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悦笑而不语。

红颜又拨了几口,忽然想起来,道:“王爷,跟你商量个事,假如南帝陛下一定要杀我,你到捞月酒楼里买份‘七山八海奇珍馐’给我作杀头饭怎么样。”

段成悦微微一怔,然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笑道:“行啊,到时候我抄张菜单给你,你点就是了。”

片刻红颜吃完,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王爷,你为什么又折回来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红颜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供你消遣的,难道下午你还要继续审我?”

段成悦问道:“你下午本来打算做什么事?”

红颜道:“午睡。”

段成悦一愣。红颜的脸庞悄然爬满了红晕,“如果你不想走…的话,”红颜忽然用蚊呐的声音道,“你可以跟我一起午睡。”段成悦不禁讶然,道:“你说什么?”红颜大声补充道:“不过你不可以碰到我!”

段成悦脸色不定,过了极久的时间,不紧不慢地道:“红颜,这件事如果给陛下知道,我,跟你,都没好果子吃。”

红颜问道:“他会怎么样?”

段成悦想了想,道:“砍了你的脑袋;我的脑袋他倒不会砍,不过臭骂一顿是少不了的,或许还会罚我的俸,关我的禁闭。”

红颜道:“他会知道么?”

段成悦道:“那可不一定。”

红颜道:“那你要不要赌一赌?”

段成悦想了半晌,淡淡道:“你帮我宽去外衣罢。”

他们两个人并排躺在了床上,中间分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段成悦忽然有些发热。两年前当他把“春寒”一饮而尽,他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红颜竟然真的睡着了,发出浅浅的呼声。段成悦不禁微笑起来,这时他又想起了鬟姬。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跟他青梅竹马,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鬟姬。可惜世事总是变迁得很快,仿佛措手不及,却又理所当然。

段成悦正在胡思乱想,红颜猛地爬了起来,她的面颊通红,看着身边的段成悦。

段成悦微讶,问道:“你没有睡着么?”

红颜支吾,半天,忽然问道:“为什么他们说两个人睡在床上就是做成了夫妻?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段成悦也坐了起来,哑然失笑,问道:“你听谁说的?”

红颜低头嗫嚅。

段成悦失笑道:“你想嫁给我么?”

红颜道:“不错。”

段成悦道:“为什么?”

红颜道:“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你已经有了妻子,我跟你只做几天夫妻好了。”

段成悦问道:“你不觉得委屈?”

红颜道:“不委屈,反正,过一段日子,我也不一定就喜欢你了。”

段成悦的神情阴晴不定,好像要把红颜的内心都看穿一般,沉默了极久,他忽地一笑,脸上的沉郁消散一空。“好罢,”他缓缓道,“我答应你了。”说着将手轻轻放到了红颜通红的脸蛋上,抚摩了一下。

红颜猛地一颤,朝他脸上看去。

段成悦已经搂住了红颜的肩膀,指尖轻巧地一拨,不知怎的,那牢牢系在一起的带子倏然滑脱,松了开来。红颜肩膀上那道鞭痕还没有消退,她的肌肤也不像王府中的女人那么嫩如凝脂。段成悦的呼吸却变得有些急促,然而他还是问了一遍:“红颜,你真的不后悔?”

红颜闭上了眼睛,她开始微微打颤,她满头的秀丝散了开来,却将脑袋探入了段成悦的怀中。

这一个下午、这一晚段成悦都没有回去。

他在后半夜心脏狂跳着猛地惊醒,于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静待天明。红颜蜷缩在他怀里,呼吸平静而匀称,睡得十分香甜。外面的雨应该已经止了,再也没有哗哗的声音。段成悦的心情第一次这么平稳单纯,他没有想起一切,除了身边的红颜。

何藤升在天微亮的时候就来敲门,红颜在被窝里似醒非醒地嘟囔,段成悦独自起身,离开了这里。何藤升虽然没说什么,但脸色微微有些担忧。段成悦知道他在担忧何事,却只笑了一笑。

回府以后,何藤升服侍他洗漱用膳,终于忍不住,提了一句:“王爷,小人斗胆,那里…您下次还是不要去了罢?”

段成悦淡淡问道:“为什么?”

何藤升迟疑道:“倘若被陛下知道,这…”

段成悦默然不语,过了片刻,忽地笑道:“你以为这次陛下会不知道么?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必定知道。”

何藤升脸色发白,抬头看他,见他容颜仿佛黯淡,却好像不在意地哂道:“人之将死,他难道这点方便也不给我?”

段成悦轻轻叹了口气,望向远处不知名的所在。

“藤升,”过了半晌,他问道,“鬟姬你去看过她么?”

何藤升道:“是,小人去看过。”

段成悦淡淡笑道:“她怎么样?”

何藤升眼神闪烁,迟疑了一会,好像挣扎着,道:“王爷,鬟姬没有福气,已经死了。”

段成悦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过了一会,仿佛才回过神来,匆匆地问:“什么?怎么会就死了?”

何藤升斟酌着,沉吟道:“鬟姬年纪已经不小,家中父母催她快嫁,兵部李大人正缺一个侍妾,看上了鬟姬,鬟姬父母应允了,她却不答应,因此…因此一怒之下,就跳了井,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段成悦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脑海中浮起了那支小小步摇。

他几乎想象不出,温柔如水的鬟姬,怎样愤怒而坚决地跳进井里。那井水想必溅起很高,撒满一地。

“王爷,王爷…”何藤升轻轻唤道。

段成悦摆摆手,异常疲惫地闭上眼睛,道:“你下去罢。”

何藤升悄悄退了下去,带上了门。

鬟姬才不过二十五岁的青春!段成悦默默地想着。

他忽然听到水珠滴落衣襟的轻微声响。然而他没有哭。段成悦睁开眼睛,只见一点点鲜红的血,染在外衣之上,拿手一摸,果然是鼻内流出。段成悦随手用手绢捂住,仰起了头。鲜血倒灌到咽喉,是一丝丝腥咸的味道。

鬘姬偶然看到时,那手绢已经被染透了一片,她惊叫起来:“王爷!”

段成悦容色憔悴,哑声道:“没事,血已经止了。”

鬘姬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段成悦拦住了她,低声道:“我没有觉得头晕,也没有觉得痛,不要紧,你让我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懂了么?”

鬘姬迟疑不决。

段成悦叹道:“下去罢。”

此时屋外暖风又起。檐下铁马在暖风下当当作响,仿佛无止无休。

这一个铁马就是鬟姬亲手悬上,而此时,那只温软的小手,恐怕已经被草草掩埋入土。其实人死之后,就是一堆黄土,坟上离离衰草,能寄几许哀思?

鬘姬终究不敢隐而不报,叶而复匆匆忙忙赶到王府的时候,段成悦靠在椅子里,已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浸透了血的帕子丢在他的脚边,他的面孔异常苍白。

叶而复顾不了身份,使劲推着他,唤道:“王爷,醒来!王爷!”

段成悦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过了极久,他方像恍然失神被人叫醒般睁开眼睛。“叶院正。”他勉强一笑,轻声道。

一听他还能说话,叶而复登时松了口气,拿着他的脉,道:“王爷,您要放宽心,不要忧思,您的病决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知道了。”段成悦淡淡一笑,道。

叶而复道:“小人开一个方子,还是请王爷服下这剂药罢。”

“好。”他还是很平静地回答。

叶而复开了药,万分不放心地叮嘱了半天,方才告退。何藤升送走叶而复后重新回到明净园。他看到段成悦正望着窗外沉思。

何藤升心中猛然泛上难以言喻的酸楚,勉强笑道:“先帝时那等艰难光景都已撑过,王爷洪福齐天,眼下算得什么?”

段成悦淡淡一笑。这位老家人说的确实不错。然而那时他尚有全盛的年华光阴,尚有报仇的孤注一掷,尚有亲密无间的兄长,尚有温柔如水的鬟姬,现在?

鬘姬将煎妥的汤药端了进来。

段成悦接过,汤药腥苦的味道直冲鼻子,他不禁皱起眉头,然而没有办法,一气喝掉小半,肠胃忽然一阵抽搐,他忙用左手紧紧捂住了嘴,右手却在床上乱摸。摸到一块手巾,顾不得什么,替换左手按住嘴,猛地将喝入的药全呕了出来。

鬘姬慌忙替他捶背,一叠声地问:“王爷,您怎么了?”

段成悦压抑咳嗽着,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喝得不适胃。没想到这么腥。”

“王爷,”鬘姬用一种责怪的语气,“药怎么能好喝呢。”

语气如此熟悉,竟像极了鬟姬,段成悦微微一怔,陡然转头去看她,看了一眼,却又转了回来。

“鬘姬。”他极低声地道,“你回去看看你姐姐罢,我…”

他终于没有说出下半截话,只微微垂首,忽地,苦涩地笑了一声。

接下去的五天,段成悦都没有回府过夜。他不想回到明净园那个寂寞的地方。他喜欢红颜真挚的眼神,率真的快语,简单得让人不会多思。

终于第六天的清晨,一个鬓边白发的男子替代何藤升敲响了屋门。

“王爷。”他恭恭敬敬地道。

段成悦神情镇定,淡淡道:“哦,章公公。”

章公公道:“陛下有旨,宣定安王觐见。”

段成悦默然不语,过了片刻,道:“容臣回府更衣。”

章公公低首道:“是。”

红颜一下子扑了过来,将脑袋死死抵住段成悦的胸膛,忽然掉下泪来,哽咽道:“王爷,我要去死啦!你多保重。”

段成悦轻轻扳开她,微微一笑,道:“红颜。”

红颜泪眼朦胧,只是看着他。

第五章

此时已经春末初夏时节,穿戴好一身齐整的服色,略一行动,便觉得有些许热,然而睿帝素来注重仪容,却也不能马虎。

章公公侍奉他坐上马车,笑道:“王爷不必多虑,实际上便服也就可以了。”

段成悦一哂。“这身衣裳大半年不穿了,也该穿出来亮亮。”他自嘲般,问道,“陛下大发雷霆,还是怒不可遏?”

章公公微笑道:“王爷请放心,昨天晚上,脾气已经发过了。”

话虽如此,段成悦不知不觉,还是有那么一点惴惴。睿帝与他一起长大,性格脾气,他所知不少。这位南帝当真训起人来,言辞尖刻锐利,不管你是几朝元老,或是手足兄弟,照样不留情面,不把你说到汗流浃背,面无人色,决不罢休。

进宫以后,早朝刚刚结束,睿帝在祚祥宫继续议事。像段成悦这种有关个人风纪的问题,自然排不到前面,于是便在偏室等待。这是大臣等候召见的地方,里头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见到他,纷纷站起来行礼、寒暄。

这等场面,段成悦如隔尘世,就好像塞外的金戈铁马,两年前便似乎已离他远去。

辅卿王大人与他较熟,当下将他迎到上首坐着,笑道:“王爷好久没有来议事了,今日是什么重要的题目?”

段成悦不禁苦笑。

王大人道:“下官几个也没甚十分要紧,王爷先进殿面圣罢。”

段成悦慢吞吞地道:“我是等着挨骂去的,几位大人倘若不想见到龙颜大怒,还是早我一步,赶紧把事情回了罢。”

王大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段成悦道。

于是便知问之不妥,赶紧打了几个哈哈,含糊过去。

约摸等了一个时辰,章公公亲自出来,对段成悦道:“王爷,陛下宣您呢。”

段成悦问了一句:“前面没什么不好的消息罢?”

章公公忍不住微笑道:“王爷放心。”

睿帝没有在龙案后坐着,而是站在殿中,目光冷峻,紧紧盯着段成悦进来。段成悦拜下磕头,依礼没有抬头,只肃然而跪,忽然听到睿帝轻轻一叹,道:“起来罢。”

睿帝冷笑道:“这几日,你过得不错啊。”

此事辩无可辩,段成悦只不作声。

睿帝道:“朕睁眼闭眼,你就该心里有数,却不知你反而肆无忌惮起来。”说着将右手握着的奏折在左手上一拍,道,“这下好,被池窝头一本奏上,朕就是想替你掩瞒下去,都没法子。”

段成悦一愣,道:“池大人参我一本?”

睿帝冷笑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这池大人双名万里,是出了名的耿直人,凡事从不委婉,死认一个“理”字。睿帝刚登基时,为了先帝谥号,金銮殿上,险些跟睿帝大吵一架。然而言官直言,理之当然,睿帝虽然心中明白,到底抹不下面子,罚了他一年俸禄。这位池大人素来两袖清风,过得半年,就已经家徒四壁,全家人只好一起吃窝头。后来同僚看不过眼去,借了他十两银子,方渡过难关。从此便得一个外号,叫池窝头。

段成悦心中叹气,知道被此人盯上,轻易还脱不了身。

睿帝道:“悦之,什么样的女人你没见过?怎么偏偏喜欢那种江湖女子。你府里王妃还新,总该给她留个面子罢。你这样,成何体统?”

段成悦默然不语。

睿帝忽然轻轻一叹,道:“假如你真的喜欢,朕退一步给你,赦了她的罪,你把她收进府去就是。”

段成悦淡淡一笑,道:“她…收不进府的…”

睿帝道:“怎么会收不进府?你今天回去,要么就把她带回府,要么就别再见她的面,你自己看着办罢。”说着一顿,道,“如果你不要她,纵放钦犯的大罪,照样要治。”

段成悦一怔,道:“陛下…”

睿帝冷冷一笑,断然道:“悦之,朕已经对你很优容了。”

段成悦陡地住口,一时之间,背脊上凉飕飕的。睿帝好像也觉得这话语气太重,略宽下来,道:“你身体不好,多一个女人服侍你也好,你就把她带回府去罢。”

圣意已决,段成悦却忽然问道:“陛下,纵放钦犯,罪当如何?”

睿帝朝他看去,问道:“你不知道么?”

段成悦道:“陛下,她是无意的过失。”

睿帝冷冷一笑,却不说话。

然而其间的意思不言而喻。沉默半晌,段成悦道:“臣明白了。”

睿帝“嗯”的一声,片刻,道:“那么你退下罢。”

段成悦并不多言,磕头告退。

睿帝望着弟弟躬身而退。偌大一个祚祥宫,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睿帝忽然露出一丝疲惫。他,应该拿这个弟弟怎么办?

曾经战战兢兢的岁月是他们一起走过,那时事事如履薄冰,处处如临深渊。他们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秉烛而谈,做着艰苦而详细的部署,甚至在最紧要的关头,也是他毅然决然地一力撑过,平心而论,自己着实欠他良多。

前夜自己看见了南都漫天的白幡,定安王府中哭声震天,从此南国再没有段成悦,只有墓前两根高高的望柱,数对挺立的翁仲。自己在梦中突然醒来,这种噩耗情何以堪?

然而…

段成悦在心中计议了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