刻的表情。定是一如那轻薄晨光,稀落落地凋着苍白,紧抿了唇,眉头刻意抚平了似的,还余暝色疏映。

到了城门口,众人相互道别,若笙抱着她,手中力道仿佛一生的话语都尽诉其中,她低声耳语:“留心她们。”凤凰会意抱紧了她,听得她又道:“我在门中等你。”这句话说得颇意味深长,竟似诀别。凤凰身子微动,果然,果然最懂她的,还是若笙。

她笑道:“好,我会尽快回来的。”她只能装作不知,再走近乌鸦跟前,道:“一路走好。”乌鸦点头,永远都是那么地少言寡语,冷若冰霜。多少次,他们静默而坐,汩若流水般的时光,打马而过。凤凰登时眼中酸楚,忍不住抱住了他。乌鸦身子一僵,脸色也有几分异样,却没有挣脱。凤凰低声道:“后会有期。”随即松了手。

乌鸦此时已面色如常,终于开口道:“后会有期。”听在凤凰耳中,这又是一声诀别。她眼中一热,忙笑道:“快走罢。”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觉得乌鸦是个那么好的人,她多怕他会问,她怕他问了,她不知当如何作答。可他永远都不多问。真好。可是这般的好,会不会又是假象?凤凰已不能自问,她快步走到陆灵芝身畔,绿姬的不耐之色被逐渐发红的晨曦框了起来,竟也显得唯美,凤凰拱手道:“恭送厢主。”陆灵芝与独孤暄也拱手道:“慢走。”众人这才纵马行去。

眼见他们身影愈来愈远,直至不见,凤凰才终于回过头,缓步往城中走着。陆灵芝与独孤暄就这样远远跟在后头,越过熙攘的人群,刚刚苏醒的市集还余有夜间的迷惘,清晨的阴凉意味,与远处那棵老树阴翳的身影格格不入。

送走若笙,她们也随即退了客房,启程往苗疆赶去。幸而路程已经不远,快马加鞭行了几日,便已到苗疆。

连休息都未得,只要了客房将马留在客栈喂养,随即便在苗疆四下兜转。循着若笙说过的路程,三人很快便寻到了那间毛坯草屋,果然如若笙所说,灰败破旧,哪里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独孤暄先行一步上前,倾身子细看门闩,一面道:“这屋子已经有些时日无人居住了,是不是找错了?”凤凰举目四望周围,这条空荡无人的长街,幽暗迷离的阴沉气氛,尘土四散起伏,腐朽的味道自这儿的一草一木传递而出,她道:“应当不会。”

才刚将门推开,只觉眼前忽地一阵模糊,一股奇异的香味似是结成缕状般,阵阵扑面而来。三人忙掩鼻退出门外,只见屋内霎时尘土飞扬,那股异香自翻滚中喷薄而出,甚为惊人。独孤暄再三受独孤嫣戏弄,此时已是忍无可忍,在袖下瓮声道:“有本事就大大方方出来,这样偷偷摸摸算什么本事?”见无人应答,便又忿怒喊道:“独孤嫣,你给我出来。”

这话是她们都想喊却都没喊的,偏偏她却傻乎乎地做了出头鸟,陆灵芝暗中轻抻她衣袖,她回过头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便闻得“笃笃”两声,众人循声望去,正是独孤嫣倚在门边,轻叩门扉。她手持长剑,一身素色长裙,襟前别着朵白色小花,清丽别致,斜眼睨过来,对独孤暄道:“如此不分长幼尊卑,留你有何用?”

独孤暄道:“我敬你是我姐姐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于你,自问也从未想过要加害你,但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我的命,我若还跟你客气,倒真成了窝囊废了。”从未见独孤暄说出如此有底气的话来,独孤嫣不觉一怔,随即直起身子好笑道:“说来倒真成了我的不是了,要怪都怪你那宠你过头的娘亲,若不是她,我们今天所有人都不会是这番结果。”她说着,眼中恨意又浓了几分。

独孤暄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如此好声好气对她。除去如她所说,全因当她是姐姐之外,又还有几分愧疚。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嫣儿姐姐,我娘是对不起你,可她已经死了,也是你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独孤府上下数十条人命,还不够你解恨的吗?”

独孤嫣凝眉道:“怎么?想向我求饶?”独孤暄轻颤着点点头,咬紧了嘴唇,低声道:“我不想死,求姐姐放过我。”殊不知她这样的低声下气只会让独孤嫣更想将她踩在脚下,从小受尽尊荣的是她,承欢膝下的是她,锦衣玉食的是她,而她什么都没有,还得曲意承迎地和一个老男人嬉笑调情,她受的屈辱,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独孤嫣大笑两声,上前掐紧了她的颈脖道:“好,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要么我帮你解了蛊毒,你跟在我身边服侍我一辈子。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待着等死便是。”

陆灵芝插话道:“这算什么选择?”说着便要将独孤嫣双手拂开,独孤暄却抬手阻住她,嗫嚅道:“我……我想活……”话犹未落,举起袖中匕首便向独孤嫣怀中刺去。独孤嫣措不及防,正中杀招。

独孤暄狞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是啊,如同陆灵芝一般身负血海深仇的她,怎么可能会轻易向她跪地求饶?但她却也小看了独孤嫣。但见独孤嫣身子倒退两步,面不改色地站定,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甩在地上,冷笑道:“说得倒是好听,难道你就不想要我的命?”独孤暄站起身道:“你身上背着那么多条人命,早该想到有今天。”

独孤嫣不再应她,反而转头向凤凰道:“你也是来取我性命的?”凤凰一直在一旁缄口不语,正是在思忖对策,要知道,光是独孤嫣她就已不是对手,更何况此时还有个连乌鸦与长垣都一筹莫展的卓千师在暗处蓄势待发。见独孤嫣竟如此直白,倒也不避讳,点点头。独孤嫣展开一朵清雅的笑容,二话不说,径直向凤凰冲来。箭在弦上,凤凰未及多加思量,只得抽剑上前,横削她脑袋。

独孤暄一怔,忙与陆灵芝一同围上独孤嫣。岂料独孤嫣身子一转,便已到了二人身后,还未来得及过招,陆灵芝的后脑便遭了重重一记,登时眼前一黑,晕倒过去。独孤暄忿怒回首,却发现已不见了独孤嫣的身影。忽地身后阴风煞至,忙腰身一低,避开一剑。她这才发现,凤凰不知何时便已受伤,捂着肩口脸色惨白,血从指缝中渗出,一道艳目的猩红自她肩膀斜至腰际。

独孤暄跃开两步喝道:“你不怕死吗?那东西怎能再三使用?”原来那十年一日之蛊,每服一次便能激发一次体内潜能,将人武功内力均提高一倍。卓千师也正是服用大量此蛊,才有如今境地。

独孤嫣挺剑跟上,一面道:“那又如何。你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若不是有它,你以为你今天能在我手下过得三招?”话罢,左手运起内力,远远向独孤暄攻去。独孤暄向一旁跃开,却发现根本逃不出她的掌风包围,凡到之处,均有内劲冲击,无处可躲,但觉胸腔一阵腥甜,喷出一口鲜血,猝然倒地。

独孤嫣正欲上前给她们每人致命一击,却忽见一处房屋狭巷旁人影一闪,忙呼喝一声:“谁在那儿?站住!”身子轻跃追上了去。

第 28 章

凤凰醒来时,正是阳光晃眼的正午,透过浓密的树枝直射入她眼帘,她被照得极不舒畅,头痛欲裂双目紧闭目,下意识往身后侧去,忽然就怔住了,胸腔横斜而下的剑伤还在疼痛难抑,她的身子剧烈地四下摇晃,正在马上奔驰。

她抬手挡在眼前,迎着日光抬头望向将她抱在怀中的那人,他丑得令她乍然恐慌,却又莫名安下心来。一言不发躺在他臂弯之中,实是痛得再没力气,冷汗涔涔闪着明晃的晶亮。

乌鸦拉了缰绳,待马儿缓下来,才道:“醒了?”凤凰轻应了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并不作答,她心中却已思量出答案,不胜感激:“多谢你了。”乌鸦嘴角略弯,玩味道:“你也会说这个?”

凤凰窘迫地扯了个生硬的笑容,忽然发现他脸色有些异常,苍白恍若透明,皲裂的嘴唇还留有齿印,紧蹙的浓眉拧成一个生硬的疙瘩。她道:“你怎么了?”忽然啊了声支撑起身子:“你受伤了?”

他却点头说没事,让她勿需担忧。

她如何能不担忧,直嚷着:“快停下我看看。”乌鸦被她的动静牵动伤口,强忍痛楚道:“你会看么?”她身子一顿,便安静下来,半晌后却又耸起了身子道:“不会看又如何,在这马上颠着怎行?”又嘀咕:“你不痛我还痛呢。”她这话本意是想引他停马,却不料他信以为真,扶了扶她的身子,轻柔道:“很痛么?”

他的声音何时变得这般好听?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深沉似海,瞳孔中的光芒宛若海上升明月,让她晕头转向,心跳紊乱,忙定了神道:“没事了。”慌乱地四下张望着,知了嘶拉叫唤不息,隐蔽在葱郁的树丛,浅棕色的树皮翻起了斑驳,边边角角,浓稠的松脂滴落在地上,湿漉漉地沾了满身尘埃,深黄的土地,铺了些许被翩鸿惊落的树叶,纹路顺着凸踏的马蹄一路而去,仿佛放大了倾在跟前。

凤凰顿时彻底醒了神,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可怕,一把握上他的手臂,道:“放我下来。”他却并不理会,只道:“你先忍着点,过一会儿就要到了,到时候我会让长垣找人给你上药。”她急地几乎要跳起来,却又苦于无力挣扎,只得不住叫道:“停下,你先放我下来。快点。”

他终于停下马来,微眯了双眼道:“真的很痛?”凤凰二话不说挣扎着就要下马,他搂紧了她沉声道:“别动。”她却不听,费力地一根一根掰着他的手指。他猛然加劲握紧了她的胳膊,眉头蹙得更紧了,仿佛她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这样紧皱的双眉而勒得不能呼吸,他峻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他终于发现她的异样。

她也终于发现自己的反应委实过于激烈,收回手,支吾道:“我……我……人有三急……”他一眼就看出她在说谎,冷哼一声,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马儿一路颠簸,震得她浑身仿佛撕裂,连声呼痛。乌鸦却置若罔闻,反而加大了手中力道,更快速地奔在山路间。凤凰再喊得两声,便痛得昏死过去,他这才渐渐收了缰绳,搂着她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宛若条条藏青毒蛇,攀附在他手背缱倦蠕动,鲜血从胸膛渗出,染红了她背上大片衣衫。

*

是梦,一定是梦。

手心黏稠而湿润,她紧紧掐着,指甲嵌入皮肉里去,血沿着缝隙蔓延,纠缠环绕,顺着纹络仿佛开出了朵花来,开得这样好看,鲜艳欲滴,浓郁得就要流出来。可它偏就这样生生悬着,攒满了,这样悬着,吊着。

这世界仿佛空剩她了,呼吸不得,却还苦苦活着。黑漆漆的周围,静得只有空洞的回声,那样的寂寥,那样的可怕,冰火两重天一般吞噬她的灵魂,每一口,都恨不得咬下她的整个身体。

她被烧得血肉模糊,空荡荡的掏出了焦烂的心来,被冰霜覆盖,盖上来,就没去了。她感到一阵模糊,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却依稀听见响声,懵懂中,有人在说话。终于不再有回声,沉稳而坚定,似曾相识,清晰得犹在耳畔。

“这不过是你的一己之见,我从不认为什么事都多加隐瞒的才好,她若有一天知道,定会憎恨我们。”

“你们或许不了解,但我了解,那日昭华如月相继死去,她恨我入骨,若再让她知道……唉,恐怕——”

“……可我不想再瞒她,什么都不想再瞒她。”

“那也得瞒,若是瞒不了,她性子又极冲,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可我们这样无动于衷,她死得还有什么价值?”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价值?”

……

“她说得果然不错,在你心目中,人命根本就是草芥。”

“……”

“总有一天,我也这样死了,也不过就落得你这样一句话,说来倒是凄凉,你这自私的性子,何时能改一改?”

……

*

凤凰再次醒转已是深夜。熟悉的温床之上,朦胧盈染的纱帐外,低暗的烛火轻晃着,氤氲了石洞中的潮湿阴暗。透过纱帐,若笙消瘦的背影在烛旁随着轻颤晃动的红烛摇曳,宛若抽泣。凤凰一手撩起纱帐,远望她写满落寞的背影,如瀑青丝仿佛随着燃尽的蜡泪苍老,萧条壁上一枯叶,辗转一忘如许年。

想不到终究还是回到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