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谨行一脸坚定地点了点头:“好,我听三叔的。”

顿了顿,又低声道:“三叔,你也要多保重身体。”

顾海连着熬了几日,眼角眉梢透出倦意,不以为意地应道:“放心,我能撑得住。如今府里老的老小的小,莞宁又去了静云庵,我们叔侄两个,得撑起侯府才行。”

顾谨行心里也颇觉得沉重。

“母亲口中不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莞宁。”顾海低声道:“你让崔氏常抱着俊哥儿到正和堂来,母亲看着孩子,心情也能好一些。”

顾谨行一一应了下来。

顾海沉默片刻,又长长地叹息一声:“墙倒众人推。我们顾家还没倒,就连吴家这等跳梁小丑,也敢登门闹事了。谨行,你日后执掌家业,一定要诸事小心。”

千万不能像顾湛这样糊涂,为了一个女子,毁了一世清名,连定北侯府的名声也陪了进去。

顾谨行正色应道:“三叔放心,我一定会事事谨慎小心。”然后,话锋一转:“今日之事,是不是让人送个信给二妹?”

顾海略一思忖,便道:“让人送个信到静云庵吧!”

侯府里的事,从未瞒过顾莞宁。事关太夫人的身体,若是瞒下不说,以顾莞宁的性子,必会生气。

顾谨行犹豫片刻,低声问道:“三叔,四弟的身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如今他在普济寺里,只怕日子也难熬的很。不如,让人将他送出京城吧!”

顾海淡淡说道:“他的事,自有你二妹做决定。我们不必插手过问。”

顾谨行只得住了嘴。

顾谨行所料没错,顾谨言…现在已经该叫沈谨言了。

流言铺天盖地传开,一直在普济寺里安静度日的沈谨言,也迅速被卷入这场风雨中。

第六百九十三章 风起(四)

普济寺。

寺庙里的僧侣们要做早课晚课。沈谨言拜慧平大师为师,做了俗家弟子,每日也要随着众僧侣一起念佛。

往日安静的佛堂里,此时充斥着异样的气氛。

众僧侣们看似静心念佛,实则不时地往慧平大师的方向看过来。

沈谨言就坐在慧平大师身侧。

沈谨言过了年就十二岁。原本漂亮稚气的男童,渐渐长成了俊秀不凡的小小少年模样。身量比刚进普济寺的时候高了一截。虽然穿着普通,坐卧行立言谈举止,依然透出侯府公子的优雅气度。

当然了,这是以前。众僧侣对他总存着几分敬重。

如今,看他的目光里却多了许多的探寻和恶意。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侯府公子,而是定北侯夫人偷~人生下的孽种!怪不得会被送到普济寺来!

顾家人真是心善,竟留了他的性命。换了别人家,早就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内宅里了。

活着又能怎么样?如今身世大白天下,他这辈子都别想在人前抬起头来!

不屑的奚落,恶意的嘲讽,异样的目光,如潮水一般袭来,几乎要将沈谨言淹没。

短短几天,沈谨言便瘦了一圈。

他没勇气出来见人,曾恳求过慧平大师:“师父,以后我待在药房里看医书,不出来做早课晚课行吗?”

慧平大师对他的态度,倒是没什么改变,一如往常:“为何不出去?难道你要躲着一辈子都不见人?谁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与你何干?”

沈谨言眼中蓄满泪水,声音哽咽:“寺里的师兄们,原本待我十分和善。现在都用看怪物一般的目光看我,还说许多刺耳难听的话。我…”

慧平大师声音依旧平静和缓:“往日他们视你为侯府公子,如今你身世曝露,他们便轻蔑轻贱于你。世情如此,跳出红尘外的出家人也难免。若是你现在被逐出普济寺,外面心怀恶意的人更多。到时候,你又该如何在世间立足?”

“谨言,太孙妃如今自身难保。定北侯府也自顾不暇。没人再护着你。你得学着自己坚强起来。”

是啊!

侯府留下他的性命,已是格外宽厚,不可能再管他。最疼爱他的姐姐,也被他所连累,被送到静云庵里…

沈谨言狠狠哭了一回,然后鼓足勇气,出了药房。

再难熬,也得撑下去。

他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着姐姐回来。

沈谨言以为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能够应付这一切。可没想到,心怀恶意的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寺庙里的僧侣们,不过是言语嘲讽几句,目光不善一些,在他去厨房领饭食时故意吐口唾沫之类。

来寺庙里上香的香客们,竟有一些寻到后院来,在僧侣们的指点下找到他,狠狠地羞辱痛骂他。

有顾福和侍卫们在,没人敢动手打他。粗鄙又恶毒的话语,却比利箭更伤人。

他一句话都没回,木木地站在原地,任由人辱骂,骂他的亲爹亲娘,骂他们不知廉耻,骂他这个孽种…直到他们辱及姐姐顾莞宁,他才陡然冲了过去,挥手揍人,然后引起了一场混仗。

虽有侍卫们护着,他还是被人踹了一脚,打了一耳光。一旁劝架的几个师兄,也趁着混乱之际,在他身上重重拧了几把。

身上很疼,心里更疼。

他躲在自己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全身颤抖,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不知过了多久,门忽地被敲响了。

一直照顾他多年的顾福走了进来,皱着眉头低声道:“公子,太子府来了人,要将你带进府中。”

一定是姐夫来接他了!

沈谨言用手擦了眼泪,红着眼眶说道:“我这就走。”

这里,他是待不下去了!

满怀着希冀的沈谨言,被太子府的管事接到了府中,被领着进了内宅后院。

等待他的,却不是姐夫,而是他在这世上血缘最近的那个人。

“弟弟,”

美丽优雅出尘和年轻时的沈氏如出一辙的女子坐在床榻上,冲面色陡然雪白的小少年郎微笑:“一别几年,看到姐姐,难道你一点都不激动高兴吗?”

沈谨言握紧拳头,全身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你不是我姐姐!我的姐姐只有一个!是顾莞宁,不是你!”

沈青岚目中闪过讥讽,咯咯笑了起来:“我的傻弟弟,你真是白日说梦话。如今这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不是顾家嫡孙?顾莞宁姓顾,你应该姓沈,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顾莞宁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得上你。我这个亲姐姐,可不忍将你扔在普济寺里不闻不问。以后你就在荷香院里住下,我自会照顾你…”

话还没说完,沈谨言已经冲了过来,满目愤怒:“沈青岚,我根本不想见你!我不是你弟弟,你也不是我姐姐。我不要你照顾!”

“快些放我回去。我要回普济寺,我永远都不想见你!”

沈谨言猛然冲过来的刹那,沈青岚面色变了一变。

好在沈谨言并未动手,沈青岚暗暗松了口气,话语变得尖酸刻薄:“想不想都由不得你。你进了荷香院,就休想再踏出这里半步。”

“来人,将沈公子带到客房里。”

一声令下,几个身材高大结实的宫女走了进来。

这几个宫女,俱都会武。

自沈青岚为太子挡了一箭之后,太子便将这几个会武的宫女给了沈青岚。

沈谨言一惊,想挣扎,几个宫女手下毫不留情,扭住他的胳膊,将他‘送’进了客房里。

“放开我!我要回普济寺!”

沈谨言的挣扎怒喊声传来。

沈青岚扯起唇角,目中露出快意的笑。

今日的所作所为,也是出自齐王世子授意。现在想来,确实是一个极妙的主意。以顾莞宁的高傲和护短,若知道沈谨言被软禁在荷香院,一定会怒不可遏。

只要能让顾莞宁不痛快,她便觉得十分畅快。

第六百九十四章 软禁

宫女们将沈谨言推进屋子里,然后落了锁。

沈谨言扑到门边,嘶喊着要出去。可惜无人理睬。

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依旧无人开门。

沈谨言颓然地坐倒在地上,泪水涌出眼眶。

他真是没用!轻易地被沈青岚哄骗进了太子府。如果姐姐知道他被沈青岚软禁,一定十分愤怒生气吧!

姐姐…

沈谨言喃喃地喊了一声,泪水不停滑落。

沈青岚将沈谨言接进太子府一事,太子妃之前并不知情。

待管事来禀报,太子妃骤然变了脸色,沉声道:“去叫沈美人到雪梅院来。”

一旁的宫女悄声提醒:“沈美人伤势未愈,还在床榻上养伤。”

太子妃冷冷道:“她精神好的很,哪里还用养伤。立刻让她过来!”

宫女不敢再吭声,迅速去荷香院传信。过了许久,娇弱的沈美人才由宫女们搀扶着过来了。

“婢妾身上有伤,行走不便,来得迟了,还请娘娘恕罪。”沈青岚行了一礼,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眉心微蹙,愈发惹人怜惜。

可惜,太子妃不是太子,毫无欣赏美人怜香惜玉的心情,冷冷说道:“你为何将沈谨言接进府中?谁人允许你这么做的?”

沈青岚并不慌乱,轻声道:“前日殿下回府,婢妾恳求殿下,婢妾无父无母,在世上唯有这么一个弟弟。婢妾不忍见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普济寺,想将他接到荷香院来。殿下怜婢妾命苦,便应允了。”

太子妃:“…”

好!

好一个命苦的沈青岚!

好一个被色令智昏的太子!

定北侯府流言正盛,儿媳被送进静云庵,不知多少人在盯着太子府里的动静。太子倒好,竟应允沈青岚将沈谨言接进了荷香院。

这是唯恐别人不知他对沈青岚的宠爱!也是在变相地削顾莞宁的脸面!

太子妃气得七窍生烟,用力一拍桌子:“内宅之事,一律由本宫掌管。你未经本宫首肯,私自接人进府,简直是胆大妄为至极!来人,立刻去荷香院,将沈谨言送回普济寺。”

沈青岚立刻哭着跪了下来:“娘娘息怒!婢妾想着和唯一的亲人相聚,一时冲动求了殿下,竟忘了求娘娘应允。如今人都接来了,再送出府,岂不是更惹人瞩目?而且,殿下也已知道此事,若是因此事和娘娘起了争执,婢妾万死不足惜。”

这哪里是请罪!

分明就是扯着太子向她示威。

太子妃气得咬牙切齿,用力一拍桌子:“好一个沈青岚!这里哪里轮得到你多嘴。殿下那里,本宫自有交代。你立刻回荷香院去…”

话还没说完,沈青岚身子晃了一晃,当场便晕了过去。

太子妃看得心烦意乱,只得命人将沈青岚先抬回荷香院。沈谨言一事,得等太子回了府再说。

太子妃左等右等,并未等来太子,太孙倒是早早便回来了。

这几日,太孙政事一结束,便立刻回府陪伴儿女。元佑帝心怜曾孙曾孙女,倒也没张口让太孙留在宫里。

太孙见太子妃一脸愠怒,立刻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太子妃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来:“…这个贱~婢,仗着你父王宠她,竟敢做出这等举动来。丝毫没将我这个太子妃放在眼底,也是成心给莞宁添堵。若是莞宁知道此事,不知会怎生恼怒。”

太孙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目光森冷。

“你父王也是昏了头。”太子妃咬牙切齿地说道:“耳根又软,被那个贱~婢吹几句耳边风,就什么都忘了。”

“等你父王回来,我就好好和他分说一番…”

“不用等父王回府。”太孙冷然道:“此事我去处置。”

太子妃下意识地点点头,待反应过来,又皱了眉头:“不妥!沈青岚如今是你父王心尖上的人,又是得了你父王首肯,才将沈谨言接进了荷香院。我出面名正言顺,你父王就是不高兴,也不便和我翻脸。”

“你到底是晚辈,不能落下忤逆不孝的名声,更不宜和沈青岚有什么接触。免得落下话柄,传出什么难听的流言来。”

夫妻争执是一回事,父子闹冲突又是另一回事了。

太孙淡淡说道:“母妃的顾虑,我心中都清楚。如果沈青岚只在内宅里闹腾,我确实不便插手。现在她将阿言带进府,我这个做姐夫的,却不能不管。”

姐夫?

太子妃一惊,压低了声音道:“沈谨言是那个沈谦的孽种,莞宁到了今日这个地步,都是被沈梅君所累。正好趁着这一回断得干干净净才是。你还自称什么姐夫。”

太孙定定地看了过来:“母妃,稚子无辜。”

“沈梅君犯下的错,不该由阿言来承担。当日阿宁将阿言送到普济寺,费尽心思为他留了生路。现在,沈青岚想将这条路封死,想让阿言成为众矢之的,成为顾家洗刷不清的羞辱,想让阿宁为此痛苦难过。我决不允许!”

沈谨言哭了半天,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茫然地睁开眼。

屋外一片漆黑,屋子里没燃烛台,也是一片黑暗,又没有炭盆。这一日米粒未进,此时他又冷又饿。

姐姐,我真没用,只会给你添麻烦。

沈谨言十分聪颖,仔细一想,便猜出沈青岚将自己带进荷香院的真正用意。一时悲从中来,又自厌自弃,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对!

他做不了别的,却可以舍出这条性命!

沈青岚休想利用他来伤害姐姐和定北侯府!

沈谨言心里陡然生出这个念头,就像暗夜里无路可逃的人忽然找到了方向。满脑子里只有一个死字。

他没有犹豫,挣扎着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个男子声音:“阿言,别怕,我来接你出去。”

是太孙的声音。

太孙没有嫌弃他。

沈谨言笑了起来,目中满是泪珠:“姐夫,我哪儿也不去了。”

然后,用尽全力往前冲,头重重地磕到坚硬的墙面上。

第六百九十五章 短见

咚地一声闷响。

门外的太孙面色陡然一变,用力地踹开门。

模糊黯淡的光线下,只见一个细瘦的少年软软地倒在墙边,额上血流如注。

太孙心里一沉,厉声道:“穆韬,立刻去叫徐沧过来。”

穆韬飞速跑了出去。

太孙大步进了屋子,跟在太孙身后的小贵子也慌忙进了屋子。这个沈谨言对自己倒是狠得下心,竟然一声不吭就撞到了墙上…这得有多疼啊!

太孙不敢挪动沈谨言,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取出干净的帕子堵住他额上的伤。

鲜血立刻将帕子浸湿了。

太孙头也没回:“小贵子,拿帕子来。”

小贵子平日随身伺候,身上总备着几条干净的丝帕。

换了一条干净的堵上,很快浸湿。再换一条!

沈谨言还有些神智,勉强睁开眼,冲太孙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断断续续地说道:“姐夫,别救我。我死了,就不会连累姐姐,也不会连累顾家了…”

小贵子听得眼泪都出来了。

太孙也觉得酸涩不已,声音有些沙哑:“阿言,你要好好活下去。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想想沈青岚会何等得意,想想阿宁会如何伤心?”

“以后别再做傻事了。”

沈谨言已经无力再说话了。

徐沧一路拎着药箱跑进了屋子里。

宫女点燃了几支烛台,屋子里亮堂堂的。

沈谨言早已昏迷,额头上的鲜血已经流了一地,猩红刺目,看着触目惊心。太孙用帕子捂着沈谨言的额头,目中满是焦虑,神色急切:“徐沧,快些来给他止血。”

徐沧神色凝重地应了一声。

他眼疾手快地为沈谨言敷上特制的上好伤药。药粉敷上不到片刻,血便止住了。然后诊脉施针,忙碌起来。

太孙低声问道:“阿言的伤势可有大碍?”

徐沧头也没抬地应道:“沈公子一心寻死,用力极猛,额头伤得颇重。之前流了许多血。现在血是止住了,脑子里是否有伤,一时也诊断不出来。得观察两日再说。不过,救治得及时,这条性命是抢回来了。”

太孙略略松口气。

能救回来就好!

就在此时,门口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弟弟,”一个急切又凄然的女子声音在门口响起:“你这是怎么了?”

太孙目光一冷,看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当然是问询而来的沈青岚了。

之前“昏厥”了一回,在床榻上躺了许久,一不小心便睡了过去。等醒来之后,沈青岚听闻太孙到了荷香院来,顿时一惊。再听闻沈谨言寻死自尽,更是暗道不妙,立刻命宫女将她搀扶过来。

沈青岚正要哀婉地哭上几声,一抬头,迎上太孙冰冷的目光,心里莫名地一凉。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孙。

当年她随着顾莞宁去傅家做客,曾和太孙有过一面之缘。太孙俊美雍容,性情温和,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