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月的禅房是在寺庙东院的一处僻静所在,琉璃这几日里也陪着武夫人来过两回。大约还是午休时分,一路行来,倒是没遇上几个比丘尼。琉璃暗暗松了口气。三阶宗的出家人认为众生皆佛,因此最是谦卑多礼,看见她们都会郑重其事地合十蹲身,举掌过顶。每每被这样礼遇,琉璃就有些不自在,深觉这佛寺什么都好,就是比丘尼们太客气了。

到了小院门口,却见柴门微合,一片寂静,平日应门的小尼竟然也是不知去向。琉璃纳闷地四下看了几眼,抬手叩了叩门,等了半晌,里面也无人应答。她正准备转身离去,柴门突然“吱”的一声开了,露出的竟是镜月本人那张和善的面孔。看见琉璃,她明显怔了一下:“库、库狄夫人?你是……來寻韩国夫人的?”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韩国夫人也在尼师这里?”

镜月眨了好几下眼睛,倒是笑了起来:“韩国夫人也是刚到,我正想给夫人煮些茶喝,又怕怠慢了韩国夫人,库狄夫人来得正好,不如也进来坐坐,待会儿一道喝两杯?夫人请!”说完侧身伸手一引,笑容温和殷勤,琉璃一句巳到嘴边的“不好打扰”顿时没法再出口。

小小的院落里并无人影,走到那三间禅房前,镜月抢先一步打起了中间屋子的门帘,武夫人果然正端坐在屋内的蒲团上。琉璃迈步走了进去,还未来得及向武夫人行礼,镜月已欠身笑道:“两位夫人且坐一坐,镜月去拿些茶。”帘子一落,脚步声竟是匆匆地去得远了。

琉璃略觉纳闷,倒也没有多想,上前两步向武夫人请安:“琉璃叨扰夫人了,夫人是何时过来的?”

武夫人一直低着头,嘴里似乎在喃喃地念着经文,听见这一声才慢慢抬头看了过来,脸倒是对着琉璃,眸子却一片空茫,半晌才点了点头:“坐。” 这屋里只放了几个蒲团,一个在武夫人对面,另外的却在远远的屋角里。琉璃看了两眼,只得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含笑问道:“夫人午间没有歇息么?阿霓怎么没跟着?”

武夫人的目光依然像在看着极远的地方,声音也仿若梦游:“尼师,你说我怎么歇息呢?我明明斋也施了,功德也舍了,可为什么月娘还会抱着她的孩儿,跟我说,他们还是饿?”

琉璃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背脊上直蹿上来,猛然间明白了镜月为何走得那般匆忙。她忙把身子悄悄往后一缩,正要想法子开溜,武夫人却突然探身紧紧抓住了她:“尼师你别走!你不是说我命格贵重,定能得偿所愿么?说以前种种不如意,不过是为了成全我的造化么?

“可是月娘和她没出世的孩子,我当真不是有意咒他们去死的!我只是一时气急了口不择言而已,我真的没想让他们死,我没有……”

琉璃脑袋“嗡”的一声,心中叫苦不迭,武夫人这几日不是好多了吗?怎么突然魔怔了?她害没害死月娘不说,大概自己这回要被她害死了!她忙挣了挣:“夫人,夫人,您弄错人了,您看看我,我不是尼师!”

武夫人却是充耳不闻,一双眼睛愈发雾蒙蒙的没有焦点,手上却如铁砸般紧紧扣住了琉璃的手臂:“尼师,尼师你听我说,我是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我也不是故意耽搁月娘的!那些年我总是带着她出入宫,是因为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个娇娇软软的小人儿。直到母亲开始跟我商量她的婚事,我才发现她长大了,可母亲提的那些人,如何配得上她?我自然要帮她挑个如意的!却没想到、没想到圣人居然会……他会……“那时正赶上媚娘刚生下小公主,身子有些亏虚,我和母亲守在含凉殿里一步不敢离开,这才没去留神其他的事。等我们注意到圣人居然只匆匆露了两次面,月娘却一直不见人影时,一切都已太晚,太晚了!我从没见媚娘那样动怒过,母亲也气得不行,可又能怎样?我们才把月娘带回府,那边圣人的诏书便下了,封她做了魏国夫人! ”

琉璃心里哀叹一声,眼下这情形,她就算把武夫人一棒子敲晕大约也无济于事了吧?谁能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听说?

武夫人的声音并不算高,但回荡在这禅房里,却清晰得有些骇人:“尼师你听听,是国夫人!是跟母亲,跟我一样的国夫人,还是魏国夫人!我们能怎样?不是我要把她推进那火坑的,我原是宁可抗旨也不想让她去的, 但母亲去了宫中一次,回来便改了语气。母亲说圣人这次心意甚决,媚娘前一回便是险些被废,此次若是硬要逆了圣意,只怕会生出祸端。还说月娘到底是自家人,她若是愿意进宫,总比让旁人出头强。

“我还是觉得这事太不成体统,母亲便把月娘叫出来,问她的意思。如果她说,她愿意进宫,说是能伺候圣人是她的福分!我哭也好,骂也好,劝也好,她都不肯听我一句,还说我莫要拿她跟我自己比!等到宫中接她的车马仪仗过来之后,她提起裙子就跑了出来,跨出门槛后还回头跟我笑了笑!”

她的脸颊上渐渐燃起了两抹异样的嫣红,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她居然对我笑,笑得那么得意,那么欢快……“从那天之后,我就不想再见她!只听说她在宫里风光得很,圣人让她住进了金銮殿,宫里但凡有好东西,也都先紧着她挑选,连皇后都要退避三 分。母亲也跟我说,就是因为她,圣人答应皇后罢免了两位宰相,答应让皇后去泰山亚献……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对月娘好,对武家好,对媚娘也好;只有敏之不高兴,给我脸色看,跟我发脾气,可谁又问过我高兴不高兴?

“我越来越不愿意进宫,连这些事情都不想听到。我原想着这辈子就这样熬过去也就罢了,可那年月娘从泰山回来,竟突然回家来找我。她跟我说,她有身孕了,让我帮忙找几个可靠的嬷嬷进宫帮她。她还让我不要怕媚娘,媚娘能做到的事情,她日后都能做到!

“我唬得慌了神。我再是怨她轻狂,也知道她这话说不得,这事更做不得。我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她实在想要这孩子,便去跟姨母、跟祖母好好分解,去求个情。媚娘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说不定能容她有个名分,生下这孩子。她却又笑了,她笑我胆小,笑我相信旁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她还说我不肯帮忙就算了,自然有人上赶着的来帮她,只要我莫去告密,她便能顺顺利利生下这孩子来!

“走的时候,她又回头冲我笑了笑,还是那种得意又欢快的笑,我就、我 就……”

武夫人突然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幽幽然深不见底。琉璃只觉得心底发寒,忙道:“夫人,夫人你快看,天色晚了,咱们快回去吧,老夫人还在等着我 们呢!”

武夫人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力道却反而更大了些:“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里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人过来说,母亲在等我。我到了母亲那里,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不对,追着问我,我到底还是绷不住说了实话。月娘和敏之大了之后,都不肯再听我的,倒是对祖母还算孝顺,我求母亲去劝劝月娘。可是月娘早就走了,没有回宫,也不知去了哪里。母亲转身就进了宫。我坐在家里等母亲的消息,我等了整整两天,等到的消息却是,我的那两位堂兄在献食中下了毒,想害媚娘,不曾想宫里照例让月娘先挑,那毒饼竟被她吃了!

“我一听就全明白了,难怪月娘会生出这种念头来,她说会上赶着来帮她的,原来是那两个!那两个忘恩负义的混账被媚娘发配到穷山恶水后,心心念念巴望着回长安,早求过母亲和我好几回,母亲和我怎么肯理他们? 他们便找到了月娘,也不知谋划了什么……结果,正好全撞在了媚娘手里!

“我真恨啊!我恨这两家子混账,居然敢挑唆着月娘生出那样的野心;我恨母亲偏心,什么事都只为媚娘打算;我恨媚娘事情做绝,竟然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我更恨我自己,一辈子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爱想,什么都不爱管,出事前没早日给月娘找个夫婿,出事后也没有好好教她,竟让她一步步走上了这条死路!

“还有他!月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都看得明白,他又装什么糊涂?他容着媚娘对那两家赶尽杀绝,他纵着敏之在朝中呼朋引伴,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心里有愧!他明明知道媚娘的手段,为什么还要这样抬举月娘?纵着她跟媚娘作对,却又不好好护住她!那日在蓬莱殿里,他一见我就落泪,让我莫要怪他。莫要怪他?他想得好!我为什么不怪他?

“明明是他害死了月娘!”

武夫人的声音凄厉无比,一张脸被刻骨怨毒扭曲得近乎浄狞。琉璃不由闭了闭眼,手臂被抓住的地方疼得钻心,此时她却无暇理会,满脑子转的全是——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难怪武后会突然对月娘痛下杀手,难怪对武氏兄弟那样深恶痛绝,难怪月娘是在宫里出的事,伺候武夫人的婢子们却被处理了个干净……只是眼下,自己又该怎样脱身?正思量间,就听外面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

琉璃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起身去看看,武夫人却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在了两只手上,她挣了两下都无法挣脱,大急之下只能压低声音叫道:“夫人,外面有人说话,是不是圣人到了?夫人,您让我出去迎一迎!”如果杨老夫人都无法让武夫人清醒一些,也许皇帝可以?

武夫人扭曲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迎他?迎他做什么?那个人,一生一世都只敢躲在别人后面,让别人去动手做他想做的事情! 他想杀长孙太尉,却只敢让媚娘去动手!他想废媚娘,却只敢让上官仪去顶缸!他眼见着自己的心腹帮手和亲生骨肉身首异处,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宠着月娘,让月娘去顶撞她去气她!他除了躲在那张龙床上当他的太平天子,就只会说……”

她的声音突然诡异地低了下去,带着点颤巍巍的沙哑:“顺娘啊,你莫要怨朕,眹也是没有法子,我虽然是大唐天子,这宫里宫外,哪个真的肯听朕的?朕心里的苦,又有谁知晓?”

琉璃几乎骇然失笑,武夫人锐声笑了起来:“尼师,你说,他这样的人,死后定然进不得佛国吧!定然也会和我一样下地狱吧! ”她定定地看着琉璃,目光中仿佛有火焰燃烧。

琉璃心里一万个同意,到底不敢真的答出来,只是含糊地“嗯”了 一声。

武夫人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琉璃心头一颤,这样的笑容,那日在蓬莱宫里,她在武后脸上分明也看见过!武夫人和武后模样并不太像,但这一刻,两张笑容却几乎可以重叠起来,都是那么嘲讽,那么冰凉……武夫人突然松开手俯身在地,对着空中连连叩拜:“佛袓在上,我们这些人确都该下地狱,但月娘不该啊!她才多大?她不懂事,她也没害过人!我生气时是骂过她咒过她,我是说过她要找死就赶紧去死,莫连累了旁人!可这只是气话,我真的不知道这会是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月娘,月娘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啊,再是恼她气她,我也不会真的想让她去死!

“若不是信着佛祖,听到月娘的死讯时,我就随她去了!横竖活着也不该是受煎熬。可我不敢犯杀戒。后来明先生又说,一切都有定数,月娘是命数不足,受不得那么大的富贵。明先生还说,我也有我的命数,若是故意求死,反而会折了儿女的福分。所以我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孝顺母亲,为来世积福,为儿女积福!

“佛祖明鉴,我就是在为他们积福。圣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跟他说我不怨他;母亲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带着阿媛一趟趟的进宫;就算敏之恨我怨我,觉得是我不肯听母亲的安排才害了月娘,我也从来不跟他分辩!这样,他有圣人照看着,有母亲护持着,日后是不是能多点长长久久的福分……”

琉璃忙悄悄往后挪了挪,踮着脚退出了屋子,几步走到了院门外面。外面依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她这才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背上早已是一片冰凉,武夫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不绝一她之所以会如此难以释怀,不仅仅是因为伤痛吧?更多的大概是内疚,因为她真的妒忌过、诅咒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簌簌声响,琉璃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却见镜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当真捧着一套青瓷茶具,看见琉璃,仿佛也吃了一惊:“库狄夫人?韩国夫人她、她可还好?”

琉璃不由牙根发痒,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尼师可算回来了 !尼师走得太快,我倒是想陪韩国夫人说说话,可夫人不知怎的,眼里却看不见我, 只是一口一个尼师,我也只好赶紧出来找您了。不信您去听听,夫人只怕这会子还在跟尼师说话呢! 这可如何是好?”今日的武夫人之所以突然迷了心窍,多半就是被这位尼师的胡说八道触动了心事,她有本事惹祸,却没本事收场,居然想把自己拉进来顶缸!

镜月目光闪动地看了院门两眼,突然长叹着念了声佛:“地藏菩萨在上,贫尼不敢欺瞒库狄夫人。适才韩国夫人过来,是让贫尼为她解梦,言语间颇有些颠倒。贫尼便想着给韩国夫人煮点清心宁神的药茶,也能让她定定心思。没想到库狄夫人也过来了。 夫人还没进门吧? 不如这便随贫尼一道进去?”

琉璃不由一楞,镜月这话是什么意思? 主动帮自己撇清却又想让自己进去?她笑了笑:“既然韩国夫人在里面,又有话要对尼师说,我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镜月抬头看着琉璃,神色谦卑又诚恳 :“贫尼自知唐突。可贫尼算什么人物? 若是惹恼了夫人们,莫说贫尼死无葬身之地,这间小庙只怕也难得好结果。今日之事,贫尼原不敢令夫人为难,只是想请夫人一道进去劝劝韩国夫人,不谈旧梦,且品新茶。 韩国夫人心思有些重,有夫人在,大约还能听劝些。何况等到韩国夫人醒来神来,万一问及前事,有夫人在,贫尼的话她也能信不是?” 琉璃皱了皱眉,原来镜月打的是这个主意! 一则是看自己有没有法子让韩国夫人清醒过来,再者便是估量着自己刚回长安,与那些旧事无干,正好与她互相作证,抵死不认曾听到过那些要命的话……琉璃想了想,还是揺头笑道:“尼师太过抬爱了,尼师德高望重,能言善辩,琉璃望尘莫及。 若是韩国夫人不肯喝茶,或是喝了之后依然故我,我一个外人,又能有什么法子?”

镜月毫不犹豫地道:“若真是如此,贫尼定然不敢连累夫人。此次贫尼惊扰了夫人实在是万不得已。日后夫人若有什么吩咐,贫尼定然万死不辞 ”说完也不管手里还端着沉重的托盘,深深地弯下了腰去。

琉璃心里叹气、这话自然未必能信,但事到如今,就算镜月让自己离开,自己真敢掉头就走吗?她索性也含笑欠了欠身:“尼师太过客气了,相逢即是有缘,琉璃愿听尼师派遣。”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脸上都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请!”

松木门“ 咣当”一声,终于被合得严严实实。碧蓝的天空中,几团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云彩遮住了日头,也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偌大的东院愈发显得宁静,几只不久前被惊起的小乌重新落回枝头,四下望了几眼,大约再也没见来去如风的身影,便又若无其事地鸣啭了起来。

隔着两重院墙与佛段,尼寺的西院里,一处几乎一模一样的松木门也突然发出了“咣”一声,一个穿着雪青色衫子的身影飞一般闪了出来'又回头叫道:“关门!快关上门,不许她们出来!”

跟着她跑出来的婢子忙忍笑回身拉上了门环,也关住了那满院的笑声。

阿媛的脸颊绯红如火,连耳朵都是一片粉润 ,听着门内的隐隐笑声,恼得用力跺了跺脚,冲婢女吩咐道:“你先拉着门,不许放一个出来。°说完转身就走,眨眼间便冲进了满园的绿荫之中。

午后的西院看不见几个人影,阿暖却觉得那笑声仿佛依旧在追逐着自己的脚步,她不由越走越快,不知不觉便转到了靠近后段的一处杏林边。

四下一片静谧,似乎连乌鸣声都听不到。阿媛终于缓下了脚步,慢慢喘匀了气息。抬头看了几眼头上那繁花如雪的树枝,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红晕,嘴角抿着的那点微笑,明丽得难描难画。仿佛被这笑颜所摄,满树的杏花土壤微微一颤,随即才听到,从杏林深处隐隐传来了一阵“砰、砰”的声响。阿媛听了好一会儿,到底按捺不住好奇, 循声走了过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標杏树下面,正在发狠般一般一脚接一脚地端着那并不粗壮的树干,雪白的花辦簌第交地落了满地满身。 她吓 了一跳,失声叫道:“表兄?”

那身影一僵,半晌向没有回头。 阿媛不好意思地改了口:“ 姊夫,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她瞅了瞅那颗犹自颤动的杏树,没敢再问下去。

武敏之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负着手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异样,一双眼目青里满是血丝 。 阿媛吃惊地睁大了眼晴。 武敏之却抢先冷冷地喝道:“你怎么一个入跑到这边来了?”

阿媛被这么一问脸上又有些发烧,一时倒也没留意到武敏之比平日更暗哑的声音,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才道:“这边、这边清静。”

她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速住了眼里的潋滟波光,比初雪更堂润的脸颊上又一次透出了嫣红的颜色。微风吹动着满树花影,也口吹上了她淡紫色的长裙和轻纱披帛,那衣袂轻扬的窈窕身影,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武敏之的眼睛却被刺痛了般猛地一眯,恍惚间悄立在花树下的,已变成了他最熟悉的那个身影, 一样的窈究身姿,一样的羞红容色,也许在下一刻,他就能再次听到那个娇俏的声者:“阿兄又胡说了,阿月才不要嫁人!”

阿月,阿月!

那时的阿月也是这么大吧? 那时她总说不要嫁人,说满-长安的郎君都比不上阿兄的一根手指头。 那时自己总是在想,阿月怎么就长大了呢? 要是她不长大那该多好啊! 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继续护着她、宠着她,不让她听到一句胡话,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那时地们总说自己太宠着阿月了。 真可笑! 阿月是自己唯一的妹妹, 自打母亲大人欢天喜地进了皇宫, 一心一意的做她的韩国夫人,阿月也就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不宠她还能宠谁? 除了自己,又有谁真把阿月放在心上? 地们每一个人,眼里里、心里,看得到的、想得到的,不都是那个男人吗?

那时他曽以为自己终于算是长大了,终于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终于可以护住阿月,让她离那个肮脏透顶的官延远一点,让她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 没想到才一转眼,那个男人,竞然注阿月都不肯放过,那些女人,竟然生生把阿月推上了绝路!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怀疑, 一点都没错! 那些人,比自己最恶毒的想象还要卑劣无可耻! 自己曾以为,那位圣人,对阿月多少还有点真心,曾以为那位祖母,对自己兄妹多少还有点疼爱。结果,在他们的心里,除了他们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什么都没有! 为了过上称心的日子,为了铺平脚下的路,再无耻再冷血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贺兰家武家的名声算什么,自己从下到大受的那些嘲笑羞辱算什么,阿月的一条命又算什么?

这不,自己的祖母大人,就要如愿以偿地另一个晩辈送人宫延了,这样一来,皇后殿下的地位就会更加稳固,武家的荣华富貴就能更加长久……踩着自己的脸,踩着阿月的血,她们会费尽心思地把最美最好的女人送到他的床上去,让他们和她们,能舒舒服服地享受一辈子!

她们要称心如意到几时? 凭什么他们就能称心如意?

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孔,武敏之的双眼不由越眯越紧,半晌之后再睁开时,他的眸子里已是一片血色,嘴角却慢慢挑了起来:“呦? 是她们取笑你了吧?”

阿媛惊讶地抬起头:“姊夫怎么知道?”

武敏之微笑揺头 :“我怎会不知道? 这消息原是我送过来的!他笑得比平日和煦,唇边的酒靥看去也更深,微微眯起的双眼里光芒闪动,让那张苍白的面孔几乎有了种妖异的美丽。

阿媛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呐呐地道:“那、那我就不打扰姊夫了……”

武敏之眉头一皱,突然抬头往远处看了两眼:“那边好有人过来了,是她们来找你了么?”

阿媛忙探头回望,急得跺脚:“她们怎么就过来了?真是……我先躲躲,姊夫你莫说看见我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等等!”武敏之走上一步,微笑愈深:“你莫急,不如我先带你出去避一避,等过了这半日再回来?”

阿媛不由喜出望外:“好,好!多谢姊夫,咱们赶紧走。”

武敏之用下巴往前指了指:“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那边有个后门。”

阿媛忙不迭地转身拨开枝叶,快步走了下去。武敏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依旧紧紧地握着拳头,关节上分明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那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了下来,在午后幽的佛里画下了一条稀疏的斑斑血痕,随着“吱呀”一声六响,终于消失在后门外高高的荒草之中。

第十一章 天意弄人 人命关天

山间的天气最是阴晴不定,午前还是风轻动淡的阳春天,日头刚过中天,去云彩便越积越厚,渐渐遮住了大半的天空,连迎面而来的山风都带上了几分寒意。

阿霓快步走到那扇紧闭的柴门前,犹豫片刻,抬手轻轻拍了拍门环。

没多久,门后便露出了镜月汗津津的微笑面孔。阿霓有些意外,忙问:“我家夫人……”

镜月笑着点头:“韩国夫人刚刚喝完茶,正说要与库狄夫人一同回去呢。”

阿霓顿时松了口气:“库狄夫人也来了?”

镜月笑道:“正是,韩国夫人刚进门,库狄夫人就到了,贫尼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勉强在屋里煮了回茶,倒是让两位夫人见笑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禅房。武夫人果然正捧着杯茶低头出神茶炉茶釜犹未撤下,加上那满屋的茶香、檀香和带着药味的异香,愈添了几分闷热。琉璃的脸上似乎也有汗迹,看见阿霓进来便笑道:“你总算记得来接夫人了么?"阿霓笑嘻嘻地屈膝行礼“婢子愚钝,又没有佛性,夫人不许婢子跟着捣乱。”夫人午睡时直叫月娘的名字,醒来后又立时要找镜月尼师说话,她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难不成还想去地下跟翠墨她们做伴?

武夫人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回吧。”声音竟是出奇的沙哑。阿霓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她的发髻妆容虽还齐整,双眼却是一片一红肿,像是大器过一场。

琉璃也站了起来,面带歉意地解释道:“夫人大约是午间做了噩梦,在这边哭了一场,刚刚喝了茶,精神才好了些,你记得提醒夫人晚间早些休息。”

阿霓恍然点头:“有劳夫人和尼师了。”

武夫人也是歉然:“倒是烦扰了你们半日。”

琉璃笑道:“夫人跟琉璃还客气什么?”心里不由松口气——总算暂时糊弄过去了!她和镜月进来时武夫人还在时哭时笑地喃喃不体,怎么都唤不醒。她百般无奈之下,索性狠狠在武夫人身上掐了一把,又抱着武夫人大哭月娘。武夫人果然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一哭却是撕心裂肺,几乎没昏厥过去,人倒是清醒了一些。玻璃和镜月异口同声地表示,她是进来后说自己做了个噩梦然后一直哭到现在。武夫人呆了半晌,任由她们帮着重新收拾了头面,又喝了几杯药茶,这才渐渐恢复了常态。如今看这模样,大约倒是没有起什么疑心。

阿霓的目光在屋里屋外转了转,上前行了一礼:“夫人可听说了那桩喜讯?长安那边传了消息过来,圣人口谕,媛娘被选为太子妃,已让太史卜了吉时,择日太婚,过几日便会颁发敕旨昭告天下!”

太子妃?琉璃脑子里顿时“嗡”的一下,心底只剩下一个声意:怎么会是阿媛?

武夫人怔了怔,嘴角轻轻嘴角轻轻扯起一个淡漠的笑容:“是么?恭喜她们了。”

镜月脸上的笑容却是压都压不住:“恭喜夫人!那日贫尼在门外见到媛檀越,就叹过她面相不凡,定然会有一番造化,原来如此!”

琉璃几乎忍不住要苦笑起来:造化?造化弄人还差不多!自己也真是迟钝得可以,怎么不会是阿媛?武夫人刚才不还提过一句杨老夫人总是让她带阿媛去宫里吗?其实回想起来,阿媛虽然生得好,人也乖巧,但若不是有这种打算,杨老失人和杨岚娘何至于对她如此另眼相待?自己总想着只要离武敏之远点,自然不会卷进他的那堆烂账,没想到……如今自己又该怎么办?难不成真就若无其事地等着阿媛遇到那样的“造化”?

她随口道了句“恭喜”,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夭色,还是忍不住问:“阿媛呢?她知道这消息了么?”

阿霓笑了起来:“自然知道。半个多时辰前小郎君亲自过来送了这消息,没多久那边院里就传遍了,凌夫人还特意过来转弯抹角地打趣媛娘,媛娘噪得跑了,也不晓得躲到了哪里。”她突然拍了拍脑门:“小郎君原是说亲自过来向夫人禀告此事的,婢子们等了半日也没见小郎君回来,夫人难道没见到小郎君?"琉璃和镜月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疑问和慌乱。镜月忙问:“周国公是什么时辰过来的?”

阿霓纳闷地看了她一眼:“半个多时辰前吧,尼师可是见到小郎君了?”

琉璃心头更是一片惊涛骇浪,开口说了声:“你们……”自己听着声音都有些变了,忙低头咳了两声,放缓了声调问道:“我和尼师都未曾见到周国公,莫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你们还是去找找看才好。”

阿霓苦笑着摊了摊手:“大伙儿如今都在找媛娘,凌夫人正后悔自己嘴快呢,眼见就 要变天了,这天气被雨淋了可不是玩的。”

琉璃胸口寒意更甚,不由脱口道:“那你们还不赶紧找!那、那……雨可是要下起来了!”她转身一把拉住了镜月:“尼师也请赶紧让人四处去找一找,杨娘子和周国公……哪一个被淋坏了都不成的!”

镜月应诺一声,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细细的雨丝果然飘洒了下来。武夫人瞧外面几眼,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阿霓笑道:“夫人莫急,媛娘原是面皮薄,故意躲着人的,如今雨一下身然就回去了。小郎君或是有事要处置,横竖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外,哪里躲不得雨?”

武夫人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来。琉璃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屋外,外面的天色见暗,雨丝愈密,将天地间染得一片苍茫。而她心头的那片阴霾也慢慢压了下来。

好在这场春雨来势绵绵,去得却不算慢,不过半个多时辰,天空便渐渐变得明朗起来。只是当连着两拨婢子都回报说四处都没找到人时,便是阿霓的脸上也挂不住笑意了,武夫人更是坐立不安,不等雨彻底停歇,便匆匆回了西院。

西院的主院里,众人早已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看见武夫人,阿凌第一个上来请罪:“都是我不好,明知道媛娘面皮薄还打趣她……”

武夫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如今到处找过了么?这院子里可有什么……不大妥当的地方?还有敏之,有人见到他没有?”

平日跟关卡阿媛的婢子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眼睛也是红通通的,听得这连珠炮一般的问题,忙忙摇头:“都是婢子该死!没跟上娘子。这院子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婢子们都找过了,便是池塘和井边也都看过了,都没娘子的踪影!”

正乱着,镜月匆匆走了进来,开口亦是:“都怪贫尼,是贫尼管教不严,叫夫人担忧了。”她的目光在屋里一扫,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好叫夫人知晓,杨娘子一个时辰前就从后门出了尼寺,因她吩咐过看门的沙弥尼,不许透露她的行踪,那沙弥尼当真便没敢说,眼见事情闹大了才回了我。”

琉璃站在武夫人身边,正听了个清楚,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武夫人也“哎呀”一声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尼寺后面似乎甚是荒凉,这大雨天的,这、这怎么成!”

镜月忙道:“夫人莫急,杨娘子是一个人,有周国公跟着呢,说是出去转转就回。若非如此,看门尼再是大胆,又怎敢让杨娘子出去?夫人放心,尼寺的后山虽然有些荒,却极为清净,并无外人来往,也无虫兽出没。周国公这几日也是走惯了的,想来不过是在哪里被雨耽搁住了而已。”

武夫人愣了一下,皱眉叹道:“阿媛面皮薄要躲人也罢了,敏之怎么也容着她胡闹!”脸色却是明显放松了下来。

杨岚娘忙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敏郞虽是看着阿媛长大的,如今却也不好太过拂了她的意。”

阿凌神色也是一松,却故意摇头叹了口气:“阿媛原来也是会作弄人的,竟然躲了那么远,成心让人着急。以后我可再不敢取笑她了!”

杨岚娘笑出了声:“你不就是怕日后再不敢取笑她,今日才要过足这瘾的么?”

屋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阿媛的婢女更是念佛不迭。

那一张张如释重负的面孔落在琉璃眼里,有如一根根的尖刺扎得她几秋立不住脚。她不敢再看,只能转头对着外面出神,心头一片冰凉。耳边却听得阿霓道:“阿弥陀佛,幸好无事,不然婢子们只怕身上这层皮都不够扒……”琉璃心头一震,忙转头屋里屋外看了两圈,没瞧见自家那几个婢子,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杨岚娘一眼啾见,忙笑着解释:“三郞没在这边。今日太过忙乱,我怕照应不到,先前就把大郞送到夫人的院子里了。”

琉璃心知她会错了意,笑着点头:“多谢少夫人费心了。”

那边阿凌已走到了门口,扬声吩咐婢女们多去熬些姜汤:“如今这天时不好,但凡淋着雨的,人人都要喝一碗。”又把自己的婢女叫了过来:“阿依,你去跟崔夫人回为禀一声,这边已是无事了,再问问她好些没有,要不要我过去看看。”

琉璃这才注意到崔十三娘竟也不在,忙问了一声,才晓得她是今日早间便说有些不大舒坦,午膳都没用。阿凌满脸歉意:“我原说她若是午睡之后还不好,我便去帮她把个脉的,这一忙竟给忘了!”

琉璃点了点头,没过来也好,今日这情形,卷进来的人越少越好。

那边厢,镜月犹自在低声与武夫人保证:“不必劳烦使女们了,她们又不认识寺外的道路,还是让贫尼的弟子们去找找。夫人放心,她们虽然愚笨些,平日倒是走惯了山路,杨娘子与周国公那般的人物,自然一见便知……”

琉璃心里一沉:那些找人的尼姑,那些殷勤周到、几乎谦卑到泥里去的出家人……她不由转头看了看门外正笑嘻嘻分头而去的婢女们,不知为何,翠墨的笑脸突然变得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