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你对我期望最高,也一直最疼我。我以后不能再承欢膝下,临走前,我就这一个小小的心愿。太夫人,求求你了,你再看我一眼。”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太夫人的眼角又湿漉了一片。

她终于睁开眼,看了顾谨言一眼。

虽然还是什么都没说,顾谨言已经心满意足。他擦了眼泪,用力地又磕了三个头,额上的血迹未干,又重新流了出来。

顾谨言没有擦拭,很快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太夫人的一声轻叹,还有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两个字。

保重!

自此一别,也不必再相见了。

当天夜里,顾谨言坐着一辆马车悄然离开了定北侯府。

顾莞宁默然地站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和顾谨言一起同行的,只有小厮顾福。

顾福身为大管家顾松的幼子,在府中自然不愁前程。原本不必跟着顾谨言“流放”。

不过,顾福聪明过人,已经猜到了真相,昨天晚上主动去找了顾莞宁,恳求随顾谨言离府。

顾莞宁淡淡说道:“顾福,你可得想好了。阿言这一离府,以后不会再回顾家。他若是老实安分,或许还有离开京城的机会。不然,怕是要在普济寺住一辈子。你随他一起去普济寺里,以后也未必有机会再回来。”

顾福恭敬地应道:“小姐说的这些,奴才都明白。”

“不过,少爷身边总得有人伺候。奴才一直跟在少爷身边,少爷待奴才一向极好,这种时候,奴才实在不忍弃少爷而去。”

顾谨言身份特殊,放在他身边的人,必须绝对忠心可靠。

顾福确实是最佳人选。

顾莞宁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好!你随阿言一起离府。除了你之外,还会有二十个暗卫暗中‘随行保护’。你不必担心别的,只要照顾好阿言就行了。”

顾福应了一声。

“放心,我不会亏待你。”顾莞宁温和说道:“以后你每个月拿三倍的月例,每个月可以回府一次,探望父母家人。日后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我也会为你做主。”

顾福听到最后一句,眼睛陡然亮了起来,麻溜地跪下给顾莞宁磕头:“多谢二小姐。”

对着顾谨言,顾福也没有隐瞒。

上了马车之后,顾福就主动坦白交代:“以后奴才要日夜守在少爷身边,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将少爷的衣食起居日常举动禀报给二小姐知晓。还请少爷不要生气。”

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顾福肯坦然相告,也愿意陪他一起离府,算是有情有义了。

顾谨言默然无语,呆呆地坐在马车里。

马车行驶出一段路程后,顾谨言才掀起车帘,默默地看着定北侯府的方向。

隔得老远,光线又晦暗不明,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他的脑海中,却自动浮现出定北侯府朱红色的正门和门前两个威风的石狮。还有悬挂在大门上方历经数年风吹雨打的匾额…

不止这些。

还有府里所有熟悉的脸孔。

太夫人,顾莞宁,顾海,方氏吴氏,所有的堂兄弟姐妹…

顾谨言刻意地忽略过了沈氏。

他的生命是她给的。他不应该恨她。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憎恨怨怼!

今生今世,他都不想再见她。

沈氏在荣德堂里等了一夜,也没等到顾谨言回来。

她在屋子里拼命地喊叫怒骂,将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得一干二净。可不管她闹出多大动静,门都没有开。

也没有人来看她一眼。

她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

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捧着毒酒或是三尺白绫来了。

沈氏在惊恐不安中熬过了一夜,嗓子因为叫嚷,早已变得干哑,几乎说不出话来。胃里空荡荡的,不知有多久没进食了,她饿得慌,手软脚软,没半点力气。

她目光偶尔瞄到镜子里的自己,顿时被吓到了。

头凌乱不堪,眼睛通红,目光游移不定,满脸的惊惶惧怕,像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般。

这个像疯子一样的女子是谁?

怎么可能是她?

她是堂堂定北侯夫人,当年没出阁时就是西京第一美人,嫁到顾家之后,衣食优渥,身娇肉贵。精心的保养之下,看着就像二十岁的妇人一般年轻美丽优雅。

镜子里这个憔悴不堪消瘦得快脱了型的丑陋妇人绝不是她!

沈氏出一声惊恐的怒吼,拿起一个瓷瓶,用力地砸了过去。

光滑又精致的铜镜异常结实,瓷瓶被砸的粉碎,铜镜依然光亮如初。

“啊——”

这叫声听着太渗人了!

守在门外不远处的碧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奉了顾莞宁的命令,一直都守在门外。这扇门已经被锁住了,一共有两把钥匙。一把放在顾莞宁那儿,另外一把则在她的手里。

她牢牢记着顾莞宁的吩咐。不让任何人靠近沈氏的门外,更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其实,就是顾莞宁不交代,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来荣德堂。

前天夜里荣德堂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过府里的人。太夫人气倒,荣德堂里的下人被打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了几个一等丫鬟守着。傻子也能猜出绝没有好事!

一个个躲还来不及,哪有人敢往这儿凑?

就连碧玉她们几个,也都愁眉苦脸地躲在屋子里,丝毫没有眼红她的差事。

碧彤守了一夜,不时地听着沈氏的怒骂哀嚎,简直是身心俱疲。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第一百七十六章 母女(一)

碧彤见了来人,精神顿时一振,忙走上前行礼:“奴婢见过二小姐。”

顾莞宁也是一夜没睡。

昨天夜里送走了顾谨言之后,她便回了正和堂,一直守在太夫人身边。再加上前一夜,算来已是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好在她年轻,还能撑得住。除了稍稍倦怠一些眼睛红了一些之外,精神还算不错。

“快些起身,不必多礼。”顾莞宁温和地说道,伸出手扶了碧彤一把。

碧彤顿时受宠若惊,感激地说道:“多谢二小姐。”

“这几日,辛苦你了。”顾莞宁叹道:“碧玉碧容她们,我都信不过,只信得过你,也只好辛苦你了。”

要收拢一个人的心,只靠金银是不够的。

有时候,许之以信任,比金银赏赐更令人动容。

碧彤此时便生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想也不想地应道:“有奴婢守在这儿,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夫人半步,小姐只管放心。”

顾莞宁冲碧彤笑了一笑,轻声道:“以后,荣德堂里只剩下你和碧玉她们四个人伺候。我会吩咐下去,所有打扫洗衣之类的杂活让她们几个去做。你只要守着母亲就行了。”

碧彤郑重地点头应下了。

顾莞宁又道:“你现在还年轻,只有十六岁。等过上几年,到了婚嫁的年龄,我会为你许配一门合意的亲事,为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地出嫁。”

有了这样的承诺,碧彤岂能不肝脑涂地忠心做事?

碧彤微红着脸应道:“多谢二小姐。奴婢一定尽心做事,绝不辜负二小姐的厚爱。”

顾莞宁抿唇,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玲珑琳琅一并留在门外,然后亲自去开了门。

屋子里一片狼藉。

只要是能扔动的东西,全都被扔了,满地碎片。梳妆镜被砸了数次,铜镜很结实,没有被砸坏,只是留下了许多被砸过的印记。

沈氏所有的力气都被嘶喊一空,神情木然地枯坐在地上。

她头散乱不堪,面色灰败,目光呆滞。双手不知被什么划破了,满手的鲜血。衣服上也有不少出血迹,令人打从心底渗出寒意。

听到久违的开门声和脚步声,沈氏迟钝地抬起头。

顾莞宁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沈氏。

沈氏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顾莞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阿言人呢?你将他带到哪儿去了?”

顾莞宁淡淡应道:“他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沈氏全身一震,脸色惨白,泪如泉涌。

阿言一定是被顾莞宁害了性命!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沈氏竟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扑到顾莞宁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你好狠毒的心肠,竟然杀了你的亲弟弟!你怎么敢这么做!残害手足,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眼前这个疯狂叫嚣一脸扭曲的妇人,和记忆中那个冷血无情的母亲悄然重合。

同样的凉薄,令人齿冷。

“母亲,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顾莞宁看着近在咫尺的扭曲脸孔,忽地问道:“你为什么认定了我会杀了阿言?”

沈氏脸孔抽动,嘴角也抽搐了几下,眼里的恨意依然未减:“难道你会放了阿言?”

顾莞宁神色不变,张口反问:“我为何不能放了他?”

“你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心!”

两人的脸孔离得非常近,激动之下,唾沫飞溅到了顾莞宁的脸上,沈氏依然一无所察,兀自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一直嫉恨岚儿,费尽心机赶走了她。对阿言也是冷冷淡淡的。知道阿言不是顾家子孙,你怎么可能容得下他!”

“阿言没死。”顾莞宁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让人将他送到普济寺里了。以后,他就在普济寺里带修行,不会再回来。”

沈氏半信半疑:“你真的没杀他?”

顾莞宁冷冷道:“我从不说谎。”

沈氏被噎得哑口无言。

是啊!顾莞宁纵有再多缺点,却从来不说谎。她太过固执骄傲,根本不屑于骗人。更何况,事已至此,顾莞宁也没有撒谎的必要!

顾谨言没有死,只是暂时被送到了普济寺里。

沈氏忧虑了整整一个晚上,此时总算能稍稍松口气。

“阿言还活着就好。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卷土重来。祖母顾及侯府颜面,绝不会将阿言的身世宣扬出去。阿言就还是顾家的嫡孙。”

顾莞宁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在沈氏耳边响起:“母亲,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沈氏倒抽一口凉气,瞪着顾莞宁,声音颤抖:“你、你怎么知道!”

那双深幽不见底的眼睛,似能看穿她心思所有的阴暗!

沈氏眼中满是惊骇恐惧。

顾莞宁淡淡说道:“我奉劝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阿言很聪明,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他已经下定决心,以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沈氏头脑一片空白。

阿言不会再回来了。

他已经不要她这个亲娘了!

不,不可能!阿言素来孝顺听话,怎么可能舍得扔下她一个人?一定是顾莞宁在撒谎骗她!

“你休想骗我。”沈氏瞪大了眼睛,嘶喊了起来:“阿言不会扔下我不管的。他一定会回来,他会陪在我身边。”

沈氏像着了魔怔一样,将这几句话反反复复颠倒来去说了数遍。

顾莞宁冷眼看着近乎疯狂的沈氏,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母亲到底是舍不得阿言,还是妄想着阿言回来接掌顾家的家业?”

沈氏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区别!”

她当然舍不得唯一的儿子,顾家也应该属于他们母子两个。

顾莞宁忽然很想笑,事实上,她也真的笑了起来。

世上怎么会有沈氏这样的母亲?

或许,她的血液中也继承了沈氏的凉薄。

前世除了祖母之外,没有人真心爱过她。而她,除了齐王世子,再也没真心地爱过任何一个男子。太孙对她的心意,她一直都清楚,却并未给予回应。唯一的儿子待她敬重又疏离,她也并不如何难过。

第一百七十七章 母女(二)

顾莞宁一笑,沈氏反而渐渐冷静下来,怒目相视:“你简直就是一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怪物。”

顾莞宁扯了扯唇角,讥讽地回应:“我是你亲生的,无情无义没心没肺自然也是承袭自你。”

图穷匕见!

母女两个早已撕破脸皮。更何况,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已曝露,再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沈氏也豁出了脸皮,面容狰狞扭曲:“再怎么样,我也是你亲娘。顾莞宁,你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个事实,永远也改变不了。我声名狼藉,你也讨不了好。”

“你若是逼急了我,我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你好过。”

“等我自尽而死,你就会落个逼死生母的恶名。还要为我守孝三年!到那个时候,齐王世子早已另娶他人了。”

顾莞宁冷冷一笑:“不管齐王世子娶谁,也不会娶一个私~生女为妻!沈青岚这辈子也休想堂堂正正地嫁人!这一切,都是拜你这个亲娘所赐!她现在恨你恨得咬牙切齿。你站在她面前,她怕是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你想死,只管去死好了。看看这世上,还有谁会为你掉一滴眼泪!我不会,阿言不会,沈青岚不会,沈谦更不会。就连一直对你忠心的郑妈妈,如今也寒了心。”

“我以前恨你,现在只觉得你可怜又可悲。是你亲手推开了所有人,落到现在众叛亲离的下场。”

“到了黄泉之下你做了孤魂野鬼,也别怨天尤人。更不要去打扰九泉之下的父亲。因为你根本不配再见他。”

沈氏被刺中了痛处,暴跳如雷,想也不想地扬起巴掌。

顾莞宁迅疾伸出手,紧紧抓住沈氏的胳膊。沈氏挣扎了一下,却没能将手抽回来。

顾莞宁的手劲极大,几乎要勒断她的手腕。

“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放手!”沈氏呼吸粗重,眼睛通红,破口大骂:“我真后悔当年生了你!”

顾莞宁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声音如寒冰,渗入沈氏的耳中:“从这一刻开始,你老实安分地在屋子里待着,不得出房门半步。每天会有人送饭进来。”

“如果你执意想寻死,也没人拦着你。你是生是死,早已没人在乎了。”

说完,顾莞宁松开手。

然后,转身离开。

沈氏无力地瘫软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了一句:“我要见沈谦!让他来见我!”

顾莞宁脚步一顿,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和半个侧脸:“好,我会让他来见你。”

顾莞宁竟然同意了?

沈氏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还没等她追问,顾莞宁已经推开门走了。

沈氏在地上愣愣地坐了许久。

门又被推开,一缕炽热的阳光照了进来。格外刺目。

沈氏反射性地眨眨眼,待眼睛适应了这抹光线,才看清了来人。

是碧彤!

看到熟悉的丫鬟脸孔,令沈氏惊魂不定的心稍安,很自然地端起了主子的架子:“没我的吩咐,你怎么就擅自进来了?”

碧彤暗暗撇嘴。

沈氏还当自己是以前的定北侯夫人呢!也不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像个疯婆子似的。

碧彤心里暗暗腹诽,面上还算恭敬:“夫人已经两天没进食了,奴婢奉了二小姐的命令,送一碗热粥来。”

被碧彤这么一说,沈氏才惊觉自己饥肠辘辘,饿得全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碧彤将盘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地搀扶起沈氏。

沈氏的手上满是伤痕血迹,根本握不住勺子。碧彤只得伺候着,用勺子舀起热粥送到沈氏嘴边。

大概是饿得太狠了,往日看都不看一眼的白粥,现在竟也觉得是无上的美味。沈氏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吃完了一碗热粥。

非但没觉得饱,反而更饿了。

沈氏定定神,吩咐一声:“再去盛一碗热粥来。”

小姐说的果然没错!热粥吃的这么香,想来夫人是没心思寻死了。

碧彤嘴角抽了几下,低声道:“小姐说了,夫人饿得久了,不宜进食太多,免得伤了肠胃。”

沈氏一愣,旋即勃然大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要吃碗白粥,也得顾莞宁点头不成!”

确实如此!

碧彤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沈氏愤怒不已,张口怒骂顾莞宁。

碧彤充耳不闻,很快收了碗。

过了片刻,碧玉碧容两个丫鬟进来收拾屋子。

沈氏叫骂声不绝,听的人心烦意乱,异常刺耳。碧容和碧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碧玉没好气地说道:“夫人,麻烦你消停一会儿吧!你这么辱骂二小姐,要是被二小姐听见了,不但夫人没好果子吃。就连奴婢也要受牵连。”

反了!

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