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赎罪——”

雪崖落在窗外,然而楚世就在床边,让她无法进去。她看着楚世惊惶地抱着“她”唤着“染雪”,那具身体冰凉,呼吸微弱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似乎她经常都会让他担心……只是每一次,看着楚世的焦急与惊恐,她的心里却异常平静……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够让她异常安心。曾经,她会不相让楚世担心,不想为楚世增添烦恼而独力承担起一切,掩藏起一切,只让他看到一个如常微笑的雪崖。但是现在……她居然会因为看到楚世因为她而焦急惊恐,为此心里莫名的欣慰。

一瞬间她的脑中想起了一张脸,一张苍白阴柔,称得上美人的脸——那张脸,曾在温柔的对她笑着,命人将她的手脚俱废之后,却露出一抹安心的欣慰。

他疯了——这是她唯一的想法。可是现在,自己与他,又有何异?

她这种阴暗的感情,连自己也不齿正视。

在楚世再一次焦急地走到门口去看太医是否到来时,她如一阵风进入房间,回到谷染雪的身体。

楚世即使人站在门口,仍不时看向床上,染雪细微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几步走回床边,“染雪!”

一抹苍白而疲惫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这张笑脸……

“染雪,你哪里不舒服?太医马上就到了……”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她昏昏沉沉地想要再次陷入沉眠,她知道,刚刚才回到这个身体,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调适而不是立刻就醒过来试图支配身体。她为什么要这样勉强自己……她不是想要看到楚世为她担忧的样子么?又何必这般急切地想要醒来,跟他说一句“我没事”?

心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残忍,一半不忍。

现在,她只想睡……

“染雪!”

“皇上,太医到了……”

“快传!”

染雪想要拒绝,可是抵御不了意识渐渐往深处沉落,无法出声……恍惚中,似乎又一只温柔的手,温柔,微凉,却坚定,让她觉得好熟悉,好怀念,不自觉地放弃了拒绝……

那是谁……不是楚世,无论在任何时候她都不会认错楚世,可是……为何这双手,让她的心如此紧紧揪起……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是谁,在梦里浅浅低吟……

第三十三回 衣染雪3

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身体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不适。只是看起来魂体出窍对她来说还是勉强了些,必须尽量收敛。

莺歌见到她醒来,欣喜地上前扶起,道:“娘娘您总算醒了,您可知道您睡了快两天一夜了,皇上一直陪着您呢,方才被大臣唤去议事,才离开没多久。您不知道皇上多担心,虽然谷太医一直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太虚弱和疲劳,休息够应该就没事了,可是您一直不醒,也没吃东西,奴婢……”

“莺歌,你几时变得这么聒噪了?”

“娘娘,莺歌只是担心……”

“好了,我已经醒了,该放心了吧……你刚刚说,是谷太医来医我的?”

“是,前夜正是谷太医当职。”

染雪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让莺歌替她着衣梳发。

“娘娘,您还是在休息一下……”

“我休息的还不够多么?好了,我饿了,去置备些吃的。”

“是,早就准备好了,等着您醒来——奴婢这就去。”莺歌替染雪梳妆妥当便赶忙出去端了粥回来,刚吃完,便听到外面通报:“昭仪娘娘,谷大人求见。”

“啊,是谷大人来请脉了,奴婢去请他进来……”

染雪点头,让人把饭菜撤了——虽然她不想,也不需要太医的治疗,但是对方是谷染雪的家人,若是避而不见反而惹人怀疑。她站起身,看着窗外……谷家是太医出身,多些联系,也许将来对她有用处。

身后衣袂摩擦声响,有人走近,却几乎听不到脚步,染雪心中一动,此人呼吸绵长,轻功极佳,绝不是谷太医!——她蓦然回头,见到进来之人拜而不跪,声音微涩而谙哑道:“臣,谷落尘,见过谷昭仪——”

染雪不自觉的放弃了防备,静静看着他——这个纵然官服加身,却依然不曾掩盖他的清逸出尘,眉目如雕——

谷、落、尘。

原来……是他。

“落尘”这个名字,真是耳熟能详……然而,他出现在这里,并且,他的名字却是“谷落尘”!看来,自己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差……

“谷大人免礼。”

谷落尘应声抬头,那一双眼睛中的痛,直直刺进染雪心中,令她的心微微一揪。

——怎么,谷染雪,这个身体已经是我的,你还是不死心么?

她的脸上浮上淡漠的笑容,在谷落尘刺痛的目光中,越发冷清。

不得不承认,谷落尘生得很俊逸,风姿清扬,与其说是凡人,倒更像散仙——清儒,翩然,宛若惊鸿。尤其,那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不想跟这个人纠缠不清,无论谷染雪和谷落尘是什么关系,她既然不是谷染雪,那么就尽早撇清,以免生出事端。

她脸上的淡漠,让谷落尘宛若被人狠狠扼住了喉咙,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染雪……他想要上前,然而碍于其他人的眼睛,终于忍住。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快要一年了——他虽出生太医之家,自小也被逼学习医术,但是他更想无拘无束,而不是继承太医之位。为此,他才会离开了家——更因为家里还有染雪——他爱着,却不能爱,明知两人没有未来,日日相对情何以堪的妹妹。他是成心想要放弃家族,忘记染雪,才会杳无音信。然而前些日子见到了旧友胡歌,竟然从他那里听说遇见染雪的事情!为何染雪不在家中?她怎么会跟两个陌生男子在外!?他匆匆赶回家中,才知道爹将染雪送进了宫!

他们怎么能将他的染雪送进宫!?后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即使他和染雪毫无未来,两人一直都用绝望的心情度过在一起时的每一天,而他早也明白染雪会嫁人的。倘若那一天到来,他只求染雪嫁得幸福平静,而不是一如侯门深似海!

他终究答应了爹,当了太医,只为能够进宫来见到染雪。

然而,染雪那熟悉的嗓音,却不带一丝感情,转身背对他淡淡道:“谷大人,本宫已经无恙,不需要再请脉——劳烦谷大人走这一趟,请回吧。”

“染雪!”他不相信……不过是过了一年,她怎么会改变得如此之大……染雪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回身,瞬间的希望,却在看到她凛然的气势时被彻底浇灭——

“谷大人,虽然你是本宫的娘家人,但本宫已是皇上后妃,望不要再直呼本宫的名字。”

落尘无力地向后踉跄一步,他不信……染雪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宛如一桶刺骨的冰水,将人浸透。这是报应么……?他丢下染雪,离开家的报应?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被送进宫来……

“染雪……你怨我么?”

“不怨。本宫在宫中很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染雪已不是谷家人,与谷大人之间更无从谈起怨恨一说。谷大人要问的都问完了,就请回吧。来人,送客。”

内侍走到谷落尘身旁恭敬相送,落尘碍于内侍在侧,无法再说什么。宫中险恶,一举一动都可能落人把柄,他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让人看出端倪连累染雪。只能微微苦笑对染雪道:“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不适就差人去找我——看你进宫短短时间,竟然把自己的身体搞得如此虚弱不堪……那么,微臣告退。”他终于转身离去,但是他的关怀却如盘旋不去的风,毫无怨由,只求她的好。

染雪心里一阵难受,分不清这难受是谷染雪的,还是自己的。谷落尘,如此翩然而纯粹的一个人,生在凡间,却更似仙界之人……她讨厌看到这样一尘不染的人!

在窗边坐下,染雪想起那一日,[她]躲在墙角,拼命的想要隐到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这样真的可以将整个人藏了起来。落尘,落尘……她默念着那个名字,落尘……天下之大,竟没有我们的容身……

是呵……果然,[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谷染雪,谷落尘……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知为谁苦……

谷染雪,既然你活得如此绝望,便不要再妄想回来……就这样安分地,把一切交给我,不是两全其美么?

“染雪?”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她一怔,回头,见到楚世不知何时走进来,欣然地看了看她,“内侍来禀报朕说你醒了,朕立刻便赶过来……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染雪笑了应道:“没事的,倒是皇上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净来吓唬臣妾……”

楚世想了想,倒真觉得似乎来桐霖宫的时候大多如此,不喜欢让人通报。也许是在宫外那段日子养成的习惯,与其说染雪是他的一个妃子……倒不如说,在他心里更像是妻子。这还真不是什么好想法……他是皇上,怎么能够只专宠一人……就算他有心,恐怕,情况也不会允许。

纵使心里明白,还是忍不住说,“只有你和朕两人的时候,还是不要臣妾来臣妾去的,实在不太习惯……在宫外时,你不是曾经叫‘楚世’的么?”

染雪微笑默认,然而心里想的却是……你又何尝不是自称“朕”而不是“我”呢?我又如何习惯?

“对了,染雪,今天见到你大哥了么?”

“嗯?”

“谷落尘啊,他前几日刚进太医院,太医们都对他赞不绝口。倒是个青年俊杰,只是一身清逸并不太似官场中人……倘若能够在江湖上与他结识,想来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他果然是你的哥哥,一样天仙似的人物,进宫不过两回,不知多少宫女动了春心。”

楚世只是玩笑,然而染雪微微一怔,下意识为他辩驳道:“皇上,他无意的……”

“朕知道,你紧张什么?”他笑了笑,轻轻叹气,“虽说按宫规,宫女在宫中时是不可以谈论感情的,但朕又不是荒淫无度的暴君,也不喜欢墨守陈规,既然是迟早要出宫嫁人,朕不会为难她们。”

淫乱宫闱这种事情向来是大忌,但是楚世登基以来,对于后宫的规矩似乎有意放松了许多,染雪多少明白,恐怕当年太子陷害他与后妃淫乱之事,在他心中仍旧留有影响。

“后宫里是非太多,朕准备让谷落尘来负责你的医治,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去请他来,把你交给他,朕也放心。”

“皇上,这样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

“谷落尘既然是我的哥哥,看在其他嫔妃眼里,恐怕……”

“没事的,不要想那么多。朕知道你行事谨慎,不过也没必要太拘束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是,谢皇上。”

楚世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道:“不要跟朕这么客气,好么。”

他喜欢染雪,喜欢和她在一起时那种怀念、久远的感觉。但是,他又很怕,怕每当看到她的恭敬疏离,那种恐慌和空洞的感觉。他的心里一直空了一块,黑洞洞的让人发痛,见到染雪,他以为终于填满了这个空洞,然而却渐渐发现,那个空洞依然不时隐现,不曾消失。

他的记忆有着缺失。

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这种心情让他一直不敢去寻找。

第三十四回 衣染雪4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落尘还记得,他第一次离家求学,是十五岁。

虽然从小便被教导学习医术,但是他对于文武的兴趣似乎更浓些,家里认为一面习文自然是必备,另一面习习武,可以强身健体也不错。于是拜了名师将他送去,一年里有半年时间会不在家。

家里捎来的书信中,夹着染雪偷偷放进去给他的信笺,八岁的女娃儿,已经写得一手漂亮得小楷,只是行笔字梢仍旧带着几分稚气,似懂非懂地抄了两句词来表达自己的思念盼归——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落尘看得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小染雪要表达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只是,这词句的意思,她恐怕弄错了。这封信他曾经收好,准备回家时好好的逗小染雪一番,只是后来遗失了,便也忘记——十五岁的翩翩少年郎,和八岁的天真女娃,那个时候,一切都还那么单纯美好。

究竟是哪一年,当他再次久别回家时,见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女娃……那个豆蔻少女静静笑着,宛若枝头上最初积落的那一点白雪,动人心弦。

她轻轻说,“哥哥,你回来了。”

那一日的笑容刻在他心里,即使后来走遍大江南北,他再没有见过比这更动人的笑容,比这更美的人。

他隐隐想起多年前那张信笺上的词,信笺已经丢了,但是诗还在他脑中。

那个懵懂的女童,已经长大了。

——微微的心酸,他将酒杯斟满,却看着酒杯,不曾端起。他不是嗜酒之人,知道心里的苦,用酒消不了。

他和染雪,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变的……究竟什么时候,他们再无法如寻常兄妹一般……若是兄妹——怎么可以相爱?

一杯酒,终于泼在地上,他起身倒向床上。

——染雪!

为何要待他如外人?

……………………

“娘娘。”

“莺歌,怎么了?”

“晴薇昭媛来访……她……”

“哦?真是难得,难得她来,我自然是要会会的。天气闷热,就在菡萏池旁摆茶吧。”她缓缓起身,莺歌却似乎有些着急,“娘娘,可是……”

“怎么了?”

“晴薇昭媛她……看起来好奇怪……”

染雪浅浅一笑,“没事的。”她缓步走出房间,那份气定神闲,似乎早已经知道晴薇会来。

桐霖宫内,夏日炎炎,然而梨花和菡萏却齐齐绽放,清香满园。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只是看在另一些人眼里,这美妙的风景是如何一种刺痛!这里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皇上对谷染雪的宠爱!

晴薇怔怔看着菡萏池里艳红的荷花,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才缓缓回身——染雪此时明白莺歌说她看起来很奇怪的原因……原本白皙的脸颊,此刻憔悴不堪,眼窝深陷。那一双无神的眼睛里却有着异样的情绪,蠢蠢欲动着,某些潜伏的东西随时会爆发出来——

染雪微微勾起唇角,她比谁都更清楚,凡人是如何容易受到鼓动——只需要一点点推动,便会走向一个极端的方向。晴薇心里的嫉妒,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点播,而她,在她的潜意识当中,狠狠地推了一把——因为晴薇,这个表面看起来体弱多病“性子温宁”,却整日把自己闷在小小的院子里的女子,其实才是这个后宫里最脆弱的一个。

晴薇宛若一个被蛊惑的偶人,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瞪大得惊人,漆黑地发着幽幽的光。

——谷染雪!就是这个女人……因为她来了,皇上才被抢走!

皇上……那个会温和俊朗的笑着,关心着她的身体的皇上已经被抢走了!皇上的眼里只有她!谷染雪!

她看着谷染雪走近,眼前的女人如此年轻美貌,而自己,已经进宫多久了?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不……为什么她就可以获得皇上的宠爱……染雪唇角的笑容带着刻意的挑衅,似乎有意要激怒她,然而眼底有的却是怜悯——她在怜悯。

“不!”晴薇一把抓住她,“我不需要你的怜悯!皇上也是喜欢我的——为什么,难道是我病了太久……如果,我也有你的容貌……对,就是这张脸蛊惑了皇上……给我,把这张脸给我!!”她抓着染雪狠狠一推,两人一起向池中落去——

冰冷的池水瞬间将两人吞没,晴薇的惊叫声甚至没有来得及出口,便被满口的池水和泥沙呛住,她不顾一切地拉着染雪,即使就此沉没也要拖着她一起!

——混着泥沙的水灌入鼻口,染雪拼命屏息,试图从晴薇缠绕的手中挣脱出去——胸口憋得好痛,可是晴薇的手依然不肯松开分毫,两人在水中挣扎,纠结……

忽然一股力量带着晴薇重重往下一沉,她慌乱中根本看不清是什么缠上了她的脚,将她一点点拖入湖底的淤泥之中,湖中无数水草将她紧紧缠绕攀附,她的手终于抓不住——染雪挣脱出去,被荷叶托出水面——

她用力的咳着,转头看向水中……碧绿混浊的湖水很冷,那令人窒息的淤泥之中,晴薇永远也不会再挣脱出来……这宫中,又多一条冤魂。

“娘娘!”

“娘娘——”

桐霖宫的下人这时才匆忙赶来,七手八脚地将她从水中拉出,染雪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

谷落尘一得到传召,立刻更衣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