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娘娘本是奴婢份内之事。”

她的手更紧地握着我,蛙蛙走到沐恩池边,罗裳轻解,坠委一地的旖旎,玉肌浸入水中,墨黑的发丝随即飘散开去,在白雾蒸气间,愈显得仙姿娉婷。

“想当年初进宫,本官就得皇上青睐,于秀女中脱颖而出,可,从曲水流殇开始,本宫就知道,怕是惟有你得尽皇上的恩宠,本宫终是错竹韶华。但,本官真的不甘心,论样貌,论品行,论才华,本官哪点逊色于你?却偏偏在皇上心里,件件都要落于你之后?”

“娘娘,过去之事,已是过去,娘娘如今宠逾六官,岂是她人可比。”我洒起温水于她的雪肤冰肌,水珠沿着她的颈项一径流下,直到胸前的玉乳处,凝成一处,蕴散开去,第一次伺候士子沐浴,而且还是这样美艳的女子,我将眸华瞥至别处,不敢再望。

“怎么?不敢看着本宫?”她悠悠启唇,似兰若梅,“如今的你,虽然色衰爱驰,但,至少,还活着,这样地活,本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倘若本宫是你,早在八年前灭族那日,一头撞死了,至少,还是个全洁。”

“娘娘大义,奴婢始是及不上的。”我的手微颤,但,依然,替她用上好玫瑰胰子轻轻擦拭玉肤。

她眸华凝着,我轻轻一笑:

“是啊,人,只能活一次,就这么死了,倒真是可惜。比如玄铭,本是皇长子,可惜偏天命不佑,景儿那日竟也把你错认成射杀他之人——”她打住话,睨着我的反映,我却依然低眉敛眸,“唉,眼见着,皇上的子嗣日益单薄,本官福浅,承了这多日的恩,却还是未能有幸再孕龙嗣。安儿,想当年,你也为皇上怀了两回,却都是没有这福去承,也是怪可怜的。”

那日萱滢事发,太后传玄景再问时,玄景却只说是素青衣裙的宫女射杀,至于样貌,也仅是记得大概,太后心知芊妃避嫌,念着玄景又是唯一的皇子,便不再让其做证。

“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妄议论。”

听她提及我的孩子,心里稍稍抽紧,怕被她瞧出什么端倪,索幸,她并未再提,仅喟叹了一声:

“当日的晴美人,不也错在子嗣之事上,这己日,听说她哮症复发,眼见着,怕是断送在长门,也未见至亲之人的怜惜。”

素手一怔,忆晴?!八年间,我与她虽同在紫禁,终是身份殊途,今年冬日寒于往年,她的痼疾从小都是比我险恶,长门官不比宫中其他地方,供给一直都是最差的,又地处偏冷的北隅,没有太后或者皇上的口谕,是任何人都不能擅入的场所,所以,我竟丝毫不能援助于她,仅能各处一方,各保平安。

柔肠纠缠百转,她的手却反握住我的,护甲深深嵌进我的手腕,嗔:

“安儿,怎么停下了?贻误本官侍寝,这罪过,你担得起?”

我忙回神,她已慢慢放开我的手,木然地继续替她将皂沫用温泉水清洗干净,再俯身替她擦拭,随后她穿上白色的纱袍,朦胧臆约间,乌发随意的拢于一边更是妩媚妹艳。

她烟眸缓缓凝着我,低语:

“今晚,本宫可美?”

“娘娘自是明华照人。”

她婉柔一笑,说不尽千中风情,万般神采:

“呵呵,安儿,也学会甜言奉承之话可,只这宫中,蜜语最是让人消受的。

说完这句话,她瞬间敛起笑意,莲步轻移往池外走去,先前退下的宫女已依此将帘慢拉开,她就这样从九重的明黄帘慢中往前走去,走到,象征宠爱和权位的那方龙榻,而我,心忧着忆晴,在确定她已走到昭阳殿时,匆匆出去,只见小允子仍在殿外守候。

“小允子 可见到顺公公?”

“顺公公今晚不值夜,安姑娘找他,怕是要赶明儿了。”

“有劳公公。”我神不守舍才要退下,突见一嬷嬷打扮的人匆匆赶来,小允子喝道:

“何事这么惊惶?”

“回公公的话,我是长门宫的执事嬷嬷,今晚宫中,有一废妃怕是不行了,特来请示顺公公,是现在就送去鹤归堂,还是先传太医来瞧瞧?”

“你这不是废话?这么晚,顺公公早就歇下,怎么发落,你自己拿个主意不就行了,还要请示他老人家,难不成他每天就替你们处理这些琐事,放着正经的主子不伺候?”

“我这不就是怕惊动太后老人家,才找顺公公拿个王意,毕竟这废妃昔日也是得过恩宠,总得先回一声才是。”

我眉尖颦了,阻住小允子欲待斥责的话语,问:

“那废妃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的话,姓安陵,名忆晴,以前听说,家世也是朝中显赫的大族,只可惜,一日势败,连自己都连累了,唉。”

小允子见我神色不对,忙喝道:

“我看嬷嬷是越老越糊涂了,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不是徒落口舌?”

“小允子,这事我来处理吧。你等顺公公明日起了,再回他。”

“安姑娘,这怕不太好吧?毕竟上面没发话,咱们怎么处理,万一落进了,倒是做奴才的错了。”

“有什么事,也是我去担,你不必担心。”我急急说完,对着那嬷嬷, “你速去太医院请李太医。”

她依命去了。

“安姑娘,这天色也晚了,有太医去就成,你还是回屋歇息吧,不然劳了身子,顺公公又得说我。”

小允子见我也被出官,忙劝道。

我回身,匆匆说:

“这里你照料着就行,我去去就回,也算尽人事,毕竟今晚是除夕,那边估计人手也是缺的。”

说罢,我接过一边小宫女进来的伞,径直往长门官行去。

今晚的雪依然肆虐地飘扬,整个紫禁笼在一片深浓厚重的雪中,归去的路都看不清,天际漆黑一片,只借着隐隐的宫灯余光,可辨析雪的晶白,将一切的颜色都吞噬了去。

我擎着伞,没有余手提灯笼,仅靠着道边悬挂的宫灯,辨别方向,艰难地迈步在雪中,积厚的雪已盖过脚踩,因一直在内殿当差,我所穿的,还是一般的履鞋,而未换靴,雪水浸湿鞋底,冰冷地感觉蔓延到四肢,但我,依然一步一步,疾疾地,往长门行去。

当阴暗冷落的长门官三字牌匾出现在眼前时,我的四肢已麻木到失去知觉,仅是凭着意念,撑着走到里面。

一边守门的宫女正兀自打着磕睡,见我进来,被唬了一跳,起身,怒道:

“你是何人,擅闯长门宫!”

我不语,解下腰间的牌子,往她眼前一亮,她纵是再睡眼惺松,灯光昏暗,也辨得这是昭阳宫的牌子,忙换了副嘴脸,谄笑着说:

“姑娘,您到这来,可有事?”

“速带我去安陵忆晴处。”

“哦,是那个病死鬼啊。”她口快地说出,我已凌厉瞪了她一眼,她被我的眼神吓到,忙闭了嘴,提起一边的昏暗的小灯笼,引着我,往里面行去。

犹记起,那日,因贤妃诬陷我害她小产,我被暂禁长门官,其后堂兄安陵涵行刺未遂,却在此被诛杀的情形,难道,堂妹的劫数亦要映照在此吗?

我的胸中,室闷不复,但,每呼进一口空气,似就将心冰冻过一层,冷厉的寒风带着飘雪,将长门的清寂愈刻自出一抹悲凉的氛围。

隐藏约地,似有女子在哼唱着谣歌,断断续续地,随风传至耳边,让我竦惊莫名,这谣歌,不带着喜悦的涵义,似乎是积蕴许久,哀怨凝结而就。

那宫女的步子已停,指着前面一漆黑的屋子,努着嘴说:

“喏,就是这了,姑娘。”

我将伞递于她,伸手将她手中的灯笼接过,一步步走进屋子,推开久未缮修的门,“哇呀”声响起,手中的灯笼照亮着不大的一隅空间。

炕上,单薄肮脏的被褥中,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我药着嘴唇,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缓缓向她走去。

“水,水……她听到脚步声,低声轻吟,带着哮音的喘顿。

我将灯笼挂在一侧的钩子上,返身,执起桌上破损污垢的茶壶,才发现,没有一滴水,今晚是除夕,尚且如此,那以前呢?我无法再想,冷冷对着门口那宫女道:

“还不去点{热水来。”

她忙提着茶壶 一溜烟跑出去。

“咳,咳……堂妹喘息渐促,我忙上前,将她轻轻扶起来,她虚软到无力坐起,但,这哮症发时,坐着方能喘过气,躺着,只会愈渐渐堵塞。

她的乌丝零乱,身上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我的手扶着她,触到的,却是一副形销骨立的身子,突出的关节,让我手心的冰冷,都不忍去碰触她,因为,她的身子,竟比我刚从雪中而来的手更冰。

“堂姐……她抬起眸华,见是我,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是你啊……咳咳……终于……来看……我了……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夹着喉中的痰哮。

“是我,忆晴,我来看你了,你不怨堂姐,这么多年,都不能来看你。”我抑制住哽咽的声音,不让泪水溢出。

她摇首,将身子倚在我怀内,轻声:

“怎么……会怨……这里,你怎么能……来……”突然她意识到什么,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后,抓着我的袖子,“你也……被他贬……来了?”

我抚着她的发丝,如同小时候那样:

“没有,我没有被废黜,你放心,好好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今晚——是皇上听说你病重,准我来看你的。”她在这己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八年内宫里发生了什么,根本就无从知晓,即如此,我也不要她再为我忧心。

“那就好……她松懈地呼出一口气 “我……也很好……”

“嗯,你好我就放心了。”泪,无声坠落,我的声音里,却依然如常,原来,眼泪也可以这般平静地落下。

“皇上?……咳……我不是……真要和堂姐……争宠……你……不怪我?”她断断续续地,撑着说完这句话,身子在这数九寒天,已汗意冷冷。

“傻忆晴,我怎么会怪你,我要怪,只怪你不该用自己腹中的孩子去报仇,平白又搭上了自己。”

“呵……那孩子……咳咳……不是德妃害的……”她轻声。

“我知道,她是被嫁祸的,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她的声音里有中诡异的兴奋,压低着声音,抓住我的素手:“是芊宝林给了我棕尾金丝燕……她说啊……这混在里面……可以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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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真成薄命久寻思

我抚着她的手滞了一下,芊妃?!

没有待我说话,忆晴絮絮叨叨已继续说着:

“她告诉我……只要跟了你做宫女……就能……接近皇上……得到……宠幸……就能报仇……可……这仇……好难报……好难报啊……”说到后来,类似于嘟嘟囔囔地咒念,我手中的冰冷却再也感觉不到寒意。

“水……好渴……堂姐……好渴……”她语音渐轻。

“忆晴,忆晴,你醒醒,你醒醒……”她的身子重重倚在我身上,很重很重地压在我的心口……我分不开身,也等不到方才那个宫女。

呼啸的寒风一刻不停地从破损的窗纸处吹进,她的身子越来越冰,我用我的体温将她紧紧楼在怀里,心,很痛,但,眸底,是一片没有温度的冻结。

“堂姐……我死……后……送我……回……家……”她的手突然抓住我的,关节处的骨突,让我辛酸到不知如何去答。

只能更紧地拥住她,呢喃重复着:

“不会的,忆晴不会有事,堂姐在,陪着忆晴……”

她在仇恨中迷失了本性,沦为她人利用的棋子,而我,在仇恨中,束缚住所有感情。

她突然轻轻开始笑,笑声在寥落的长门宫内,是一种异样的诡黯,和着窗外隐约传进的靡靡谣曲,骤然,让我觉到一丝没有办法抑制的恐惧。

“爹爹,哥哥,等——”她低低喊出这句,却是前所未有的连贯,随着最后一字“我”的吐出,渐渐低去,抓着我的手陡然松开,滑落。

我的思绪,也在刹那归于一片苍茫,她安静地倚在我的怀里,如小时候一样,仿佛只是睡熟一般,但,这一次,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她的梦里是否恬美安详,我同样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堂妹,不在了。

就这样坐着,我闭起眼眸,清泪从我眼角缓缓淌下,些许的温度,在触到空气时,已迅速凝固,就象屋檐下冰棱子,以绝对的姿态,记录一瞬的流逝。

风,越刮越大,卷带几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衣襟上,我怀中的忆晴,她静静地睡着,可是,再看不到明天的雪景,也看不到那缕从紫禁之巅升起的朝阳。

明天,会有阳光吗?

即便有,又能洒进多少人的心,温暖多少人的手呢?

“姑娘,这大半夜的,可真找不到水,我啊,特意替您去膳房去讨了些来,看,还是热的呢。”

刚才看门的宫女喜滋滋地提着水壶进来,见到这般景象,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

“已经死了?我这就叫鹤归堂的人来。”

“慢着!”我喊住她,她不解地回过身,“你下去吧,我会安排这里的事。”

她犹豫了下,但还是道:

“有姑娘这句话自然是好,可,长门宫哪怕是废妃,倘是殁了,不报鹤归堂,被上面知道,我这做奴婢的,准得挨顿板子。”

“你若执意去回,明日,挨的便不仅仅只是板子。”我清楚明白,鹤归堂对废妃意味着什么,一旦报了上去,不过一个时辰,尸身就会化成骨灰,然后洒于鹤归堂后的那口枯井中。

如果是尚在妃位而甍,则会装进灵柩,得到皇上恩典的,甚至可以获准随迁帝陵,或者妃陵,再不济的,都不至于化为一捧骨灰,尸骨无存。

既然,忆晴的入宫是身不由己,为妃亦非她本愿,她今日许下的最后遗愿,我必当成全,送她出宫,送她回家!

那名宫女听得懂我话里的威胁之意,也知道,我是昭阳宫的人,只得唯喏着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李太医匆匆赶到时,忆晴的身子已经完全地冷却,就如同北溟那千年不化的寒冰一样,他除了叹气,于事无补,因着十年难遇的大雪阻了宫中各处的路,在这个除夕夜,惟独我和李太医,陪在忆晴身边,也陪尽那长门孤独一隅的冷寂。

纵是今晚知道芊妃害她至此,可我又能如何?宫中从来没有公道可言,有的仅是生存之道。

当晨曦拂进时,顺公公出现在屋门口,声音里是有着一丝悲伤,很浅,更多的是焦灼:

“安姑娘,废黜的嫔妃尸身一律要安治置鹤归堂,这是先祖留下的宫规,不可不遵啊!”

“顺公公,我不会让你为难,但请给我些许时间,容我去请恩旨。”

“安姑娘,此事即便是万岁爷怕也没法子,总不能为这一人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吧。”

我依依不舍松开忆晴的身子,下炕,缓缓走出屋门,白雪皑皑覆盖下的长门宫,四周皆静,但,还是有些幽怨的吟唱从这空旷冷落的宫中悠悠传出,一如昨晚听到的那般,只是,在这清晨,所唱的词愈听得真切:

“……别作深宫一段愁……独照长门宫里人……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循着歌声望去,在尚笼着薄雾的积雪的宫台前,白衣的倩影倚坐在一侧的破落不堪的回廊内,她身上披着上好的银裘棉袄,与这长门的沧桑没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凝视,那倩影转回身子,亦望向我,这一望,眼前犹如光华墨升,万般的清冷皆随之化去,仅余那,眉目倾城,笑亦倾国。

她望着我,顾盼生怜的眸底,突然湮起一种深深的惊愕,口中轻吟的谣曲也骤然停止。

“安陵羽熙!”她原本悦耳的声音因高声地惊叫,变得尖利刺耳,然后,她眼中的惊愕变成恐惧,刹那间,她踉跄地站起,向后跌跌撞撞逃去:

“我不和你争,我再不敢和你争,你放了我,放了我……”她尖叫声演变成了哀求,银裘镶嵌成的棉袄在升起的红日照拂下,流转出耀目的光泽,却丝毫不能比她的脸更让人停驻眸光。

“她是谁?”我疑惑地问,源于她直呼的,是姑姑的名氏。

“是先帝废黜的泠贵妃。”顺公公回道,声音里有些不自然,似乎在隐隐畏着什么,而彼时的我,也不曾留意这些,只依稀记起,那个关于倾霁宫的美丽传说。

当她的身影消逝在回廊的尽头,我收回眸光,慢慢走下台阶,轻声道:

“有劳顺公公先容忆晴在这停放一日。”

“安姑娘,万岁爷此刻正上早朝,你去,也是见不到的。”

我仿佛对着他,又仿佛对着自己说:

“总要试一下,即便,希望渺茫,否则,就连半分的把握都没有。”

“只怕试错了,便是万劫不复。”一声清越的女子声音从一侧传来,我转首,来人,虽然形容憔悴,穿着素衣粗服,但容貌并无多大变化,正是婧瑶皇后。

“皇后娘娘——”我未假思索,唤道,毕竟,她在位时,待我确实不薄。

但她的眼底再无往日的温柔可亲,仅有冷凌如箭的眼神:

“我早是废后,你又何必如此奚落于我?”

“奴婢并无奚落的意思,娘娘——”

她挥挥手,阻断我的话,眼神看着我,嘴中吐出的话,仿佛是被冷宫这八年浸染所幽怨积蓄出的诅咒:

“想当年,安陵一族权倾前朝,在后宫,亦是为所欲为,却终是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诛灭一族。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不过是被废做官婢,竟还留下一命,看来先贵妃的福荫还是庇护到了你,只不知,这福荫又佑得住你几时!”

顺公公闻言,突然道:

“这长门看来清闲的人还真多,孙嬷嬷,你倒真是管理有方。”

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一旁,昨晚到昭阳宫禀报忆晴病情的嬷嬷被这句话惊骇到忙跪拜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