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双赢的结果。也是历史改变的开头。

对于所谓的历史,李清漪恐惧过、憎恶过,最后终于决定要去直面它、战胜它。

第66章 金丹

大概只剩下裕王这一个儿子了,皇帝心里头就算是再不满意也只得收敛下,时不时的把裕王叫道跟前来问几句,好似把劣质产品召回厂里重新修补加工似的,敲敲打打再所难免。

这一日,裕王照旧被叫去了万寿宫。说起来,因为上回工部尚书赵文华在修万寿宫上很吃了一个大亏,最后命都折腾没了。工部上下都不敢耽搁,赶修被雷火焚毁的三大殿的同时紧赶慢赶,到底还是帮皇帝把万寿宫给修好了。如今,皇帝已从暂住的玉熙宫又给搬了回来。

这一日,皇帝难得没有修炼,问几句裕王学业上头的事情:“之前给你的《道德经》,看过了?”

裕王连忙点头:“《道德经》言道德之意五千言,句句皆是微言大义,儿臣才疏学浅,只是略读了一些罢了。”

皇帝见他态度恳切,倒是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来,问一句道:“那你说说,那句‘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是什么意思?”

这是皇帝写在玉熙宫精舍上头的字,可见皇帝对于此言的推崇,裕王府上的讲官也已经先后讲过一次。

因为皇帝素来喜怒无常,裕王也不敢卖弄,只是轻声浅简的解释了几句:“这是老子说,他有三宝,一个是慈悲、一个是节俭,一个是不先于他人。”

皇帝闻言不由露出几分不悦之色来,嗤笑了一声,言辞冷淡:“你这连略读都算不上!”他直接厉声呵斥道,“圣人之言,大则可至天下,朕问的也不是这个。朕问的是,看了这几句话,你对治国之道可有何感悟?”

裕王心知,今日怕是要说个明白。他狠了狠心,于是便道:“老子曰‘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说的是有了慈悲,战则胜,守则固,故而慈为三宝之首。父对子是慈,天子为万民之父,自当待万民以慈…”裕王咽了咽口水把后头的那句,“若为父不慈则子不孝,为君不慈则民生怨…”给咽了回去——这话实在太重,若真是说了出来,皇帝必要动怒。

皇帝听到那句“父对子是慈”,眉梢微微一动,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到底还是缓了缓神色:“说的不错,接着说。”

裕王只得接着往下说:“《诫子书》有言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可见,节俭不仅能节约财富以利百姓,更能养德…”他扯不下去了,只好拍皇帝一个马屁,“便如父皇,日日食素斋,四季常服八套,便算是俭了。”

皇帝瞥他一眼,还是点了点头,催促道:“接着往下说。”

裕王颇有几分学渣面对严格变态老师的无措,只好苦着脸接着往下说:“正所谓‘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这‘不敢为天下先’就是教育后人莫要争胜,无为胜有为,要做到老子所言的‘无为而治’。”

裕王这坑坑巴巴,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话给扩展了一遍。

裕王觉得难堪,皇帝心里也不大高兴——他自负聪明绝顶,博闻强识,不知多少学富五车、自命聪明的大臣都被栽在他手底下。结果到了儿子辈,只剩下两个儿子,一个浅薄贪婪;一个资质平平…到了如今,连选都不能选,只剩下这一个了。

皇帝叹了口气,指了指边上的位置:“行了,坐吧…今天也没事,咱爷两个聊聊。”

裕王受宠若惊的坐了下来。

“这慈和俭,你说的不错,”皇帝咳嗽了一声,裕王连忙端了茶盏上去,他满意的抿了口,方才接着道,“什么是‘不敢为天下先’,范仲淹说的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主政之人就是要有不敢先天下之乐而乐的心怀。嘉靖三十四年地动之时,朕为什么让京中大小官员自省?因为当时黎民受难,生民倒悬,朕心不安,朕心不忍啊…”

裕王功课上固然无有多少进益,但近来对于揣测圣意倒是有了不少进步,很能捧一捧皇帝的臭脚。他闻言,眼眶红了红,连忙从下头的绣墩上下了来,跪在地上抱着皇帝的腿哭:“父皇对万民、对儿臣的慈心,儿臣都明白了。是儿臣驽钝,叫父皇劳心了。日后,儿臣定当更加用心。”

皇帝说得高兴,见儿子态度似也不错,这才稍稍满意了点,扶了他一把:“行了,差不多也是午膳的时候了,你留下和朕一起用吧。”

裕王抹了抹眼睛,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入了内间用膳。

没等用完膳,外头的李芳忽然端了个托盘上来,一张老脸笑得和朵菊花似的:“陛下,大喜啊,这龙虎山所献丹方制成的金丹已由人试用过了,应无大碍。”

这对于皇帝来说可是个好消息!皇帝顿时连饭都吃不下了,喜上眉梢,连声问道:“试药的太监都怎么样了?”不等李芳回话,他一甩象牙筷,直接便道,“把那几个太监叫上来吧,朕亲自问一问他们。”

皇帝丢了筷子,裕王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吃饭,他只得也搁下筷子,坐在一旁打量起那十个被引进来的试药太监。

许多人对于皇帝修道服丹都有些误解,只觉得皇帝吃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中间出点意外就要出大问题了,怎么居然还活蹦乱跳到现在?实际上,越是求长生的人越是惜命,尤其是皇帝这个职业,就更是疑心病重的厉害。皇帝喜欢炼丹,可是每回出丹,一要看丹方、二要看丹药成色、三则是要看试药人的反应。没几个来回,这丹药是绝不会进到皇帝嘴里。

这回,那十个太监,有老有小有瘦有胖,皆是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

皇帝颇是高兴的打量了一下:“面色不错啊。”他摸了把自己的长须,开口问道:“说罢,吃了金丹后,可有什么反应?”

几个太监都是知道内情的,闻言便按照顺序,一五一十的把服丹后的反应和感想说了一遍。

皇帝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的点了点头,比上朝时还有耐性。待得最后一人说完,皇帝大为满意,抬手便叫李芳端了金丹上来,看那兴奋的模样马上就要吃一颗试试。

裕王在侧看着那盛在木盘中金灿灿的丹药,忽然心中一动,忽然开口道:“父皇,明年就是严首辅八十寿诞了。首辅大人为了父皇和大明鞠躬尽瘁,实是劳苦功高,儿臣倒是想要替他求个恩典。”

皇帝微微一顿,瞧了裕王一眼,神态带了几分纵容的慈和:“哦?”裕王和严嵩之间的恩怨,皇帝多少也是看在眼里,可他心里头却还是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能和严嵩关系缓和的。如今裕王这般表态,于皇帝而言,乃是有意示好严嵩。皇帝觉得儿子受教,自然是高兴的。

裕王笑了笑:“听说严首辅与严夫人少年结发,夫妻恩爱,数十年不曾有变。现下,严夫人欧阳氏身染重疾,首辅大人甚是忧虑,日夜难安。父皇今日既是得了这神妙金丹,不若赐些下去给严夫人,好叫她也养好身子,也叫首辅大人知道父皇慈心,日后更能安心办差。”

皇帝闻言大觉满意——在他看来,赐金丹可都是大大的恩典。之前能够得赐的只有陆炳和严嵩这两个最得皇帝宠信之人,欧阳氏一个普通妇人能得了,这可是天大的恩慈,是沾了严嵩和裕王的光。

皇帝想了想便叫李芳把金丹分出一半来:“去,送去惟中府上,给他夫人。就说是朕和裕王的心意。”他说到这,回头和裕王温声说了几句,“你能想到这,很好。严家素来忠厚,严首辅又是对国有功之人,你也要好好对待才是,不要为了些许私怨坏了君臣之情。”

裕王连忙点头应下,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自己之前和李清漪说的一番话——

“世人都以为严家圣眷不衰,权倾满朝,不可战胜。而在我看来却非如此,”李清漪言语淡淡,面色却是十分沉静,“正所谓‘七十古来稀,八十耄耋’,严嵩明年就要办八十大寿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大多都是在家安心侍弄花草,安度晚年。可严嵩却还是牢牢把持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因为他不想退,也不敢退。”

“说句不好听的:八十老儿,站都要站不稳,如何处理朝务大事?如何写得出一篇篇言辞清丽绝妙的青词,如何体察圣心之微处?严嵩现今还能支持着,一半靠的是陛下对他的感情和他本人久经仕途所历练出来的经验,另一半则靠的是严世蕃这个儿子。严世蕃再贪婪、再嚣张、再奸猾,他却是有一个谁也不能取代的优点。记得有一回,陛下下旨问内阁诸人一事该如何处理,严嵩、徐阶、李本等皆是亲自手写了票拟呈上,陛下却都不满意,最后还是严嵩靠着严世蕃的回应过了关。可见,严世蕃实乃是满朝上下最能体察圣心的人,之一。若能折下严世蕃,使得严嵩失去这个智囊,那么就离严家倾覆之日不远矣。”

“可有严嵩护着,严世蕃怕是轻易倒不了。”

“谁说要让严世蕃倒台?”李清漪懒懒的笑了笑,可她眼中殊无笑意,只神色淡淡,越发显得言辞如刀,“大明重孝,陛下如今又只殿下一子,更是注重孝道。若严老夫人过世,严世蕃为人子,自当辞官,扶棺回乡,守孝三年。”

“只要他这一辞官,一离京,就休想要再有翻身之日。严家也就再不是无懈可击。”任你金钢铁骨,我也要敲出钉子来。

“可严老夫人…”

“殿下放心,我不过是一说罢了,时也命也,只需静待时机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我故意写裕王学渣,也不是说裕王笨,只能说他是个普通人。明朝皇子一般都是出阁才读书,之前只是在宫里识字什么的,还有连字都不认识的。裕王和景王前头有两个很得嘉靖喜欢的哥哥,在此之前几乎不可能继位,所以教育问题原本也是没有人关心的。后来还是嘉靖三十一年徐阶上书才出阁念书的,那时候都十几岁了…起步晚,政坛上面又是风雨飘零,不能全心全意读书,肯定比不上嘉靖的。

至于嘉靖,我个人觉得,他是那种聪明过头又自私过头的人,他心里其实都明白,可是他自己要修道长生永享天下,其他的就只能放一边了——天大地大,他自己最大。

第67章 海禁

且不提,皇帝赐下金丹后欧阳氏如何之惊惶,反倒累得病情加剧的事,因为三月里,朝中倒是又有了件大事。

之前,胡宗宪在东南等地剿倭,有意招降被人暗地里称作是“海盗头子”的汪直。

这事,当初李清漪人还在白云观的时候就曾听说过一耳朵,甚至和裕王说过几句海禁之事。

胡宗宪本人耐心十足,他从那时起便有了招安之心,先是放了汪直被关在牢里的父母妻儿,然后再把下属夏正派去做人质,与汪直的义子几次交涉,诱之以利,经过多年的经营和取信,这才把这位老奸巨猾的“老船长”汪直给引了上来。最后,他终于在嘉靖三十七年二月五日与杭州谒巡按王本固一起诱捕了汪直。

胡宗宪扪心自问,自己所为皆是为了东南百姓——自来兴亡最苦是百姓,东南已然涂炭许久。他本人固然可以凭借战功封妻荫子,建功立业,但是这战打得越久,国库就越是吃紧,百姓越是艰难。

如今形势日益明朗,汪直态度软化,倒不如两方各退一步,和平商谈来得好。先令汪直等人约束了海盗倭寇,开通海禁,分利于民,然后再徐徐剿灭余寇,平定沿海。

此方为利民之策。

只是,连胡宗宪本人都没有想到,朝中上下竟会对招安汪直之事反应如此激烈,就连他的靠山严首辅都因为朝议汹汹和老妻欧阳氏病重劳心,干脆放话让胡宗宪杀了汪直来得好。

对于朝中那些清流来说,“胁从之贼可以招抚,首恶之贼决不可招抚”,汪直被称作是“老船长”,乃是倭寇中的老大哥,若真的招抚归朝,颜面何存,何以警示后人?

对于江南豪族望门来说,若汪直归顺朝廷,则海路一道将大半归于朝廷,那么他们私底下那些获利极大的走私买卖就彻底做不了了。金山银山就此一空,如何忍得?再者,江南自古多才子,多有官员在朝为官,自当为其家族后台而卖力谏言。

这般一来,胡宗宪的压力就更大了。

然而,最锋利的剑却还是来自于东南本地那位杭州谒巡按王本固,此人以清官自居,痛恨倭寇,自然对于胡宗宪善待汪直之事看得很看不上眼。他屡屡上书朝廷,最后终于拔剑出鞘,直指胡宗宪本人,说胡宗宪收了汪直大笔金银,这才“养寇自重”、“姑息养贼”。

王本固虽不过是七品巡按御史却是代天子巡视地方,可以风闻奏事,直接上报天子。故而,胡宗宪这个一品总督,背靠严家大靠山的人也轻易得罪不起他。

这事可叫胡宗宪都吓了一跳,几乎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可不是王本固这样自命清高、不怕人查的清官。他上给皇帝送白鹿祥瑞、下给严家送金银打点,那可是大大的贪。虽说他没有收汪直的钱财,可若真是查起来,那就是真的说不清楚了。

胡宗宪这下再顾不得汪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没再啰嗦,直接上本奏报:“…直(汪直)等勾引倭夷,肆行攻劫,东南绎骚,海宇震动。臣等用间遣谍,始能诱获。乞将直明正典刑,以惩于后…”

胡宗宪这话的意思是:汪直这些人勾结倭寇蛮夷,诗意攻打劫掠,东南骚动,海内也被他们的恶行所震动。臣用派间谍去离间这才能将这人诱捕归案。求陛下请将汪直明正典刑,用来惩戒后来之人。

这是胡宗宪对王本固等“杀汪直”一派人的直接应对——你们说我收受贿赂、养寇自重,那我就直接上表请旨杀他便是。至于汪直死后,没了约束的倭寇如何烧杀劫掠、报复诸人,我暂时也不管不了,自保要紧。

依着这般形势,若无意外,被胡宗宪骗来的汪直大概是死定了。

只是,如今的大明,真正能做主的却不是朝中群情激奋的大臣,也不是内阁几位阁老,而是西苑里头戴香叶冠、身穿松江布制道袍、一心修道的皇帝陛下。

这日,裕王服侍皇帝用丹,见皇帝心情正好,于是说了一句:“儿臣听说,胡大人为了诱捕汪直,倒是对他许诺许多。胡大人乃一品总督,若是他都食言而肥,朝廷威信何存?”

若是换了以往,皇帝估计要抽“妄议国事”的裕王一顿,不过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了,很有些危机感的皇帝倒是会偶尔与他说些国事,稍稍提点一二。

故而,皇帝听到这话,也不气,只是对裕王这种略显幼稚的话有些好笑:“对着这些乱臣贼子,何必谈什么信用?”自来兵不厌诈,诈降也是一种策略。聪明人总是更喜欢使计。

裕王却仍旧是正色以对:“若如此,今后还有何人敢轻信朝廷?汪直一死,东南等地的倭寇再无和解、侥幸之心,只得背水一战,战火怕是数年都不能止。”

皇帝听着略有些新奇——他这些日子日日看的折子都是请杀汪直,以惩于后的,倒是少有裕王这般论调。他瞥了眼裕王,神色淡淡:“看你这模样,倒是有些看法了?说说吧。”

裕王却是小声道:“这事自有父皇和几位阁老商议。儿臣才疏学浅,见识短薄,真要是说出什么傻话,岂不是贻笑大方?”

皇帝见他不应,倒是更生了兴趣,指了指边上的位置道:“坐吧,”又详怒瞪他,“朕让你说,你就说!”

裕王这才道:“儿臣这几日侍奉父皇,眼见着父皇如此简朴,心中实在是心酸不已,”说到这,裕王用李清漪特意给他的帕子擦了擦眼睛,辣的眼泪一下子全都掉了下来,“虽说,‘俭以养德’,可父皇日日为国操劳,还这般克己,儿臣这个做儿子的,实在是…”

皇帝见他这般哭哭啼啼,面上嫌弃,心里却很受用:“这么大人了,还学孩子哭鼻子!”

裕王下意识的用帕子擦了擦眼睛,结果辣的直眨眼,眼泪更是都止也止不住了。他语调里头都带了哭腔:“都说开源节流,儿臣就想着是不是寻个方法开源。后来见着汪直上表请求开港通市,儿臣就想着,这也是个法子啊…”

皇帝面色稍稍凝重,淡淡提醒了一句:“太/祖有命‘片瓦不可入海’。”

裕王很有点无赖模样:“太/祖禁的是民间而非官府。”

皇帝闻言神色略变,看他一眼,沉了声音:“接着往下说。”

裕王小声接着道:“实在不行,先重启市舶司。儿臣听说,咱们这边的丝绸、瓷器,运到外边,那可真是翻了好几倍呢——那些夷人就是没见识!这生意,何苦要丢给那些海盗来做?自家赚自家的钱不好吗?”

有道是投人所好。皇帝本人看着简朴无求,可实际上他修道所费金银极大,修道坛什么的更别提了。加上他当政以来屡有天灾,先是地动再是雷火,这里修、那里补、这里救济、那里赈灾,每天都对着国库和内库发愁。

金钱是万恶之源,可金钱也是万众所爱。至少,皇帝就爱的很,穷得做梦都想多捞点钱。裕王的话确确实实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只是,皇帝依旧有些犹豫和踌蹴:“重启市舶司,说得好听。码头要修,海军要建的,船也要造…”说到最后,皇帝又起了退却之心,随口道,“户部怕是拿不出银子。倘若再有事故,岂不更生麻烦。”

裕王好容易才止住眼泪,连忙接着道:“重启市舶司,最大的支出便是海军和船只。所以才要用到汪直啊。此辈之前皆是以此为生,手中有船有人,又深知海上各路通道,若得朝廷招安,许他一二利益,自然要为朝廷犬马,把守门户…”

皇帝微微沉吟,依旧没有作声。

裕王只得接着往下说:“自然,这不过是一时应急之策,我大明沿海安危自然不能全然操纵于汪直这般贼寇之手。待得市舶司有了进益,朝中也能腾出手了,自然能造大船、能建海军。汪直等辈的生死,自当也全在父皇您的一念之间。”

皇帝实在是穷得受不住了,如今想着裕王所描述的美好情景,果是有些心动。不过,皇帝城府极深,倒也没有立刻应声,只是点点头:“唔,此事事关重大,容朕再想想…”说罢,又瞥裕王一眼,“你也是,好好让几位讲官给你讲讲经筵,别整日里胡思乱想。海禁乃是国之大事,轻言不得。”

裕王知道——这事怕是成了大半。他心中狂喜,面上却是惶恐的低下头:“是是是,是儿子妄言了。”

皇帝这才一笑:“行了,今儿留下一起用午膳吧。”

第68章 再孕

开海禁,这事可比汪直的生死都要来得重要。

皇帝先是召了几个阁老来商议,后来又招六部高官商议。这一议二议,一拖二拖,直接就拖到了嘉靖三十七年的年底。

皇帝忙着修道、忙着和天生的各路神仙沟通自己的长生大业,很不耐烦和那些大臣扯皮,最后干脆放了狠话:“朕听闻,江南豪族皆是私通倭寇,走私获利。卿等屡屡阻拦,是收了好处不成?”

这话可比王本固参胡宗宪都要来得严重,毕竟王本固不过七品小官,可皇帝却是顶头大老板。加上本来骨头最硬的言官都给皇帝打怕了,略吵了几句就给缩脖子了,最后朝臣只得捏着鼻子认下来。

这就或许就是当封建王朝皇帝的好处了——你不要脸、不要皮的时候,没人能斗得过你。

只是,这重启市舶司乃是大事,便是皇帝也不好直接就蛮干。众人商议来商议去,觉得一下子把沿海港口都开了,未免太过危险,还是要先试试水。于是,又为着要选何地开办市舶司,开放何处港口而争执起来。

到了嘉靖三十八年五月份,办事效率低得可以的朝廷终于拿出了具体章程——先试着开放苏州、松江等部分港口,于松江开办市舶司,允许周围邦国朝贡往来,所有出入船只皆需入册登记,每笔交易皆要收纳税费,上交朝廷。

汪直这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的家伙也死里逃生,被朝廷“废物利用”了一下。

虽说这事乃是裕王府背后推动的,可很快,裕王府都就顾不上这些了——李清漪终于又有孕了。

自从嘉靖三十五年,王府长女早夭,裕王府就再无声息。一晃眼就是三年,今上又只剩下裕王一个儿子,朝中上下甚至是天下百姓皆是翘首以盼。

如今喜讯传来,众人皆是大松了口气。

嘉靖最是高兴——他可总算是又等到朱家的大孙子了,不用再为后继无人而天天求神了。他一时之间,激动的连经书都念不下去,叫人送了一盘的枣子和桂圆过去:意为早生贵子。

裕王这回倒是镇静了许多,先是令人把那盘枣子和桂圆端上去供着,然后又和李清漪说笑道:“这孩子倒是叫人等得心急,可见是个沉静的性子。”自李清漪松口要孩子到如今怀上却也是过了两年左右。

李清漪笑了笑,睨他一眼,正要说他几句,忽而觉得喉中很是难受,一点呕意上涌,捂着嘴想要呕。边上的如英如玉连忙端了痰盂上来服侍,替她抚背,待得李清漪恶心的劲头过去了,这才端了茶水上来漱口。

茶水清苦,到底还是稍稍压下了那点儿恶心劲,李清漪对着裕王担忧的目光,微微一笑:“没事,就是有点,呕…”这一胎的反应确实是比之前要来得严重,李清漪说着说着又恶心起来。

左右也忙成一团。

裕王既不嫌脏也不嫌麻烦,反倒愁心得很,蹙着眉头,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李清漪还未显怀的腹上按了按,立刻就把之前夸孩子的话给吞了回去,蹙蹙眉一脸嫌弃:“瞧这调皮模样,定是个皮猴儿。等出生了,一定得好好管教。”最好抽一顿,这么会折腾他娘!

李清漪忍俊不禁,只得指了指边上那盘的青梅,给他派活计:“你替我把那个端来,我吃点酸的压一压就好了。”

裕王忙起身去端,李清漪看着他急匆匆又小心翼翼的背影,不觉抿唇一笑。

饶是如此小心,李清漪的孕中反应也没好多少。她这一回的孕事反应比之前怀贝贝要激烈得多,竟是闻不得半点油腥味。晚膳的时候,一桌子菜都吃不下,只好将就着炒青菜用了碗白粥。

不用人说,裕王都知道这不行。他左右问了一圈,太医都快被他磨得头疼了,半月的功夫,他比李清漪瘦的还快。黄氏这个做娘也操心得很,早晚来瞧,心里着实是放不下,要不是还有一大家子的事等着,她估计就住在王府里头了。

最后,还是李清闻这个做长姐的挺身而出:“我怀荣哥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有些经验。要不,我来照顾漪姐儿吧。”

李清漪心中微微一动,却仍旧有点不放心,说了李清闻几句:“你那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要是来了,梅姐儿、荣哥儿还有姐夫可怎么办?”

李清闻这几年因着替谢俊成官场应酬又见了许多事和人,心胸和眼界也跟着开阔了许多,原先的温柔意态下又有了几分干练和从容闲适,语声含笑:“你要不嫌弃,我就带梅姐儿和荣哥儿一起来。至于你姐夫,他如今翰林院里杂事多,我精力不够怕是顾不上,正想着纳个妾伺候他呢。再有,家里老太太又是不服老的,家事也正好一并交了她,省得啰嗦。”她对李清漪一笑,似有几分玩笑,“我难得想着偷个闲,你别是不欢迎吧?”

天啊,这还是她温柔深情的大姐吗?

李清漪都要被李清闻这忽然大变的态度给吓傻了,少见的呆了一下。

还是边上的裕王动作快,知道李清闻乃是最适合的帮手,立马就替李清漪拍板定下了:“姐姐若是来住,无论是王妃还是我都可放心了。梅姐儿和荣哥儿也是可人疼的,正好带来小住一段时间,也好叫王府里头也多些生气。”

说罢,裕王从桌上端了盘桂花糕,拿了个递给正在边上玩的梅姐儿:“梅姐儿,要吃这个吗?”

梅姐儿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不过被教的很有礼貌,先去瞧了眼李清闻的态度,见她没反对,这才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甜甜的道:“谢谢姨父,”说罢,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双颊晕红,扭扭捏捏的凑过去拉裕王绣着龙纹的袖角,“姨父,可以再给我一个吗?弟弟也要呢…”

梅姐儿今年才六岁,穿了一身明紫色绣长枝花卉的长袄和素色云纹裙,好似雪团捏的,雪玉可爱,明秀乖巧。

裕王见她眉目之间也颇有几分李清漪的影子,爱屋及乌,心里很是喜欢,哪有不依的道理,连忙把一整碟桂花糕递过去,笑盈盈的道:“拿去,都是你的。”

梅姐儿眨巴了一下明晃晃的大眼睛,却也不贪心,先是拿了一块,想了想又拿了三块。

她小人儿腿短,蹬蹬蹬的跑过去先递一块给李清闻,奶声奶气的说:“娘,你吃,”然后再给李清漪和裕王一人一块,“姨父、姨母,你们也吃。”等分好糕点了,梅姐儿这才安安心心的拿了剩下的两块和弟弟荣哥儿一人一个分了。

屋中几人见她这般小大人的做派,都忍俊不禁,心中很是喜欢。

李清漪不由笑着打趣了一声:“每回见着梅姐儿,我都要笑几回。若是孩子都和她似的可人疼,多生几个也是好的。”

裕王忙接口,喜洋洋的道:“那就多生几个。”他倒是巴不得生一连串的孩子——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脚下再拉两个…

李清闻被这两夫妻的对话逗得一笑,笑着斜睨两人,颇有几分打趣的模样。

李清漪这才后知后觉的觉出几分羞恼来,双颊微微泛红,瞪了裕王一眼:“又不是葫芦藤——一串儿就能生好些。你要想多几个,自己去生!”

梅姐儿这会儿忽而听到这话,插了一句,小大人似的教导李清漪:“姨母,姨父是男人,不能生的。”

“这你都知道啦?”李清漪见她那认真的小模样又听得那样的话,笑得不行,最后只能捂着肚子靠在裕王肩头,身子仍旧笑得发颤。

反倒是裕王,面色颇是复杂,最后只好也跟着李清漪笑了一会儿。

几人说说笑笑又有童言童语,时间过得确是十分快,李清漪心情正好,顺嘴吃了几块糕点和水果,倒是少见的好胃口。

用过午膳,裕王被皇帝叫去,梅姐儿带弟弟荣哥儿去院中玩闹,李清闻这才悄悄和李清漪说了几句贴心话。

“你别多心,我这次要来和你姐夫或是谢家都没关系。不过是我这几年想通了许多事。”她叹了口气,“说句实话,你姐夫人也不错,事事都周到,只是我和他求的不一样罢了。他娶妻,求的是举案齐眉,绵延子嗣;而我却是想要一心对一意,求而不得,自然是意难平。”

李清漪本有几分疑虑,听她这般说,心中不由一动,抿了抿唇:“那你怎么又想开了?”

李清闻道:“我这前些时候和你姐夫几位同僚的夫人小聚叙话,碰上了位夫人,她倒是比我还可怜。辛辛苦苦的养儿教女、操持家业,好不容易才等到夫君高中,自己也以为自己是苦尽甘来了。没想到,病了一场,夫君和她商量纳妾,娘家送妹妹过来小住,只一对儿女在床榻前嘤嘤哭着…她气的险些背过气来,靠着那点儿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好了起来。”李清闻抿了抿唇,温柔的眉目带了点怅然之色,遥隔着窗户遥遥的看着外头嬉闹的一对儿女,唇角弯了弯,“那位夫人与我投缘,悄悄劝我说‘人活着才是最要紧,要是死了,什么都便宜了旁人,连一双儿女都要瞧人脸色,何苦来哉’。我一想,确是这个理——再如何,我也有梅姐儿和荣哥儿,何苦和那人钻牛角尖过一辈子?”

李清漪微觉恻然,一时竟是应不得声。

李清闻瞧她面色,不由一笑:“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她塞了一颗梅子到李清漪嘴里,少见的嘟囔了两句,“你现下有了孕,本是不该和你说这个的。只你自小便是个多思多想的,倘若不说,少不得又要想这想那。”

她这模样,倒有了几分少时闺中与姐妹打闹时候的影子。

李清漪口中嚼着酸甜的青梅,唇齿生津,心里也是又酸又甜。她慢慢把头靠在李清闻的肩头,小声道:“姐姐能想开,也好。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姐姐这边的。”

有了李清闻在,裕王府上下确实是可以松了口气。

李清闻自小和妹妹一同长大,照顾惯了人,现下重又把这照顾妹妹的活拾起来,倒也不慌不忙。她知道李清漪见不得油腥,特意用鸡汤或是鸽子汤来熬粥,把上头的油一点一点的捞出来,细心的不得了;或是令人拿了江虾和小鱼,去了虾壳、去了鱼刺,然后再来煮粥、做汤或是裹了面粉来炸着吃;还有慈和特意从白云观送来的酸酸的腌豆角…这般吃了几个月,李清漪原本剧烈的反应倒是渐渐少了,人也跟着也渐渐显怀,双颊丰润,渐渐发胖起来。

也不知怎地,她怀这一胎比之前更加艰难,心情也不似原先那般期待又欣喜。孕中情绪反复,有些话闷在心里不好和裕王说,只得和边上的李清闻说几句。

“陛下少时便体弱多病,后来又好丹药,前两位太子都是病逝。景王世子和贝贝又都是夭折,我就怕…”李清漪手抚着自己的隆起的腹部,又担忧又害怕,压低了声音道,“倘若这孩子也有病,那可怎么办?”

这模样,就好像她六岁时候噩梦起来,无助又仓皇的抱着姐姐哭问:“可我生病了啊,要是好不起来,我会不会死啊,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