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在严明非的门前站住的,他手放在门把手上,静默良久,退后一步看着,昏暗的从外面路上透过来的光照着他的侧脸,隐隐有些颓丧的颜色。

老严这家伙,走了也还给他留这些大问题。

他真是觉得自己可能多虑了,但是又怕自己是冤枉了人。

一边是铁证如山,一边是疑点重重,他又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

他在天使组那里拿到了裴东海与天使组的联络记录,经过验证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各种典型事件也能够对得上这是铁证;可是另一重却是严明非的那句话——他说自己相信裴东海,让他先带着别人走,然后严明非自己过去了,没有让其他人也跟进去送死。

如果裴东海有问题,那么严明非何必说自己信他还心甘情愿地去死?

在系统里留下的那个文档里,他说让他“小心裴东海”,自己却牺牲掉。

裴东海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站在阳台上,冷风撩起他的衣角,顾之川觉得心情很糟糕。

一遍一遍看着远方的灯火,不觉之间原来已经是黎明了。

他浑身被吹得发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从外套里翻出手机来,手指僵硬地点在屏幕上,终于还是翻出了姚景生的电话。

他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五点整。

还是拨出了这个电话,他觉得自己等得太漫长,通话等待音延长了很久。

姚景生这个人,连电话都是这么无聊。

系统默认的声音。

没有人接。

再打一遍吧。

顾之川的手在抖。

他想起严明非说的,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他该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吗?

裴东海有没有出卖自己国家安全利益的理由?他到底像不像是一个会干这种事情的人?

顾之川不了解,所以没有发言权。

他想要知道姚景生那边是什么情况。

这一遍,终于有人接电话了。

“你好,请问——”

“我是顾之川。”

他打断他的客套话,直接点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这个电话号码是从傅临夏那里拿到的,而姚景生本人并不知道。

姚景生那边一下就沉默了,顾之川张嘴就想要问裴东海的事,只是一下又顿住——他以什么身份来询问裴东海的事?一问不就说明自己的身份有鬼吗?

他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转了小半圈,姚景生那边就说话了。

“顾之川,你来北京吧。”

这话说得很奇怪,顾之川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钻进了他心里。

他握着电话,手腕上隐隐有个点在发烫。

“我——”

“裴叔被拘禁了。”

太诡异的对话,顾之川已经有些晕头转向,可他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眼前就开始发花了。

“姚景生,你”

“来不来?”干净利落的一句——可是顾之川觉得自己能够听出他声音里的沙哑和那平静的语调之下藏着的惊涛骇浪。

沉默良久,他觉得自己是必须要去一趟的。

于是他说道:“我来。“

然后姚景生在那边无声地弯起嘴角,推开满桌的酒瓶,眼睛里却是清明的一片,他只是很想醉过去,“顾之川,我真喜欢你——”

“嘟嘟——”

挂断了。

顾之川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想象着那个人说完话是什么表情,却终究觉得迷离。

姚景生莫非是脑子发昏了?他竟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他想起自己跟他之间的事,重生回来那惊天动地的一啃,姚景生那天才般的技术,之后是北京电脑城的相遇,医院里陪着自己母亲的姚景生,在家里的姚景生还有他骗他的那一次。

这个男人,怎么就那么傻呢。

顾之川坐下来,把手机放在地上,幽暗的光照亮了一小块儿地板,在料峭的倒春寒里竟然也暖了一片。

他背贴着墙靠着,看着外面明明灭灭的灯火,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然后安静地闭上。

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他是有预感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就那样在国安骗了姚景生。

那个姚景生啊,明明自己不是个什么值得爱的家伙。

刚刚表白完就挂了他的电话,真是有够让人纠结的。

顾之川就那样一直坐到了天亮。

他该庆幸,姚景生没有问自己要一个答案,他给不起答案。

身体僵硬着,他手扶着玻璃窗站起来,拍了拍灰尘,浑身都冷透了,感冒似乎已经是必然的,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还是要去北京看看的。

去看看裴东海,看看姚景生,看看那些跟严明非曾经有过很密切的联系的人们。

对了,今晚还有无人机要黑,任务繁重呢。

他一路想着,连早饭也忘记了吃,终于在早上九点半到了国安门口。

他来过这里,上次是因为严明非,这次是因为裴东海。

他想自己应该不会第三次来这里了,除非下一个出事的是姚景生。

姚景生是在楼上的落地窗前看着顾之川走进来的,他浑身的酒气已经散尽了,只是双眼满布血丝。

亲手把自己除了父亲之外敬重的长辈送进国安那冰冷的铁门里,也许还算不上惨烈——惨烈之处在于,这个他曾经敬重的长辈可能是导致他父亲与严明非死去的凶手。

他还记得自己今天凌晨时说的那句话,可是却不准备在顾之川的面前再提起,他们应该是很默契的,他去觉得顾之川可能跟他是一样的想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谈情说爱?他们没资格。

只是几个小时过去,他却觉得距离自己接到顾之川的电话已经有一两年那么长了。

看到顾之川顶着黑眼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姚景生竟然还有心情笑笑。

“你来了。”

顾之川看着姚景生那笑就说不出话来了,“别笑了。”

姚景生平时是不笑的,就算笑起来也是带着清淡的味道,今天他的笑却带着惨烈,像是身体深处有一个地方被刀开了口子,一直往外汩汩地冒着血。

可是他依旧觉得姚景生像是一把刀,永远锋芒毕露地尖锐着。

姚景生果然不笑了,他看着顾之川,一脸的平静,“多亏了你的证据。”

顾之川那一个瞬间头皮都炸了起来,他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掌掐出血来才忍住了转身就逃的冲动。

他满脑子都只剩下一句——他知道!

迎着顾之川那震惊负责的眼神,姚景生似乎没有任何的感觉,“你是想见见裴叔吧?”

他不像是要说这件事的样子,顾之川稍稍安了心。

姚景生往外走,顾之川跟上。

他注意到一向很注意自己穿着的姚景生今天不管是领口还是衣角都皱皱的,这时候他才有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模样。

只是,看着这样的姚景生,顾之川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跟着他走。

姚景生走他就走,姚景生停他就停,姚景生转弯他就转弯

一间囚室?

似乎是这样,只是规格明显高了很多。

顾之川站在外面,看着姚景生打开了铁门。

难以想象在外面这么光鲜亮丽的国安里还有这么阴暗冰冷的地方,光也照不进去一般。就像是国安这个地方的人,谁又知道漂亮的躯壳之下藏着什么肮脏恶心的东西呢?

顾之川就站在原地,看到姚景生退回来了,他才慢慢走过去,手掌握住冰冷的门沿,他回头道:“我有些事情想要单独问问他。”

姚景生于是站住,只是目送着他走进去。

裴东海昨夜是被连夜提审的,他的保密等级很高,能够掌握到的国家机密也够多,如果不能及时审个清楚,恐怕上面心里也不踏实。

也似乎一夜没睡的裴东海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木板凳上,正沉稳地打量着顾之川。

“老严的弟子吧?许久不见,你已经长大了。“裴东海大约觉得很感慨。

顾之川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看到了一个接近四十的男人的辛酸苦痛,他不能自已地动摇了——“裴教官,我只问你一句,老严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裴东海愣了,良久才失笑,“说有也有,说无也无,老严都去了,我过不了多久也会去陪他,问这个问题还有价值吗?”

“不是你,对吧?”顾之川也不知道自己突然之间哪里来的理智,只觉得有些话憋了很久,不吐不快,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严明非。

严明非这人看上去不修边幅,但实际上是个很有条理原则的人,他如果已经确定裴东海是天使组在国安的暗钉,就绝对不会去破解那个事关所有队员生死的密码门。

只是严明非去了,也解开了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剑,自己却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

那栋大楼是在爆炸中倒塌的,那时候严明非他们已经撤了出去,严明非在里面独自面对天使组为周围来的窥探者留下的定时炸弹

严明非相信裴东海,或者说就算他之前不信裴东海,在那个瞬间,严明非却是信了的。

他相信严明非的理智在那个时候是正常的。

所以他才这样问裴东海。

裴东海抬起头,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少年一样,“四年之前,姚望归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严明非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见死不救。”

顾之川愣住,四年之前,姚景生的父亲姚望归死去,严明非被别人非议说他报复,之后严明非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国安——裴东海这时候说始作俑者是他?!

裴东海看着顾之川那表情,竟然还在笑,似乎还不知自己死期将至一样,“我们打个商量,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把我的秘密都说给你,但是你不要告诉景生,一个字也不要告诉好不好?”

顾之川后退了小半步,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门却是关着的,他看不到姚景生在哪里。

“这里没有任何监控设施,国安的保密条款严禁了。”裴东海依旧正襟危坐,从旁边拉可一条凳子放在自己左边,示意顾之川过来坐,但是顾之川只是站着。

“严明非估计是真的喜欢你这个弟子,连你这性子都跟他当年一模一样,看着温温和和,其实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认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非要撞得头破血流了才肯罢休。”

“你不知道吧?姚望归会出事,严明非的执着也占了一部分原因,他在我们当时执行任务的那栋大楼里看到了一台计算机,上面有个很奇怪的图案,我们背后的追兵差一会儿就要追上来,可是严明非疯了一样要过去,他叫我们先走,可是我跟姚望归又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他还只是新入国安的毛头小子呢”

顾之川咬着牙,看着裴东海那追忆的表情,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一直嘶吼——那就是严明非手里天使组“权杖”超级系统的来源!

“后来追兵果然到了,严明非还在电脑上忙,他还是让我们先走,可是姚望归说不行,我们就跟后面追来的鬼佬们打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着别人的枪口对准姚望归的时候一句话也不提醒,就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去。”

事实的真相被剥开的那一瞬间总是这样残忍。

严明非,他在那之后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

为什么他遇到他的时候他还可以满脸是笑活得没心没肺?

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可是顾之川对严明非讨厌不起来。

人都有两面,他只是不知道而已。

裴东海惊讶于他竟然还能如此镇定,“你倒是不简单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像是二十岁的大学生,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毒辣的。”

“你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他只反问了这一句。

“良心?”裴东海笑了一声,“年轻人,你很天真,可是你说得正准确,我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要死的时候格外安心。”

“裴教官”

“别叫我裴教官了,听着怪怪的。”裴东海打断了顾之川的话。

顾之川却执意要问个清楚:“老严走前那句话,他说他信你,而我信老严。你是不是无辜的?”

“我有罪的。”裴东海站起来,明明依旧是那种极其严肃稳重的站姿,顾之川却觉得他已经是垂暮的老人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能是天使组的暗钉?可我偏偏是的,只是最近我突然觉得没意思了。要不我都告诉你吧?但是你别告诉姚景生。”

“其实我原本不知道天使组,那个时候我也不负责这件事的调查,是因为她——也就是景生她母亲。我只是双面卧底而已,谈不上什么无辜,不管怎么说,按照国安的规定我已经触及了国家机密,逃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人可以走多远走多久,可是她走了,我就觉得一个人走不下去了。你们会铲除天使组的吧?少年人,总是带着我们没有活力跟热情。”

顾之川突然觉得好讽刺,他很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尽管裴东海的表达很混乱,可是他依旧听懂了——他只是双面卧底,一面为天使组递国安这边的消息,一面替国安调查天使组。而他之所以会接触这一切都是因为姚母——那个在顾之川印象里既温柔又冷酷的女人。

“你也别恨她,她原本是天使组在中国区的成员,后来跟天使组闹翻了,所以才会留下那样的残疾。”裴东海的眼里是一片沧桑,说出来的话都是一字一顿似的生硬。

“不对——你说谎。”

顾之川得眼神很犀利,像一根针,要扎进裴东海的心里,他觉得这年轻人就是敏锐,只是他已经不想多解释。

“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好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义务对你解释什么的。记住你答应我的,就算你猜出什么是真相也不要告诉景生,我告诉你只是觉得——我需要爱一个人知道我曾经做过的。”

“”

姚景生就站在外面,靠在门边,听得一清二楚,他拉开门,整个人像是嵌在门框里一样,只有那眼神,冰雪一样透人心肠,他站在那里,就不动了。

顾之川回头看姚景生,只看到他满眼的苦痛,只是没有一滴泪。

姚母残疾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算如裴东海所说,她跟天使组之间是成员与组织之间的关系,那他们闹翻肯定是在这之前的事情了,所以姚母那时候对天使组应该是恨之入骨的,那么裴东海在这中间扮演的角色就不应当是天使组放在国安的暗钉,他应该是姚母放进天使组的一根暗刺才对。

裴东海,他到底还是说了谎,只是抹黑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深夜开新文,微博上贴了新封面,文名——逆子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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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答案

“景生,你留下吧,裴叔有话跟你说。”

裴东海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看着姚景生,眼里泛上几丝苦意。他是已经忘记了,身处囹圄之中,担心的事情少了,竟然连最基本的警惕都忘记了。

只是他觉得以他们的聪明,应该已经窥知了事情的全貌,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

顾之川退出去,带上门,转头看的时候发现了拐角处站着那个精瘦的叫做于捷的男人,那似乎是裴东海的手下吧?

于捷看了他一眼,又转身离开了。

裴东海看着自己眼前的姚景生,忽然笑出了泪来,“景生,裴叔没办法——裴叔一个字也不想说的,只是裴叔不想没人记得,就这样死了”

姚景生全都懂了,他僵硬着一张脸,浑身的血液逆流一样叫嚣。

如果裴东海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受姚母影响去了天使组,那时的姚母对天使组应当是恨之入骨,他又怎么会为天使组卖命?

这是姚景生不能理解的地方,他只是看着裴东海。

裴东海苦笑着,“你这孩子,就是太犟,以后会在这上面吃亏的。”

“到底怎么回事?”姚景生眼帘一垂一抬,再看他时已经是平静似水。

“我说的都没有错,只是——我认识你母亲是在很久以前,我为天使组卖命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比你母亲接触天使组还要早一些。不过我是作为它得外部成员加入的,而你母亲是一名出色的技术人员。她当年看不惯天使组的作风,觉得这就是一群疯子,所以想要退出,于是拔除她的这个任务就外交到了我们的手上,我正是负责人,那个时候她隐藏得很好,除了知道她是中国人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无从查起,后来跟着天使组的扩张计划进了国安,我才开始怀疑她的。那个时候她已经跟你父亲结婚,并且你已经不小了,天使组那边一直问我进度,我也想着早些完成,所以在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刻意跟她分到了一组,就在那一次,她的腿和眼睛都被我毁了——”

姚景生很想狠狠一拳打过去,可是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哀伤的眼神,终于问出了自己那已经在心里转了许久的问题:“你喜欢她?”

这样的秘密被人戳穿,裴东海竟然也没有了紧张的感觉,以前他总是掩藏得很好,可是也怕得慌,生怕就被人知道了,尤其瞒着姚望归。

“是啊,我喜欢她,眼看着她就要掉下楼去了,我又把她拉了回来。”裴东海站起来,走了两步,站到那小小的窗口前,“后来我就帮着她逃脱了,并且在天使组一直为她遮掩,生怕就出事了。天使组的那些人太高傲,他们以为万事大吉,就放松了这件事的回查,所以你母亲才能够隐没这么多年。只是我鬼迷了心窍,还是害了你父亲。只是到死,你母亲看我的眼神都没有感情,我知道我是错了,可是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选择,我也许还会这样做。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犯罪有时候不需要理由,我就是那个不需要理由的犯人。可是你母亲她从没有怪过我,我告诉她我的身份的时候她也只说迷途知返就足够了可我终究还是被我心里面那个丑恶的裴东海打败了。我这些年在天使组也没做什么事,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父亲,我努力地工作,终于又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可是我从来不敢对别人说起任何当年的事。我怕,我怕自己会离开国安,离开你母亲,有时候世界上的事情总能够捉弄得你无所适从,我快要死了,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其实我也希望能够像你父亲一样,死也带着荣光,可是我不配,我这辈子也不可能盖着国旗被埋进土里了。”

“景生,听裴叔最后一句,别这么倔强,会伤人伤己的。严明非爱得太隐忍,到死了他才告诉我他又有了喜欢的人你跟你母亲真像,你母亲也总是这样的,没有想清楚之前总撞得一头是血,总是要把自己、把别人逼上绝路可是她独独放过了我。”

“景生,喜欢那个小子就告诉他,先把他抓在手里了,才说以后的事。裴叔不想看到你跟严明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