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这儿,简直格格不入,自行惭愧。

沈青岚咬咬嘴唇,正想悄悄放下筷子,就听沈氏温和地说道:“岚儿,这里没有外人,你无需觉得不好意思。”

“往日你在西京,和你父亲住在一起,没正经地学过礼仪。以后慢慢学就是了。以你的聪慧,一定会很快学会各种礼仪。”

这番话,如同温热的暖流,注入沈青岚脆弱的心田。

“多谢姑姑安慰。”沈青岚感激又感动地看着一脸温柔的沈氏。

沈氏和颜悦色地笑道:“你这丫头,整日里谢来谢去的。我之前不是就和你说过么?只管把这里当成你的家,无需拘谨。”

那亲昵温柔的神色,就连顾谨言看了,也有些微吃味,忍不住插嘴道:“母亲,你对青岚表姐真好。”

沈氏立刻笑着安抚:“母亲最疼的还是你。”

在她心里,顾谨言当然是最重要的。可沈青岚自出生起就被抱走,母女一别就是十几年。如今终于相聚,她难免多疼惜沈青岚一些。

顾莞宁神色淡然,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依旧不疾不徐地进食。

委屈难过受伤,是因为还在乎。

什么都不在意了,沈氏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第四十四章 虚荣

隔日清晨。

顾家所有人齐聚在正和堂里。

穿戴一新的太夫人,今日也显得格外精神。吴氏早已殷勤地站到了太夫人身侧,亲热地搀扶着太夫人的胳膊笑道:“婆婆今日看着格外年轻精神。”

太夫人闻言笑了起来:“我一个老婆子,看着年不年轻精不精神无妨。你们一个个穿戴得精神,我心中才高兴。”

今日前去傅府赴宴,三个儿媳和庶子顾海自是都要去。长房的四个儿女年龄都不小了,此次都要带上,顾莞宁当然是一定要去的,还有十一岁的顾莞琪,也该带出去见见世面。

几个表姑娘,也都一并随行。

二房的顾谨言三房的顾谨礼顾莞月年龄小一些,只能留在府里。

顾家人都生的好相貌。顾谨行顾谨知俱是相貌俊秀的少年郎,顾家的几个孙女,更是钟灵毓秀,或端庄秀丽或俏丽可人或明媚无双。

太夫人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顾莞宁含笑的俏脸上。

看着最疼爱的孙女言笑晏晏,太夫人的心情愈好了,笑着赞道:“宁姐儿今天真是标致。”

顾莞宁俏皮地一笑:“祖母连压箱底的好东西也给了我,我怎么着也得艳压群芳,才对得住祖母的一片心意。”

太夫人被哄得乐呵呵的,将顾莞宁叫到身边,握着顾莞宁的手低声闲话。

顾莞宁和太夫人素来亲近,亲昵地依偎在太夫人的身侧。

站在沈氏身侧的沈青岚,和站在吴氏身后的吴莲香,不约而同地一起看着顾莞宁头上的金钗。

那支金钗,雕工极致精巧,更引人瞩目的,是金钗上镶嵌的那颗夜明珠。

夜明珠硕大圆润,闪着令人惑目的光泽。映衬得顾莞宁那张未施脂粉的俏脸光洁如玉,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夜明珠是世间少有的珍宝,大多被郑而重之地收藏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太夫人却让工匠将这颗堪做传家之宝的夜明珠镶嵌在了金钗上,给了顾莞宁。

顾莞宁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戴在了头上。

吴莲香艳羡嫉妒不已,看了一眼又一眼。

顾莞华轻轻咳了一声,吴莲香这才念念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一转头,却见沈青岚依旧直直地盯着顾莞宁,吴莲香顿时忘了自己的失态,低声嘲弄:“沈表妹要是实在喜欢这支金钗,等过了今日,找莞宁表妹借来戴上一两日就是了。二婶这般疼你,就是看在她的颜面上,料想莞宁表妹也不会拒绝你。”

这么明显的讥笑,沈青岚岂能听不出来?

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她不便反驳。也不愿和吴莲香就此翻脸。

沈青岚勉强按捺住了心里的不快,挤出一丝笑容:“吴表姐说笑了。这支金钗是太夫人特意给莞宁表妹的,贵重无比。我怎么好张口向莞宁表妹借来戴。”

吴莲香瞄了沈青岚头上的白玉莲花簪一眼,酸溜溜地说道:“你头上的白玉簪,也是极好的。是二婶给你的吧!”

前些日子珍宝阁送来的饰里,可没有成色这么好的莲花簪。

想也知道,这样的好东西,肯定是沈氏私下里给沈青岚的。

沈青岚眼中闪过一丝自得,故作淡然地嗯了一声:“这白玉簪确实不是凡品。姑姑说我初次出门做客,得戴些贵重的饰,免得被人小瞧了去。姑姑一番心意,我却之不恭,只得收下了。”

“等回来之后,我就还给姑姑。”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已经到了手的好东西,怎么可能再还回去?

沈青岚还真是好运气。沈氏是定北侯府的嫡媳,执掌中馈。沈氏的私房不知有多丰厚,稍微贴补一些,也足够沈青岚吃穿不尽了。

相较之下,吴氏就差远了。再者,吴氏最疼的是顾莞华,手里有什么好东西,自是先紧着女儿。然后才能轮到她。

她平日再奉承讨好吴氏,也从没得过这样好的玉簪。

吴莲香的语气更酸了:“得了,在我面前就别矫情了。二婶给你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要回去。你就安心收着吧!”

吴莲香语气里的酸意如此明显,沈青岚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十分快意。

以前在西京的日子,孤寂而清苦。

现在这样才叫生活。

爹带着她来投奔姑姑,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定北侯府离傅府只隔了两条街,步行只要盏茶功夫。不过,出门做客,讲究的是身份体面。距离再近,也得坐马车去。

顾海和顾谨行顾谨知分别骑着骏马,女眷们分坐了三辆马车。

太夫人领着三个儿媳坐了第一辆马车,长房的顾莞华顾莞敏和吴莲香坐了一辆马车,顾莞琪随着顾莞宁坐了最后一辆马车。姚若竹和顾莞宁要好,自然和顾莞宁同乘一辆。

沈青岚略一犹豫,也跟着上了马车。

她在顾莞宁的身侧坐下,正要搭话,顾莞宁已经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沈表姐和吴表姐一直相谈甚欢,我还以为,你会和她坐一辆马车。”

语气中透着冷淡和不善。

这些日子,顾莞宁对她的态度已经稍有缓和。今日怎么忽然又开始针对她了?

沈青岚有些惴惴不安,更多的是心虚。

她刚才和吴莲香窃窃私语了许久,顾莞宁该不会听到了什么吧…还是顾莞宁在为姑姑给她白玉簪不高兴?

“莞宁表妹,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沈青岚怯生生地张了口:“吴表姐主动和我说话,我总不好不理她。”

物以群分,人以类聚。

贪慕虚荣自私自利的沈青岚,和小鸡肚肠无事生非的吴莲香凑到一起,也是理所当然。

顾莞宁一语双关地说道:“沈表姐和吴表姐相处得融洽,我看着也高兴,怎么会生气。”

不是为了吴莲香,那一定是为白玉簪了。

姑姑将私房里的好东西给了她,顾莞宁岂会不介怀?

沈青岚推己及人,自以为猜到了顾莞宁的心思,歉然地说道:“莞宁表妹,这支白玉簪,是姑姑借给我戴的。过了今日,我一定还给姑姑。”

第四十五章 玉簪

沈青岚以为她在为区区一个白玉簪耿耿于怀?

真是可笑!

前世她送给沈青岚的东西,比这个白玉簪好的不知有多少。那个时候,她是真心真意地对沈青岚好。以为这样就能讨得沈氏的欢心。

她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顾莞宁的目光在沈青岚的头上打了个转,并未说话。

沈青岚心里一紧。

顾莞宁不会是真的想将白玉簪要回去吧!

她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哄顾莞宁高兴而已。这么好的白玉簪,她这辈子第一次戴,哪里舍得还回去?

沈青岚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一些,轻声道:“你若是不喜欢看我戴着白玉簪,我现在就拿下来可好?”

顾莞宁挑了挑眉,干脆利落地应道:“好,你把玉簪取下来吧!”

沈青岚:“…”

沈青岚略略涨红了脸,眼底流露出一丝委屈。

她就是随口一说,顾莞宁怎么可以当真?分明是看姑姑不在,故意用言语挤兑欺负她…

姚若竹看不惯沈青岚动辄露出被欺负的模样,插嘴道:“沈表姐刚才不是说要将白玉簪拿下来吗?怎么又不动手了?”

“就是,”顾莞琪迅地接口:“如果沈表姐担心弄乱了头,我来帮忙好了。”

说着,作势凑到沈青岚面前就要动手。

沈青岚一惊,顾不得“委屈”了,下意识地挪开一些:“不必劳烦莞琪表妹了。”

顾莞琪也只是吓吓她而已。

身为顾家的女儿,怎么会将这么一个白玉簪放在眼里?

虽然她是庶出三房的女儿,比不得顾莞宁出身尊贵得祖母欢心,可顾海和方氏都是极为疼爱她的。平日的穿戴也都样样出挑。

看着沈青岚这副紧张模样,顾莞琪忍不住笑了起来:“沈表姐放心,我就是和你开开玩笑。没打算抢你的东西。”

姚若竹掩着嘴轻笑不已。

顾莞宁也被精灵古怪的顾莞琪逗乐了。

至于羞愤交加的沈青岚…呵呵!谁还有心思理她在想什么。

经过这么一出,沈青岚顿时消停了。之后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没再张口说话。

少了沈青岚的声音,顾莞宁耳根清净多了,心情也稍稍好转,耐心地应付起姚若竹和顾莞琪的询问。

“二姐,傅家今日的客人会很多吗?”

顾莞琪长这么大了,出门的次数寥寥可数。像这般正式登门做客,还是第一回,分外雀跃。

顾莞宁含笑点头:“当然不会少。傅阁老是当朝次辅,深得帝心。辅李阁老已经年近七旬,身体又多病,或许很快就要致仕荣休。下一任辅,十有八九是傅阁老。满朝官员,谁不想和傅阁老亲近些?”

“傅老夫人八十寿辰,傅府送出去的请帖虽然不多,今天前去道贺的客人一定不少。”

到了年底,李阁老就会致仕。接任辅之位的,正是傅阁老。

傅阁老一生忠君爱国,在辅的位置上兢兢业业,为朝事殚精竭虑,在朝野声名颇佳。

傅阁老为人方正,支持的当然是东宫太子。

野心勃勃的齐王暗中拉拢傅阁老不成,一怒之下,指使某个御史上奏折弹劾傅阁老家风不正。御史素有闻风而奏的特权,一通捕风捉影胡乱攀咬,令傅阁老颜面扫地。

傅阁老无奈之下,主动上奏折请辞,以示清白。元佑帝不允,傅阁老依旧还做着辅,声望却大受影响。

再后来,宫变之后,齐王登基称帝。傅阁老痛骂齐王一顿,拒不上朝。齐王盛怒,将傅阁老关押进大牢。

可怜的傅阁老,年老力衰,禁不起折腾,很快在牢里丧了命。

傅家也因此一落千丈,门庭冷落。

想起往事,顾莞宁心中不无唏嘘。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

顾莞琪听的神往不已,忍不住叹道:“傅阁老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吧!”

顾莞宁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现在风光一时,不代表将来荣华一世。”

顾莞琪认真地想了片刻,然后挠头:“二姐,你是在暗示什么吗?我怎么没听懂?”

姚若竹也是一脸懵了的神情。

都是闺阁少女,平日关注谈论的无非是些衣食住行的琐事。说到朝廷官员之类的事,俱是一片茫然。

顾莞宁抿唇一笑,扯开了话题:“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今天傅府客人众多,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大多会登门道贺。你们两个认识的人不多,记着跟在我身边,也免得心中生怯。”

两人齐齐点头应了。

沈青岚鼓起勇气插嘴:“莞宁表妹,我初到京城,什么都不熟悉。待会儿你多提点提点我好么?也免得我在贵人面前出丑丢人。”

唯恐顾莞宁不肯,又补了一句:“姑姑之前就叮嘱过你的。”

顾莞宁目光微闪,竟一口应下了:“好,你跟着我就是了。”

沈青岚没料到顾莞宁如此好说话,不由得大喜过望,连连笑道:“是是是,我一定信步不离地跟着你。没有你的示意,绝不乱说半个字。”

顾莞宁扯了扯唇角,没再说话。

马车拐了第二个弯,到了傅府所在的街道上。

离傅府还有数百米远,马车就已经被堵住了。

“怎么回事?马车怎么停下了。”顾莞琪一边嘀咕着,一边掀开车帘往外看。这一看,忍不住哇地惊叹一声。

“好多马车!”

放眼看去,俱是马车。马车大小规格不一,将宽敞的街道挤的严严实实。傅家负责迎接客人的十几个管事正忙着疏通街道。

姚若竹和沈青岚也忍不住探头张望。

姚若竹长期住在京城,还算见过世面。沈青岚自小到大却从未见过这等盛况,一时看得呆住了。

顾莞宁对此情景,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急,颇有闲情逸致地凑到车窗边,随意地看了几眼。

这一眼,就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马车标记。

这辆是崔家的马车,那辆是林家的…

一个略带惊喜的少年声音骤然响起:“顾二妹妹!”

第四十六章 故人(一)

顾莞宁迅转头看了过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高大的骏马,骏马通体黑亮,只有四只马蹄是白色的。这匹宝马叫乌云踏雪,血统纯正,耐力度极佳。

大秦尚武风气浓厚,勋贵子弟大多习武练箭,骑马几乎人人都会。

这样一匹神骏的乌云踏雪,是所有少年梦寐以求的宝马。

坐在骏马上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袭石青色的锦袍,身材修长,面容俊朗。浓黑的剑眉,黑亮的双眼,挺直的鼻梁下,唇角高高地扬起。

笑容干净又爽朗,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这个少年,是礼部罗尚书的嫡子罗霆。

罗家和顾家只一墙之隔。顾莞宁和罗霆自小便相识,一个喊着罗大哥,一个喊着顾二妹妹,亲如兄妹,感情颇佳。

男女有别,过了十岁后,顾莞宁就很少出府了,和罗霆接触的也渐渐少了许多。

谁能想到,这个爽朗明快的少年,在十五年后会成为手段凌厉狠辣人人敬畏的刑部尚书?

那时,她垂帘听政,执掌朝政,性情果决。

朝中有不少官员对她这个太后掌权颇有微词,觉得是后宫干政牝鸡司晨。明面上不显,心中不服气不以为然的比比皆是。

罗霆至始至终支持她,是坚定不移的“太后党”。

有些恶毒的小人,在背地里恶语中伤他。言语之间暗示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执掌刑部,是因为太后提携。而他,暗中恋慕寡居深宫的太后。所以才一直孑然一人,不曾娶妻生子。

罗霆生性洒脱,听到这些谣言,哂然一笑,不予回应。

后来谣言越传越不堪,渐渐开始演变成“太后寡居多年春闺寂寞主动引~诱罗尚书”。

这些谣言,不知怎么地,竟传到了街头巷尾。就连普通百姓也有所耳闻,酒后闲谈之际,少不了要拿来嚼舌,说一说“顾太后和罗尚书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很显然,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毁坏她的清名。

罗霆对自己的声名并不在意,听到有人在背后抹黑她,却勃然大怒。立刻派刑部密探和捕快追查此事,抓捕了许多人进大牢,因此事丧命的也不在少数。刑部大牢里的血腥味飘了多日都不曾散去。

在这份铁血的手腕下,谣言很快销声匿迹,无人敢再兴风作浪。

罗霆也因此落了个“罗阎王”的绰号。

原本还惦记着尚书夫人位置的官员们,也不敢再动这份心思。

谁家乐意将女儿嫁给这么一个不讲情面手段狠辣无情的男子?

她也曾暗示过想为他指一门婚事,被他断然拒绝:“微臣一心为朝廷出力做事,不想有家室之累。太后就不必为微臣这点小事操心了。”

他素来是个果决又固执的性子,既是说了不肯,她也只得无奈作罢。

她在四十三岁病逝。那一年,罗霆四十五岁,因为操心劳碌,他的双鬓已经渐生华,依然不曾娶妻,独身一人。

临死前,她犹自不放心年轻的嘉佑皇帝,特意召了几位朝廷重臣进宫,殷切又诚恳地叮嘱:“…诸位都是股肱之臣,朝廷社稷百姓安稳少不得你们。哀家死后,还望你们用心辅佐皇帝,打理好朝政。哀家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几位重臣,都是她执政时提携重用的,也都是众人眼中的太后党。闻言俱都心酸不已,纷纷跪下。

罗霆也在其中。

他跪在凤塌三米之外,目中闪烁着点点水光,哽咽道:“请太后放心,微臣一定会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说完,深深地一跪到底。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见到的是双鬓斑白沉稳坚定的刑部罗尚书。

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意气风神采飞扬的邻家兄长罗霆。

三十年的时光,在眼前如光影般回溯。

顾莞宁心中涌起和故人重逢的浓浓暖意,笑着应道:“罗大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