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儿子快步走了出去,才走到院子里,就远远的看见一名高瘦的少年缓步过来,他的身后还跟了个黑黑的丫头,东瞧西望的,甭没规矩了些。

江德昭眼中只有两年未见的弟弟,把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仔细看了遍,鼻尖酸涩道:“瘦了,也高了,越发有官绅气度了。”

江德弘深深的行了大礼,那身后的丫鬟也弯腰作揖。

德弘接过江德昭手中的孩子:“这是我的小外甥远峰吧,真重啊!”

江德昭笑道:“他只好吃,不长灵智,到现在话还不大会说。”

江德弘道:“才一岁,开慧太早不见得人就聪明,这样蛮好。”只一句话,江德昭就知道弟弟在外吃了不少苦,比以前更为独立,也更为圆滑了些。

穆远峰从小见得亲戚就不少,这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小舅舅。两人眼睛对眼睛,菱角嘴微微撅起,肉肉的脸颊贴在江德弘冰冷的肌肤上,让小孩儿觉得很是凉爽舒服,肥肥的双手巴住江德弘的脑袋,吧唧一声,涂了他舅舅一脸的口水。

江德弘哈哈大笑,江德昭也高兴,终于急得请人进屋去。

两人坐定,江德昭这才打量起江德弘身后的丫鬟。不仔细看还不知晓,越看她就越是胆颤,不由得问:“这位是……”

那丫鬟笑嘻嘻的道:“姐姐你也唤我瑞芷好了。”

江德昭差点惊得站起来,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转向德弘问:“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一年多以前,段瑞芷公主私逃找上了江德弘。那时候江德弘与任地上富绅们的矛盾几乎一触即发,又是洪灾的关键时刻,实在是不敢招惹这位公主。可人来了,还赖着不走了,江德弘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坏了自己的大事。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夜,偷偷给段瑞芷喝了掺了迷药的茶水,让周太尉送给他的贴身侍卫,把人送得远远的。

稀奇的是,不管送多远,没多久段瑞芷就总是会再一次的寻过来,虽然磕磕碰碰得身上没几块好的肌肤,也饿得面黄肌瘦,精神也恍恍惚惚,可人总是可以安全到他家,到他面前。这事如此蹊跷,江德弘不得不多想。知道送出去再多次也是枉然,不如就直接混淆所有人的视听,让侍卫找了一名妇人,扮作公主的模样去周边各县城晃荡,见到县令就说自己是瑞芷公主,要县令伺候她好吃好喝好睡,一个违抗就说会回报皇帝诛对方九族。

等到当地富绅们发现公主身份,准备拿她做文章时,周边县城已经不止五六个地方都出现了瑞芷公主的行迹。

段瑞芷养好了病,人吃饱喝足后就开始霸着江德弘,要他每日里陪她谈?情?说?爱,江德弘哪里是重儿女私情的人,直接就把她丢去了灾情的后方,逼得她与那些灾民妇人一起给人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偶尔还得去下地种菜。段瑞芷不依,那就没饭吃,没地方睡。连江德弘自家都让给了病情严重的老人家养病,哪里又她可以落脚的地方。

段瑞芷大吵大闹,最后连江德弘人都见不到。如今她就算在大街上说自己是公主,只会惹人笑话。因为灾民流窜,别的县城来的灾民们都忍不住打趣着说:“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连公主都生了几箩筐,个个都耀武扬威。瞧瞧,这里又一位‘公主’,连‘公主’都来灾区了,皇上是不是也要来了?”气得段瑞芷跺脚。

可不巧的是,平头百姓不相信她是公主,有些个富绅却硬是想要张冠李戴拿她做文章,把她请回去好吃好喝的软禁了起来,要求江德弘重新划分县城周围新挖出来的土地商铺。江德弘是个冷情的,当着段瑞芷和众多富绅的面,说公主是假的,富绅们要将她杀或者剐都随便。

有富绅见过段瑞芷的宫廷玉牌,认定了她是真公主,江德弘不承认。有人狠心,当场就要砍了段瑞芷的手,吓得段瑞芷大哭不止,求江德弘救她。江德弘视若不见,最后还是段瑞芷自己发狠,说一旦有人动了她,明日里就让对方全家死无葬身之地。这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誓,就算是胆大包天的富绅们也要掂量一下。大部分人都知晓段瑞芷是真公主,如果真的动了她,皇帝要罪责下来,真正会诛人九族。可放着这一块大鱼不用,他们又不甘心。

还是有人觉得公主这个身份好,设计着公主与自家的儿子成亲,让自家也尝一尝皇亲国戚的滋味。到那时候,再慢慢整治江德弘也不迟。

哪里知道,洞房花烛夜的当夜,段瑞芷又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再一次站在江德弘面前,段瑞芷想要杀了他的心都有。可江德弘对段瑞芷的九条猫命已经习以为常,照样把她送去了灾区后方照顾伤患,给灾区前线的劳工们做饭。在那里,不劳动就没有饭吃,到处都是饿殍,瘟疫像悬在人头顶的一把钢刀,随时随地都会落在他们的脑袋上。

偏生,就是段瑞芷照顾的病患那个城区有人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士兵们把半个城区的人都围到了城外,不准进出,所有的食物都是按量供给,每天都有人死去。灾情刚刚过去,瘟疫瞬间就夺取了更多人的性命。段瑞芷的身边每天有人死去,每天又有新的人被传染,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父皇母后的身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庆幸逃脱了和亲的命运,她隐约中更是后悔追逐江德弘的脚步,导致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她不知道在梦里哭醒了多少回,最终在一个黎明看到江德弘站在她的面前道歉。

江德弘带着新来的大夫和诸多药草深入了瘟疫区,亲自给病患换药擦身,亲自去焚烧尸体,亲自给所有的人熬药。段瑞芷看着这个冷心冷情的少年,不顾自身的安危,将所有的病患当成自己的家人一般照顾,对他们温言温语,看着他没日没夜的照顾病患,看着他最终……倒了下去。

段瑞芷不知道是以何种心情守在了江德弘的身边,喂他吃饭换药,给他擦身洗衣,看着他与病魔争斗,那恨极了的心仿佛再一次的转变,她第一次开始钦佩他,开始敬重他,开始尝试着去懂他。

最终,也在任期不过两年就接到了新的任职文书。

她也化作了一个小小的丫鬟,跟在他的身边,来见他的家人。

78

江德昭不知道是该夸赞自家弟弟本事了得,还是该嘲讽公主你自讨苦吃?

她怔怔的看着对面那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梳着圆滚滚的双髻,简单的翻领小衫套着束腰双色长裙,全身上下无一华贵金饰,就耳垂上挂着一对翠绿的小耳坠,整个人看起来小巧玲珑,哪里还有公主的骄横富贵。

这样的段瑞芷,走在大街上也只会认为是哪家的二等小丫鬟,若是肌肤依然白?皙賽雪说不定还有得几份姿色,偏偏她跟这江德弘到处东奔西跑,一身仿若凝脂的肌肤都快与江德弘一般拗黑了,看上去健康活泼,可到底引不起人的注意,也怪不得可以安然无恙的随江德弘在盘阳城里晃荡。这么想来,江德昭又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江德昭不是顽固不化的性子,虽依稀还记得公主的诸多错处,再看到她如此这般也不好为难了,遂请她上座。

段瑞芷笑道:“现在我是江大人的丫鬟,我还是站着好了。”

江德昭望向江德弘,弟弟知晓姐姐的意思,即道:“这里不是外面,不需要你假惺惺做那些规矩,你也把顽笑的心思给收起来。”

段瑞芷闻言瘪了瘪嘴:“横竖都是你说的有理,坐就坐。”

这一对一答,里面传递着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江德弘见姐姐疑惑,就解释道:“她生性霸道,总是不肯服软。我觉得大丈夫能屈能伸,才能解人间百味,故而一路都是隐了姓氏行路,看了不少人间疾苦,也碰了不少钉子。旅途艰辛,她却扮丫鬟扮上了瘾头,爱躲在暗处看人狐假虎威的嘴脸,等到被欺负得狠了,她又换了身份去压人家一头,再看对方天差地别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得趣。”

江德昭忍不住笑骂:“太过于胡闹了。”

江德弘也道:“是,好几次她拿出公主的派头来,对方都说她是假的,害得我们被人追杀了好些里路。我这脚程也是越来越快了。”想起这些,他自己也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段瑞芷嗔道:“好玩嘛。反正打不过后唬,唬不过就跑,反正抓我们不着。”

几人说笑了几回,江德昭见段瑞芷娇憨狡黠,浑然没了以前皇族的气焰,又见她目光灼灼一直锁在了弟弟身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若是以前,她定然要使出浑身力气阻拦,可经过了江德茗一事,她颇有些老人家心态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索性放任自流了。

“你姐夫这几日正好沐休,你有事的话可以晚上寻他说说。”江德弘点头称是。他为官两年,步步为营,遇到了诸多的艰难和困惑,好几次都是死里求生,其中自然有他自己的才能胆略在,可亦有几次都是外人相助,他此次回来正需要姐夫替他开解解惑。

江德昭又问公主:“和亲北雍的人选早已经换了,不知公主此次是直接回宫还是……”

段瑞芷可怜兮兮的看向江德弘。

江德弘视而不见,道:“公主身份非比寻常,我还需与姐夫商议之后再定。”

江德昭道:“也好,我先替你们安排住处。行李都放在哪里了?”

江德弘笑道:“都放在府邸了,我急着来见姐姐和小外甥,只换了衣衫就过来了。”

江德昭看着弟弟消瘦的脸庞:“你只说要回来,没想到还特意赶在了远峰的生辰,路上肯定辛苦,先去歇息一会儿,等抓周礼开始的时候我再让人去唤你。”

段瑞芷急急忙忙道:“那我先跟他一起去睡个回头觉,昨夜我们可是坐在马车里等着城门开呢,一身骨头都要散了。”

江德昭干笑:“公主还是在我这边偏房歇息吧。我这里有新缝制的衣裳,还没穿过。说来公主也是贵客,不能怠慢了。”

段瑞芷很想回绝,忍不住又去看江德弘的脸色,见对方没有反对,正好呐呐的默认了。

等到那两人离开,江德昭就立即喊人去叫穆承林回来。

穆承林正在前院招待客人,今日他户部的同僚大都会来,连几位皇子也纷纷派遣了幕僚来祝贺。穆老爷一辈子都在工部,他老人家的孙子周岁自然也有不少的工部的人来来往往。再多的就是百年世家的子弟了,穆家虽然低调,可到底也是从前朝延续下来的大族,本家不在盘阳城,可穆家几百年的积累,在皇城里的子弟依然不少,故而与穆家有点瓜葛的也都来走动。

江德昭这时候突然喊他回内院,显然是出了大事,想来想去肯定与江德弘有些关系。

听得江德昭说起公主,他心里也就知道自家娘子的担忧了。

“不妨事,今日太子也有门人过来,我让人带个话给太子,请他把公主悄悄接回宫里去。”

江德昭问:“那德弘……”

穆承林抱着儿子左亲亲,儿子就捧着爹爹的脑袋右边亲亲,两父子咯咯笑着。逗弄了一会儿,穆承林才道:“太子早就知晓公主这两年的去处,也猜出来暗中是何人护送她一人千里迢迢寻到的德弘,所以,这事太子心里早就有了决断,不会连累德弘的仕途,你就安心好了。”

江德昭问:“是谁?”

“三皇子。”

江德昭一愣,正准备问:“他算计公主有什么好处?”转头一想,好处不是明显的么!提出和亲的是二皇子,太子与公主亲厚,两人在朝堂上本来就势如水火,公主失踪,二皇子说是太子所为,太子说是二皇子居心不良,连自己的兄妹都要陷害。太子与二皇子鹬蚌相争,总有损伤,三皇子两面不得罪两边都讨好,这心思不得不说不深沉。

江德昭心里苦涩难当,这是当年拒绝三皇子求亲的报复么?平白无故的把她江家最重要的苗子拉扯到皇族争斗中,一个不担心就把江家全族都给葬送了。

六亲不认的三皇子,真正好毒的心肠。

穆承林的宝贝儿子穆远峰的抓周礼在众人的笑闹中开始了。

厚实的兔毛地毯上摆放着金框东珠的算盘,厚如拳头的《西衡法典》是穆老太君的见面礼,她老人家觉得穆家还却一位吏部大臣,女儿家的胭脂水粉是穆承芳用来逗趣的,雕工栩栩如生的文房四宝自然是周老太君备下的周岁礼,旁边是骐山书院山长送给小宝儿的见面礼《史书精线版》、镶嵌着无数红绿宝石的小宝剑是穆承林给儿子准备的玩件,林林总总摆得满满当当。

江德昭再把咿咿呀呀流口水的穆远峰放在所有礼物的正中央,方才还念叨着吃的小娃儿瞬间被各种各样的精巧物事给吸引了目光。

小远峰首先就抓住了金算盘,在所有东西中它最为闪亮。

穆承芳嘻嘻笑道:“这是三哥来信特意嘱咐我添置的,说如果小宝儿选了它,三哥就要亲自教他经商之道。”

穆老夫人不悦的哼了哼,那个三儿子,外出经商一年,每次随着家信来的就是一箱金银珠宝,说是让哥哥替他收着以后给老二和他娶媳妇儿用。也不知道那混小子哪里来的本事,可以短短一年之间赚得盆满钵满。

小远峰抓着算盘上硕大的东珠咬了又咬,发觉咬不动,就刷得丢到了一旁,把用金线串成的《史书精线版》给砸了。小远峰吧嗒下嘴巴,流下小串的口水,摸了摸雕着小猴儿的徽墨就要往嘴巴里塞,吓得穆承林赶紧夺过来。老子抢了儿子的东西,作为儿子的小远峰啊啊了两句表示抗议,大度的去抓胭脂水粉,穆承芳也赶紧抢了过来,这东西可不能吃。换了人,小家伙终于不高兴了,张大了嘴看看爹,再看看娘,最后指着小姑哇哇大哭起来。

他一哭,穆承芳就尴尬,犹豫再三还是把胭脂等物放在他的怀里,叮嘱他:“这个不能吃,只能抱着。”也不知道小家伙听懂没,看了看怀里的东西,再一指金算盘,穆承芳问他,“那个也要?你方才不是丢了么。”

小家伙瘪嘴,穆承芳赶快塞到了他的手中。小家伙再指向文房四宝,穆承芳脸色变换几次,也拿了过来,不过没给他,只是放在自己的手心凑到他的面前,小家伙毫不客气的抱了过来,两只手都抱满了,一双眼又溜达去了宝剑,穆承芳道:“你已经拿得够多了,那个不要了吧?”

小家伙眼中泪水要落不落,一边围观的宾客笑了起来,有穆家的远亲亲自拿了送到他的脚边,穆远峰的脚窝勾了勾,终于把镶嵌着宝石的宝剑勾到了小屁屁底下,再看向那两本厚厚的书,斟酌了一会儿,看了看穆承芳,啊啊两声。

有人打趣着:“小远峰胃口比他爹大多了,一件都不放过啊!”

早有两个同父母一起来的孩童把书也移到他的身边,兴许是为了感谢,穆远峰大度给其中一人一盒胭脂,另一人得了支笔。

立马有人笑起来:“哎哟,还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

穆承林抱起儿子,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再亲了亲他:“看样子我儿子以后还是个文武全才啊!”

众人一顿起哄,小家伙被众多妇人轮番抱着捏了一圈,这会子他也就不哭闹了,谁抱他他都会附赠奶味十足的香吻一枚,只哄得众人喜笑颜开。

抓周礼在一片笑声中结束,穆承林当晚就与江德弘去了书房说正事。

江德昭陪着公主说了一会儿闲话,带着儿子睡下了,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钟声,也不知道敲到了第几下,穆承林进来说:“皇上殡天了!”

79

江德昭从床榻上坐起来,小心的给儿子压好被角,轻声问:“你要进宫么?”

穆承林已经开始脱了外衫,拿起官服自己套了上去:“我和爹都要去。”顿了顿,“你在府里照顾好娘,看好承芳,关好门户,太子没有登基之前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江德昭一个激灵,颇为紧张的问:“你是说……宫里会有大变?”

“或许!”

江德昭替他盘好衣扣,又戴上官帽,挂好进宫的腰牌,前后左右都看了看,确定没有遗漏后,又去拿了一个锦囊来:“这里有些碎的玉石,做应急用。”关键时刻,用这些身外之物可以传递消息,甚至救下自己一条命。

穆承林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紧紧的抱了她一下,吻了吻她的鬓角:“别担心,还有,保护好宝儿。”

江德昭回抱着他,第一次察觉他们两人早已身处小舟,周围狂风骤雨,而这辈子他们都必须风雨同舟同生共死。

穆承林最后拂了拂儿子的软发,留恋的在他额角亲了亲,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走出院落,最后与穆老爷一起飞赴宫门,迎接那不可预知的前程。

兴许是周围的响动太大,公主从偏房探出头来问:“谁这么晚还出门啊?”

江德昭这才想起,皇帝可不是公主的亲爹么,现在她的爹死了,公主最大的依靠也就没有了。若是太子没有顺利即位,皇后定然也无法存活,那么公主也肯定会沦为刀下鱼肉。

她遥遥看了看天色,那遥远的夜空下黑拗一片,一切的光亮都被黑暗掩盖,看不到玄月,更看不到一丁点的星辰。

江德昭对段瑞芷道:“公主,请换好衣裳,等会德弘过来与你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啊,这么晚了。”想着江德弘绝对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迹可循,若非重要,定然也不会半夜来找她。段瑞芷只是一瞬,就正了正神色,半掩了房门,“我就来。”

江德昭一边让人去传唤江德弘,一边让人去请穆承芳。

江德弘一直与穆承林在书房说事,身上清爽妥帖,只是眼底隐隐有了忧色。来了后先去查看了一番穆远峰,这才回到厅里。穆承芳后来才到,显然她也是听到了钟声。在盘阳城里的官家世族里长大的弟子,都对那钟声说不出的熟悉。除了固定的新年敲响外,其他的时候不是新帝登基,就是皇帝殡天,平日里那是闷声闷气十个人也敲不动它半分。

穆承芳进来就焦急的问:“嫂嫂,哥哥已经进宫了吗?”

江德昭道:“刚刚与爹爹已经去了。现在府里老的老,小的小,远峰自然由我照顾,照顾婆婆的重任就在承芳你的身上了。”

穆承芳道:“也不知道娘醒了没有。”

江德昭劝慰道:“醒了也无碍,你只消告诉婆婆,说公公进宫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要婆婆安定心神,看顾府邸,威慑家臣即可。”穆老夫人那人最喜欢别人依赖她,顺从她,只要你哄着她,给她戴高帽子,她就绝对不会把你纳入弱小之辈,对你照拂一二,绝对不会节外生枝。

穆承芳这两年对穆老夫人不管是哄还是骗都颇有心得,自然是应下了。见江德昭无他事,立即收敛了神色去主院看穆老夫人去了。

江德昭再对闭目养神的德弘道:“公主还不知晓宫中即会大变,这事你看是拖着好,还是对她直言的好。”

江德弘心里早就有了决断:“她原本只是一个得宠的皇族女儿而已,对皇上而言也就是个逗趣的物件,在皇族心里比不上江山。皇上新丧,宫里现在肯定乱七八糟,要趁机送她进去见皇上的遗容也不无不可,可进去后再出来就不一定了。当然,这事还是要问过她自己的意思才好。如果我们不提,日后她肯定会怨怼。”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也同意,那是你去与她说还是……”

江德弘叹息:“我去吧!”说罢,就自行去了偏房,敲了敲门,段瑞芷亲自来开门,见是他,毫无二话的就让江德弘进去了。

不多时,隔壁果然传来哭泣声,原本还有些尖锐,似乎江德弘说了些什么,那哭声又压抑了下去。不多时,江德弘带了段瑞芷出来,对江德昭道:“我们方才考虑得还不是十分妥当。”

江德昭问:“怎么?”

江德弘直言不讳道:“若是发生宫变,她进去后毫无助益就罢了,若是反而被人利用拖了太子的后腿反而不妙。”

江德昭道:“那就在府里暂住,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做打算好了。”

段瑞芷抽泣道:“可惜我连父皇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犹豫再三,“不行,父皇已经故去了,母后一定很伤心,太子哥哥有重要的事情,只有我能够陪在母后身边。”她转头看向江德弘,坚定道,“我要入宫。我可以装扮成宫女,从皇宫偏门混进去,以前我做过很多次了。”

江德昭知道此时还留她在穆家已经十分不近情理,没有人能够阻止女儿去见离世父亲的最后一面,哪怕见过之后会立即卷入生死由天的境地,那也无法扯断父女亲情。

这一点,就如当年的她明明已经绝望到底,依然要守在床榻,看着娘亲最后闭眼的心情一样。

江德昭又看了一会儿天色,才道:“现在宫里闹哄哄的,皇上的遗……龙体肯定没法让人近身,不如等到黎明之前。那时候宫里禁卫防备最低,公主进去后可以先去寻太子殿下,那时候皇宫肯定已经尽在太子的掌握中,你去找他,他会护着你,也自然能够让你见到皇上。”

段瑞芷听了江德昭的意见,又去换了宫女的服饰,把发髻也疏成了宫女的式样,再把公主身份的玉佩仔细收好,江德昭照样给她一个锦囊,里面装了些珍珠,以备不时之需。

等一切都妥当,江德弘亲自护送她出了穆家,趁着夜色往那皇宫中潜行而去。

第二天清晨稍微下了一会儿雷阵雨,天空越发阴霾,乌云沉甸甸的压在人的头顶,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德昭带着穆远峰去给穆老夫人请安。她老人家也在等穆老爷,现在神色委顿,脸色疲惫,靠在榻上要睡不睡,穆承芳已经不支的单臂撑在椅背上睡得头一点一点。

穆老夫人见了她,只抬了抬眼:“来了?”

江德昭将儿子送到穆老夫人怀里,轻声道:“宝儿半夜就醒了,一直要爹爹,我哄了一晚上都不行,不如婆婆帮我抱抱他。”

穆老夫人疲惫至极,依然接过了宝贝孙儿,抱在怀里揉了揉。穆远峰的确没怎么睡,半夜里院中来来去去不少人,小孩子本来睡觉就浅,一来二去哪有不醒的,直接委委屈屈的哭了半宿,到了穆老夫人怀里,江德昭就立即哄了一老一少喝了粥,吃了早点,又给孩子喝了乳娘新挤出来的人?乳,老夫人逗着穆远峰学叫爷爷奶奶,又指着穆承芳叫姑姑,就是不教他叫娘亲。

江德昭丝毫不以为意。

穆远峰折腾了老夫人半日,最终趴在她老人家的怀里睡着了。穆老夫人拢着宝贝疙瘩,也垫了软垫,在榻上补眠。穆承芳被江德昭叫醒回了屋。

她挥手让所有的丫鬟婆子侍卫仆从等都聚在了前院,吩咐无事都不许出府,严守门户,谨言慎行。穆家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长的盘阳城人,不少更是数代人丁都是穆家的家仆,皇帝殡天的消息他们几乎也都是立即耳传耳,知道这事少不得会有腥风血雨,故而各位管事首先就领了命,重新安排了府内的职务,整个大家族里两百来号人行事更为谨慎了起来,但有无事咬耳根的也都被负责的管事好一顿训斥。

如此在紧张焦虑中等了一日一夜,穆承林还没有回来,连穆老爷也没有消息。

江德昭问过府里的老人,知晓这等大事少说也要折腾三天,虽然心急如焚也只能耐心等候。好在穆远峰放在了穆老夫人处,也暂时吸引了老人家的心神,少了些紧张多了些笑语。江德昭更是将每日派去仆人探听的消息都归拢到一处,尽挑好的给府里人听。

只是稳住了旁人,稳不住自己。

等到了第二夜,出门了整天的江德弘才悄无声息的回来,开口就直言道:“当夜去的大臣十之□都失踪了!”

江德昭一惊:“怎么回事?”

江德弘脸色苍白,显然也还没有回过神来:“据说有人看到半夜进宫的很多轿子都被官兵拦截,到了白天,有人发现轿子被丢弃在大街上,里面的大臣都身无踪影。”他小心的扶着江德昭的臂膀,“姐夫的轿子也被丢在了皇宫的城墙边,穆老爷也不知所踪。”

江德昭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靠着弟弟的扶持才没晕了过去,半响脑中的嗡嗡声才停歇下来,她重重的吸了一口气,眼角泛红,半响才问:“这事府里有谁知道?”

“别说府里,就是盘阳城里,亲眼看到过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幸亏当时我们出门极晚,可也见过那被损毁的破轿子,里面如果有人,也已经身中数刀,早已断气。”

80

江德昭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心里瞬间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坚定的道:“现在没有夫君的消息,那就是好消息。如果他反抗,兴许也早就身损在了去宫里的路上,轿子完好,说明人亦无大碍。”她想了想,拉着弟弟继续道,“你官职不大,也才从任地回来,不管是对宫里,还是对朝局都没有什么影响。不过,以防万一,你也还是不要出去了。”

江德弘笑道:“我无事。这盘阳城我很熟悉,而且送公主出去之时我就乔装过,轻易不会被人发现身份。再者,”他反手拖着江德昭坐回椅子上,“现在穆家也就只有我才能去打听些消息,那些个仆从在关键时刻是无法尽心尽力的,所以,我得替姐姐去找姐夫。”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家仆传回来的消息都没有关于官员失踪之事。一个是此事发生在半夜,大多见过的人就知道此事非比寻常,又是皇权新旧交替的时候,这皇城里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自然懂得明哲保身,轻易不会随随便便透露。江德弘如果不是半夜出门亲眼见着了,再行打探的话肯定要耗费更多的心力。

江德昭担心弟弟的安危,情愿关键时刻他就呆在自己身边才好。可她也知晓德弘心大志大,不可能在困难面前退缩。前前后后推测了无数种情况,最后还是只能放他出门。

谁也没想到,今夜子时时,府里居然来了一位意外之客——三皇子段瑞盺。

几年不见,段瑞盺身形更为高大了些,因为一直在领差事,相比以前,浑身上下多了些沉稳。他独自一人从黑暗中走来,犹如静静走向笼中猎物的豹子,一双眼在黑夜里咄咄得吓人。

现在的穆家,老的老小的小,真正的家主都不知所踪,只有江德昭一人挺直了脊梁,迎接这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