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小姐没想到英华一口认定她看见的就是潘晓霜,愣了好久,才想到问:“你见过她了?”

  “我在到金陵的路上遇到过她,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把她买下当礼物送人。”英华微微一笑,道:“我和潘晓霜近十年同窗的情份,不能看她落难不救她,所以我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那位远房亲戚了。”

  “你为什么要救她?”苗小姐恼的眉毛都竖起来了,“她那样坏,害的你我还不够惨吗?让她做一辈子□!”

  “我那位远房亲戚原是打算把她送到天长杜家去的,天长杜家和潘家关系不浅,她要真进了杜家的门,转天就能回京城了。如今那位亲戚打算娶她,过一二年有了儿女,正好避过风头回京城认亲。可惜如今全天下都晓得潘晓霜在金陵为娼。”英华冷笑着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一下比一下响,“潘家绝不会认回她的。她也绝无可能再顶着潘晓霜的名头欺负人了。”

  苗小姐呆坐半晌,才道:“做妾比为娼也好不了多少,你那位亲戚既然做得出来买人送礼的事,将来把她再送人也未尝可知。”

  英华把头点一点头,冷笑道:“我使人盯着他们的梢呢,我那个亲戚吓的都不敢回泉州老家,躲到杭州去了。”

  苗小姐心中略有所动,便问:“你亲戚贵姓?是哪里人?”

  “姓萧,名明,泉州人,字却不晓得。”英华看苗小姐若有所思的样子,怕她还想打潘晓霜主意,甚怕她又走错路,忙补了一句道:“这人志向不小,手段也有,潘晓霜在他手里讨不到好的,你尽可以放心。”

  苗小姐虽然行事天真任性,又不是真傻,潘晓霜在金陵为娼几个月,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认出潘晓霜了?这几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唯有王英华到了金陵之后,才闹的满城风雨,不是王英华下手还有哪个?她想了一会想通其中关节,对着英华行了一礼,道:“英华,多谢你替我出气。”

  苗小姐的脾气还是那么直接。英华苦笑着还礼,道:“她屡次害我,这等厚赐我必要还赠,并不是为你才如此。”

  苗小姐嘿嘿冷笑,道:“自上回见她,我日日夜夜都想亲手报仇,若不是怕连累母亲和哥嫂,我就使钱把她哄出来杀了她又如何?到底是你这个法子好,叫她有家不能回,日日夜夜受煎熬,更解气。”

  英华看她激动的满面通红,胸口起伏不定,替她又倒了一碗酸梅汤,劝道:“她已遭报应,让她一个人难过去吧,咱们过咱们的,忘了她吧。”

  苗小姐恨赵恒若有五分,恨潘晓霜便有十分,英华这般劝说她只当耳旁风,甚觉话不投机,坐了一会辞去。英华送她到门口,因她来时没带随从,喊了两个管家一个老妈子送她。

  苗小姐到家,却见一个穿紫背子的媒婆在厅里和她母亲说话。看到她回来,苗夫人忙道:“吴嫂子,我女儿来家了,你自家说把我女儿听罢。”

  苗小姐生的娇美,家境又是小康,在金陵上了一年学,颇有几家来提亲的。苗夫人惯女儿的紧,都是让她自家拿主意。这一个吴媒婆也不是头一回到她家来了,忙赔着笑对苗小姐说:“这一回托小妇人来说的,是在金陵书院读书的萧十六公子。他们萧家在泉州也是大姓,泉州城外的茶山,瓷窑多是姓萧。这位萧公子族中排行第十六,其实他家中只有一位兄长。他这个兄长极是有出息的,今年若是科考,必能中举。过一二年萧公子有亲哥哥提携,中举人中进士易如反掌。”

  苗小姐听得是姓萧的,又是泉州人氏,想到潘晓霜就是落到泉州萧公子手里,心中不由一动,便问:“这位公子既然是泉州人氏,想必父母尊长都在泉州,为何不回泉州娶妻?”

  “哎哎哎,小姐不知。萧公子的爹娘极是疼爱儿子,总要儿子娶一个他自家中意的才使得。萧公子自上回书院会考见过小姐一面,发誓非小姐不娶。特为写信回家请爹娘到金陵来替他做主。”吴媒婆笑嘻嘻凑到苗小姐身边,涎着脸道:“一等一的身家,一等的长相,又是对小姐情深意重。小姐,这是天赐的好姻缘呀。”

106有缘千里来相会(下)

  苗小姐冷哼两声,虽然她不乐意提赵恒,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世上似赵恒那样俊美温柔的男子能有几个?媒婆把这个萧十六公子吹上天,也不过是金陵书院的学生罢了,便是把十个萧十六捆起来,也比不上赵恒的一根头发丝。苗小姐这般想着,越看吴媒婆的丑脸越是可恶,她性子上来,掉头就走。

  吴媒婆上回来说媒,苗小姐板着一张玉面理都不理她,这一回算是给她好脸,冷哼几声掉头就走算什么。苗小姐不搭理她,她又凑到苗夫人跟前,道:“萧家在泉州是大族,光族田就有上百顷,都是十六公子的爹爹在管。啧啧,全族人都要看萧老爷脸色说话呢,他自家还有一个几百亩的大茶园。一年春秋两季收茶,纳完税…”

  “这么说,萧家都是白身?”苗夫人打断吴媒婆的话,追问:“萧氏一族如今有几个举人进士?”

  吴媒婆愣了一下笑道:“有的有的,只是老身不曾留心到上这头,所以不曾细问。萧家在泉州极是有势力,怎么会没有中举做官的呢?”

  苗夫人把桌子拍的乒乒响,说:“族田不算数。只说萧十六公子这一房,不过几百亩的一个茶园,居然还要交税,萧老爷和几个儿子是中过举呀,还是秀才?”

  吴媒婆哈哈笑了几声,道:“这都六七年没有开过科举了。谁家有那许多秀才?论学问,十六公子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开考,进学轻而易举!只要令爱嫁把十六公子,转眼就是进士夫人!”

  苗夫人一口浓痰啐到吴媒婆脸上,骂道:“这是暴发人家说话。读书进学岂是容易的事。我富春县乃是书香极盛的地方,家家户户但有口饭吃也要把子孙读书。这三十年出过几个举人,几个进士?便是秀才,也没得两百个。进学轻而易举的都是大才子,萧公子若是真有才的,怎么我在金陵住这样久都不曾听说萧公子才名?”

  吴媒婆只说苗夫人是乡下妇人,挑寻常妇人爱听的话多说几句,必定信她哄。万不曾想苗夫人把她掉出来的香饵驳的狗屎都不如。媒婆被啐了一脸痰,其实心里恼的很了,转过背到萧家,把苗夫人的话添油加醋说把萧老爷和萧夫人听,只说这门好亲必不让他们结成,才算出心中怨气。

  萧老爷虽是白身,管族里的田庄和自家的茶园,常和官老爷们打交道,颇有几分见识,把吴媒婆话里的水份挤一挤,不能不承认苗夫人说的有道理,打发走了媒婆和夫人商量:“苗夫人说话极有见识。其母如此,其女必不会差。十六郎读书虽还用功,性子却不够沉稳,若是娶得苗小姐,一则是他自家中意的,必定琴瑟和谐,二则苗小姐家教严谨,必能约束他静心读书,三则——苗家是富春人,九郎不是说了嘛,迁都清凉山之后必定会开恩科,到时富春录取名额肯定加倍,咱们家十六郎是富春女婿,钻个空子去考也容易。便是真考不上,离着京城那样近,买个功名也容易寻到门路。”

  夫人替儿子算一算,苗小姐她也曾远远见过一面,确是美人,又是在女学读书的,知书达礼娶回来不塌面子,最要紧先苗老爷做过县主簿,苗小姐只有一个兄长还是秀才。这样的人家配他们家足够了,是以夫人也点头赞同。

  萧老爷便弃了搬弄是非的媒人,带着夫人儿子亲至苗家,对苗夫人细细述说儿子对苗小姐的仰慕之意,又把自家家底交侍清楚,言辞极是诚恳。

  苗夫人为什么肯带着女儿到金陵来上学?原是女儿和赵恒相好的事传扬得曲池一府都晓得了,在富春寻合适的亲事不容易。她老人家思量在金陵找个女婿呢。将来女儿女婿便是偶尔回富春去,富春人提起来都是亲,谁会不长眼在外地女婿面前提旧事?

  这个萧家家族有势力,家里还有茶山,萧老爷说话甚有见地,为人又诚实,萧公子又是真心喜欢女儿,看着又是老实书生模样。最妙的是老家远在泉州,又是在金陵做亲,萧家在富春又无亲又无友,便是使人去富春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的。到哪找比他家更合适的人家做亲?苗夫人再看一眼萧十六公子,老老实实体体面面一个好学生,比赵恒那厮好不止一千一万倍,心中已是千肯万肯,送走萧老爷夫妇,掩了卧房的门,郑重问女儿可中意,只说女儿不肯她也要用力劝说的。岂料苗小姐问一问萧家兄弟几个还有名字排行,一丝也不做难,居然点头允许。

  苗夫人早就看黄九姑嫁女眼红,女儿既然点头,速速的和萧家通了气,赶着中秋佳节当天就下定过聘。

  英华陪侄女们过完中秋节,把玉珠和雪珠送到女学去,在玉珠和雪珠住的那屋里坐了一会,就有人过来寻玉珠到门外说悄悄话,问她可晓得她们富春那个苗淑兰和金陵书院的萧哲定亲一事。玉珠打发人走了回来问姑姑,英华摇头笑笑,道:“却是不知呢。苗小姐不曾来上学吗?若是好奇,她们为何不去问苗小姐本人?”

  “说她休学了。”玉珠有些闷闷不乐,贴紧姑姑身边坐下,道:“听讲怀翠姨姨成亲以后也不会来女学做事了,苗姐姐也不来,只有我和雪珠两个在女学,好孤单呢。”

  英华拍拍玉珠,又摸摸雪珠的小脸蛋,笑道:“不怕不怕,明年咱们富春来上学的就会多起来了。”

  黄九姑的女儿怀翠在金陵女学做事不过几个月就嫁出去了,苗小姐在富春要嫁也为难,在金陵就嫁的这样快,凡是挨着金陵女学的边,都跟渡了层金似的容易嫁,明年只怕富春姑娘要挤破金陵女学的大门呐。不过这个话不好和玉珠她们明说,英华想一想李知远那几个年小不曾许人的表妹们,想是都要来金陵女学上学,不禁闷笑。

  因苗小姐前几日才来过,晓得她订亲不能不表示,英华到家收拾了一对米珠攒寿字金簪,缠上洒金的梅红纸,叫小海棠送去与苗小姐添妆。小海棠去了半日,袖回来一个纸条儿把小姐,就道:“和苗家结亲的那个萧家,是泉州人氏。婢子听说之后着意打听,原来和萧明萧贤两位公子是一家呐。”

  英华惊奇的睁大眼睛。小海棠吞了口口水,道:“苗小姐嫁的人叫萧哲,族里排行十六,他老子就是萧明的亲叔叔,他和萧贤也是远房堂兄弟。”

  “萧家这个家教!”英华捂着脸朝后一仰,“苗夫人疼爱女儿也算是奋不顾身了,怎么就不打听下萧家底细,由着苗小姐胡来?”

  小海棠指了指小姐手指夹着的指条儿,笑道:“这是苗小姐背着人塞把婢子的,小姐看看?”

  苗小姐要嫁萧明堂弟的消息太惊人了,英华实是忘记人家还给她捎了个小纸条,忙把纸条拆开,却见纸条上写着明日午间聚贤楼二楼一聚。到了晚间,英华还在思量苗小姐嫁萧明堂弟的事,她想了许久,觉得是自己多嘴了,若是不提潘晓霜在萧明手里,只怕苗小姐不会想到嫁到萧家那种家庭去的,无论如何,明日一定要劝说苗小姐不要赌气嫁人。

  聚贤楼离着水西门不太远,是金陵出名的酒楼。楼前青松彩帛扎的彩楼还在,两边棚中站着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歌姬吆喝着卖酒,廊上挂着各色彩灯,青天白日就点着灯烛,极是富丽热闹。

  英华出门排场不小,前头有开道的家将,两边有护卫的使女,后面还有压阵的大管家,一群人七八个浩浩荡荡行至门口,早有苗小姐的一个使女接出来,问:“可是富春王翰林家二娘子?”

  小海棠认得那是苗小姐的亲近使女,就答应了一声。那个使女引着她们一行人上楼。这个酒楼陈设颇为有趣,大堂中间搭的是个小小戏台,所以楼上回廊极是宽阔,沿着回廊隔出来的阁儿都使的是竹帘,此时楼下戏台上正演傀儡戏呢,所以大多数阁儿的竹帘都是卷起的。看到英华一个小娘子带着从人从廊上走,阁里人多惊奇的瞧她几眼。经过一个坐满青年学生的阁儿,青年学生们突然轰笑起来,一个甚是俊俏的书生被他们推出来,涨红着脸对英华唱诺,吃家将伸用粗壮的臂膀一拨,他就撞回去了。英华目不斜视走过,那个书生呆呆的看着英华的背影,那阁儿里的笑声更响了。

  到了苗小姐坐处,不消英华吩咐,柳一丁就把卷着的竹帘放下了,又问守在一边的跑堂要了两根黑漆长板凳,横在帘外,家将们守住一边,管家们守住一另边,一群黑脸糙汉子霸气侧漏,对着方才那群学生虎视耽耽,生生把那阁儿里的笑声瞪没了。

  苗小姐记得初见英华时,她身边顶多也就跟两个使女,如今不过出趟门,居然跟着七八个随从,不禁多看帘外几眼。英华叹口气,苦笑道:“我现在是晓得怕了,当初出门若是多带几个从人,潘晓霜想害我也没那么容易。”

  一提潘晓霜,苗小姐就露出冷笑,一副“我等着看她什么下场”的模样。

  英华本是拿定主意要劝说苗小姐的,看她这样,倒不好马上开口劝说,曲曲折折说:“宗师巡至曲池的事情你可晓得了?”

  苗小姐把头点一点,道:“我哥哥嫂嫂本是要来金陵和我们一起过节的,因为要考才不来的。今日我娘已经去书店寻旧年考卷汇编,我还说要托你捎回去呢。”

  英华寻思她便是自家得便回富春,柳家商行金陵到曲池必有信使的,捎几本书甚是便宜,便点头答应,笑道:“我后日即回,打算一会去书店逛逛,给我大哥买几本墨义精选。若是我不得就回去,我也要使人送东西回去的。你这一二日买得了书使个小箱装好送到我那里去就是。”

  苗小姐又把头点一点,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英华等了又等,她只拿着汤瓶一滴一滴朝茶碗里倒水耍子,就是不开口。英华本来积了一肚子的话要劝她的,看她这样,并不似当初自己定亲时满是欢喜充满期待的模样,那肚子里的话就忍不住自己蹦出来了,劝说:“我有个姨娘就是嫁到泉州萧家的。姨丈死了之后,她在泉州存身不牢,带着儿女回沧州投奔娘家。想是她在萧家受了委曲,她提起萧家不是怒就是骂。”

  苗小姐抬头看看英华,眼睛微微眯起,并不言语,只冷冷一笑。

  英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道:“萧家表兄和表姐曾在杭州住过,我和他们实是相处不大好。远嫁萧家…怕你不容易呢。”

  “我不嫁,总是我娘的心病。”苗小姐把左手举到亮处,手指上两个戒指上的宝石陡然亮光一闪,“萧哲人又老实,又是正正经经三媒六聘娶我为妇,我为什么不嫁?”

  这话里的意思倒像不只是恨上了赵恒,连王家都怪上了。当时你肚里已有孩儿,娶你为妻办不到啊,赵恒纳你为妾王家也要担风险呢。英华再三叹气,苦笑道:“你晓得李家有臭虫之名吧,我很怕将来和他们打交道呢,你…你吃过这许多苦,我想你过的更舒服一点。”

  “再也没有比萧家更合适我的人家了,不是吗?”苗小姐露出得意的笑容,尖尖的指甲在桌上刻出两道划痕,“我会把萧哲哄的服服贴贴的,会让萧家全族都赞我,还会把潘晓霜要过来做萧哲的妾,日日夜夜踩着她,一直到死!我晓得你劝我是好意,可是你不是我,你不晓得我有多恨她。我的孩儿,是她害死的…呜呜。”苗小姐伏到桌上痛哭,好像被抢走幼崽的受伤母兽,凄厉的哭声带着无尽的仇恨直击人心。

  英华没有生养过,实是不能想像失去孩子的母亲有多伤心痛苦,可是她现在亲眼看到了失去孩子的母亲的伤心和痛苦。苗小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颤抖,每一声抽泣都像鞭子在抽打她的心。她还记得从前的苗小姐在她家里等赵恒回来,哭红的眼睛其实是晶晶亮的,有赌气,还有期待,那个时候的苗小姐,是活泼有生气的。她还想到那一回在县里苗小姐把玉给她时,腊黄的脸和风吹吹就倒的模样。前几日见她,她言笑如常,人却似枯木一般,眼中都是沉沉死气。若是她不曾遇见赵恒,她现在还是那个会和表哥赌气的骄纵少女吧。若是她似怀翠一般,便是爱慕赵恒尚存理智…英华在心里深深地替苗小姐难过和可惜。

  英华轻轻把手搭到苗小姐发抖的背上,替她顺气,又喊小海棠去讨瓶热汤来,倒了盏热水劝苗小姐吃。苗小姐慢慢把整盏热水咽下,小海棠早捧着洗脸水候在一边了,苗小姐擦过脸,把手巾甩回铜盆,换过一张笑脸,道:“方才失态,让英华小姐见笑。”

  这人一会风一会雨,这是拧劲又上来了?英华情知不能再劝,顺着她的口气道:“人总有难过的时候,父母尊长面前不能哭,不在朋友面前哭一哭,还能到哪里哭呢。”

  苗小姐微微点头,道:“我意已决,你不需再劝,其实今日约你来,是想问问你,你晓得泉州萧家多少?”

  “萧家在泉州的名声,和李家在富春的名声差不多吧。”英华觉得为了苗小姐那个失去的孩子,也要助她一臂之力,“具体如何我却不知,但是我舅舅家的商行在泉州有分店,我即日写信去叫人打听,想来打听三五日就够了,再加上来回顶多二十天就能有回信,只是那时我不在金陵,信如何寄把你?”

  “寄到你青衣巷家中,我自去取。”苗小姐挽袖子理镯子,居然笑起来:“信寄到了,叫你们管家到我家里送个信,就说玉珠替女学同窗捎信把我就是。”说着站起来对英华福了一福,“你是心地极好的人,我替没福的孩子谢谢你。”

  是苗小姐的孩子,也是赵恒的孩子呢。苗小姐都晓得为孩子报仇,赵恒他在做什么?英华并不晓得赵恒早有杀潘晓霜之心,只是因为怕连累她才多费手脚放潘晓霜一条生路的。她心里突然涌上对赵恒的失望。苗小姐不做他的妾,到底怀了他的孩子,出了事他不管不顾已算薄情,孩子总是他的骨血,被潘晓霜害没了,他怎么可以一点反应都没有?

  其实此时赵恒已经晓得潘晓霜在金陵为娼,也晓得英华用了法子让潘晓霜暂时不能露面。暂时他的对头是不能拿潘晓霜来为难他了。然出了名对他一往情深的潘晓霜仍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人家原是为了他才去的富春,沦落风尘那样惨,若是他不表达出适当的善意,与他名誉有损。可是他连纳潘晓霜为妾的想法都没有,再说潘太师虽然靠边站了,潘淑妃私底下和他哥哥又打的火热,有他哥哥出头,强把潘晓霜嫁他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赵恒思之再三,去拜访了他老子的左膀右臂,同是姓潘却不是潘太师一党的潘大将军长谈几个时辰,和潘将军同见他老子,跪求潘家幼女为妻。

  晋王做了官家,儿子的婚事虽然老太妃还说得上来话,到底已是亲爹做主。潘氏幼女虽是武将女儿,却温柔端庄,实是良配。官家把满朝文武的女儿们提出来摆一摆,确实没有比潘氏女更合适的了。更何况官家一共只有三个儿子,前不久才没了二儿子,大儿子又是要立为太子的,待这个不争不抢性子还有些懦弱的三儿子,官家心里就疼的狠了,儿子想娶亲,人家准岳父的也乐意,为什么不准,大笔一挥,封赵恒为楚王,潘氏女为楚王妃,还在后宫挑了几个美人给儿子做侧妃。

107萧贤的州试必需泡汤

  楚王娶妃的消息在京城一传开,京城几家女学愁云一片,从七岁到十七岁的女学生们,总有十之四五无心上课不想吃饭,还有好几位家世和潘将军相当的大臣之女哭哭闹闹要出家做女道士。消息传到杭州,便是高高兴兴备嫁的杜九娘,都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伤心了好一会。

  英华听小海棠禀报此事时,正在清槐居她自己的书房里看泉州送来的萧家资料,笑了一笑把记事簿合起,寻了个匣子装好封起,叫小海棠拿出去寻柳一丁,使人送到金陵青衣巷去。

  中饭时杨氏疼爱的看着英华,不停劝菜劝汤,捎带着也给清小姐夹了两次菜。清小姐不明所以,看杨氏今日格外温柔慈爱,她就瞅准杨氏再一次给她夹菜的时机说:“舅母,听讲曲池将开州试,给我哥哥报名了吗?”

  杨氏握筷的手稳稳的把那根菜儿夹到清儿的碗里,笑道:“贤儿也要考?贤儿不在泉州闭门读书备考,一会儿杭州,一会儿富春,还要去沧州,他也要考?”

  “怎么会不考?”清儿急的都站起来了,“我哥哥是要考状元的,怎么能不让他考!”

  英华被小小的呛了一下,萧贤的事她要避嫌,最好的相处之道就是装孩子气赌气不搭理人家,所以她只努力咽饭粒。

  树娘清了清嗓子,问:“清儿,今年州试行的是新规,你哥哥没法在曲池考,只能在原籍考,还要取三张甘结保状的,一张本族族长,一张本地士绅,还要有一张殷实商铺。便是想走偏门在曲池考,后两张保状好办,泉州萧家族长能给你写保状?”

  “我堂兄萧明也是要考的,他就是族长之子。要族长的保状极是容易。”清儿离席跪到杨氏脚边,抱着杨氏的小腿央求:“舅母,求求你,替我哥哥写那两张保状吧。”

  要族长士绅的保状是怕考生冒籍好吧,就是三保状齐全,萧明萧贤要考也要回泉州才能考好吗?杨氏笑眯眯看着清儿,亲切的说:“傻孩子,咱们出保状容易的很。你哭什么,快起来,先吃饭。”

  杨氏的使女一个叫笛子的过来,伸出一手轻轻夹住清儿的膀子,把她提起来扔到椅上,又一言不发退到杨氏椅后站桩。想是笛子下手略重了些,清儿揉着膀子,两个小眼圈儿红红的,眼泪就是不滴出来,她含泪抽泣的模样极是可怜。

  可惜这屋里三个坐着吃饭的,杨氏换了一双筷子,笑眯眯夹了一块鱼肚递到英华碗里,又夹了一块腮下肉到树娘碗里。英华低头吃饭吃的极香。树娘舀了一勺炒兔肉到碟子里,极是用心拿筷子夹着玩。这三个人各忙各的,就没有人有空瞅伤心的清儿半眼。吃完饭撤菜揩净桌子。树娘给英华使了个眼色,道:“我祖母给我寄了一套好茶具,今日风清日和,正宜烹茶,妹妹替姐姐鉴赏一二如何?”

  英华猜树娘是有心和舅母修好,忙应道:“舅母廊下绿影透帘,正宜烹茶,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又笑嘻嘻去摸杨氏大而圆的肚子,问:“舅母闷不闷?我们陪你耍一会可好?”

  本是树娘和杨氏赌气,杨氏虽是懒得再管她的婚事,到底自家亲戚,人家肯低头她自是顺势给台阶下,点头道:“好,咱们斗茶耍子。”说着就带着嘲笑的意思看着英华说:“你要不要先认输?”

  英华站起来冲着树娘先拱手,再冲着杨氏拱拱手,道:“此非吾能也,认输认输。”说完又朝清儿拱拱手,笑道:“清姐姐肯定也比妹子强,我一总认个输。”

  清儿被大家无视好久了,难得英华管她,她揩揩眼睛忙过来牵住英华的衣袖,道:“英华妹妹,从前都是姐姐不好,对不住你。州试是我哥哥一辈子的大事,你爹爹是翰林,一定能帮到我哥哥的,对不对?”

  英华愣了一下,抬眼正好看到杨氏乐不可支冲她偷偷挤眼。杨氏快要生产,年纪又有点大了,大家都有些怕她难产,郎中说要她保持心情愉快才使得,所以连树娘今日都放□段哄舅母开心。她要不管又怕清儿歪缠惹舅母生气。再说清儿这样不懂装懂的,说话办事格外可气,她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英华把清儿扶回椅上坐好,喊人去前头书房讨那几日的邸抄来。

  少时席五郎亲自把邸抄送来,照着平常送资料给小小姐的惯例,小小姐若是有什么不明白处随时要问他的,所以他也不走,两脚八字一摆,似根定海神针立在阶下就不动了。

  树娘吩咐使女摆茶具炉子,一转身看见一个青年在她身后不远处站桩,甚是不悦,皱着眉叫使女们把茶具炉子搬开。席五郎甚是知趣,默默移到另一侧。

  英华将几本邸抄都翻到科举那几页,让清儿自看。清儿看了半日,瞪大天真单纯的眼睛看着英华,疑惑的问:“这上头都说了些什么?”

  难道教清儿的先生是盲人客串的?明明规定一条一条写的清清楚楚,她怎么看不明白?

  英华在舅母慈祥的笑容中,一条一条读把清儿听,但有与往年不同的,还要解说一番。阶下树娘汤瓶里的水都倒掉有四五次了,清儿才算听明白,今年科举循的是前朝旧例,州试省试殿试之外,还加了一个县试。这个县试呢,从今年起,定例每年十月考一回,县试依照人口比例录取四十到两百名不等,这些人必需每年参加县学的四季考试都在前三等,才有资格参加三年一次的州试省试殿试,若是接连四次都考不到前三等,就连县学的考试都不必考了,回去再读三年书重考县试吧。

  今年江南六省的州试时间统一定在腊月初一,县学的考试就算是省掉了。省试是明年三月,殿试是四月。换句话说呢,萧贤只能回泉州先考县试。并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直接随便在哪个州县报名考州试。今年报名非要三保俱全,也就是防止考生们打时间差,在曲池考完了又跑杭州来考。所以今年科举考试一开的消息传开,大家都飞奔回老家,谁也不肯朝外跑。

  萧清听毕愣了半日,泣道:“现在喊我哥哥回泉州怕是来不及了,怎么办?”

  英华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她好心寻块手帕给萧清擦泪,都能让萧贤说是她赠的表记,吃过一回亏就当牢记教训,再吃亏纯是自找,所以只要萧清提萧贤,她就闭嘴。

  萧清看英华像是要撒手不管的样子,扯着英华的手不肯放,只说:“助我哥哥,助我哥哥。你爹爹是翰林,一定有法子的。”

  她家翰林老子有儿子有学生有侄子要考的,正是要老老实实避嫌的时候,便是有法子使也不会使在这个曾想坏他女儿名声的外路亲戚身上好吧。更何况今年为何要施行新花样?就是不许冒籍州试。新帝头一回科举正是要严办的时候,谁会傻的自寻死路?英华觉得根本没办法和清儿讲道理,笑脸都僵掉了。

  杨氏看不上清儿这个胡搅蛮缠的模样,喝道:“够了。你们五姨送你们兄妹回泉州,不是捎信把萧家了么,千叮呤万嘱咐叫管束贤儿在家读书。这话说的还不明白?你们在泉州呆不住怪谁?到了杭州之后,贤儿又说要去沧州探母,又说要给舅舅助忙,哪一个字提及他想科举了?他自家不提,咱们哪晓得他想科举,又怎么替他提前谋划?事到临头你在这里吵闹和英华又有何用?”

  萧清一看舅母把那副和颜悦色的好脸收回去了,吓的立刻就把手缩回去,别别扭扭走开两步又不舍,又回来紧紧捏住英华的手腕,用无限期盼的目光看着英华。

  英华笑道:“看着我也没有用啊,表姐,我比姐姐你还小一岁呢,你没得法子,难道妹子就能有法子?”说着甩开萧清的手,速速的避到舅母身后替舅母捏肩。

  萧儿愣了一下,提起裙儿直奔阶下,又去央求树娘。树娘不似英华吃过他们兄妹大亏,她又是一心要嫁读书种子的人,对醉心功名的人都有好感。萧清为了哥哥科举这般求人,倒是合了她的意,所以她就把平常对萧清的看不上都放下了,轻言细语劝萧清莫要着急,又问她萧家在杭州可有人。

  萧清便道:“我堂兄萧明就在杭州住着,他也是才晓得州试的事情,捎信把我,叫我和哥哥通气呢。可是我写信托月琴帮我寄到富春去,五六日都没有回信来。”

  树娘啐她道:“你自家没有仆役?你也晓得州试是你哥哥一辈子大事,使个管家送封信去富春何难?”

  萧清语塞低头,过了一会又扯着树娘的衣袖软语央求,两个人头凑着头嘀嘀啾啾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居然手拉手进厅里和杨氏说要出门逛街。树娘自家有车有船有从人,要出门极是便宜,平常出门也不和杨氏说的,要走就走。今日要带清儿一起,来和杨氏说一声也是修好的意思。杨氏自是不会拦,候她两个去了,才和英华讲:“你不怎么搭理清儿,她缠你都极是烦人,明儿树娘还不晓得要烦成什么样呢。”

  英华笑道:“姐姐妹妹们天天在一处玩耍,都是好一会歹一会。倒是萧家表兄州试这个事情,舅舅有没有拿主意?”因杨氏看着她,她就把萧贤吃醉了闹着要读书一事说把杨氏听,又道:“萧家表兄是立志考取功名的…为着读书跟五姨闹过不只一回了。”

  “我把他弄清凉山搬砖去了。磨他几个月叫他学会老实做人,与他有益。”杨氏笑道:“其实今年州试考不上也不要紧,明年还要开恩科的,到时候你舅舅打个招呼必过。且让他再吃两个月苦头罢。倒是你,你家里的哥哥们和你的小女婿都要考试,你可放心?不然你回家去住到州试完了再来?”

  “家里有爹娘做主,不须我掂记。我就在杭州陪舅母和五姨。”英华坚定的摇头。虽说杨氏到杭州之后再不用她管家务琐事。但舅舅到清凉山以后,五姨那里的文书来往多了十倍也不止,她分担处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前一向她去金陵十来日,五姨就累的很了,所以她虽然心中极是牵挂富春,也不肯回去。再说杨氏就要生了。住在柳家大宅的,树娘是不管庶务,萧清是管不了庶务,柳五娘又病歪歪的,总要有个人盯着全家,英华此时也确实走不掉。

  提到柳五姨,杨氏就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得空劝你五姨多歇歇。你办事去罢。我这里发动还有时日呢,又不是头一回生,不需守着我。”

  英华把桌上摊着的邸抄收一收,叠成一叠交把小海棠抱着,出来就看到席五郎还老老实实在院门边站桩呢,英华甚感过意不去,走过去和人家说:“今日问你讨你邸抄实是私事,劳你久候了。”

  席五郎笑道:“在书房坐久了,在外头站一站甚好。”抢在英华前头走了几步,又回身站住,道:“八娘今日在家包羊肉韭菜馅的小包子,说要包一笼把你,怕你不吃韭菜,让我问你一声儿。”

  “我吃韭菜的。”英华高高兴兴答应着福了一福,道:“八娘有好吃的总不忘有我的份儿,多谢席五哥转告。”

  英华的笑容很真诚,席五郎也笑着回了一礼,道:“多礼多礼。那回头晚饭时让她送到清槐居去。对了,方才我无意中听见萧清小姐说要带树娘小姐去什么栖霞观,那是道观罢,我多心问一句,可是树娘小姐要做道场?”

  席五郎这话看表面上的意思是问要不要随礼,其实是曲折提醒树娘和萧清去栖霞观不大合适。

  英华想了一想,有席五郎这个人对柳家很忠心,又极聪明,人心地也还好,有些话可以对他说得,因道:“送清姐姐到杭州来的萧明公子寓处就在栖霞观。想是树娘姐姐陪她探望表兄去了吧。”

  席五郎眉头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到底开口说:“听朋友说,杭州城里的几个公子哥儿们在栖霞观赌钱耍子,女孩儿们去那里…还是多几个从人陪同好些。”

  “清儿姐姐想来也不晓得这些事,然她探望族兄也不好拦她。”英华沉吟了一会,道:“她们想来没走多远,我和舅母说知,喊些家将追去陪着。”说完郑重又对席五郎行了一礼,忙忙的掉头回杨氏的住处,把席五郎说的话才杨氏说了。杨氏就叫笛子点十来个人去追。

  然到底晚了一步,笛子带着人追到栖霞观门口都不曾追到人,只得一边使人守住栖霞观的前后门,一边使人回来禀报。

  难道是萧明勾结萧清把树娘拐走了?

108姻缘总是天注定(上)

  笛子使人进观查看,观内一间偏院里挤着总有百十人在赌,前观后院并无萧清和树娘二人踪迹,萧明租住的院落空无一人,此事甚是蹊跷。萧清和树娘都是柳家正经亲戚,若是被人拐走如何是好?笛子唬的要死,飞奔回家禀报。

  杨氏觉得萧明才被她收拾过,不见得有那个胆子拐人,然树娘出门只带了一个车夫两个侍婢,一出门就不见踪影,实是不能让人放心。杨氏忙忙的点家将分散进城悄悄寻找。

  英华记得原是使了人盯萧明的,忙喊柳一丁来问那人哪里去了。柳一丁道:“盯梢的是路四,他说有事就来报,想是无事,所以不曾来。”

  英华道:“萧明如今不在栖霞观住,这样大事他都不来报?去查他。”

  柳一丁忙忙的使了两路人马,一路去喊盯梢的路四回来,一路就去查路四的底。路四还不曾回来,查的他先来回说:“路四这一向每次回家都有财帛把他浑家收藏。他浑家连他兄弟都已喊回家。”

  柳一丁亲自去问,路四的兄弟一口咬定不晓得,他浑家却道:“大管家你使他去打探消息,他日日在那里混着,原是人家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的,不赌能怎么办?这些又不是白收人家的,都是和人家玩两把,手气好赢来的。”

  柳一丁听得这样说,便晓得坏事了,先把路四的浑家押到隔壁扣起。少时路四回来,看到他屋子里翻出来的那堆财帛,不敢撒谎,老实说:“管事使小人去栖霞观盯梢,小人装做闲汉在那一带厮混,和观里道人混熟了,他们看小人手里有几个闲钱,再三喊小人耍钱小人才去的。小人第二回去赌就撞见萧公子,萧公子认出小人是柳家的家人。小人只说好赌被柳家赶出来了,也不曾说别的。萧公子也不曾问别的。小人想栖霞观开赌又不是萧公子开的,他就租的栖霞观的一个院子做下处,不过每日下场赌两把,等闲不出门,所以小人觉得不需回来禀报…”

  柳一丁再问萧明的动静,路四嗯呀啊呀半日,吃了打才说实话,原来他赌性极大,镇日窝在赌场,吃饭睡觉都不舍离开,每日见萧明来赌钱,只说萧明还在栖霞观住,并不晓得萧明何时搬走。倒是昨日萧明托他寄了一封信把萧清,他因萧明每次赢钱都把他吃红,所以悄悄把信送进内宅,也不曾禀报。

  这个盯梢的显然是盯梢不成反被收买,柳一丁恼的要死,忙忙的禀报英华和柳五姨知道。柳五姨一听大怒,道:“把路四两口子送去马场养马,他的兄弟伴着他居住,居然不知情,罚薪三个月。”发落完了管家,才问英华:“为何使人盯萧明的梢?”

  英华便把潘晓霜一事说与柳五姨听,说:“我想这也不算大事,使个人盯着,也是以防万一的意思,没想到居然让萧明认破了。”

  “下回要盯谁的梢问福寿要人罢。”柳五姨道:“原来是你断了潘家后路,难怪难怪。潘家在京城放消息说潘晓霜并没走失,一直在老家陪伴祖母,才染时疫病死。潘晓冰那个剑人还在老太妃面前哭了半日,请旨出宫替她妹子办后事呢。”

  这个潘妃不是一向最是偏爱潘晓霜的么?明明妹子沦落风尘受苦,她不赶紧寻找,居然演戏说妹子死了,这是存心不要认潘晓霜了啊。想到潘晓霜这个麻烦精以后再不会祸害人了,英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忍不住拍拍胸口吐一口气。

  柳五姨伸出涂着朱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在英华额头上弹了一下,啐道:“潘家投靠了恒儿的哥哥,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将来潘家若是和潘晓霜接上线,晓得潘晓霜为娼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总要还席的。”

  英华笑嘻嘻道:“没有真凭实据怕什么?潘晓霜和我从小掐到大,潘妃哪一回见我都没好脸,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潘家投靠赵恒的哥哥又怎样?官家今年才四十来岁,极少还能做二十年皇帝。这二十年潘家必不能翻身,再过二十年,谁还能记得潘晓霜和王英华的小恩怨?”

  柳五姨抚掌大笑,道:“在大人看来,你和潘晓霜之间确是小恩怨。还是我家小英华看得开。潘晓霜翻不起大风浪,无需再理会她。”笑了半日才想起来,又问:“清儿和树娘到栖霞观去,如今人都不见了?”

  英华苦笑着点头,道:“舅母已是点了几十家将悄悄出去寻找了。”

  柳五姨想了一会,道:“那个萧明有心巴结我们家,没那么大胆子敢拐人。八成是把清儿约到城外哪里见面去了。叫你舅母把人撤回来罢。”

  清儿带着树娘确实没到栖霞观去。萧明将着潘晓霜到栖霞观住了一日。观中开赌,观主岂会放过萧明这个财主,萧明在赌场看到柳家管家,晓得柳家在他身边放了盯梢,他就存了小心,悄悄在城外梅陇一个山庄租了一个小宅,把潘晓霜安置在那里。他每日到赌场晃一回,其实出了赌场就到庄上小庄窝伴潘晓霜居住。如此萧明还不能放心,有心约王家二娘子面谈,费心收买路四,托他捎信把清儿,要清儿把王家二娘子约到城外香雪海望梅亭一见。

  所以清儿和树娘出门,朝西拐了个弯就朝香雪海去了,跟她们前后脚的笛子一众人等出门直奔东边大道朝栖霞观去,哪里追得上她们。

  那个望梅亭建在山坡上,不远处有个大荷塘,塘边柳树成林。萧明戴着便帽,穿着白衫,坐在塘边柳枝底下垂钓耍子。他本来生的就好,这么一副名士的款儿摆出来,坐在车上路过荷塘的树娘瞧见,心里就喝了一声彩,暗赞:“好俊俏的学生,好风流的气度。”

  望梅亭里只有两个小僮,一个蹲在亭外石阶边拿个小扇扇炉煮汤,一个拿着本《尚书》盖着脸在长板上发困。看到清儿来了,煮汤的那个小僮喊睡着的那个去喊公子。树娘顺手就把《尚书》拾起来翻看,就便倚着美人靠。

  树娘气质风度都是极出挑的,长的虽然不如萧清娇美,长眉细眼另有一种雅致高贵。清冷美人亭中翻书,人美,意境更美。仿佛连轻轻吹过的风都变得风雅起来了。

  萧明缓缓从山坡底下走上来,对冷美人一见钟情,目不转睛的看着树娘,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树娘偶一抬头,看到她方才点过赞的书生痴痴的看着她,不觉芳心大跳。

  树娘家也是商人出身,本朝重商,读书不成做商人的不少,但经商致富想借读书改换门庭的更多,树娘家就是一例。可惜她家这几十年把家中男丁都当成读书的种子撒到地里,一个发芽的也没有,烂掉了倒有一多半。树娘的父亲和叔伯都是花钱买的闲散官职,不过图个免税好看罢了,一来不能任实职,二来真正科举出身的人家还瞧不上他们家。所以树娘祖母把满腔怨念都寄托在了树娘身上,发狠教养出一个通晓琴书画,能写诗会做文章的才女孙女。

  树娘自家是才女,满心都想要个才子配她,几经挫折觉得考得起的才子太难得,退而求其次要个能读书考个功名的也罢了。但她心里还是想求才子为配的。

  萧明笑容温润如玉,身姿挺拨,风度潇洒不必说,一举一动既透着小意温柔,又显得极有男子气慨。况且他身上衣饰俱都清雅精致,袍带上的莲花绣纹是拿银色丝线绞着藕合色的丝线绣的,一举手一投足,暗纹微烁,朴实之中暗藏奢华。压衣角的是枚澄净纯粹的碧玉环佩,价值不菲。总而言之,这个萧明人生的好,风度也好,又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还有才子范儿,若还是个读书种子,就是树娘的完美丈夫有没有!

  树娘有心,萧明有意,二人见过礼闲话,谈诗谈词谈文章,越说越投机。说得兴起,萧明叫小僮铺纸研墨,就从桌下取了一本书把小僮,让小僮随翻随指一条,他和树娘写墨义耍子。

  前有荷塘莲叶田田,后有万顷梅林,亭中茶具精致,才子佳人本该谈谈风花雪月才应景,偏这两个人埋头写墨义策问浑身是劲儿,闷的清儿呵欠一个接着一个。

  树娘端坐案边悬腕写策问,偶尔抬眼看萧明下笔如走龙蛇,她的眼睛越写越亮。萧明时时抬头,看向树娘的目光也是越来越满意。他的家教其实和树娘差不多,萧家这么些年烂掉的读书种子比起树娘家来只多不少,萧明的老子想儿子想考取功名的心更甚。他老人家为人机变灵巧,总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所以每年都花不少银子请真名士真才子写墨义写策问,再挑好的让儿子背熟背透化为己用。萧明自家心里有数,别看他写在纸上的句句精华,全是别人的。若他自家写的那些,怕是还不如眼前这位真才女美树娘。

  若是娶了树娘…不只成了柳家的正经亲戚有靠山,而且他对树娘实是一见钟情,样样中意。树娘言辞爽利,说起科举来头头是道,娶来家不只可以红袖添香,还能陪他读书,绝对是贤内助啊。是以萧明手里写墨义策问,心里已是摆开十二架算盘在那里噼里啪啦算得失,谋进退,发狠一定要把树娘体体面面娶回家做正头娘子——至于另一条捷径潘晓霜,萧明从看到树娘第一眼之后,是真忘记了。

  清儿坐在亭外托腮望风景,心里实是乱糟糟的。萧明待她虽然亲热,但是这位堂兄在族中一向以严厉有手段出名,其实她是有些怕这个堂兄的。堂兄写信来,叫她今日务必把王家二娘子带出来一会。王英华不理她,她没得法子把树娘拖来顶数,心中甚怕堂兄恼她。若是堂兄也恼了不理她,还有谁能助她离开这个表面待她亲热,其实冰冷的柳家,助她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清儿一次又一次偷看萧明,萧明有所察觉,对这个族妹回报了一个很满意的眼神。清儿心中稍定。少时树娘要去洗手,喊清儿同去,清儿便说不想动。树娘此时怎么看萧明怎么满意,情知清儿见族兄必是有话要说的,她怎么能不知情知趣呢,便独自带使女去荷塘边洗手去了。

  边上没得外人,萧明便问萧贤近况,听说柳家并没有给萧贤在富春报考州试的意思,皱眉想了一会,道:“此时回泉州怕是来不及了,便是赶得上报名,时间都花在赶路上,准备不好考不到好名次反是丢脸。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新皇帝才登位头一次科举一定极严,想来柳家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让贤弟去考的。你莫担心,贤弟若是急了,你就把我这个话写信去劝他一劝。我听讲杭州首富沈家请柳家女眷去赴相亲宴,你和树娘都去了?”

  一提沈家,清儿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泣道:“哥哥,沈家大郎明明心悦我,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五姨不喜欢我,偏说那是沈二郎…”

  萧明听得前半句,再把这个妹子细瞅一瞅,萧清在萧家女孩儿里生的本是最出挑的一个,想来沈家大郎是看中这个妹子的皮相了。萧明甚是满意清儿把树娘引来,要娶树娘也还有用清儿处,再说沈家是杭州大族,清儿嫁到沈家也是笔划算的买卖,就道:“你莫哭。沈家大郎我也曾和他见过一面,说得上来话的。哥哥替你设法就是。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必叫你们成为佳偶。”

  傍晚树娘和清儿回到家,两个满面春风手拉着手儿进树娘住的那院去了。杨氏和柳五姨也没声张,悄悄把散到城里寻找她们的人手撤了回来,又把树娘的车夫提来问话,才知树娘和清儿去香雪海见萧明,树娘和萧明相谈甚欢,临别还约明日再会。

  姑嫂两个相对苦笑。柳五姨咳了数声,叹息道:“树娘轻易不搭理人的,她和萧家那坏小子既然说得来,咱们拦着只怕更坏事。”

  杨氏冷笑着扳指头数:“萧家是泉州数一数二的大户,有钱这条算是够上了,那个萧明长的也不错,谈吐也上得了台面,说他是个才子只怕女孩儿们也相信。他还没有结亲吧?”

  柳五姨点点头,道:“他是族长之子,尚未定亲,不过他新置了一房姬妾,模样绝似潘晓冰的妹子。”

  杨氏愣了一下反倒笑了,问:“真的?”

  “英华在去金陵的路上撞见的,事关重大,我叫她不要讲。若不是出了这个事,本想连你瞒住的。”柳五姨也笑了,“这个萧明胆子还真大,可惜没摸到大路上。”

  “也还聪明,肯低头伏小能忍。敢把潘家女儿扣在手里,想来也有胆识也有手段。这样的人不能把他推到对头那边去。”杨氏琢磨了一会,道:“我使人去泉州打听他的底细,若是过得去,树娘看得上他肯嫁他,咱们何必做棒打鸳鸯的坏人?”

  柳五姨还有些犹豫,杨氏劝她:“树娘这六七年相看的人家总也有四五十家了,还是头回听说她和谁相谈甚欢。再者说,萧明这小子又是一心一意想抱柳家这棵大树的,只要柳家不倒,他必待树娘好。便是树娘看不上他,他现在也不敢对树娘使坏,咱们只顺树娘心意罢。”

  柳五姨思之再三,再回想从前她的情事,确是杨氏说的有道理,便依了杨氏。晚间英华过来伺奉她吃药,她就把使女们支开,把杨氏的意思透露给英华,再三的吩咐她莫要管树娘的事。

  英华甚是不解,说:“萧明不是良配啊,咱们好好劝说,树娘姐姐一定会听的。”

  “树娘性子和你不同,不听人劝的。”柳五姨怜爱的抚摸英华披在肩上的黑发,“萧明这人呢,在你看来确实不是良配,在五姨看来,他也不是你这样女孩儿的良配。但是配树娘还真不错。树娘太过清高不理庶务,若是配个敦厚老实的丈夫,只怕成亲几年就穷了。萧明呢,精明厉害,又知进退,正好补树娘之不足。”

  “可是这人…他走到哪里,都喜欢喊几个娼伎陪着。”英华还是不能赞同,看柳五姨也微微皱眉,忙道:“树娘姐姐肯定不能忍受这些的。”

  “没几个坠落红尘的仙子做红颜知己,又岂能称才子。”柳五姨面上突现冷笑,“一心一意要嫁才子的女子,都认定自己是才子唯一的真爱,岂会计较这些小节。好了,五姨累了,要睡了。”柳五姨转身倒进床上,回手就把床帐扯下。

  五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英华愣了一下,替五姨把床帐理好,退到门口时,仿佛听见帐中有泣声,她朝守在门边的双福摆摆手,轻轻把卧房的门掩上,拉着双福在庭中阶下坐了一会,估量五姨睡着了才走。

  自第二日起,树娘和清儿每日不是湖上泛舟就是去街市闲逛,再不然就去寺庙烧香,自然日日都能偶遇萧明。

  柳五姨装做不知,杨氏也不过问,只是加派了四个家将守护。英华因为那晚五姨发脾气说的那些话还哭了,也不敢再提树娘的事,只说但有机会单独和树娘说说话,然树娘日日都在外头逛,中饭极少回家吃,总是碰不上见。英华这边有看不完的文书,记不完的卷宗,一转眼秋风起,五姨的咳嗽加重,杨氏临近生产,英华便似蜡烛两头烧,更加顾不上树娘和清儿了。

  这一日上午杨氏发动了,进了产房一个多时辰产下一子。柳五姨本就身上不大好,和英华在产房外守了许久,听禀母子平家,也就坐了小轿回房补眠。英华请奶娘把小表弟抱出来看过,正在杨氏的小书房给舅舅写报喜的信呢,小海棠提着裙子跑进来,喘着气说:“二门上说,沈夫人替沈大郎来提亲来了。”

109姻缘总是天注定(下)

  沈夫人上回来柳家大宅,明明舅母侧面和她老人家说过王家二娘子定过亲了呀。沈夫人得多糊涂才会听不明白?英华再看小海棠,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坏笑么,忍不住啐了她一口,笑骂:“看你那得意模样!”

  小海棠缩着头蹦到一边,道:“咱们要回避吧,是不是把沈夫人晾一会。等五姨睡起来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