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驸马 作者:李惟七

他早已习惯了身如闲云,悠然飘零,如同远离尘嚣的落花,看淡纷争、心无牵念。未曾想过,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执着,竟是在大唐皇权的阶殿,惊睹风云涌动,忍看兄弟相残。伤心、伤神、伤身,却不能伤她。他的公主呵,只愿与她比翼红尘、如影随形,管它名利浮云、管它水月镜花,管它前尘烟雨。只有她,是他这一世的真,一世的痴。

序、名士风流
用小说的一个场景作序吧。虽然是男配角的出场,但和不少读者一样,我也喜爱苏长衫名士风流,光彩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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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恭恭敬敬立在门外:“长衫先生,世民前往拜会。”
里面并无人应答。
李世民也不再出言,垂手站在门外。秦王是新生的大唐王朝的传奇,他沙场征伐、屡立奇功,征服了四海威望和朝野人心——此刻却长身静立中宵。
星行月移,已是三个时辰。

九儿已经吃完了一碟松子、一包糖炒栗子、一袋红泥花生,终于眨眼道:“二哥再等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公主此话怎讲?”一旁的苏放不由得愕然。
“长衫先生这么久还不能来开门,只恐怕是风寒发热,昏了过去,”九儿嘻嘻一笑,话未说完,人已如飞燕掠起:“待我前去救他!”
她人影刚到窗口,一颗东西从里飞出来。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颗花生,飞行的速度也不快,却恰好打到了来者的穴道。
只听“哎呀”一声,一个重物如麻袋般从半空坠落!
那发声的,却分明是个男人。
室内,九儿竟已笑盈盈的在门后立定,对着布衫的背影道:“长衫先生,你能未卜先知,却算不到你的侄子苏鸣筝轻功不好,吃不到你送的花生吗?”
原来,她早已用了声东击西之计,佯从窗入,实则行轻功入大门。
背影正对灯阅卷,头也不抬道:“入室是客,请坐罢。”
九儿毫不客气的绕上前:“我二哥英俊潇洒,年少英雄,今日他为你风露立中宵,那些仰慕我二哥的红粉佳人岂能服气。我就替他看一看,苏郎是不是真有江南民谣中唱得那般风华?”
她出言戏谑,那灯影投下的清峭背影却并无动怒之意。
抬袖将书卷一合,苏长衫转过身来。
九儿的眼里不禁有几许失望。这长衫先生实在是长得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且不说岑云、更不用说她的几位兄长,就是跟随她身边的秦齐舒华四人,也都是风姿卓然的美男子。比这位先生不知要美多少倍。
“公主见到在下,是否十分失望?”苏长衫说话也平平无奇,但一下子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有一点。”九儿坦率的点头。
“恐怕不是有一点,而是很有一点。”苏长衫将灯烛挑亮了些,笑道。
九儿这才发现,他的脸上一对逸兴斜飞的眉,倒是能给人几分印象。
苏长衫从容将一叠花生推到九儿面前:“公主自便。”
那装花生的器皿是上好的虎斑花口碟,九儿捡了几颗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好花生——”说完朝门口嚷道:“二哥,先生请你吃花生——!”
世民端步而入,以子侄之礼对苏长衫深深一揖:“世民拜见长衫先生。”
“我什么时候,请殿下吃花生了?”苏长衫语气平平,并无责备之意,但向来泰山压顶而色不变的李世民,竟有些局促。
“先生请我吃,我请二哥吃。不就是先生请二哥吃了吗?”九儿剥了一颗花生,笑眯眯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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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内容为正文节选。男主角不是苏长衫,另有其人。
此文初稿写在2004年,完稿虽与《男貌女才》同步,但大部分内容都是数年前写的,算是早期旧作,文笔和情节都更稚嫩,大家包涵。

一、苏郎顾曲
大唐武德九年。
千里莺啼,水村山郭,江南的荷塘春色,亭阁水榭,极尽水乡的雅致情趣。
“烟波江南春来早,苏郎顾曲,一弦三叹,素琴随波帆,锦瑟无端,泪湿罗衫…”不知哪里传来女子宛转幽怨的歌声。
“歌声真好听,”一个清越欢快的声音好奇的的指着河中船舫:“是从那里传来的。”
船上的歌女的琵琶清音溶解在如醉的春波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在唱苏郎。”岸边一个青衫男子答道。
“苏郎是谁?”清越的声音又问。
“听闻江南有句民谣:有井水处,皆有女子歌咏苏郎。”另一个黑衣男子说:“江南苏家二公子苏同,字长衫。”

“既然是如此佳公子,一定要前去瞧一眼才行。”方才问话的女孩回过头来,扬眉俏皮一笑。笑容里仿佛纳入了阳光,纳入了生机盎然的春意缱绻,欣欣向荣的花颜草色,轻歌醉舞的蝶影蜂语。
四个清俊的男子无奈的交换了眼神,一个上前一步:“小姐,走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休息,不然回客栈怕是你又要喊浑身酸痛了。”另一个也上前来,剑眉一挑,“这里有家客栈,不如小姐进去喝杯茶?”
兴冲冲的走在前面的女孩,一身鹅黄衣裙清雅如画,头上的飘带随转身的动作飘起,衬着灵动的笑容,如这春天清风,把花香鸟语的气息都聚了过来。
“好吧!就先休息休息,待会儿去游湖,可不准你们慢吞吞推三阻四啊。”笑靥如花,声悦如铃。
但看得更深些,便能见调皮之色在眸中闪动。如清澈见底的潭水,鱼虾于潭底灵动畅游,浅浅清净中握一怀生气、一捧雅趣。
一行人进了客栈,店小二连忙上前招呼:“几位客官里面请!”倒也见精明。
这几个人虽然都是寻常打扮,但气质高华,一看便是不可怠慢的贵客。

“小姐当心!”正要抬步,却被身边的黑衣男子护在身侧。
眼前人影一晃,竟是一个小孩猛冲过来,“砰”的撞到了门框。小孩跑得太快,这一撞恐怕不轻,却只见他痛得闷哼一声,赶紧爬起来往门外跑。
她不禁有小小好奇。
看那小孩拼命奔跑,莫不是后有恶狗追赶?
下一秒钟,她不禁吐了吐舌头。自己的猜测不错,不过用词不太妥。确是后有追兵——但不是恶狗,是人。
一道白色身影飞掠而出!
衣袂如雪,看得人心中一惊,眼前一清。
“还给我。”身影拦在了小孩前面。
声音磁柔从容。
“还什么给你?”小孩的脏兮兮的脸上,眼神狡黠。眼看着逃逸无路,伸手摸摸被撞痛的额。动作间,却觉得胸口砰然一动。
微风过柳,轻舟过湖,那出手没有习武的戾气,更无星点霸道。
但,小孩藏在怀里的物件,已经落入他匀称白皙的手中。手指修长,如雕琢的流畅。
小孩 “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你抢我的东西!”
不少路人的视线被这闹哄哄的一幕吸引,却无人干涉。人们的脸上都带着捉摸不定的表情,摇头而过。
小孩的哭声更响,凄恻让人怜悯。
白衣男子却视而不见,自顾的转身回客栈。
“小姐…”不顾青衫人正想开口阻拦,她已径直的走到门口,挡住了男子的去路——
“枉你一身武功,竟然当街欺负弱小。”

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眉目流畅,神情淡定,颀长的身形更被一袭白衣衬得身如玉树,悠然临风。
“这是我的东西。”
“他说谎!这个坏蛋抢了我的东西!”小孩满脸眼泪鼻涕的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姐姐!这个坏蛋抢了我的东西!”
黑衣男子赶了过来,想拨开小孩。
这位小姐最爱管的,便是闲事。而以他们现在的处境和立场,最不该惹的,便是麻烦。
“哥哥!这个坏人抢了我的东西!”小孩却很识时务,松开她,转而一下子抱住了冷峭的黑衫。
其它三人也赶了过来,这种情况,他们一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把东西还给他。”他们的小姐发话了,生气的斜了对面的他一眼。
四人还踌躇未动。不见对方有要顺从的意思,她再不罗嗦,玉手拂出,直取他手中之物!却见对方从容闪身避开,不见一点被攻击的狼狈。
“你们几个,拿下他!”
四人知道这下小姐真动了气,这麻烦他们不惹是不行了。
青衫人一步跨上前,“兄台,请把东西留下!”
白衣男子无奈微微苦笑,却不再解释,径直往前走。
遇到麻烦,他从不纠缠,亦很少解释。无论那麻烦源起于误会,还是挑衅。
青衫之下掌风如电,攻了过去,他身形一侧,从容避开的同时掌力轻吐,让对方不得不转攻为守。一招既出,青衫人不禁暗惊,这人的身手了得,即使是自己,也未必有胜算!
出手的青衫人名为秦夙,是皇上的御前神武侍卫之一,普天之下,能做他们秦齐舒华四人对手的,寥寥可数。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人都不使武器,数十招之间,却斗得旁人眼花缭乱。客人早已吓得纷纷逃走,掌柜的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大侠们!大侠们!你们不要在我这里打架啊!我这小本生意,都让你们把客人吓走了…”哭诉间,脚下绊了一条板凳,肠肥脑大的掌柜咕噜摔到地上,摔得“哎哟”一声。
齐煜、舒澜、华禅见状,知道再斗下去,只能让麻烦更大,就不能怪他们以多欺少了。
掠身上去,四人默契非常,出手如一。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招一念之间,那白衣男子纵有三头六臂,也终于应接不暇,被秦夙一掌拍在臂上,手中一松,齐煜乘机飞身夺了那落下之物,竟是一枚莹透玉佩。
他见玉佩被夺,身手一滞;对方都是绝顶高手,立刻前后制住了他的穴道。
“做得好!”她开怀一笑。接过齐煜递过来的玉佩,塞到脸上还有脏兮兮的泪痕的小孩手中。
“谢谢姐姐!”小孩破涕为笑,急忙爬起来,跑出了客栈,转眼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
她还来不及叫住他,便已不见人影。
纵使是急,也不该跑得这样快,或者说,不能跑得这样快。
轻功。
这孩子,有很高的轻功!

却听齐煜惊诧一声:“我的香囊!”那香囊是当年蓉妃娘娘亲手所赐,已经贴身不离许多年了。
她往齐煜的腰间望去,只有一条彩线空空挂在那里,哪还有什么香囊?
难道是刚才的小孩…?
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它人的神情也,多少有那么一点,耶,尴尬。
“放…放了他。”顿了半天,她终于忍下要钻地洞的没有面子,发出了底气不足的吩咐。
秦夙无奈的看他的小姐一眼,一指解开了白衣男子的穴道。

如果说她从出生到现在十七岁,竟能有事能让她扫兴到要打人,又无处可以出气的话,就是现在了。
白衣男子的神情仍是淡定不见喜怒,穴道被解,并不理会他们,径自在一张桌前坐下,“小二,上酒。”
躲在柜台底下的小二战战噤噤的爬了出来,犹豫着来到他身边,不想过来,可又不敢不过来。
“这是补偿你们今天损失的客人和打坏的桌椅。”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再给我来两坛竹叶青。”
“是…是,客官。”小二拿了银子,急忙去张罗。
“…”她被晾在一边,尴尬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开口也不是,闭嘴也不是。
“你的东西丢了,你——不着急吗?”忍了又忍,终于不争气的问道。
“既然丢了,何必再多此一举。不如喝酒。”他倒了一碗,自顾饮了下去。
一旁拿酒的的小二不由得多看了这位客官一眼。那些像他一样的斯文公子都是用精致的杯小口的品酒,自己从来没有见人用碗喝酒喝得这么快,这么豪气,却是要命的优雅。
“你不相信我能把东西找回来?”她一抿嘴。
“不必了。”
“你…”
自己的态度已经低声下气了,他是什么表情?
她却更加生气。“小姐。”秦夙怕她又要生事,这件事是自己几人不占理,上前作揖道:“刚才是我们冒失,不分是非。请这位兄台海涵,我们一定为你把丢失的物件找回来。”
秦夙的容貌冷俊,声音没有温度,但含蓄有礼,有种让人一听之下便愿意相信的冷静。
但他只是无奈的摇摇头,这次连“不必了”三个字也省了。
她大声叫道,“小二!”
“是…客官…”小二诚惶诚恐的上前来。
“给我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都搬上来,我要请这位公子喝酒。”一锭金子放在小二手中,把小二惊得手心一抖。“这…”
“还不快去!”
“是,是!”
不说那声音虽动听却带着天生的高贵,就看那一锭金子,他决不敢迟慢。
不一会儿,酒已经摆满了整桌,地上还堆了许多坛。
小二和掌柜搬得满头大汗。
他却视线也不抬,自顾的将先前的两坛竹叶青饮尽了。
看他将两坛酒喝完,她心里已经发怵。
她一直以为只有那些满脸胡茬的粗鲁汉子才能这样快、这么多的喝酒,而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教她没法置信。
偏偏看他喝酒,她不觉得粗鲁。侠气和优雅那么自自然然的结合在了一起。
但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喝酒,连丢的东西都不要了,那我请你喝酒!”
一时不见他说话,以为他又要来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却见他抬头看了自己一眼,眼里有了隐约的笑意。
“姑娘,你有麻烦了。”他的眼里笑意浅浅融化,便似涟漪荡漾,眼神分外明亮,一池流泉水声,一轮明月辉光,静淡照人心。
“我有什么麻烦?”那话分明是警告,却听不出一点敌意。她毫无戒备的好奇反问。
店小二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客官,您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吧?我们扬州城的县令早一个月前就贴出了告示,为他的千金招亲。凡是城中被相中的雅士俊贤,若有贴身之物被取到,便要参加招亲比试。”
“啊?”她奇怪的问,“这么怪的事你们听说过吗?”说话间,眼神望向几人。
回答均是摇头。
只听说扬州风景如画、水秀人灵,却不知县令有这种选婿的怪招。
“小二,这位姑娘请我喝的酒,”他微微一笑,“我先存在这里。日后再来喝。”说话间,已起身。
小二忙不迭的答:“是,是!”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神转向起身欲走的白衣男子,“那小孩偷的,就是你的贴身玉佩?”
对方几分无奈的迎向她的视线,“正是。”
“那…”眼神又转向齐煜,“煜,就是说——”
齐煜一脸黑线,哭笑不得。
其他三人已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是夜,客栈。
“扬州县令何谨的千金何隽,百姓传闻其貌美出尘、知书达理。何小姐性情孤高,已到出阁之龄却屡次拒绝提亲。何县令心急,此次便立下了招亲的诺言。全扬州城内,凡是才情出众被相中的男子,便有何县令重金请来的高手将其贴身之物取去,届时这些候选人再同台竞技,是为‘招亲’。”
秦夙向她汇禀完打听来的消息,事情的来龙去脉已十分明朗。
“我们白日遭遇的是扬州城内赫赫有名的‘灵手童子’,这号人物虽具‘童子’之名,更切‘大盗’之实,据这里的百姓传言,只要他要取的东西,还没有拿不到的。”
那小孩果真不普通。难怪他竟能在齐煜丝毫不觉的情况下,取走香囊。
她略一思忖,却开心开口道:“煜,既然这位何小姐貌美才高,你不如顺此机缘,将她娶来!”
“公主!不要开我的玩笑!”齐煜心急之下,脱口而出。
“我说真的啊!”她盈盈一笑,“母妃赐给你的香囊丢了,你一定要去讨回来呀。既然要去,凭你的文才武功,难到会输给别人不成?”
说这话时,她心里浮出了一个身影。在宫中,秦齐舒华四位高手的武功无人出其右,而白日相遇的他,竟然能和齐煜交手不相上下。
好高的武功,好云淡风清的性子。
她怂恿齐煜前去应亲,心中想的,也有再去会他一会的意思。
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思绪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来,清了清嗓,她发话了。
“总之,三日后的招亲,我们去定了。煜,你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我丢脸。”说这话时,她眼中的慧黠分明清澈如水,却浸得齐煜脊背嗖嗖发凉。
“可是,公主…”齐煜为难。
“公主,我们此行本不宜张扬。这样的麻烦,还是不惹为好。”秦夙开口劝说。
“偷溜出宫已是不对,公主还是收敛些以防旁生事端。”舒澜应和。
“不如我们早日起身回长安,以免皇上和几位殿下担忧。”这次是华禅。
他们四人默契非常。
“要回去,也要等煜去取回了母妃赐的香囊再说啊。”一句话让四人语塞,“难道你们想让煜被治罪?”
趁热打铁的摆出了公主的架子,“或者,你们不听我的话了,想抗旨不遵?”
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说不出话来。
在这伶牙俐齿、聪敏慧黠的小公主面前,他们只能服从她的任性。

二、比武招亲
招亲之日,县令府中。
一个小仆领着众人穿花寻路,再步入一间湖中小亭。说是小亭,也可容纳十多人,四周荷叶田田、清莲泛波,十分养眼。
小公主一身男装,优雅的站在亭中放目四周荷塘,竟也让侍茶的侍女目光流连。
小仆恭敬道:“应亲的公子这边请。其它随行人员请在此稍候。”
齐煜无奈的在她的点头示意下,跟随小仆过亭而去。

一晃已是两个时辰,还不见人出来,小公主百无聊赖,见亭中案几上搁了琴,便坐下,随手抚了起来。
幽窗棋罢,古桐三弄,除却江南吴越水墨清秀之地,还能有什么地方更为适合?
一曲终,却有人击掌叫好。抬眼见回廊里走过来三人。一个老者,身后是齐煜,还有一个,是他——?
“公子的琴技臻于化境,动人心神,老身佩服。”击掌叫好的正是那老者。
她对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八九分,笑着起身:“何大人过奖了。”
视线却悄悄扫了一眼他。
他仍是那身素衣如雪,似乎也认出了自己,微微一笑。

何谨满意的打量着面前抚琴的年轻人,捋须观察着他推琴起身的动作间不经意的高贵:“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李——九。”她犹豫了一下,灵机一动,便脱口而出。“九儿”是她的小名,宫外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李公子,小女今日招亲,已有齐煜和岑云两位公子经轮番筛选而胜出,你如不嫌弃,可愿直接进入最后比试,与两位一比高下?”
岑云?是他的名字了…并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
李九略一沉吟,随即便微笑:“这样不是不合事先的约定吗?”
“李公子气质高华,才情过人,老夫愿为你破例。不知你意下如何?”说话间,一招手,已有两个侍婢掺着一个轻纱蒙面的女子款款走来。看那身形娇美,步如清莲,不看容貌,也知定是个美人。
“小女貌庸才浅,还蒙公子不嫌。”何县令话语虽然恭谦,语气却分明带着骄傲。
九儿一时玩心大起,不顾秦夙几个拼命朝她使眼色,应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公…”秦夙低声险些失言,机智转口,“公子,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九儿一面眼神示意他退下,“你们就在这里等候。”

小仆领着几人来到一处竹林,四周静寂,空气清新如洗。风过时,沙沙的竹叶声浅柔低语。
“何大人,不知我们要如何比试呢?”明眼人都能看出,在场的三人,兴致最高的就是她。
“文才武功,缺一不可。”何谨捋了捋须。
“既然如此,”九儿笑着提议,“我觉得先文好。何大人这里有上好的云子,不使一使,岂不可惜?”
秦夙、齐煜、舒澜、华禅除了武功顶尖,且琴棋书画各司一艺,臻于完美。
煜自从十一岁出师以来,无论多少慕名而来的棋士雅客、高官名将,没有一个不是自信而来,铩羽而归。
只除了一个人。
她在心中笑了一下,齐煜的棋艺,她自信天下能敌的人,如果有,也至少不在这里。
“齐兄意下如何?”岑云并无意见,同时以目光征询齐煜的意见。
“齐某没有意见。”齐煜一脸无奈。她特意替他的安排,他还能反驳什么吗?
“好,既然大家意见一致,那你们二位先比。”

棋形初现端倪时,九儿的眼里有了笑容。
行棋需犀利,岑云的白棋姿态温和,缺少霸气。
又经数十步的变化,棋至中局,她却不太确定自己先前的估计是否有些自满了。煜的黑棋行得攻守自如、棋形舒展,而岑云的白棋,不举锋芒、不带凌厉,却无形中将黑棋的步子牵制。两人各有千秋,实力难分。
四周的环境静谧无声,棋枰上却是千军万马、厮杀震天。
九儿的脸色渐渐敛去了笑意。
还未到收官,齐煜却突然停了手。
“岑兄,我输了。”
一旁的何县令没有看出其中二目半的差距已经无可扭转,眼里只是惊诧和疑惑。
高手对弈,赢者大度,输者风度。

齐煜诚心推枰,而岑云的眼里,亦微微露出欣赏之色。
也许二人,都许久未曾有过这样尽兴的一局。
岑云眼中风云不起的一抹清傲,得失无谓的一份悠然,让九儿不知不觉想,如果将他的眼里那一泉月色的平静扰乱,会是什么样子?
又是什么样的情形,能让他失色、狼狈?
与其说她是不服,不如说是面对他的宁和,她心中一丝逆反的任性,一点恶作剧的调皮。
“岑兄好棋艺,好才情,下面的武比,就由我来奉陪!”清越的声音还未落定,她已一把抽出齐煜腰间的长剑,向他攻去!
剑光如秋水,交织间之间人影重叠,鹅黄的绚烂,素白的出尘。
旁人看来,两人相斗正酣。
齐煜却能看出,有一方只守不攻,分明在谦让,却不着痕迹。
两人极不公平的拆招,一个攻、一个退,很快离齐煜已经有了些距离。岑云既然完全没有伤人之意,齐煜只有一面无奈,一面放下心来。
或许,碰上了公主这样的女子,无论是谁,那种所谓“纵容”的情绪,总会不经意升起。
齐煜看一眼在一旁紧张观斗的何谨,轻松道,“何大人,你就静观其变,看哪位能有幸成为你的女婿吧。”事已至此,既然公主执意要闹下去,他不如放宽心,等待她玩得尽兴。
连皇上和几位殿下对这位小公主都只能有心无力,他也只能如此了。拂她的心愿惹她不高兴,不仅是不能,更是不愿。

两人已在十丈开外,一股凌厉的剑气突然破空而来!——
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的九儿,突然眼前一花,整个人被岑云反身搂住。
身体一下子被凌空带起。
“哐当!”一声脆响,是剑与剑相碰的声音。
睁眼回神时,自己的人已在三丈之外稳稳落地,岑云收剑,那剑带着冷丽的风华,仿佛轻吟一声。四周的树叶被刚才两支剑电光火石的一撞震得簌簌掉落。
那白衣的怀抱温暖而有种好闻的竹子般清幽的味道,不知为何,她竟然脸红了。
三丈开外,一个少年被齐煜一掌击中,踉跄后退两步,手中的剑也落到了地上。
齐煜目光冷冷,扫视眼前的不速之人。

这突然的袭击是有预谋的行刺,还是其它的原因?
公主的身份不可能这么容易泄露,但此时他不得不怀疑,这“招亲”,也许并没有那么单纯。
在问题出现的时刻,人的警觉和敏锐都会提高。
九儿的神情里却掩不了好奇。涉世未深,无知者无惧。刚才的情形十分惊险,但她只是事不关己般的看着凝重起来的气氛。
“你是什么人?”齐煜凌厉的视线直逼那华服的男子。
“哼,你想知道?”对方眼含怒意,傲慢道:“我乃苏家长子!”

三、君子同罪
“这,苏公子…”何县令也不复刚才的稳持,老脸上十分狼狈忙乱,左右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前这一位,是何县令得罪不起的人物。
苏家名门望族,皇恩亲宠。苏长衫精通音律、才冠当世,曾在武德元年晋阳起兵时护驾有功。又传言他能未卜先知、通晓古今。虽无官职,比他这个小小县令气象何止高出百倍?
打狗要看主——苏家少年再骄纵,人人却看在苏长衫的神话上不得不敬畏三分。
“何大人,你既然派人偷取了我的传家玉坠,便是硬要将女儿嫁给我了?”苏家少年语气傲慢,全然没有把这位县令放在眼里。
齐煜却因他浅薄的言辞,目光有所缓和。前后联想,面前这人的武功不像身怀绝技的刺客,举止倒像身无所长的纨绔公子。蓄意行刺的可能很小,争风吃醋来闹场的解释倒更为合理。
“这…”何县令不知该如何回答。都怪那灵手童子自作主张,去惹了这苏放的独子苏鸣筝。早听闻这位公子为人傲慢、性情乖戾,自己即使有心攀结,也心有顾忌。今日招亲时辰已到不见苏鸣筝来,以为他不会来了,心中更是暗暗松了口气。只等事完之后亲自登门向苏家的老爷苏放致歉。从之前的结交看,苏放却是平易谦雅之人,是好说话的。却没想到苏鸣筝半路闯了进来,而且遇到了这般高手,一招便让他败下阵来。他如何能罢休?
苏鸣筝果然转眼向齐煜:“你拳脚了得,便以为我会怕吗?我苏家蒙受皇恩浩荡,家中宅院为皇上亲赐。我苏鸣筝今日便是娶定了何千金!”
齐煜冷冷一笑。自己的猜测并不错,只是没想到江南名门苏家,竟有这么浅薄轻狂的后人。
九儿听着苏鸣筝的话,已是忍不住:“何大人既然订立了比试的诺言,你技不如人,何须在此逞口舌之快?”
“大胆!你又是谁?”苏鸣筝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少年竟敢这样针锋相对的反驳自己,面上怒气更盛,挥手欲出,却已被齐煜轻易制住。过人的腕力捏得他呲牙咧嘴。
“再对我家公子无礼,别怪我手下无情,听清了吗?”齐煜面冷如铁,斥道。
“齐公子,请看在老夫的面上,不要伤了和气…”何县令急忙前来圆场。
齐煜顿了顿,冷冷松开了手。
苏鸣筝手一自由,却猛地推了一把何县令,“少在这里做和事佬!”
何县令被他一推,步下不稳,跌倒到地上。齐煜正欲伸手去扶,却已见一个罗衫女子惊慌跑过来,声音已是泪意:“爹!”
齐煜一愣,她低头之间,面纱轻然滑落,一张清冷柔媚容颜一览无余。
貌美出尘,如冰似雪,传言竟丝毫不假。
她含泪转脸向前:“几位公子,爹爹已年迈,请各位高抬贵手,不要为难他老人家。今日的不愉快,各位要责罚,小女子愿一力承担。”
齐煜张口欲言,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安慰她,却怕愈描愈黑。握剑的手甚至有了为她拭泪的冲动。
九儿却已扶住她的肩膀,“何姑娘,你不要怕,谁也不敢为难你!”说话间,瞪了苏鸣筝一眼。
何隽被她的举动吓得身上一颤,“…”
九儿见她神情,才想起自己身着男装,尴尬一笑:“那个,其实我…”

正思忖着该如何解释,却见齐煜扶住手边的竹子,身形不稳!
“煜?”
齐煜心中一惊。为何突然手脚绵软、全身乏力?暗运真气,竟是内力涣散,像极了中了化功散的症状!
不好!
自己是怎么会毒的?
二个不会武功的县令父女,不可能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下毒于无形,可能的只有苏鸣筝或是——
抬眼望向一旁神色无异的白衣岑云,心中涌起寒意。
如果是苏鸣筝下的毒,为何岑云安然无恙?
电光火石之间,苏鸣筝已跨前一步,封住了齐煜几处大穴!
情势急转。

刚才还怒惧交加的苏鸣筝,此刻脸上浮出了得意之色:“我非要为难她,倒要看看能有人把我怎样!”
九儿并不清楚整个的状况,但隐约也知道了事情不对。
“你趁人之危!”她生气。
“闭嘴!”既然齐煜已不能出手,他便毫无忌惮,一掌向她打来。
谁知九儿虽然武功平平,但身手轻捷,那一掌被她灵巧避过,丝毫无损。
不过,凌厉的掌风过处,闪避之间,一头青丝铺泻而下!
这青丝散开粉颊扬起的一瞬,竟让苏鸣筝猛然怔住。比眼前的面容更美丽的脸他也曾见过,但那清新出尘的气质、倔强眼神里的尊贵,紧抿的樱唇张扬出的任性稚真,让他心震神动。
苏鸣筝片刻回过神来:“来人,把这些人给我拿下!”一声令下,竟有数十手持兵刃的打手从竹林外包围了过来。
“这…”何县令浮出惊惧之色,何隽亦是吓得玉颜惨白。
齐煜心急如焚,却动弹不得。

却是一个磁稳清傲的声音开口了:“久慕苏兄的大名,苏家名动江南,连圣上也敬重三分。令叔苏长衫更是年少英雄,国士无双。只是何大人乃朝廷命官,却不知这众多打手闯入何大人的宅院,是何用意?”
适才的争执中,他一直淡然旁观不曾开口,现在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句句平然、不见锋芒,却让苏鸣筝眼神一慑。
“岑云,不要跟这跋扈之人罗嗦,将他拿下送交官府!”话虽理直气壮,但在这真刀真剑的架势面前,她心中全无惧意是不可能的。
因为,说话间,她已不知不觉和岑云靠得更近。
齐煜见她对岑云这般毫不设防的信任,想要开口,形势却容不得他出言,怕令她更危险。只能盼望秦夙他们察觉事情有异,尽快赶到!

苏鸣筝见她的动作,不知为何心中生出隐隐妒意。一声令下,那些手持兵刃的打手冲了上来!却见剑气寒光一动,“唰唰——”,先冲上来的几个人兵器齐齐落地。后面的露出了犹豫畏惧之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敢妄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虽然他挥剑如电、出手如风,在她看不清招式时已将那些人慑住,自己却感到他身形微微一晃。
“饭桶!”苏鸣筝恼怒非常。若在平时,他可能还没有这么强烈的争强之意,现在在她的面前,他无论如何,也决不能丢脸认输。
苏鸣筝挟剑攻来,岑云右手轻抬,竟是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轻巧闪过,同时长剑反手挥出,苏鸣筝右臂一痛,剑已落地。
再看自己的手臂,一道不深不浅的剑创,正是让自己握不住兵器的力道。
“还不快去给本公子上!”这次苏鸣筝的声音转为怒吼。打手们见主子受伤,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逆子!”却是一声愤怒浑厚的斥责从不远处传来。
那些侍从打手们唰唰停手,苏鸣筝也脸色一变。
前方,一个鬓发霜色的老者大步走来,气质沉稳过人,面目却因怒气而泛出红色。
“爹…”苏鸣筝低声嘟嚅,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说为何今日不见人影,只当你安分在家思过,却是带了这些仆从来寻衅滋事、丢人现眼!”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爹,有人打伤了我!”苏鸣筝将受伤的手臂捂住,委屈难忍。
苏放似也有些动容之意,但怒意不减:“你不来此闹事,怎会自取其辱?还不向何大人赔罪!”一声斥责转为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此时,何隽已掺着何县令起来了。苏放低头深揖:“何大人,逆子不肖,老夫家教无方…”
“苏先生言重了,”何县令急忙陪笑道:“今日之事,纯属误会…”
说话间,秦夙三人已赶来。方才他们见府宅前门大开,仆从们似乎惊惶恭敬的迎接什么大人物的到来,便知有事。现在赶来,一眼见九儿安然无恙,倒是齐煜动弹不得。
舒澜赶紧上前去,解开了齐煜的穴道。
“我中了化功散。”齐煜手脚仍是无力,扶住舒澜。

“你平素胡闹,跋扈任性,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做出了这样的荒唐事来,我就将你交给何大人,依官法处置。”
“爹!”苏鸣筝见苏放这一气非同小可,心中惧意已生。
“苏先生听我一言。”何县令却是及时出来圆场:“苏公子也是一时年少气盛,并未触犯国法,不如先生宽免他这一回。”
苏放无奈叹息一声,“他带人丝闯朝廷命官的府宅,这罪不是家法能处置。苏家蒙受皇恩垂怜,上至我苏放,下至门仆侍婢,个个知礼守法。不想出了这不肖逆子,今日请何大人秉公处理。苏放在此给大人请罪。”
“爹,我…”苏鸣筝一脸惊惧还想说什么,却见苏放已向何县令一拱手:“请大人将罪子扣押,老夫就此告辞。”

话音刚落,苏放已带了家丁大步离去。
何县令左右不是,只得传了衙役,声音仍十分恭敬:“苏公子请。”
“他们在此行凶伤人,就不要扣押了吗?就没有罪了吗?”苏鸣筝冷冷一笑,指向岑云。
“你挑衅设计在先,技不如人在后,倒来问罪我们?”九儿神情不悦,眉目间一份不经意的高贵。
这个“我们”在苏鸣筝耳中格外刺耳,他怒气直逼何县令:“何大人,你要纵容这伤我的凶犯吗?”
“这…”何县令十分为难,不敢违逆苏鸣筝,又惧怕岑云的武功。
“何大人,在下听凭大人处置。”岑云却淡淡道。
“你…”九儿急了,见他清净淡定里一份暗暗锐利。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有事瞒着她。她大声问:“何大人,不知岑云所犯何罪?”
何谨自然是答不上话来。
“他无罪自愿请罚,护王法国律之威严,是为忠;他对苏鸣筝的再三挑衅不予计较,点到为止、不伤其筋骨,是为仁;他不忍见大人为难,对指责诬陷不假辩驳,是为礼;他与我素昧平生,却倾力相护、仗剑抗恶,有义有勇。如果他有罪,那忠仁礼义勇就是罪状。”
苏鸣筝赤红脸想要辩驳,却理屈词穷。
何谨也没想到这女扮男装的小姐竟有这样的冰雪聪明、口齿伶俐。
这时,开口的却是岑云。
“李姑娘言之有误,”同样是微笑,收在眼里却比先前多了暖意。
“在下于大人府内动武,知法犯法,愧对天子国律,是为不忠;出剑伤人,使苏兄倍受皮肉之苦,是为不仁;执剑不避男女之嫌、冒犯李姑娘,是为无礼;齐兄中人暗算,我坐待旁观,不施援手,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不仁无礼之徒,愿随大人处置。”
九儿着急道:“你…笨蛋呀!”
“在下愚笨无智,罪又加一条。”岑云微笑。
九儿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赌气转身,大步朝外走!
气死她了!
天下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吗?
眼见小姐怒气正盛,秦齐舒华四人疾步紧跟,心照不宣的不敢出言。
走在最后的齐煜,眼里有一丝复杂的迷惑。

四、心毒无解
“…”客栈内,为齐煜把完脉的秦夙霍然起身,一旁的华禅不禁诧异。
“怎么了?”华禅问。
秦夙精通医术药理,也是他们四人中最冷静的一个,少见的,他的神色中出现了不安。
“煜中的,不是化功散。”
此言一出,华禅已经心中徒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苗疆奇毒‘六道轮回’。三日之内若不服下解药,则无药可救。毒发后,接连五日,让人仿佛亲历地狱界、恶鬼界、畜生界、修罗界、人界,尝尽火海、血池、针山、饥渴、杀戮、情感折磨的痛苦,身心接受最残忍的摧残。饱受煎熬后于第六日进入极乐天界而死。”
若中此毒,生不如死。
现在,除了舒澜在旁边的屋子里陪着公主,聚集在此的三人神色都是一凛。
“这毒不是中原之物,我也没有办法解开,只有找到下毒的人要出解药。”秦夙神情严肃且凌厉。
那么,他们要做的,就是找出下毒的人。
“谁能在煜身上下毒于无形?”华禅立刻道出疑问,探究线索。
“你可在何县令府上饮过水酒?”秦夙问。
“没有。”齐煜回答时,语气倒没有太多波澜,因为他心思已经在想另一个问题。可能是他吗?棋如其人,自己下棋多年,对这个道理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岑云行棋攻防有序,可见思维敏捷;棋风仁慈宽厚,可见内心平和;棋艺高妙过人,可见心境超然。以自己识人的经验,他决不是暗中下毒的小人。
甚至就连自己心中对他有一丝怀疑,齐煜也觉得不安和愧疚,对他这样一个人,也对自己识人的能力。
但,几人之中,论武功论可能,又只有他最值得怀疑。
而且,他为何一定要坚持自己有罪,宁愿被何县令关押?
“你是说,你怀疑对你下化功散的是岑云?”在齐煜沉吟片刻,终于将心中的疑问讲出来时,华禅也一样的惊讶。
秦夙若有所思。
“而且他几次三番的保护公主也是不假。”说出了这句话,齐煜几乎要推翻自己先前的怀疑。
这样奇怪的情形,心思缜密如他们,也只能迷惑。
他是否知晓公主的身份?是敌是友?
这些他们都不能妄定。
关键是,齐煜中毒了。三日之内还只是如同中了化功散一样的,浑身无力、不能妄动内力。若三日之内无解药,则毒发攻心,无药可治!
找到解药是务必!而岑云,无疑是一个线索。

隔壁的房间里,九儿自顾的生着气,舒澜在一旁悠闲的品茶。
“小姐,要喝茶吗?”好心的提问,收到的是一记大白眼。
看来,今天这位小姐的确气得不轻。
这个时候,只要说错一句话,怕自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相处十多年的经验让舒澜知道什么时候该三缄其口。
“你说,他是不是白痴?”声音带着四十度的高温怒火。
“嗯。”
“本公主亲自为他出头,他竟然狗咬吕洞宾!”
“嗯。”
“他被用大刑打得皮开肉绽、生不如死才好!”
“嗯。”
“嗯什么嗯?你也白痴了?就知道说这个字?”怒火上升。
看来,自己想装聋作哑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舒澜一边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四人的划拳他又落单,想现在那三个没意气的兄弟正在隔壁房间轻闲呢,他却要时时作好被轰成炮灰的准备。
“无为”求存的法子失灵,只有揣度御意,投其所好。
公主应该是担心岑云的。
一个人无论是欢喜还是愤怒,都只会对他在意的人。如果那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又何必生气呢?
所以,他下注的理由是,公主气的,其实是岑云不顾自己的安危。
“据我猜测,岑云不会那么惨。”察言观色下,谨慎开口。而话一出口,又让人感觉不到出言者深思熟虑的痕迹。这是宫中求存的经验。屡试不爽。
“哦?”九儿眯起了美目。
看样子,自己的注下的不错,舒澜对着没有发飙的小公主,心里暗自庆幸的抹了把冷汗。
“他分明是自愿被何县令关押的,我看,这位仁兄心里似乎颇有把握,知道何县令不敢拿他怎样,说不定,他只是想借县令府上住几天?…”
“好了。”九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她也想到了一个问题!

齐煜中了化功散,他却没事。不对,不是没事。那些苏家的家丁攻过来的时候,她仿佛感觉到他身形一晃。
未必是自己的错觉。

九儿站了起来,神色有了忧虑。
舒澜很悠闲的坐着,他并不急着弄清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他的任务,就是在这里保护公主的安全。同时,保护自己不在她的怒火下成为炮灰。
现在看来至少两项任务都未出差池。
不过,公主似乎也开始怀疑整件事的不简单了。
不同的是,他们担心的是她的安全,而她担心的,恐怕是别人的安全。
“咳。”舒澜作势咳了一声,让陷入沉思的九儿好回到现实中来。她虽然冰雪聪明,但推敲这些不明不白的带了算计甚至阴谋的事件,她恐怕是一窍不通的。
她的心里,对人只有信任,没有怀疑。
“不行!你们现在就去牢里将岑云救出来!”
赫?舒澜吓了一跳。怎么刚才还在咒岑云被大刑整得生不如死,突然急转弯,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虽然公主的脾气心血来潮的时候较多,这转折也太快了!
秦夙几人的扣门声已在外面响起。

“什么?劫狱?”秦夙和华禅相视一眼。
“我们的确要再去县令府一趟。”秦夙沉吟。华禅也没有说话。
这下,舒澜的惊讶完全明显的挂在了脸上。
这么馊的主意他们也附和?他们脑子出毛病了吗?
“好,我们立刻就去!”九儿虽有些奇怪他们的爽快,但心里隐隐的一丝担忧让她来不及想那么多。
“煜呢?”要抬步时,九儿这才发现少了个人。“化功散的药力不是很快就可以消退吗?”
秦夙略一踌躇,终是开了口,“这药力很强,他还要多休息一阵。”
“没事吗?”九儿的注意力转移了,“我先去看看煜。”
“不用了,公主。他睡下了。”秦夙阻止,“我和禅现在就动身。公主你留下来。”
“我要——。”九儿还未说完,秦夙出乎意料的一指点中了九儿的昏睡穴!
“夙?”舒澜大吃一惊。
将九儿抱到床上,秦夙说:“你留下来保护公主和煜。我和禅去找解药!”

五、明月静女
这牢狱并不如自己先前想象的阴森,过道里有灯火,暗暗的光亮使人甚至看得清身下的稻草。牢里的环境有些潮湿,但比自己事先预想的要清静。所以,岑云几乎是很满意的靠墙躺下。虽然,他一身素净的白衣与这爬着青苔的墙看上去十分格格不入。给人的感觉好像一支上好的白梅摆在了雪未消融的泥水沟旁。
灯忽明忽暗,仿佛一阵风吹过似的,过道里幽幽的光熄了。
陷入了黑暗的岑云叹了口气。
他一向喜欢明亮,厌恶黑暗。
“岑兄,你似乎知道我会来。”黑暗中的声音却十分客气。像极了朋友间亲热的语气。
如果不是一刻前几个狱卒应声倒地的声音,和现在一柄寒光照人的剑抵住了岑云的咽喉。怕是要让人以为,是岑云的朋友来找他聊天叙旧的。
但眼前人,决不是来聊天的。
一身黑衣的来者,脸上也用黑布蒙了面。只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和剑光一样,寒如冰。
“岑某恭候多时。”黑暗中,岑云的声音也十分柔和,且带了笑意。他并不爱笑,但黑暗往往让人觉得寒冷,所以,他不自觉的便让自己的笑温暖些。
“你如何知道棋上有毒?”来者的声音转冷。
“我们使用的是一副上好的云子棋。黑子对着光线会有墨绿的色泽涵纳其中。所以,当执黑的人抬指而那本应是墨绿的光泽却是墨黑时,我便知棋子有毒。”声音淡而缓,如同一池泉水,绸缎般清凉柔软的、春天铺泻的流泉。
声音的主人心平气和,却将犀利和幽微动荡植进了对方青寒的剑。
“好利的一双眼。看来,你的心思并没有全然放在下棋上。否则,你可以赢得更多。”
“不。我的注意力纵然分开在两件事上,也只是分开,不是分散。阁下也是使剑的人,岂会不明白凝神聚气、力贯一处的道理?”
话音落时,黑衣蒙面人突然沉默了下去。
因为,他的咽喉处也多出了一把剑。
静女剑!
至清、至美、至尊的静女剑。
黑暗被这幽光蛊惑得柔和。仿佛黑暗中的情人,玉兰花般的芳香印上四周的寂静,她秋水般的气息,轻柔撩拨着与她对峙的剑气。下一步,谁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嫣然笑起。
“你可知道我是谁?”黑衣人的声音并没有畏惧,只是冰意已更沉。
“不知。”岑云答得很随意,也很诚实。
“你没有好奇吗?”
“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兴趣。”
“现在,阁下的问题应该已经问完。轮到我说,你做。”岑云的语气仍然很柔和,但声调转为严肃。
“解药。”
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若是不给呢?”
“静女剑,会比任何一把剑更快。”
对方显然在思考:“你当时为何不揭穿棋子上有毒的事实?”
“因为,我未必次次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碰巧发现物件有毒,有阁下这样用毒的高手在,我若是说了,现在怕已不能站在这里。”
对方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些,似有漠然:“你何必如此厚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阁下如何知道,我不是自己要呢?”
对方好像听到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发出一声干笑:“你若是自己要吃,现在已不能站在这里。”
黑衣蒙面人又道:“给你解药,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追究你的本来面目。”岑云的语气温暖而柔和。无论多么冷酷的人,在这样的语气下,被安抚的安全感都会不由自主的包围他。
对方在思考,慢慢的,他的手伸入怀中,摸出一物,抛给岑云。
同时,他的剑也移开了。
岑云微微一笑:“多谢。”
他的剑也移开了。但那并不能称为“移”,而是“消失”。
他的剑,不仅仅是快。
“你不怀疑我给你的解药是假的?”
“你既要给我,何必要骗我。”岑云这话自信到旁人听起来不免有几分狂妄。但黑衣人并不言语,似乎从刚才的交手中,他已习惯。
他们已经交过手。
斗的是心力,不是武力。
然后,来者在黑暗中突然消失了。
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来过一样,无影无踪。只有静女剑对着空空的黑暗,慢慢收回,幽静里残留着玉兰花般销魂的芬芳。

漫漫钟鼓,耿耿星河,秋夜格外清长。
在黑暗中,他总是带着微笑的:“既然到了,进来便是。”
“啊?”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轻稚,是娇脆的女声。
却见灯光亮了,虽不是很明亮,但牢狱过道里那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火,还是一下子让四周温暖起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黑。”声音轻越,“灯熄时,我听你叹气就知道了。”
那声音接着道:“不过,你真厉害,竟能知道我藏在一旁。”
话的话音、语气,宛如涉世之初的孩子。

“李姑娘。”岑云的语气在黑暗退去后,笑意却未退,“那是因为你学艺不精。”
“刚才那蒙面人就没有发现我。”
“那是因为他的武功和听力还太弱。”
“你…”九儿生气的一把打开牢门,钥匙是从倒在地上的狱卒身上搜出来的:“你出来!”
她的武功招式内力虽不高,但轻功过人,飞檐走壁、踏雪无痕,这可是她一直得意的!
“会用毒的人,武功未必好。我只是说了实话,你何必如此生气?”
“混蛋!”气愤得声音陡然提高。
出了声才知不对。这里是在监牢,她是来劫狱的,本应是悄无声息的来去。
但已迟了。
火把和脚步声在头顶响起。
“快走!”他带起她。

急奔出地牢,才知,叫喊声根本不是冲他们而来。
不远处,一座小楼火光冲天。
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夙!禅!”纵使蒙着面,她也一眼就能认出他们。而且,此时次地,除了他们,还会有谁?
不过,她的神情有骄傲和得意。好像瞒过了大人偷吃了糖果的小孩。
“…”他们口中的称呼还未来得及出口,已被她一手一个捂住:“收声!”
“你们没想到吧?每次就知道点我的穴道。哼。同样的手法不要对李九儿用第二次,懂了吗?现在大功告成,快走!”
“慢着!”岑云将一个小瓶放入秦夙的手中:“给齐兄。”
秦夙和华禅面上露出了惊讶和困惑的神色。
九儿不满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其实,你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家伙,脑子笨得要命。”
说话间,已将瓶抢了过来,立刻打开。倒入手心,是一颗药丸!
九儿神色一动,笑容退尽:“这…”
“果然是你们!”却听一声怒吼,火把和嘈杂的脚步声已在眼前。
苏鸣筝怒道:“岑云!你好狠的手段,竟想放火烧死我!”
岑云苦笑。
不知是笑他这一番笃定的指责,还是笑同样是犯人,自己住在地牢里已经很满足,他住在小楼里反而竟不安稳。
九儿似已不关心这恶少的嚣张跋扈,她似已失神。
火把和衙役越来越多。
何县令也衣冠不整的出来了,显然是急急半夜惊起的。见到面前的岑云、李九儿和两个蒙面人,似也无法澄清他们“越狱”的罪行。
“放箭!”无人敢上前,苏鸣筝一声令下,衙役和弓箭手听命而动,四周立刻箭矢如雨!
纵使这几人武功再好,也只能逃,不能战。
挥剑护住还发楞的九儿,秦夙大声道:“快走!”
“这…”她的视线却紧紧盯住岑云。因为他已给她一个微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掠身而去。
他根本就没有想悄悄离开——刚才,他是故意激怒自己的!
这笑,就好像…
她突然挣脱秦夙的保护,足尖点地,飞跃而起,抓住他的袖子!

六、生死等闲
岑云的眼神里满是惊诧。
在挥剑拦过飞来的箭雨时,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却是将那掌中之物向秦夙抛去:“接住!”
他已来不及——将她的人推开!
她紧紧的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而他另一只手臂——箭矢扎入,血浸衣袖。
没有任何再思考的余地,他用尽全力,提身跃出围墙。

九儿感觉得到夜色往身后流动,他的臂膀围着自己,黑暗和恐惧仿佛就被这样轻轻的阻隔在了外面。
他的轻功很好。她自己的轻功也很好,但从没有这种被人带着飞檐走壁的经历。没有人敢这么做。
他的身上还是有清竹幽淡的味道。但很快,更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她的嗅觉。
“快停下!”九儿大喊:“我们已经逃得很远了。他们追不上来了!”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
终于,岑云停了下来。他却已站不稳,靠着身边的树喘息着。
“我只想停在一个有光的地方,你知道,我不喜欢黑暗。”他的唇色已苍白,唇边渗出血迹,可他在微笑。
这里临湖,四周的树木不深,水面的渔火分外明亮。
“你这笨蛋!”九儿急忙扶住他靠着树坐下,一边笨手笨脚的拉开他的衣服,看他臂上的伤口。
白衣上的血迹分外显眼,殷红刺目。
她的泪已落了下来。
“你也很笨。他们可以保护你,你为何要跑过来拉住我。”他的话并不是问句,只是陈述。他觉得她奔过来的一刹那,竟像是认定了他一生一世的执着。
岑云不禁苦笑。人在身体虚弱时,思维会迟钝,想象却更为大胆。
但自己已伸出了手为她拭泪。她似乎还只是个孩子,是个天真得有些傻气的孩子。第一次见面,他便如此以为了。可这一次,她的聪明连许多大人也比不上。
只有她知道,他也中了毒。

她的聪明,不是来自头脑,而是来自心。
一颗纯净没有杂质的心,只有信任、没有怀疑的心。
所以,她才能这样聪明的看穿他。
所以,她才能在这扑朔迷离的疑云中不被迷惑。
“我不知道那瓶里的解药只有一颗。”她哭起来,声音仍然很清越、很干净、很动听。
“不然你便不会一直藏在一旁不出声,让那个蒙面人走。”他微笑。她在有些事上很聪明,在有些事上却单纯得傻气。那种完全不知世故的天真的傻。
她完全不知,这不是买糖果,一个瓶子里会有几十颗。这是奇毒“六道轮回”的解药。一颗,便是一条人命。
“而且——”她哽咽。
“而且,这样的交易也许再不会有。”他已抚上了她的头,像安慰吓坏了的小孩。
“你不该跟来。”看她笨手笨脚的要去止血,缓缓的,他似叹了口气,有些不忍。
“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我。”
一个泪意朦胧的孩子有这样的自信,的确,有些不一般。
“虽然我不任性的拉住你,你就不会受伤。但,我还是要跟来。”她的语气仍然倔强。但泪直往下落。
九儿只是有一种直觉,那时他对她回头微笑时,她竟猛然觉得有两个字在胸口跳动:永别!
那么温暖的微笑象征这个含义,再柔和的也成为残酷。
她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但她笃定,一个人若是死去,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尤其,在她对这个人有那样大的好奇之后,还未等她更多的去了解他,就永远也再见不到了。
她不能允许。
“傻瓜。”岑云止住她的动作:“闭上眼。”
“干什么?”她本一心只看着他的伤,但视线一移到与他的眼神相交,她便听话了。她不愿他耗费更多的气力来重复一遍。
等她闭上眼,她便听到箭与骨肉分离的声音,还有岑云极力压抑的轻声喘息。
惶然睁开眼,他已用力将手中拔出的血箭扔向身后的树丛中。
其实此时,岑云想的只是,他该在一个黑暗些的地方停下来,那样,她就不会看到这么多血。
“别怕。我没事。”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几个字。
温柔,带着安定人心的宁和。
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身体好像风雨里的一叶孤舟,晃动的,不仅有冰寒的河水,还有血,有风声,有凄绝的泪。往哪里走?往哪里走?
太多的血腥压迫着视线和嗅觉,呼吸困难如同脱离了水域的鱼。
“快跑!”“快跑!”温柔忧郁的声音,焦灼无力的声音,可四周太冷太黑了,仿佛在冰冷的河底,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真切。叫他如何跑?
脚下仿佛踩着一个陷阱,整个人,整个灵魂,只能下坠。
如同无底的深渊,往下坠。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却有一只手拉住了他。拉住他的袖子。那动作倔强而掩饰不了紧张,那手纤小而温柔,纯洁得如同黑夜里的灯,把那一片血雾黑暗划开。
他反手,轻轻的,承住了这温暖。
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却听到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清越、纯净。
他的手,正握着她的。
“很痛吗?你流了很多汗。”九儿笨笨的抽出了手,她不是世俗的矫作女子,但除了她的哥哥们,她很少和人这样亲近。
“这里…”感觉身体似乎仍在晃动,岑云有些好笑自己的感觉,似乎是在…摇篮里。想环顾四周,但随之而来的晕眩使他不能不放弃。
“我们是在船上。”
九儿说着不禁开怀:“我请摇船的大娘为你包扎了伤口,又用一只手镯买下了他们的船。”
她说话间,岑云果然看见,她腕上的手镯少了一只。
她并不知道,她那样的手镯,是西域珍贵的血玉琢成,只要一只,便可买下这湖泊和所有的渔船。
但他已不奇怪。
无论她做出了怎样值得奇怪的事,他也不再奇怪。
“天就快亮了。”九儿掀起船舱布帘的一角,指给他看。
东方已有鱼肚白。
“这灯光已很好。”
只是普通的油灯。却让他沐浴在温暖之中。
“你真的不知那蒙面人的身份吗?”虽知是废话,她还是要问。
“不知。”
听到了确认的回答,还是不免失望。
“连线索也没有?”
“我答应了,不追究他的身份。”他已慢慢坐了起来。
“你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为何不逼他多交一颗解药——”她知自己又说了一句废话。如果那蒙面人知道他那一剑已刺不下去,他决不会将解药给他。岑云唱的,原本就是空城计。
“你,就没有想过为自己弄到解药吗?”说到这里,九儿不免有些气恼,既气自己,也气他。他这么厉害,却未想到为自己弄一颗解药?
“没有。也许——”他沉吟,“那时我并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果然!
九儿这才真的生气了。生命在她看来是最可贵、最值得珍惜的,任何人都一样。无论是多么悲伤、多么绝望、甚至是有罪的人,她也从不觉得他们该死。
而面前这个人,竟说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他以为他很潇洒、很有义气吗?
是混蛋才是!
可是,她忽略了他的话中,用了“那时”。
九儿狠狠瞪了他一眼,“竟然有人笨到想死。这人的脑子一定有很大的毛病。”
岑云微笑,纠正她的两个错误:“我不是想死,而是不怎么怕死。而且,我说的是那时,不是现在。”
虽然还没有弄明白“那时”和“现在”的区别,九儿还是自然而然反应般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很怕死。”
岑云心中已不平静,但九儿看到的,仍是他平和无波的眼。
“哼,”她仍不怎么明白,虽然怕死不是什么好事,但总比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要好些。
而且,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仍是开了口。
若有问题搁在她心里,她是一定要问出来的。
“你既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大可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留在牢里?是为了煜?”
岑云已经试图站起来了,九儿看他身形不稳,急忙去扶他。
“你是懂棋的人,应该能了解。”他的眼里有微笑。“棋逢对手的机会不是常有的,我已将齐兄当作我的朋友。”
正如她所想。
九儿咬了咬下唇。这样的经历她不曾有过,但她有一颗能对别人的感受感同身受的心。
“棋逢对手,和棋逢知己,原本就是一件事,对吧?”她的声音不觉多了一份温柔。
“但,我说错了一点。”他肯定的同时,补充了一句。
“齐兄还略逊我一筹,要称上‘棋逢对手’这四个字还有些牵强。”
毫不客气。
这原本不像岑云说出的话。
可在她面前,他已经说了太多从未说过的话,做了太多从未做过的事。
“你可真自大!”她瞪他。
“不过,煜他…”她似乎在沉吟。
“他不是不信任我,而是要保护你。”岑云却仿佛能看见她眼底的矛盾,柔声接口:“他们要保护你的心,胜于他们心中的其它任何力量。”
九儿眼中有了一丝惊异。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看人的眼光竟这样透彻、这样宽容。
“可现在,我却把你带入危险之中,他们一定十分担心。”

天已经亮了。
清晨的阳光铺在湖面,水上波光涤荡如金。
“这船怎么办?”两人上岸后,拴在湖边的渔船轻轻摆荡。
“先留在这里,以后再来取啊。”九儿调皮一努嘴。
“你倒提醒了我。还有你请我喝的竹叶青,还寄存在小二哥那儿,不去喝回来,我做鬼也不能安心。”
她瞪他一眼,却有被安慰的放心。他是在告诉她,他不会死。
不知何时,她与他已有了这样的默契。
“九儿。”他柔声道。
“啊?”她的反应却有些过大了。然后,在他征询的注视下,她却笑了起来,眼眸里倒映了波光塘影。
“刚才你的语气,有点像我二哥在叫我,我还以为他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了呢。”
他的声音磁稳中有清傲,不寒冷的清凉,不嚣张的骄傲,真像。
“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还有人能胜过煜的棋艺,就是我二哥。”九儿说到她的哥哥,似乎很骄傲,“如果他真的冒出来了,一定有办法…”
云只是微笑:“哦?”
“我的哥哥们,都很有办法,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九儿展颜,“不过,他们现在不在——”声音低了下去。
从长安到扬州,三日来回怕已来不及。而且,在这件事上,她的哥哥们未必有办法。毕竟,江湖和朝堂是两个世界。
像是想到了什么,九儿问:“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吗?”
“你也并未问过我是什么人。”云只看她倒映了美丽波光水泽的眼睛,直到她噗哧笑了出来,“你真聪明。因为即使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天真的慧黠,才是不易猜透的;正如在最清澈的水里捉鱼,才是不易捉到的。因为水至清,那少见的鱼也至灵。
“现在我们——”
“回客栈,找到齐兄他们。”

等他们回到客栈,齐煜几人却已不在。
九儿从未想过,她会找不到他们。
她一直以为,他们一定会等着他,即使有什么再紧急的事,至少也会留下一个人等着她,给她消息。从出宫到现在,她还没有和他们分开过。
“他们…会不会出了意外?”九儿只能作此猜想,她的声音也着急了起来。虽然秦夙拿到了解药,但他是否将解药带到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逃出去,被苏鸣筝抓住了?
还有客栈里的两个人,齐煜中了毒,舒澜又被她点了穴道。她怎么这么粗心!如果有人这时来袭击他们——
她几乎急得要哭了!
“不会。”却是岑云磁柔的声音。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肩。“他们不会有事。那蒙面人要对付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九儿的心思已慌乱,只有他的话在此时能给她安慰。
“如果他要对付的人是你或者我,决不会将解药交给我,而且——”他顿了顿,“昨日不会让你们五人轻易的走掉。”
她的思维这才顺着他的慢慢回想,她的肩在他手中仍微微颤抖。
“我们现在,去苏府上。”
她的目光有不解:“是苏鸣筝——”
“或许,他要对付的人,是苏鸣筝。”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苏长衫要出场了,有人期待吗?没有,就当我树洞吧…掩面
七、疑云扑朔

苏放没想到会有两个不速之客前来拜访。
一个身形颀长的英俊男子,神色疲惫,看得出受了伤,却不仅仅是受了伤。苏放精通医理,能看出他还中了毒;另一个是个美丽中有稚气的女孩,眼睛带了忧虑,却隐隐有高贵,让人能推测,在平时,这是一双明澈、慧黠的眼睛。
“苏先生,”岑云的声音磁稳清傲,不能算亲切,但让人听起来很舒服,“我们为苏公子而来。”
苏放听到儿子被提起,沉稳的面孔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愧怒。
“不知犬子——”
“昨晚何县令府中小楼失火,先生可知?”
苏放的神情有诧异,显然不知。但他是聪明人,立刻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知鸣筝他——”
岑云已开口,“至少我们离开时,苏公子还安全无虞,先生若不放心,应速派人去看望。”
苏放立刻命令左右:“去县令府上看看公子。”
几人领命而去。
与苏放说话十分轻松,岑云可省去许多解释的功夫。

“苏先生与何县令可有仇怨?”这一句问得十分唐突。
苏放却出乎意料的配合:“没有。”
“先生可与别人结仇?”
这样的问话简直是咄咄逼人了。九儿甚至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苏放却注视了岑云的眼睛一会儿,道:“老夫虽自愧无德,却也从未与人结怨。”
“那令公子呢?”
“犬子不肖,惹是生非屡教不改。”
“但并无杀人放火的大恶之行?”
他的一连串问话仿佛本来就是一句话似的,流畅如一。
“他虽好逸恶劳、性情躁戾,但除却这一次,从未伤过人,老夫更不允许他与江湖中人结交。”
“江湖”二字似乎让岑云若有所思。
岑云淡然道:“先生一府蒙受皇恩,可与官场中人有瓜葛?”既与江湖无关,那必与朝廷相关。
苏放摇头:“老夫全家无一人做官,对官场之争,党派之争从不参与。”
岑云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皇恩亲宠,据说是因为十多年前,长衫先生保驾有功?”仍是淡淡的语气。
九儿不禁好奇,她并未听说过此事。
苏放一直十分配合,听到此言却颜色微变。
“前尘旧事,并不可炫耀之处。老夫也不愿再提。”顿了顿,他才说出这句话。
岑云也不再问,优雅颔首:“多谢先生相告。告辞。”

一阵空灵的琴音自内室传来。
仿佛春风拨弦,流云为筝,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九儿从未听过这样清妙的音乐,一时有些痴了。
岑云本来钝痛的胸口在琴音中舒缓了不少,昏沉的头脑也清明了些。一曲《阳明春晓》宛若拨开一湖阳光,温暖消融了他体内的寒毒。这不仅是优美的琴音,抚琴者还有极高深的内力,十指弄弦,在为他疗伤止痛。
里面琴声突然停了。
九儿只觉得耳中一空。
“苗疆奇毒‘六道轮回’,解药只有一种,是由当初苗疆‘寒伶教’教主用天山蜥蜴尾部筋脉外加十六种蛇信配置而出,以毒攻毒。”
内室传出的声音平之又平,毫无特色,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样普通的音质,十指下竟有清妙无伦的天籁琴音:“你去竹伶筑,还有一线生机。”
“请问…”九儿诧异微张唇齿,里面却传来更衣的声音,然后是人往床榻卧下的声音。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床一定十分舒适,被褥一定轻软无比。
日上中天,正是午睡时间。
九儿瞠目瞪着内室。
“苏郎顾曲,清绝天下,”岑云朝琴音流淌的内室一揖:“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竹伶筑,江湖中人恐怕没有不知道的。各种奇毒解药和奇兵神器聚集于其中。简直是个藏宝之地。但这地方很古怪,据说迷宫重叠,再厉害的高手,进去了也难以出得来的。又有传闻这竹伶筑和邪教“寒伶教”有关,想闯竹伶筑的人,一半是进去了便再没有出来,还有一半,根本还未进去就无端暴毙了。
所以,这竹伶筑是个神秘之地。
事实上,凡是与“寒伶教”相关的一切,是江湖上黑道最神秘的传奇。传说教主亦正亦邪,武功绝世,易容术能以假乱真,更擅用各种奇毒。却从未有人见过教主的真面目。
出了苏府,路上人群熙熙攘攘。
岑云看了看前方,问身边的九儿:“前面有冰糖葫芦,你可要吃?”
九儿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随口应付道:“什么是冰糖葫芦?”
她竟连冰糖葫芦都不曾见过。
岑云看她心不在焉的神情,知她一直在担心自己。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爱怜和疼惜。
拿着两串冰糖葫芦,九儿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东西。红通通的串在一起,好像还有亮亮的糖水透明的裹在外头。
“可以吃吗?”她问。
“当然。”
“给你一个。”她递过来一串。
他不禁微笑。
“你说,蒙面人会不会是何县令?”她将自己的推测和怀疑讲了出来。
“不是。”他否定。“我之前也觉得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但现在已否定了这推测。他没有动机和理由。”
“动机和理由?”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一个人做一件事,不会是毫无缘由的。而他,根本没有针对朝廷的理由。”
九儿不禁惊诧。
“蒙面人的目标,最有可能,是苏家——和朝廷。”
九儿已来不及将这话问得更仔细,一阵奇异的香味弥漫开来,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竟是在一个山洞里,四周都是岩壁。
岑云躺在自己身旁。
“云!云!”将他扶起来半靠进自己的怀里,九儿着急的大喊,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呵。”一声干笑。
有人走了进来,赫然是那天的蒙面人!
“你是什么人?你对云做了什么?”她厉声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虽然着急,却并不慌乱,更无惧色。问话间有种天然的尊贵。
“我什么也没有对他做。我只是让你们小睡一觉,带你们到这里来。”
“那他——”
“他中了我的‘六道轮回’还能强装那么久不露破绽,连我也瞒过。在内力只剩三成的情况下仅凭招式与人打斗,我是否简直要佩服的说一声了不起呢?小姑娘,你是否知道,在‘六道轮回’还未发作的这三天内,中毒者也不是安安稳稳度过的,他的内力每天还要再减去一成直至消失,这种过程的全身煎熬的痛苦恐怕你连想也不到。而且,他似乎还受了箭伤?纵使再坚韧的毅力,也终有极限。”
“他不会死的!”九儿大声打断他的话。她没有任何要流泪的意思,她的眼睛是笃定的凌厉光芒。
“好一个小姑娘,我以为你会吓哭咧。看来,我低看了你。”
“把解药给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
“哈哈哈…”笑声转大,几乎成了声嘶力竭的大笑。
她在命令他交出解药?
“我本是未尝不可将解药给他,无奈他太聪明。”蒙面人停止了笑:“有时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
“你——”看他一步步逼上前来,九儿不由得抱紧了岑云:“你要对他怎样?”
“不是对他,是对你。我对有胆识的小姑娘最有兴趣,你若听我的话,也许我会考虑放你走也说不定呢?”蒙面人的手已经向九儿身上探了过去。
“放肆!”九儿急怒中一记耳光打过去,却被蒙面人抓住了手腕!
“好傲气的小姑娘,我喜——”
“欢”字还未出口。
因为,他的胸前,赫然有一柄寒剑抵住!
“以同样一种方式犯两次错误,是阁下太笨呢?还是在下太聪明?看来,有时聪明未必是件坏事。”
岑云的人还是半躺在九儿的怀里,但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把剑。
那蒙面人腰间的剑!
“带我去找解药。”
“为了你自己求药?”
“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兴趣,对朝廷的事情,更没有兴趣。”
“你之前并未在意自己的生死。”蒙面人的声音很冷,却多几分谨慎。
“此一时,彼一时。”
蒙面人望了一眼一旁的九儿,似已了然。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他没有问出口,因为这是与他们的交易无关的废话。
“你可以再考虑。只用这两成的内力,我一样可以一剑刺下去,让你感觉不到痛苦。”
对方在考虑。
岑云总是给人充分的考虑时间,而且在对方思考时,决不打扰。
此刻,他的人已慢慢坐了起来,剑却如同钉在了蒙面人胸前一样,稳稳未动分毫。
他只用剩下的两成内力,一样可以杀他,这决不是在威胁他。
那日在牢中,他唱的,也决不是空城计。
这个年轻人的定力太好。
即使空有招式,他一样可以使出完美的剑法。即使武功全无,他一样可以绝境求生。他的意志、反应、心境和智慧,是比剑法更有力的武器。

九儿的眼睛睁大了。
不知何时,已有十来个同样的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了山洞里。不知他们是何时进来的,因为他们的脚步轻得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的存在也没有任何的‘存在感’,让人感觉仿佛只有眼睛能看到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
就像鬼。
黑衣人在靠近。
没有任何压迫感和存在感,只是黑色的影子在靠近。
岑云的剑锋突然一倾!
九儿瞬时玉手拂出,制住了蒙面人的穴道!
寒剑抽身而出,剑光如一池秋水,横扫而过。
蒙面人的剑,是世间罕见的好剑。虽挥剑的人只有微弱的内力,但精湛的剑法使剑气已伤人于无形。
那些“人”急速后退!
这几个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两人已有默契。
她的武功虽平平,悟性却好,反应更快,他确信这一点,所以毫不怀疑这一击能够成功。
“好,好得很!”被制住穴道的蒙面人竟突然冷笑起来,大喝一声:“都退下!”
他这一呵斥,那些人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气,他们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这时退走却如同正常人一样,有脚步声,有存在感。九儿才惊觉,不仅是前面的十多个,在他们身后,原已被黑衣人包围。
他们是人,不是鬼。
世上竟有这样的轻功!
她一直自诩轻功了得,到现在,才知山外有山。
“这交易,我做了。”蒙面人冷哼一声。
“云,我们要如何带他走?”九儿问。
她没有问岑云如何知道蒙面人身上没有解药,也不问他为何肯定蒙面人能带他们破竹伶筑的迷宫。
她原已十分聪明,与岑云相处两日,更见乖巧。
聪明人也许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想得明白,但和一个什么事都想得明白的聪明人在一起,相信他,便足够了。
“总之不是我背他去。”岑云微笑。
“你要雇轿子抬他去?”九儿巧笑。这么阴惨惨的山洞里,她若不开开玩笑,也会觉得闷得慌。
他摇头,“我身上的银两还要留着喝酒,怎么可以用来雇轿子伺候这位仁兄?”
说话间,已转向蒙面人:“我们的交易既已达成,我解了你腿上的穴道,你的腿会用来走路,不会用来使毒,是吗?”

八、执子之手
这一句仍是缓缓道来,但平静清冷更为慑人。
蒙面人也笑,笑声说不出的怪异:“当然,我们先前达成的交易,也依然算数吗?”他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视线在他身上打量的九儿。
“你放心!”九儿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既然云答应了不追究你的身份,我也不会好奇到掀开你的蒙面布来瞧瞧的。我对看丑八怪没有兴趣。”
蒙面人发出了一声怪怪的哼声:“你说我是丑八怪?”
“你不敢见人,难到还要我把你想象成宋玉潘安呀?”伶牙俐齿决不饶人。
“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九儿的目光严肃起来:“齐煜他们是不是你抓走了?”
对方冷哼了一声:“不是。”

蒙面人带路,两人跟在后面,出了山洞。天竟已黑了,半轮素白的月亮挂在天幕上,显得格外清冷。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九儿一步步小心着脚下,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牵住了。他的手很凉,可手指修长,将自己的整个手都包裹了进去,使她感觉整个人都在他的保护之中,一种安全的放心从掌心传递开来,她不禁脸红了。
山路险而漫长,月光却清冽如洗。
他牵着她踏月而行,白衣在似水的月华里飘然出尘,他的侧脸看起来那么清傲、那么忧郁、那么美丽。她的步子也不知不觉和他的一致起来,俏丽活泼的脸容是少见的宁静如水。
蒙面人的步子缓了一些。似乎是这月色让他想起了什么。这种苍凉美丽的景色,总是容易让人想起些往事的。
岑云却止住了九儿想要催促的举动。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动了动,终是很听话的跟在蒙面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也许还不知道,此时他的胸中正有翻腾一般的痛苦,他的内力便在这痛苦中又减一成。换了别人,此刻即使不大声的叫喊出来,也绝无这样步履不变的定力。但他做到了。因为她在他身边,需要他给她的安全感和保护。他哪怕是一个痛苦的表情和颤抖,也决不能有。不能让她担心。
不能让她害怕。
所以,他甚至感激蒙面人慢下来的步子,使他不至于因抬步时强烈的痛苦而被昏眩主宰,使他能保持意识的清醒和步子的稳定。
等山路终于走完,夜色也退了下去。

山脚下的景色竟是截然不同的生机盎然。小溪清浅、鸟语啁啾、云展风和,清晨一抹朝阳、满地花荫。
四周赫然是一片竹林。
进入竹林,路看似笔直,但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哪一个地方看去,看到的景色竟都是一样的。那远方的溪流、云影,近处石头的姿态、质地,甚至连每一根竹子,都长得分毫不差。
两人讶然对视一眼。
原来,他们早已身在竹伶筑之中。
路直,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蒙面人也不说话,只是向前走。
九儿走了这几乎一天一夜,也觉得疲累不堪,抬头看一眼岑云异常苍白的脸色,心不禁揪紧了。自己都觉得累,更何况是中了毒的他?日落之前,如果再取不到解药,岑云就绝然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到了没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
蒙面人的步子不停,却有冷冷的声音答到:“到了。”
前方,一间朴素的竹屋已清晰可见。

竹林小屋,纤尘不染。
没想到这么清雅的地方,竟会是奇毒解药神兵奇器的藏地。
里面的摆设也很直观,蒙面人走到药架前方一丈的距离,十分熟练的开口:“右边药架第三层,银色的瓶子。
九儿急忙要去取来,云拦住她,“我来。”
他走了过去,手触到药瓶,脚下却突然一空!竹子的地板仿佛有生命一般,裂开一个大口,瞬间将他吞了进去!
若在平时,以他的轻功或许还能跃开。但此时他气力耗尽,纵使反应并未迟慢,体力也绝无配合的可能。
“云!”九儿大叫。那蒙面人只有腿能移动,行动却迅速如风,拦在了她面前!
“你卑鄙!”九儿怒斥。
“我与他的交易,本就做完了。我只答应带他找到解药,至于找到解药之后的事,我并未承诺什么。”声音冰冷带了一丝嘲讽,“进了这间竹屋的,绝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九儿…快走…”却有低弱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是云的声音!
“云!”九儿朝那药架看去,只能看见一只修长的手紧扣着地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的运气不错,反应够快。还没有掉下去么?”蒙面人向那边冷望一眼,“——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的眼睛里浮出浓浓的杀机。
“下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世上最毒的蛇和蜈蚣,只要被咬一口,不仅仅是死,而且死时全身溃烂、容颜尽毁。小姑娘,你不怕吗?还想过去吗?”
岑云已没有力气说出话来。他决不可以死在这里。他死在了这里,她该怎么办?但人的精神可以忍耐痛苦的极限,而肉体,它的耐力却是有限的。他无法再去阻止意识的流失。他的手已渐无力。
九儿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和愤怒!
她不允许他死,决不!
“让开!”
蒙面人冷笑:“你不怕?你总是用命令的方法与人说话吗?”
“让开!”九儿心中已乱、心思已碎,但她的眼里没有眼泪。因为,她的纤手已挥出,一排银针朝面前人射去!
她的武功平平,这暗器却因了凌厉和愤怒而破空如电,直射蒙面人的咽喉!
银光闪过,那蒙面人只有两腿能动,动作却仍快得出奇。
移步如风。
银针“唰唰”钉入了他身后的墙中。蒙面人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却突然天惊地动!
九儿飞奔过去,他竟然震惊之间没有阻止。
“云!”眼见他的手已无力的滑落下去。在空中,他与她,十指相交。
生死一线。
她纤小的手,竟有那样坚韧的力量。
下面,是无数恶心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还有比她的手臂还长的蜈蚣在蠕动。若在平实,她一定恶心到不敢再看一眼,可此时,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和厌恶,只有感激!
感激上苍,让她的手握住了他的!
“这银针是谁给你的?”蒙面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已颤抖得混沌。
九儿咬紧牙,她现在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岑云的手,另一只手扣在地面的开口处,以她的内力,这的确太过牵强了。即使她现在愿意回答他,也决不能开口。只要她一松劲,他和她就会一起掉下去。
她决不允许。
他不能死。
她也不能死。
谁都不许死!
从未面临过这么惊险、这么恐怖的情形,她却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她没有在混乱中掉一滴眼泪。
她才知道,流泪是种求助。当一个人无助到只能向自己求助,又决不肯放弃时,她的泪便可忍下!
蒙面人已知她决不会回答,声音竭力平静却无法做到:“你再不放手,你们两个死在一起!”
他说得没错。
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她的手已渐无力,人也向那恐怖的裂口下滑过去。
蒙面人突然大叫一声,他已强行将自己的穴道冲开。
九儿只觉得整个人被提起,然后,人便重重落在了地板上。
“说!这银针是谁给你的?”黑衣人厉声问,仿佛其它任何事已与他无关,他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凭什么…告诉你?…”尽管一张小脸已苍白,话语也因劫后余生的恐怖和刚才体力的透支而喘息,却倔强依然,高贵依然。
外面,能感觉到竹屋已被包围了。这一次,这些人不是无声无息,而是将杀气涨满。显然,没有接到命令,他们都不敢进来。
“你不说,我就一剑杀了他!”蒙面人大吼。
这威胁却已没有了一句威胁应有的稳沉和凌厉,烦乱和暴躁反而使这大吼显得底气不足。
“把解药给我,我回答你的问题。”九儿止住喘息。他既已决意要杀他们,为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最坏的情形她已经历过了,现在她什么也不怕。更何况,虽然不知原因如何,但可以确定形势是在朝着向他们有利的方向变化。他的威胁分明只是一句威胁,他的阵脚已乱。
九儿或许还未发觉,她的心境和思维单纯如一,但她学习和模仿的能力仿佛是天生的才能。她与人做“交易”的镇定和胆量,敏锐的观察力,已是学到了岑云的几分!
蒙面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这样的勇气和镇定。分明主导局面的是他,命在旦夕的是他们,可他似乎被什么事情猛然震动,心神全乱。
“你就这么想救他?”蒙面人冷漠的声音里颤抖更烈。
“不是想,而是一定要!”她字字凌厉,美丽的眼睛中射出了从未有过的冰寒光芒。

蒙面人仿佛被这眼神中的寒气所慑,身形猛然一颤。他竟真的伸出手去,拿了那银色的药瓶,抛给她。
不知他是中了邪,还是他的确太想知道答案。
地板上的裂口缓缓合上了。和那些黑衣人一样,来的时候出其不意、防不胜防,去的时候却迟钝、而缓慢。
射入竹屋中的夕阳已浅淡。
希望还来得及!
九儿急忙打开药瓶,取出解药,放入岑云的口中,再点他几处穴道,助药力发挥。
蒙面人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已不堪再等,吼到“快说!”
九儿的注意力只在岑云身上,根本不抬头看他,冷然到:“是我娘给我的。”
蒙面人突然踉跄后退两步,仿佛站也站不稳了:“你就是宁阳公主,小名九儿,是不是?”
这下,九儿惊诧的抬起头,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蒙面人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混乱。她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他。他慢慢的靠近她,她警惕的向后退。这个人从未给她这么大的压迫感。不是因为杀气,而是那种强烈的——心碎般燃烧的嫉妒。
嫉妒?
如果她没有看错,在她的意识还未消失前,那已离她很近的蒙面人,眼中浮出了水雾。

作者有话要说:只涨收藏不涨爪印,大家都潜水^ _ ^(坏笑)虽然是早就写好的文,但也不排除我在百无聊赖中顺手谋杀某些人物…
九、济世安民
风尘滚滚,一辆马车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天空被两边的石壁夹成一线,湛蓝如水,又如一道威严犀利的目光。
九儿睁开眼睛,面前一张略显疲惫的俊颜渐渐清晰。
“云!你没事了?她惊喜的一下子坐起来。
“是你救了我。”他的一只手温柔的按住她的,另一只手为她拢好鬓角的乱发:“你总是能给我惊讶。”也许,她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个奇迹。
四目相望,他们想的也许都是一件事——他们都还活着。
尽管她心里有许多疑问,但那已不重要。
现在回想起竹伶筑的情形,她才觉得后怕。
“你真的没事了吗?”她红着脸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了吗?”好像只会重复这句话了一样。
他点头,微微一笑。
这一笑,仿佛自心底而出,使他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切近。他的眼睛美丽幽深,淡净的光泽,薄冰般的清凉,仿佛能融化视线内所有的喧嚣和浮躁,又仿佛有一层月光水色的屏风,不着痕迹的将他的内心与外界疏离开来。现在,在她面前,那屏风轻轻推开,竟如同推开无形的水闸,汹涌而至的都是一江春水的柔情温暖荡漾,一睐一望都是迷醉人心的深邃,一顾一盼都是淹没灵魂的沉醉。
“我还以为…我们要死在一起了。”九儿深吸了口气。
岑云只笑不语。
她突然探手抬起他的下颌,动作娇糯又霸道。手指抚过他斜飞的眉,俊逸的唇角。
“你笑起来真好看。”
岑云摇头,温和的拂开她的手:“果然是女孩子,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好看。”
九儿歪着头打量他,从那微红的耳根处看见了他极力掩饰的羞赧。却并不揭穿他,忍住笑意岔开话题:““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马车里。”
岑云已猜到她要做什么,“我已经问过车夫了,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人给了他银子,让他载我们一程。现在我们在扬州城外的郊野,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入城了。”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急步。
郊野地域开阔,马匹急奔而来更无障碍。九儿已掀开车帘,但见前方沙尘扬起,三骑三人迎面而来。
“夙!煜!”九儿惊喜的大喊。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容,但光看身形就知道是他们!
云已命车夫停了马车,两人下了车来。
前方的人影也激动的拉住马缰:“吁——”马匹停了下来,三人跃下马来。
除了秦夙和齐煜,还有另一个男子,威仪端凝的面容虽有尘土奔波之色,却不损半分高贵英气。
他朝九儿露出笑容。
九儿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二哥…?”
“九儿。”那男子大笑着张开了双臂。
九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跑过去猛的扑入他的怀中,那男子将她拦腰顺势一抱,举了起来!
“让二哥看看。”大笑将她抱到高出自己的头,仰面看她:“还是好好的,就是瘦了一点,没有吃饱吗?”
“你还取笑我!”九儿抱住他的脖子,看他阳光般清朗的笑容,泪已经落了下来。
真讨厌,害自己哭了。
“受了委屈?”那男子腾出一只手来,大笑揉她的头,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岑云。
这眼神的主人,高贵优雅的气质浑然天成,眉宇间清风阳光飒飒,威仪气势由内至外,举手投足间便有风起云涌之势。
一眼看去,便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信赖和仰敬。
但此时,这眼神所传递的意思,分明别有深意。
岑云读出了这个眼神的含义,仍淡雅从容与之对视,并不回避。
孰料,那男子拍拍九儿的头:“别哭了。你再哭,二哥就去找你的朋友兴师问罪了。”说话间又微笑望岑云一眼。这一次却全无责怪之意,仿佛先前那一眼只是有意无意的试探,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二哥,不许欺负他!”九儿急忙分辩,“他救了我好几次呢,而且他还——”
她的话还未说完,齐煜和秦夙的脸上已现出了羞愧之色。
齐煜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那抱着九儿的男子朗声道:“大家又不是沙地里的骆驼,喜欢在这风吹沙土的郊野讲话。别的不说,先回客栈把我这已经咕咕叫的肚子填饱了再说。各位意下如何?”
他这么一句话,在这个时候听来,倒的确比什么话都有道理。

夜色初现。
客栈里,酒筵一桌。
“喝酒之前,各位酒友们要先认识认识,免得谁被灌醉了,要骂那个灌醉他的人,却叫不出名字。”九儿调皮的扫视了周围一圈。
其实,这里除了岑云,其他人都是相识的。
随意而不失礼的淡定清傲,让岑云在这一群非凡的酒友中间,仍显出一份独到的气韵。
“秦夙、齐煜、舒澜、华禅。”九儿一个个向他介绍。
岑云微微一笑:“琴棋书画,四位兄台好风雅。”
“这位是我二哥——李济安。”九儿调皮眨了眨眼。
“李兄。”岑云微笑。
李济安却朗声笑道:“不用介绍了,我已久仰岑兄的大名。齐煜几人这些天除了我们家九儿,念得最多的就是岑兄。”
他话音刚落,齐煜已经站了起来:“岑兄,这一杯是我向你赔罪的。”
岑云柔声道:“齐兄何罪之有?”
齐煜正色道:“以棋会友,讲求赤诚相待,齐某心怀猜疑,亵渎了岑兄一片诚心,自然有罪。”言毕,不容岑云再言,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又倒一杯:“这一杯,是我向岑兄道谢的。救命之恩,此生不忘。”饮毕,再斟一杯:“这一杯,是为我交到了岑兄这样的朋友而饮!”
岑云待他三杯饮尽,微笑站起:“交朋友只交一颗心,肝胆相照不分彼此。齐兄既然将在下当作朋友,还有‘赔罪’与‘道谢’之说,该罚。”将杯中酒斟满:“再罚你这第四杯,齐兄,你可心服?”
齐煜眼中似有水雾闪现,接过酒,一饮而尽。
九儿也站起:“云,你也要罚!”
“第一、罚你不把我们当朋友,不顾自己的生死,你若有事,岂非陷煜于不义?”
岑云并不犹豫,将杯中物饮下。
“第二、罚你诡辩逞口舌之能,不理会我一片好心,强将‘不忠不义不仁无礼’之名加在头上,害我生气了一路。”
岑云无奈,又饮一杯。
“第三、罚你小气。”
岑云诧异,不知她此话怎讲。
九儿接着道:“我请你喝的酒,你寄存在留湖客栈,却不肯拿来喝,还要我二哥请你喝酒,不是小气是什么?”
众人都笑了出来。
岑云无奈摇头,却不多话,又饮一杯。
他酒量好,九儿于是先下手为强,莫须有的罪名灌他三杯,好让他被动些。不料,岑云又举杯道:“既是李兄请的酒,在下自当道谢,敬李兄一杯。”
李济安也笑:“岑兄好酒量,这客非是我一人请,而是我们五人同请,为你和九儿洗尘,你可要轮番再敬在座每人一杯?”
他本是一句戏言,孰知岑云微笑答道:“当然。即使李兄不讲,在下也正有此意。”
他果真轮番敬了每人一杯。
这几杯酒饮下,他接着道:“这一次,是为交到了各位这样的朋友而饮。就不能用小杯蜻蜓点水。”说完,讲面前大碗斟满,一饮而下,一连饮了六碗。
九儿他们早已见过他喝酒的本事,倒是李济安惊异不已!
这江南的俊秀才子,饮起酒来,优雅不提,竟如此豪爽和侠气。提剑纵情、对酒当歌,这一段风流态度恐怕世上难寻第二个。
先前所见他清傲沉稳、淡然平和,竟只是管中窥豹。

趁各人还未有醉意,九儿好奇的问这几日他们去了哪里。
“等我的穴道解开,和煜一起赶到县令府中。没有找到小姐,却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网住。”舒澜说道这里,不禁有些狼狈。“原来是苏鸣筝那小子设下了埋伏,我们被点了穴抓到牢里。”
秦夙接着说:“我们逃出去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小姐,一夜没有找到。清晨回客栈又不见煜他们,心急来不及细想,禅接着去找小姐,我再上何县令府上一探。”
当时情形太乱,偏偏没有留一个人在客栈等着,所以九儿回去时与他们错过了。他们论武功都是绝顶高手,江湖经验却毕竟太少,非常事件发生时,阵脚便乱了。
“苏鸣筝挟人要挟,我们虽知他们被关押,也不敢妄动,还好何姑娘暗中帮忙,将解药带给了煜。”
秦夙说到这,看了齐煜一眼。
齐煜不知是否多喝了两杯,一向清冷的俊颜上现出了几分红意。
“那后来你们怎么出来了呢?又是怎么遇到二哥的呢?”
“在苏府上,”这次,是李济安回答了,“你离家这么多日,爹和我们如何能不担心你?”看九儿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他接着说:“所以,我是奉了爹的命令,专来找你的。苏放先生与我们家是世交,我便先去苏府上拜会他老人家,想借他老人家之力来找你。正好秦夙去苏府上‘告状’,便与我巧遇了。”
早该知道,苏鸣筝只有他爹能管得住,把他交给那个胆小怕事的何县令,反而给了他更为所欲为的机会,九儿气气的想。原来那天她和云去过后,苏放派去探视的人,也早被苏鸣筝堵住了嘴巴。
“奇怪的是我们住的客栈房间里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函。上面只写着:要接人,往城郊向西。”秦夙的神色中一抹疑惑。
这信太过古怪,他们不知是虚是实,是否陷阱。
“二公子看了信之后,决定他和我与煜三人往城郊向西,吩咐澜和禅在客栈等候。我们出城不到十里,就遇到了小姐你们。”秦夙接着道。
看来,李济安也许武功不如秦齐舒华几人,但思维和行事,都冷静缜密得多。
这些暗中的对手,行事的确奇怪。
九儿也不解:“那蒙面人本来是要杀我们的,但不知为何看了那暗器就改了主意。还交出解药救了云。”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蒙面人认出了她是九公主的事。
她并不是刻意向云隐瞒自己的身份,在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并肩之后,她不介意告诉他她的一切。只是,她还没有完全做好心里准备。

岑云似在思考什么,但终是抬头笑道:“至少那在暗处的仁兄现在已全然不想与我们为难。今日喝酒求尽兴,何不将这烦人的事搁后再想?”
他这一番话不无道理,但也不全然。谁知那暗处的人是否欲擒故纵、欲取先予呢?实在叫人放不下心来。
齐煜他们面上仍有疑问,忍不住问道:“岑兄可猜测到那蒙面人是什么人?”
云笑答:“也许是个男人,也许未必是个男人。”
这话乍听起来机锋无限,但细品,分明是一句无用废话。齐煜几人神色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既答应了不追究那蒙面人的身份,即使已经猜到,也决不会说。
看他又倒一碗,笑饮而尽,她便知决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既然她相信他,便知他所做的事,总不会错的,九儿便将心中的问题也放下了。她要问的话,改日再问,总不会来不及。
李济安却已似全然将他们刚才的话题抛在脑后,道:“岑兄说得好,既然要喝酒,何必弄些沉闷的事来败了兴致?我虽酒量不佳,今日遇到了岑兄这样的高手,但求一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
窗外,夜色如缎,月朗星稀。

作者有话要说:苏长衫下一章又要出场了,就是序里面的场景,晚上见o(∩_∩)o...
十、天下名士
次日清晨,岑云早起推门而出。外面雅致庭院、乱石□,清新的空气一洗昨日的宿醉残酒。他不禁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露水的清香。
“岑兄。”却是李济安的声音。
“李兄,起得真早。”岑云话语中淡淡笑意。
他是聪明人,他也是聪明人。
岑云知道,他这样清早来找自己,决不是无事闲谈。所以,他只等着他开口。
李济安果然沉吟片刻,又开口道:“岑兄,有一事——”
岑云等着他的下文。
“岑兄可有意与我对弈一局?”李济安认真的说:“我听说有人能胜过齐煜,不禁好奇。”他这句话诚恳得没有深意可寻,就像一个好奇的小孩,只是因为好奇而好奇。

岑云一愣,随即释然的微笑:“承蒙李兄看得起,在下自当奉陪。”
“那是否要再来两坛竹叶青助兴,岑兄好趁醉斗棋?”
岑云笑道:“李兄说笑了。酒为诗友,茶为棋友。李兄若要与我斗诗,饮酒自然是上选,若要下棋,还是饮茶为好。”顿了顿,不疾不徐道:“李兄想要饮酒,是否想先将在下灌醉,好一占先机?”
李济安朗声道:“岑兄雅量,饮起酒来,自然是我先醉。我若没有能让岑兄输几目的自信,又如何会提这饮酒的建议?”
两人相视大笑。
世间卓绝沉敛的人,并非天生谦逊,而是没有遇上一个有趣的朋友和对手,来挑起他骄傲的兴致。
棋中天地,方寸间是宇宙。
对弈者,运子如运兵。

江南春色,些许几个时辰,一旁石台上竟落花满阶,十分美丽。
棋枰上的厮杀也已见分晓。李济安抬手放入一枚黑子,岑云赞道:“好妙的一手。”
李济安却笑道:“虽有这妙手,我仍输了半目。”
岑云摇头:“侥幸而已。”胜负已知,他面上却无得意,亦非敷衍出这一句自谦之语,而是诚恳之言。
“我已多年未有如此尽兴的一搏。输亦输得畅快。岑兄若有意,你我再杀一局如何?”李济安不是争强好胜之人,这一提议,也十分诚恳。
岑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露出了微笑。
不知不觉,竟已是夕霞满天的黄昏。
两人四番来回,两胜两负。
“我倒要指出岑兄的一点毛病。”李济安一边收拾棋枰,一边道。
“愿闻其祥。”
“岑兄心境淡泊,棋风进退自如、能以柔克刚,却不知行棋太过宽仁则士气挫顿,在非常时刻总不忍一步致人死地,反而可能为对手占得先机,反扑制胜。”
岑云点头,目中有欣赏。只凭他以棋识人的本事,不论棋艺,已是个中高手,不愧“棋逢知己”几个字。
李济安却顿了顿,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定了岑云的眼睛:“岑云,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我敬你为对手;正是你与我的这一点不同——”
“如何?”岑云饶有兴味的反问。
“我惜你为知己。”
岑云眼中忧郁清傲尽数融化成笑意荡漾,使他的眼神分外生动,“现在,李兄还想喝酒吗?”

“又要喝酒?”花叶间却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来。机灵活泼的俏脸与花儿摆在一起,一下子让人觉得,人比花娇,也许是有那么回事的。
“原来你在偷看我们下棋,”李济安宠爱道:“还不出来?”
轻巧跃出,九儿鹅黄的衣裙在夕阳染金的光线里分外美丽,她的头上沾了一片从花丛中带出的树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那叶子青碧娇嫩的形态,恰衬着她浑然天成、活泼纯净的气质。
李济安沉稳的声音一丝惊诧:“有猫!”
“哇啊!别过来!”九儿大叫一声,整个扑入岑云怀中,脸颊紧紧埋入他的胸前,爪子把他的衣服紧紧揪住,动也不敢动。旁人看来,她这模样才像一只受惊的猫四爪并用紧贴在人身上。
岑云只能任由她抱住,她长如黑缎的青丝柔柔搭在他胸前,发上有幽幽花香。而且,她是否贴得太紧了些?…
半天不见动静,九儿偷偷眯开一只眼,谨慎的四下打量。

这才看到李济安忍得极辛苦的笑意,九儿顿时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她慢慢松开手低下头去,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在地上找着什么,李济安上前一步要拉她起来,却突然“唔”的一声。
岑云亦上前一步,诧然关切道:“李兄?”
李济安侧身险险闪过又一枚鹅卵石。揉着方才被砸到的肩膀叹息道:“得罪什么人,也不要得罪女人。”
原来,九儿低下头去装乖,是在找石头砸人呢!
一旁的岑云不禁被这兄妹逗得笑了起来。他突然发现,自从认识她以来,自己笑的时候,似乎多了许多。
李济安一边躲着流星飞石,一边笑问:“九儿,别生气了,想不想去苏家?”

苏家为江南名门。
皇上亲赐的府第却不如一般人想象中的气势轩昂、雕金镂银。大门端凝典雅,连上面的“闲庭”二字门匾,也仿佛带着浓郁的江南水乡的秀逸之气。
二人下了轿来,九儿一眼便看见那门匾,赞道,“好俊的书法,二哥,你说是不是?”
苏放、苏鸣筝,还有一个形容温婉的秀丽女子早已在门口迎候。苏放迎了上来:“那是舍弟苏长衫所书。”
说话间,已拱手向内:“二公子,小姐,里面请。”
九儿诧异,心中好奇更浓。
苏长衫,十指有这般才情,筋骨又如此傲气,竟然知晓他们的身份而不出迎。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待几人进入一间雅室,苏放摒退了仆从,关好门窗,率一双儿女双膝齐齐跪下:“庶民参见二殿下、公主。”
“不必多礼,苏先生请起。”那“李济安”,赫然是当今二皇子、秦王李世民。光听声音,温雅有礼中自有一股威仪让人心生崇敬,更不提那英气逼人、天然尊贵的面孔。
苏鸣筝低眉垂手,看来已经受过训导叮嘱。他身旁那个温温婉婉的女子,典型的南方美人,眼波似水,含娇带怯,三分柔弱无依。
九儿悄声对世民道:“二哥你看,这个姐姐温柔貌美,比长孙姐姐如何?”
“咳。”李世民微敛眉目,示意她不可胡闹。
“这是犬子苏鸣筝,小女苏含雪。”苏放向两人介绍。
九儿俏皮一笑:“苏伯伯,我和二哥这次微服到扬州来,也是父皇挂念您老人家,让我们来探望您。既然不在宫中,又不在朝堂,就不必以公主殿下相称了。”世民不禁苦笑,偷溜出宫,还敢称自己是微服私访?连父皇的名义都用上了。自己也只有顺水推舟:“苏先生,不必太过拘礼。”
苏放历世几十年,早已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沉稳脾气:“皇恩眷顾,老夫心中感激无限。罪子苏鸣筝当请公主和二殿下降罪。”
“请公主降罪。“苏鸣筝竟十分听话的跪了下来。
“罚是要罚的,等我想好了再说。”九儿慧黠的眨眨眼。
“谢公主。”苏鸣筝的态度十分配合,全然没有了跋扈之气。起身时,眼神却不舍的在九儿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离开。

“不知长衫先生可在府上?”世民似不经意的问。
苏放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半晌回到:“舍弟偶感风寒,正在静养,未能前往拜见,请殿下恕罪。”
“长衫先生于父皇有救驾之恩,而今染恙卧床,世民当以子侄之礼前往探望。”李世民负手站起。
那一袖贵气,威仪摄人。

洪荒居。
苏长衫的居室,名为“洪荒居”。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知苏氏是真狂傲,还是假痴癫。
李世民恭恭敬敬立在门外:“长衫先生,世民前往拜会。”
里面并无人应答。
李世民也不再出言,垂手站在门外。秦王是新生的大唐王朝的传奇,他沙场征伐、屡立奇功,征服了四海威望和朝野人心——此刻,却长身静立中宵。
星行月移,已是三个时辰。

九儿已经吃完了一碟松子、一包糖炒栗子、一袋红泥花生,终于眨眼道:“二哥再等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公主此话怎讲?”一旁的苏放不由得愕然。
“长衫先生这么久还不能来开门,只恐怕是风寒发热,昏了过去,”九儿嘻嘻一笑,话未说完,人已如飞燕掠起:“待我前去救他!”
她人影刚到窗口,一颗东西从里飞出来。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颗花生,飞行的速度也不快,却恰好打到了来者的穴道。
只听“哎呀”一声,一个重物如麻袋般从半空坠落!
那发声的,却分明是个男人。
室内,九儿竟已笑盈盈的在门后立定,对着布衫的背影道:“长衫先生,你能未卜先知,却算不到你的侄子苏鸣筝轻功不好,吃不到你送的花生吗?”
原来,她早已用了声东击西之计,佯从窗入,实则行轻功入大门。
背影正对灯阅卷,头也不抬道:“入室是客,请坐罢。”
九儿毫不客气的绕上前:“我二哥英俊潇洒,年少英雄,今日他为你风露立中宵,那些仰慕我二哥的红粉佳人岂能服气。我就替他看一看,苏郎是不是真有江南民谣中唱得那般风华?”
她出言戏谑,那灯影投下的清峭背影却并无动怒之意。
抬袖将书卷一合,苏长衫转过身来。
九儿的眼里不禁有几许失望。这长衫先生实在是长得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且不说岑云、更不用说她的几位兄长,就是跟随她身边的秦齐舒华四人,也都是风姿卓然的美男子。比这位先生不知要美多少倍。
“公主见到在下,是否十分失望?”苏长衫说话也平平无奇,但一下子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有一点。”九儿坦率的点头。
“恐怕不是有一点,而是很有一点。”苏长衫将灯烛挑亮了些,笑道。
九儿这才发现,他的脸上一对逸兴斜飞的眉,倒是能给人几分印象。
苏长衫从容将一叠花生推到九儿面前:“公主自便。”
那装花生的器皿是上好的虎斑花口碟,九儿捡了几颗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好花生——”说完朝门口嚷道:“二哥,先生请你吃花生——!”
世民端步而入,以子侄之礼对苏长衫深深一揖:“世民拜见长衫先生。”
“我什么时候,请殿下吃花生了?”苏长衫语气平平,并不责备之意,但向来泰山压顶而色不变的李世民,竟有些局促。
“先生请我吃,我请二哥吃。不就是先生请二哥吃了吗?”九儿剥了一颗花生,笑眯眯的说。

“二殿下若要吃花生,苏同自当奉上;要问天下之事,却无可奉告。”苏长衫自顾往榻上一躺,用手摸了摸脑后的枕头,将其垫高了一些,十分舒适。
九儿再朝他看去,他竟已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虽然人传先生能未卜先知,但世民对此并无企图。天自行健,就算真能知道未来,也未必能改变什么。世民只是对先生的才学十分倾慕,故前来拜会。”世民朗声道。
苏长衫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问:“岑公子的毒解了吗?”
他的声音虽然平平,但语含内力,故而门外的人也都听到了。
苏含雪敛眉垂首,不发一语,两手轻轻绞在一起,面上浮出难以察觉的一抹红晕。原来,那日她知家中有客,与丫头一时玩心,躲在屏风后偷看来人。但见那男子身如玉树,一袭白衣,谈吐间优雅的清傲现于眉目间,有种让人不敢随意亲近亵渎、甚至自惭形秽般的淡定不群。她竟芳心轻动,暗暗迷恋上了他。苏家虽是名门大户,但家风开明,加上苏放因为儿子不成器,而格外疼爱温顺懂事的女儿,苏含雪和爹爹十分亲近,倒也不似矫俗女子,竟鼓起勇气将心事将给了爹爹听。
可,苏长衫是否知道这些的?
“他的毒早已解了。”九儿开心的回答。
岑云被提起,九儿想的是,不知他他现在在干什么?不会一个人在客栈喝酒吧?想到这里,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县令府内。
夜色静谧,精致的阁楼里,灯色温柔氤氲,一双白皙秀巧的手正在细心绣花。手的主人眉如柳叶,长睫丹唇,是个清冷柔媚的女子。
却有一身影从窗口悄然跃入,无声无息,仿若夜行的猫一般。他的声音磁柔而温暖:“何姑娘,擅闯闺阁,冒犯之处望姑娘见谅。”尽管这声音柔和不带任何威胁性,但突然出现的男人仍是让那绣花的女子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绣针也掉到了地上,半晌才颤抖到:“你是什么人?”
岑云仿佛在苦笑摇头,“何姑娘,我既然会来这里,自是你认识的人。何必有此一问?”
这话在旁人听来,再看此时此刻的情景,怕是要以为有那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来调戏这美貌女子,或者,是她的暗中相好来夜间私会。
那女子原本玉颜苍白,纤秀的肩轻轻颤抖,听了这一句,却奇怪的平静了下来。那眼睛仍是那眼睛,人仍是那人,全身的气质却突然完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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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凤隐龙藏
灯影摇曳,男子英俊的脸容平静如窗外的月色,女子的神情幽冷如捉摸不定的寒星。
他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语气仍然磁柔:“我来此,为三件事。一为感谢姑娘相救之恩,二为请姑娘归还一件东西,三为请姑娘帮一个忙。”
何隽笑了起来,笑容有冰霜却柔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聪明的男人。不仅有一颗冷锐心思,还懂得恪守礼节,更懂得让女人欢喜。”
“姑娘过奖了。”话虽这样说,但他这样的面孔、举止与声音,至少在旁人看来,那姑娘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错。他与人有种淡然有礼的疏离,但正是这样一种清净的傲气,更吸引女子去好奇、去仰慕、去怜惜。
何隽将绣针拾了起来,连同手中的绣品一起放在了身边的桌上,“说说你交易的条件。”
她的话十分直接,也十分客气,有女性的娇柔。
“我请姑娘帮忙,既是请求,便不是交易。”他淡淡笑道。

何隽似没有料到他说出这句话来,脸上捉摸不定的神色不知是喜,是怒,还是根本只是嘲笑这么狂妄的说辞。
“你说来听听。”她不知是在压下怒气,还是只是压下情绪的波动。
“我的玉佩乃家母遗留之物,肯请姑娘赐还。此其一。”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已改了称呼:“请何教主,不要插手皇室之事,此其二。”
纵使她再镇定,听到了后面一句话,神色也不能不变。他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了李九儿的身份。但她很快在心中叹了一声,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本没有任何事能瞒得住他,更何况已有太多踪迹可寻的事。
“我不答应呢?”她微笑,笑冷如霜。
岑云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他轻叹道:“何教主是江湖义气中人。插手朝堂之事恐怕未必出于自愿。如此委屈行事,又是为何?”
他的问题,的确让何隽神色一动,她接口反问:“岑云,你既然有信有义,答应了不追究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有此一行?”她的话已不似先前的冷静。
“我答应了不追究,所以,我虽然猜到了,也和没有猜到并无二致。”他这一番话,在情理中,虽随意,亦是承诺。
她仿佛一时有些恍惚,竟笑道:“你爱上了宁阳公主?”不待他回答,她又摇头,“我问了一句废话,我该问的是,你可原意为她死?”这次,她的语气仍有如霜的笑意,目光却比寒星更冷。
何隽这番话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与他们先前所谈的问题毫不沾边,岑云仍正色道:“不愿。”
何隽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不知是嘲弄,是讽刺。

却听他接着道:“我愿为她而活,决不轻言生死。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无论她有多么奇特,多么强大,终究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在听到这样的誓言时,眼中是不会平静的。她的眼中甚至出现了天真少女般的欣赏和向往。
她的眼神落到手边的绣品上,手执起那绣针,在桌上轻轻一划,桌子仿佛有生命般,一个暗格从里面升起。她的手伸进去,取了一枚灵莹精致的玉佩,玉上隐隐有一个尊贵潇洒的“陈”字。
“此物稀贵无双,能有此物者,你的身份我也猜出了八九分。”

何隽抬头望了望他,如愿以偿的看到他神色有变。
她接着冷然笑道:“东西可以还给你,至于你的要求,恕难从命。”
不容任何商量的余地。
“在下的请求,仍请姑娘斟酌。”
何隽似乎不再理睬他的话语,又仿佛是为了转移话题,冷柔出了声:“虽然这好奇很愚蠢,我还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猜到我的身份的?”
若说女人是好奇的动物,一点不假。越是冷漠的女人,也许好奇心越强。
“‘六道轮回’有两种施法,一是下入酒水食物中,由口而入,这一种施毒方法看似简单直接,发作却反而慢些,须等一个半时辰药力才发挥;二是涂抹在物件上,经接触肌肤而入体内,这种施毒方法看似次优,却药力发挥迅速。不过,麻烦的是,这样施毒还须一味药引。我终于知道,你那蒙面的轻纱落地时,正是药引散开之时。不巧的是,那局棋,你原本应是为苏鸣筝准备的。可惜,他迟到了。”岑云顿了顿,淡然笑道:“况且,除了女子,还要什么人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还在意别人评价他相貌的美丑呢?”
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何隽冷然妩媚道:“好一个心细敏锐、博闻强识的岑云。看来,我无论再怎样高看你,仍是低估了你。”
“不敢。”
“你的要求,不必再多言了。你既是谦谦君子,便不会强人所难,是否?”她的声音已是客气的极限。
一种态度到了极限,便是要反向而行的时候了。那最客气的言语,往往预示着下一步的杀机。
岑云何等的聪明人,怎会不知进退?所以,他淡淡一礼:“多些姑娘,在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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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啊…”睡意朦胧的声音慵懒含糊。
世民见这丫头打瞌睡已经将头磕到了自己肩上,不禁怜爱的拍拍她,虽说有秦齐舒华四人护卫,安全应无虞,但夜风仍是冷些。若是睡着,更怕着凉生病。世民不忍叫醒她,只好将外袍脱了为她披上,抱着她下了轿。
客栈门口,竟赫然停着另两顶轿子,持剑持枪的侍卫林立。
世民一怔:“大哥?四弟?”
九儿本来睡意朦胧,听到这一声,也立刻清醒了起来,睁眼一看,前方不算明亮的灯色下,一个人斯文略显冷漠的沉稳,一个人面带怒气年少意气,不是自己的大哥和四哥,还能有谁?
“大哥!四哥!”欢喜的从世民怀里下来,奔了过去。
“九儿,在外面有没有吃苦?”李建成握住她的小手,冷漠的脸上难得有笑容,李元吉趁机捏捏她的脸蛋,面上的怒气在见到妹妹后也消失不见。
“二哥在那边。”她笑指。

建成意味深长抬头道:“原来二弟先到一步。”
这话客气的有些生疏了,亦不怎么像久别重逢的兄弟该说的话,世民倒似不介意,温雅而威仪的面孔上有笑容如阳光,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大哥,四弟。”
见两人没有移步的意思,世民笑道:“我们还是快些进去,这外面风冷。”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元吉的脸上怒气腾腾:“我们当然想进去,可守客栈的侍卫——”
秦齐舒华四个侍卫平时他们依仗着父皇的特许,可以只听公主的吩咐,似乎就没有把他这个齐王放在眼里,他早已十分不满。这次被拦在门外,更是怒不可遏。
“四哥,不要生气。”九儿拉着他的胳膊,吐吐舌头,“你生气的时候,眼睛瞪得好像两只猫眼一样,不可爱了。”
“你——”元吉一时语塞,没了办法。看到她的可爱模样,他的火,怎么都发不起来了。
“我们进去罗——”九儿欢声宣布。
门却在这个时候开了,一个白衣的俊美男子出现在门口。
看到外面侍卫林立的架势,他似乎有些讶异。如果凑近些,便能感觉到他衣襟上的风尘。他们竟然同时到达了,或者说,他到的还要早些,他们走的是正门,他走的是屋檐。
“你又是何人?”元吉怒火未消。
“这位是岑云岑兄。”世民引见道:“大哥,四弟,先进去再说吧。我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擅入,却不知大哥和四弟会来,一会儿我罚酒三杯,向大哥和四弟赔罪如何?”
“二弟言重了,罚酒亦不必。”建成也笑,笑容里却不见温度。
元吉也只好作罢,愤愤的迈步。
一行人各怀己念的走了进去。
九儿看看云,他却似乎有心事,眉目间的忧郁让他看起来如同这夜色一样,一掬水中月影,飘渺不定。
她拉住了他的袖子,不放心的看定了他。
他的淡定清傲,她要掬在手心;他的温柔从容,她要悄悄欣赏;他的心胸智慧,她要放心依赖。可——萦绕在他眉目间的忧郁,却不是她所乐见的,她要用她阳光般的可爱,让那缭缭凉意全部融化不见!
“怎么了?”岑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给了她一个微笑。
“不怎么,哼。”她低声扮了个鬼脸,小手缩入他的掌中。他的手清清凉凉的,自己的手放在那手心中,慢慢的却有如同抚触玉石的温润感。她喜欢这感觉,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们一样。

走在前头的元吉窝着一肚子怒火,回头一看,顿时怒不可遏,喝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九儿一惊,李世民也顿时止住了脚步。

岑云的神情却仍是云也淡、风也清,仿佛“公主”二字只是这月夜清风、掠过衣袖。
元吉正待动作,建成暗暗按住了他的手:“岑兄,四弟鲁莽,冒犯之处还望包涵。”他冷漠的神情带着优越和尊贵,出语却有礼。
“太子言重了。”岑云淡然道:“庶民告退。”
他这态度似乎欠缺了些“庶民”的恭敬和谦卑,却并不失礼。
九儿一愣,追了出去。

十二、情起心动
十二、情起心动

她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水池、花亭、假山,哪儿都没有。他去哪儿了呢?他生气了吗?
失望之间,却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突然被带了起来。脚踏上实地时,人已在屋顶上。他微微一笑:“九儿,是找我吗?”
月色很凉很美,他的笑也一样。淡雅清透,如同拂过她脸庞的月光。他没有叫她“公主”,而是仍叫她“九儿”,不知为何,她心中竟一下子十分轻松和开心。
“原来你躲在屋顶上喝酒。哼,喝闷酒会醉的。”她从未阻止过他喝酒,甚至小小的崇拜他喝酒的优雅与豪气,但这次,她抗议了。
“谁说我在喝闷酒?”他反问,将酒坛放在了手边。
“你的眼睛说的。”她坚持。
他无奈摇头。
“你在生我的气?”她嘟起嘴问。
“没有。”
“你就是在生气!”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她不满了。
“其实,我之前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他微微笑了,将外衣披在她身上,这样的夜,小心着凉。
这次,惊讶的是她。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
“你介绍你二哥‘李济安’,济世安民,除了当今秦王,旁人即使有这样的名姓,谁又能有这样的气度?”
对她的身份,他不好奇。不过太多明显的表现,让他想猜不到也不行,不说秦齐舒华四个侍卫丰神俊朗、武艺卓绝,单看她这小丫头,虽时时调皮可爱,几分任性,举手投足间,不经意便流露出的高贵。但,他对她动了情。情相许,心相知,他便无条件信任她,管她来历何处、身份几何。
她仍不满意:“可你分明不开心!”
他的情绪,她不仅能看到,更能感受到。
“我想起了些往事,”他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低头看定了她,“每到不安静的时候,我便会想起些往事。”
“不安静?”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头来,征询解释。
他不说话,忧郁的清凉遮蔽的眼眸,映出了她小小的倒影,深藏了化不开的温情执着。他轻轻的,靠近她,在她脸颊上印下了一吻。她顿时小脸如同熟透的苹果,一直红到了纤细的颈脖。他吻了她?那吻,那么温柔,那么慎重,仿佛在告诉她,他唯一所想,便是好好守护她、保护她。

翌日,太子建成与齐王驾临苏家。
“可否容建成拜会长衫先生?”李建成有礼的与苏放寒喧几句,进入正题。
“舍弟外出云游,已离开家中。”
“何时之事?”建成诧异道。
“昨日。”
“不知何时能回返?”
“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年五载。”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是失望。
苏长衫少年时已成名于江南,十九岁被钦点为殿试头名状元,却不在朝为官。可他武功绝世,知交遍天下、声名倾朝野,绝对是时局中一个可以覆雨翻云的人物。大业十二年晋阳起兵之时,苏长衫以一己之力、万夫莫当之勇于绝境中救过李渊一命。那时他以一身武艺独破突厥后,在雷雨闪劈轰鸣中不见人影。此后八年,苏长衫杳无踪迹,连苏家人也不知他去往何方。
民间传言李渊曾数次微服寻访苏长衫,从剿灭西秦霸王薛举和薛仁杲父子,平定河西的李轨,到瓦解中原王世充和窦建德的叛军,招降江陵的梁朝后裔萧铣、割据江淮杜伏威的军队…李渊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直到长衫先生再次现身江南,民间又有人开始传言他能未卜先知。
关于苏长衫的传奇越传越神,连太子也不能不信。
更何况,还有李渊对他的敬重。当世之下,满朝朱紫,绝没有第二个人能相比。
在百废待兴的时刻,太子心里很清楚:长衫先生若能在当今圣上面前说一句话,比满朝文武联名上书的奏折——都有分量得多。
谁若能得到他哪怕一句半句的指点,更是点石成金、如虎添翼。
可是,此次却连苏长衫的面也没有能见到,这又意味着什么?建成不安的握紧了双手。

天高云淡,马车奔驰在野花小径上。
尚书左仆射裴大人遣人送信来给李建成,太子一边便决定了要动身。不知为何,苏鸣筝和苏含雪竟也受太子的邀请而随行。李世民并无意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九儿和苏含雪坐一辆轿子,三个皇子各坐一辆,秦齐舒华四人、岑云和苏鸣筝骑马随行,还有太子和齐王带来的侍卫尾随。
轻风抚过车帘,掀起女儿家的一角心事。
九儿此刻心中想的是,回到长安,她还能见到云吗?这一路上,她真希望车马走得越慢越好。
在一处临湖之处,轿子停了下来,车马都稍做休息。九儿高兴的跳下轿来,这湖光山色,美得清透,天气也渐渐由春至夏,开始些微的热了。花儿渐渐稀淡,叶子却浓密,远山近水、苍峦翠微,春夏相交的气温是最惬意的。
岑云下了马来,放目湖色。
“岑大哥,要喝水吗?”一个温婉柔软的声音在身后,是苏含雪。
“多谢。”岑云接过她递来的水,微微一笑。
苏含雪却娇怯的低下了头,她还从未这样近的看过他。
“苏姑娘,”云顿了顿,道:“你头上有树叶。”
“啊?”苏含雪慌乱的往头上摸去,是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吗?在他面前,她本不愿自己有一丝的狼狈和不整洁,这下心思都乱了,又怕弄坏发髻,偏偏半天找不到那叶子在头上哪个地方。
岑云掌风微拂,那叶子轻轻落了下来:“在下失礼了。”
苏含雪的脸上羞涩的红云飞起。
这一幕,落在了不远处坐在草地上休息的九儿眼中,不知怎么回事,她一下子情绪都低落下来,心里酸溜溜的,好像吃了一大个柠檬。
“我要回轿子里去了。”她气鼓鼓的粗声道。
几个皇子不知她怎么回事,元吉逗道:“这里没有猫吧?怎么急着要躲起来?”
九儿一声不吭,自顾的起身走开。
世民亦已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方才一幕,笑道:“大哥,四弟,你们休息,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绿草碧连天,清风过处草尖相碰,像极了指尖与之间相触,初恋的味道。
兄妹两并肩而坐。
世民咳了一声:“岑云惹你生气了?”
九儿鼓着小嘴不吭声,是抗议,还是默认?
“宁阳今年十七了,”世民爽朗的笑拍那赌气的肩膀,温暖中有威仪,仿佛将阳光都拢在大手中:“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才会成为我大唐的驸马。”
他看到九儿紧张起来的肩膀和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娇憨模样,顿了顿,才继续说:“普通人家的女儿,尚且希望选一个真正的大丈夫,我大唐的公主,自然要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不要什么大英雄。”九儿嘀咕道。
“为何?”
“这世间英雄太多,真有大英雄,能比得上几位哥哥和父皇吗?不用他的刀戈在沙场所向披靡,也不用他的权势在朝堂一言九鼎,只要他能拴住我心中的马缰。”九儿粉荷般的面孔映着湖水波光,不觉抓紧了手边的一丛绿草。
“李家从马背上得天下,九儿虽是女孩,也有草原一般辽阔的眼界。”世民颔首,并不说赞成还是不赞成,却话锋一转:“你可喜欢岑云?”
九儿的耳根顿时红了,嘴上倔强道:“一点也不喜欢。”
“为何岑云和苏姑娘说两句话,你就生气呢?”世民仿佛随意道。
“我——”竟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会生气呢?她一心想独占他的温柔、他的眼神、他好听的声音。所以关于他的一切,她决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为何只要想到他,就让人脸红心跳,让人焦灼、喜悦、痛苦,让人不自觉生出排斥别人、据为己有的私心?
自己从未这样自私和小气过。
九儿胸口轻轻一跳,知道心弦被拨动。
“纵然你不喜欢他,朝廷也要用他。”世民正色道:“大唐开国不过九年,正是用人之际。岑云文才武略,胸怀宽广,如果为官,可做一代贤相。”
风温暖的掀起世民的衣袂,仿佛也掀开一角他心中的雄心和爱才之意:“此次没有得到长衫先生的指点,却结识到岑云这样的朋友,不枉此行。”
他负手而立的姿势,巍峨俊朗。山河如画,天地秀丽,只在那扬眉一笑中。

突然,一只箭矢从丛林中破空而来!
那箭又狠又快,长了眼睛一般冲向世民的背心。
“二哥!”九儿来不及细想,一把将世民推开!
肩上一凉,她恍惚听得见四周的喧吵声、焦灼的呼唤和脚步,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血珠从鹅黄衣衫上成串坠落。

十三、杯中乾坤
夕阳醉卧窗棂,零星的蝉鸣坠在树梢。
九儿慢慢睁开眼,整个视线里都是一张特写放大的脸。
“哇啊——!”她一下子坐起来。
苏鸣筝急忙扶她躺好,“公主,别乱动。”
九儿却不领情,咬着樱唇一脸不满的瞪着苏鸣筝,着急道:“二哥没事吧?那箭——”那箭,分明是要射二哥的!
“二殿下没事,公主已经睡了好几天,连日来殿下们都一直守在这里,刚刚才出去了。”
九儿放下了心来。
可——岑云竟然不在自己身边。本以为,一醒来最先看到的人是他。
“岑云呢?”她粗声问,美目眯起一丝危险。
“他…”苏鸣筝不情愿的正要做答,便听见扣门声。

打开门来,却正是岑云。
“九儿,你醒了?”惊喜的快步到榻边,见她气色还好,微蹙的眉峰顿时松开。
“好些了么?”他低眉关切。
九儿本要点头,又转念故意摇头。
岑云的脸色仿佛不太好,竟一改他平素优雅的姿仪,有些迟缓的扶床坐下。
苏鸣筝见他与九儿相隔如此之近,忍怒咳了一声。九儿这才瞟了他一眼:“你走吧。”
“九儿,”岑云制止道:“苏兄这几天衣不解带的照顾你,不可无礼。”
“那你呢?”她反问。
“我…”云有些犹豫,“有苏兄和几位殿下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了。”
迟疑的话语顿时让九儿心中憋了一口气,不禁皱眉摸了摸肩膀的伤口。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岑云的眼睛,他急道:“伤口疼了?”
九儿瞪他一眼,又瞪苏鸣筝一眼。
后者只好道:“那…我先回去,公主好好休息。”

门关了,又被打开。
原来,是侍女送药过来了。
岑云接了过来,“来,把药喝了。”
“不要。”
“不喝药伤口怎么能痊愈呢,听话,把药喝了。”
九儿看也不看那药一眼。
岑云似乎丝毫不理会她的不合作态度,微笑将药舀起来,试试不烫,送到她面前。
“拿走。”九儿粗声道。其实伤口根本就不觉得痛了,她是在生气,气他…不关心她。
“听话。”他的声音仍然磁柔好听。
“我都说了不喝了。”
“九儿。”岑云不禁有些头痛。
“你既然不管我、不理我,现在又何需来好心?生死有命,不用你理我。”九儿说出这句气话,抬头见那人受伤的眸子,心中不禁有几分后悔。
岑云唇齿微张,却一阵晕眩,药婉差点从掌中滑落。
幸好九儿反应快,立刻将药和人同时接住,狐疑的问,“你怎么了?”
一旁的侍女忍不住道:“公主,你所中的箭上有毒,岑公子为你逼毒疗伤,这几天也一直躺在床上。”
侍女的话让九儿咬着樱唇低了头,杯中映出唇红齿白的脸蛋,再抬头看到岑云苍白的容颜,若是不知实情,自己哪里像受伤的样子,倒是会以为岑云生了一场大病。
她突然将双眼紧紧闭上,“咕咚,咕咚”一口气将药全部灌了下去。

侍女端着空的碗下去了。
岑云微倦坐在床边,等待一阵不适过去。平素孤傲的眉目也变得有几分荏弱,乌黑的发丝有几根粘到了九儿的肩头。
九儿突然霸道的双手扳过他的脸。
岑云惊诧抬眸,却见她的脸凑近自己的,正色命令道:“第一、以后,你要是再敢为了我伤了自己,我会很生气!所以,不准这样做。第二、你只能对我这么好,只对我一个人。”
岑云只觉得头脑有些微晕眩,不知是内力流失,还是因为她的动作和话语。
为何小小女孩突然有了这样温柔霸道的眼神?仿佛在勇敢捍卫她的爱情。岑云只能任她光洁可爱的额头抵住自己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九儿如愿以偿的望着他迷茫却关切的眼神,体会着此刻他不能反抗的一丝柔弱和默许,适时的放开了那微热的脸颊。

“大哥!都是裴寂的狗屁主意!”一间紧闭的房子里,传来怒气冲天的声音。
“这是意外。”声音很冷,但有些微的情感波动。
“意外?那些所谓的高手,就是这样只会制造意外的酒囊饭袋?”
“四弟,你冷静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伤到了九儿!如果早知有这样的‘意外’,我宁可这计划从未有过!”
建成的脸色捉摸不定,他执了元吉的手坐下:“我决不愿九儿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但,这件事不能全怪裴大人。难到你能忍受二弟若夺我的太子之位,做上皇帝吗?你能任由杨姑娘去侍奉二弟左右吗?”
最后一句话让元吉脸色一变,似有仇恨的火花在他眼里跳跃。
无论哪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装的,满满是别人的影子。更何况是他堂堂齐王。即使是亲兄弟,他也不能不恨他。
元吉的脸上愤怒和矛盾一起交错着,终是开口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裴寂向父皇进言,削减了他的兵权,势力,张婕妤、尹德妃她们鼓动父皇冷落疏远他,秦王府的势力已远不如你太子府和我齐王府的联手,这些,还是不足以消除他对你的威胁么?”
建成冷漠的脸上刺痛一闪而过,随之是沉重的杀机:“元吉,你以为二弟雄才大略、恩信遍布朝野,是甘心久居人下的吗?他的党羽、死信之臣数不胜数,就算父皇疏远他又如何?长孙无忌、尉迟敬德那些人能善罢甘休吗?还有苏家,虽然明里不问朝政,但苏长衫此次只见了二弟一面,却不见我们,他的心偏向哪边一目了然。只要他出来掺和,父皇怕是也要不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内了。历代太子被废的下场…”
说道这里,建成冷笑一声:“凄惨之状遍观史书便已令人胆寒…”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似在这战争和阴谋中已疲倦。
但,路只有一条,无论选与不选,他都将这样走下去。

由于公主受伤,回长安的行程耽搁了几天。再上路时,更加强了戒备。据说那行刺的刺客未被抓住已咬舌自尽,亦查不出任何线索。沿途休息之地,带剑侍卫暗伏左右,随时应付异动。
月明星稀。
岑云坐在屋顶上喝酒。
如果他可以刻意忽略那些暗中潜伏的太子和齐王的“保护”的存在,也许他不会这么压抑,但偏偏,他敏锐的感觉甚至能把那些侍卫暗中驻守的位置一个个列出来。那种严密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护卫他不习惯,倒在其次;明知那“保护”实质的意义,却严肃得如同机密,才不禁令他觉得无趣。
他担心着一场风暴的来临。暗中的血腥和明刀明枪的争斗,无论那一种形式,他都不能忍见那双清澈无邪的眼,去看这样的残忍与残酷。只要事情关乎于她,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冷静自持便不能再完美。
虽是晚春初夏,夜仍然有些凉意。
他原本,是决不在这样的心绪里喝酒的。对酒当歌,他的酒,只与豪情逸兴相连,不与失意郁顿相关。
有人朗声笑道:“喝闷酒是会伤身的。”
李世民已然掠上了屋顶。
“二殿下。”在这屋顶上是没有空地行礼的,所以,他连站也没有站起来,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说几个皇子里有人和九儿最为相似的话,那无疑是眼前的秦王——阳光温暖的尊贵,大气洒脱的笑容。
“还是这上面透气、舒服。”世民扫了一眼身下黑魆魆的夜色,仰面望星:“九儿小的时候,就爱溜到承乾殿的屋顶看星,我叫她回去,她便说我小气,连借个屋顶也吝啬。”
岑云不禁笑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怕猫吗?因为小时候她淘气,尹妃带着一只白猫在散步,她看着猫尾巴好玩,便跳上去偷偷一踩,猫虽是温顺的动物,被踩了尾巴也恼怒的反咬她一口,将她的脚咬出了血,痛得她大哭不依。而那时宫里传言曾有宫女被猫咬到,后来暴死的流言。父皇惊忧不已,派太医日夜守护九儿,还好并无异状。但她从此,却落下了怕猫的毛病。我那时南征北战,没能在宫里多照顾她,每次我要出征,她都拉着我的手哭着不让走。”
世民沉浸在回忆中,顺手将云手中的酒坛一把拿了过来,仰面喝了下去。
“更早的时候,元吉也是孩子心性,自晋阳起兵,我和大哥并肩作战,成年在硝烟战火中辗转,元吉年纪尚轻、经验还少,便留待后方,每次见我们平安归来,一个半大的少年了,还要学女儿眼红落泪。”
世民又灌了一大口酒,却是将自己呛得咳嗽不止。
岑云将酒坛放到一边,柔声道:“闷酒伤身,二殿下既然知道这道理,这酒,不喝也罢。”
“可我,真怀念以前那个时候戎马南北、朝不保夕的时候。”世民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将酒又抢了过来,灌了下去。他的视线已模糊。
岑云不再说话,只是眼底的忧郁更深、更沉、更疼。
“你说,什么是身不由己?我们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连自己做什么都不能主宰吗?”他已喝醉,语言有些含糊。
岑云苦笑。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的含义,便是棋局里的连环劫,再强大的智慧和力量,也解不开的连环劫。
一个人的痛苦、失意和矛盾,若是和这四个字沾上了关系,就是更深的痛苦,更深的失意,更深的矛盾。
人生在世,为何有这许多身不由己之事?
“二殿下,你醉了。”岑云将空空的酒坛从世民手中拿了下来。
“醉?醉了更好…一醉…解千愁…”世民大笑着,被云扶住。
的确,一醉解千愁。云苦笑,自己的酒量好,也是一种无趣。喝酒,却不能买醉;想醉,却只能选择清醒。连眼前这样卓绝强大的男人,也有需要一醉的时刻。
举世浑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屈子的悲凉,已是种苍辽的无奈。
何苦独醒?

十四、大唐储君
一道黑影闪过。
岑云扶着醉倒在自己怀里的世民,竟轻功不减,身轻如燕,追了上去。

那黑影觉察有人追踪,也不惊慌,反而转身停了下来。在屋顶与屋顶之间,两人相隔数丈。
“岑云,多日不见。”那黑影冷冷道。
“何教主。”云出语亦是少见的冷然语气,“行刺二殿下的,恐怕是教主麾下的高手。”这件事再大的阴谋,也不足以让他愤怒,但伤及了九儿,他的心境,便无从再平和。
“呵,你以为,我现在来,是取李世民性命的?”对方仿佛全局在握,只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如何能肯定,我不是声东击西,要掳走宁阳公主?”
她已抓到了他的硬伤,他最大的弱点。
这一句话,便是要让他心乱。
岑云如她所料的神色一变。涉及到她,他向来缜密的思维便不再理智。
蒙着面的何隽冷然笑道:“回去看看你的公主吧!后会有期。”
人影已消失不见。

岑云立刻折回九儿的住处。
“岑兄?”齐煜从屋顶上悄声打招呼。
“九儿呢?”他深深望了一眼屋内。
“公主已睡下了。”
“我想,看看她。”发现何隽只是虚晃一招,云心中并无失望,只有放心与轻松。
秦齐舒华几人本是不该允许这样的通融的,但对方是岑云,他们默认的为他破了例。
他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小人儿熟睡中的脸纯真如画,但那睡姿,却是八爪章鱼一样,把薄被当抱枕,睡得香甜。他上前去,温柔的为她掖好被子。

静静的坐在树上的月色里,岑云毫无倦意。
何隽的目的何在,他想到的理由,似乎能成立,却总有哪里不对。
揉了揉微微疼痛的额头,他放弃了继续追究的企图。现在,他只想保护树下那小屋里的公主,他生命里的阳光。

再需三、四日的脚程,便可抵达长安。也许是保护安排得更滴水不漏,从那次事故后,一路上平安无事。
丰盛的宴席,上好的美酒。
“早听闻岑兄好酒量,来,我敬你一杯!”建成举杯,同时示意元吉,元吉只有不情愿的也举杯。
岑云道谢,喝酒,礼节周到。却总是一份忧郁的若有似无,一种疏离让李建成琢磨不透。
建成趁着酒意,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有三分热度:“岑兄,你说我这个太子前途如何?”
岑云淡淡一笑:“庶民无资格妄评。”
“呵,”建成亲热的拍拍他的肩,“九儿喜欢你,这事我也知道。等到了长安,我在父皇面前提一提,你早晚是我大唐的驸马,是我李建成的妹婿,一家人,有什么好见外的?”
见云的神色仍然云淡风清,建成把酒杯放下:“岑兄,你如果再见外,就是不给我这个大哥面子了。你既知我是现在的太子,将来的皇上,二弟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不管是地位、尊崇、财富和美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你想要的,我李建成便能满足你的愿望!”
岑云退后一步,沉声动容道:“我只有一个愿望。”
“说!”李建成眼中有功成喜悦的光芒。
“希望公主幸福安宁。只要她的兄长们能以一颗仁爱之心宽容彼此,更无手足相争、豆泣釜中,便是对她最好的呵护。”
建成眼中的热力光芒冷了下去。
“太子,庶民言尽于此,先行告退。”云仍是淡淡一礼,抬步而出。

一行人马临近长安。
“含雪,还在想着岑云?”见妹妹神色落寞的一人呆坐,苏鸣筝上前去。
苏含雪一时无措。她只是个柔弱的江南女子,这一次随行的决定,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勇气和决心,可现在看来,她的决心似乎错了。
眼圈儿一红,她已有泪盈睫。
“岑云想做驸马的野心,任瞎子也看得出来,我看,你还是不要浪费心思在他身上了。”苏鸣筝哼一声。
“岑大哥不是有野心的人。”苏含雪柔弱迁就,可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淡定雅致的非凡男子。名利身外物,他怎会放在心上?他只是爱上了宁阳公主,他的心,全然交给了那个可爱的伶俐的女孩,没有她插足的余地。她羡慕她,甚至也嫉妒她,她希望她所深爱的男子希望得到的幸福,但那是她给不了的。她只能远远的望着他,默默的垂泪。
“爱?”这个字让苏鸣筝妒火中烧,“他有什么资格去爱公主?他只是个身份来历不明的江湖浪侠,这样的人能做大唐的驸马吗?”妒意让他的话分外尖刻。
“苏兄,苏姑娘。”却有声音与他们打招呼。
是太子建成。
“太子。”二人急忙起身行礼。苏鸣筝不知自己刚才的话是否被太子听到了,心中不禁惶恐。
“二位这一路上可还习惯?”他的笑亦有一层冷漠,却十分客气。
二人谢礼,表示还习惯。
但听他对苏鸣筝道:“苏兄,不知你到长安后,有何打算?”

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苏含雪极知礼节的柔声告退。
“我?”苏鸣筝不知太子这话有何用意,想了想,面中难免一丝沮丧:“护送完公主殿下回宫,我自是回扬州去。”
“那苏兄这一趟,岂非太无趣了些?”建成看定了他的眼睛。
苏鸣筝只当自己刚才的话被太子听去了,他要来责罪自己,惊恐得不知如何应对,却听建成又接着道:“你可喜欢宁阳公主?”他的眼神凌厉,声音却柔和起来。
苏鸣筝哆嗦着,不知该怎样回答,亦不懂太子的用意,只有如实回答:“庶民…心仪公主已久。”
李建成却笑了起来,“苏家是江南的名门,长衫先生有救驾之功,深得父皇的器重。你仰慕公主,亦在情理之中,并无不可。”
苏鸣筝纵使脑子再钝,此时也听出了些含义,不禁惊喜道:“若有太子眷顾,苏鸣筝感恩不尽!”
建成眼中掠过一丝似喜悦又似失望和厌恶的神色,随后的气息却泄漏出几许热切:“长衫先生对时局的高见,可否由苏兄代为请教一二?”
两人谈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苏鸣再三拜谢,走得远了。
元吉冷冷走了过来:“这么一个轻妄子弟,配得上九儿吗?”
建成手中一紧:“你我还有选择吗?”
元吉的眼睛不再看他,“大哥,我现在不仅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自己了。”

十五、帝都胸怀
唐都长安,果然热闹繁华。相较于江南之地的水墨美景、吴侬软语,这里治安有序,百姓各安其所,商贾布绸酒肆生意兴隆,可见战乱平息、四方统一后都城经济的繁荣、百姓的富足。这座都城刚刚在宁定中重建起的尊严气质,还未走到巅峰的繁华恢弘。但帝都所透显出的大气放达的胸襟,严整端密的思维,都如同统治者的野心与雄心一样,立根稳定,整装待发。
皇宫南,朱雀门。
领前的侍卫出示腰牌,向守门的侍卫低语几声,所有门前侍卫齐齐跪下:“恭迎太子殿下、秦王、齐王、公主回宫——!”
却见公主掀开轿帘,如一只轻巧的猫般跳了下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她提裙跑到岑云的马前。
大唐建国之初,民风尚未十分开放,女子这样大胆的举动,就是在百姓也不多见。
随行人员一时瞠目。
岑云心中万种情怀如水纠缠,却强忍心中情绪,微笑道:“怎么还不回去?你不想念家中父皇了吗?”
九儿鼓着小嘴,倔强又骄傲的瞪着他。
“回去吧。”他轻轻抬手。这轻轻的动作需要怎样的克制,以至他的另一只手已紧握成拳。也许下一秒,自己会被汹涌而来的情绪淹没,而说出那不该出口的挽留的话语。
九儿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回头,跑开了。他的眼里只有微笑,没有伤感,可她知道,他从来都只把伤楚藏在心中,把微笑留给她。所以,她每说一句任性的话,便是加重他心上的负担一分,她不能这样自私。
她不要在他面前让自己的泪落下,打湿他的心。
“青山不改。岑兄,他日再见时还要痛饮三百杯。”世民不知何时已过来,大笑拍了拍云的肩膀。
“二殿下,多保重。”岑云动容道。
人马终于启动了,夏日阳光如雪射在朱雀门上。

太极殿。
歌台暖响,舞殿冷袖,笙歌燕舞环绕着金壁辉煌的宫殿。从太极殿出来,李世民不禁心中有份怅然。父皇已全然没有当年打江山时的豪情锐气了。一国之君,身系天下苍生、江山社稷,怎可为酒色所迷,委顿意志?他本想进劝两句,但父皇淡淡不悦的神色,制止了他要出口的话。

众人都退下了,只有太子建成和当今皇上李渊在。
建成斟了杯酒,奉到皇上面前,“父皇,这次儿臣有件事还未曾向父皇提起。”
“什么事?”皇上已有三分醉意。
“我们这次下江南,拜会过苏家了。”
“可见到苏同?”
“儿臣…并未见到长衫先生。”
“苏同性子孤高,见不到他也在朕意料之中。”
“父皇,长衫先生的兄长苏放膝下有一长子苏鸣筝,此次一路护送我们返回长安,路上十分照顾皇妹。”
“哦?”皇上听出了些意思,饶有兴趣。
“苏鸣筝文武双全,年少英才,对皇妹用情至深。”建成观察着皇上的脸色,继续道。
“宁阳可喜欢这苏公子?”李渊眯起了眼。
“皇妹年纪尚轻,又在深宫长大,天性顽皮,对感情之事还懵懂不知,但假以时日——”
“改日——”皇上沉吟了一下:“将苏鸣筝请入宫来,朕想和他聊聊。”

金壁辉煌的庄严皇宫让苏鸣筝不禁惶恐,尽管他该说什么、做什么,太子已经事先交代好了,他也倒背如流了。但人一到太极殿,见到当今天子,他还是忍不住心中发慌,又正了正衣冠。
在休闲的太极殿,而非议事的两仪殿召见,已见皇上对他的殊待。
恐怕并不完全是因为苏长衫的缘故。

一番闲聊下来,李渊心里对苏鸣筝并无好感、也无恶感,对方虽说举止礼节周到,思维清晰,但少了份从容气度、睿智风骨。
“蒙皇恩浩荡,家父、家叔和庶民感激不尽,皇上英明神武,太子殿下仁德宽厚,这是百姓之福,是大唐万年兴盛之兆。”苏鸣筝看了看太子的脸色,继续道:“只是,此次在扬州,还有一件小事,庶民不敢欺瞒皇上,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沉声道:“说!”
“秦王殿下恩威并四方,连江湖中人人胆寒的‘寒伶教’也甘心听命于秦王,此番公主遇险,多亏秦王结交的江湖人士相助…”

“父皇!”九儿高高兴兴的叫了一声,人未进门,声已至。
“参见公主。”苏鸣筝急忙行礼。
“宁阳,过来朕这边。”皇上的脸色本有阴霾,见到小女儿,脸色才稍霁。
“父皇,你要多笑笑才好,不能不开心哦!”九儿扮了个鬼脸,果然逗得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附上他的耳朵小声说:“父皇,怎么这个讨厌鬼到宫里来了呀?”
皇上宠爱的看着女儿,用眼神征询:你不喜欢他?
“这个家伙虽然长得不错,但是又嚣张又小气,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九儿压低声回答。但这话还是被苏鸣筝听到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自在。
“宁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十七了,就没有想过要嫁人吗?”皇上饶有兴味的问。
“我…”九儿脸红了,听太监通传道:“二殿下求见——”
皇上似乎脸色一沉,但终是不悦的抬抬手:“让他进来吧。”
世民进来,行礼道:“参见父皇。”
皇上随意的点点头,冷淡的示意他平身。
世民奏禀道:“儿臣向父皇举荐一位干才,名叫岑云。他文武双绝、气质高华,皇妹几次遇险都蒙他相救,我与之接触中也发现…”
皇上冷淡打断:“此人是什么来历?”
世民答:“父皇只需见上一面,便可对他此人有所评价。”

不想皇上脸色更沉:“这个人恐怕又是你在江湖上结交的朋友?”
九儿不知父皇为何语气有所不悦,一时疑惑。
皇上的声音几乎可以用冷冰来形容了,他对上世民:“世民,你不仅战功赫赫,朝堂之上颇有威信,连江湖民间,也朋友不少呵。”说到这里,语气一凛:“连这样身份来历不明的江湖人物,你也要纳为己用,自信满满的荐他担当大任?朕只要求你们兄弟几人兄友弟恭、各安本分,身为皇家之子,一举一动,便是天下人的楷范,你可明白?”
这一番话,语气已是很重了。
世民光华太盛,人心所向,他亦不是第一次知晓。早在晋阳起兵时,他便想立这卓绝过人的二子为太子,但那时世民极力推辞,且长幼有序,他便作罢。长子建成虽能力不如世民,倒也无大过错,顺理成章的成了太子。现在天下太平,兄弟三人颇有猜忌,他也略有听闻,曾想过顺应人心,干脆改立世民为太子,但又怕建成这心高气傲的孩子不服,扩大矛盾。但现在看来,改立太子的想法已彻底被打消。结党营私、笼络人心,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君王不能容忍的。建成虽能力稍弱,但宽厚仁慈,安守本分,是皇位继承的不二人选。
“儿臣…”世民似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那你下去吧。朕累了。”皇上疲惫的摆了摆手。
“父皇!”九儿不开心的鼓起嘴。
皇上沉声道:“宁阳,你年纪虽小,交友也需谨慎,否则误入纷争,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这句警告仿佛并不是对九儿说的。
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苏鸣筝这时也听到皇上漫不经心的一句:“你也下去吧。”
苏鸣筝失望又惶恐的跪退:“庶民告退。”

门外,天空似乎漠然的阴霾着。建成冷冷笑道:“苏兄何须沮丧?等我做上了皇帝,公主的婚姻大事,我自替她作主。”
苏鸣筝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却更多灰心。
公主听到岑云的名字时微红的脸颊,仿佛鞭子一样抽在苏鸣筝仅存的理智上,让他眼中浮起阴沈。

十六、亦敌亦友
如归客栈。
几日来,岑云只觉得头绪纷繁。深宫之内的思念,让他放心不下;而种种线索全无头绪,让他想不通何隽的目的。但无论如何,前日射向李世民的箭,不是一场终结,而是一个开始。
只有超出对手的智慧,才能掌握全局的主动。
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也许外面开阔清新的空气能帮助自己理出头绪。
隔壁的房间里,有低低的争吵声。
“你就这么没出息?现在要做大唐驸马的人是我!太子殿下已经允诺我了!你愿意下嫁给岑云,是他在高攀你,是他莫大的荣幸,你怎么这么畏首畏脚!”
“不,岑大哥爱的人不是我…”声音中有泪意。
她心中如何能不难过?这一路与他同行,这几日与他同住一家客栈,朝夕相对,每每放下女儿家的羞涩,想多与他接近些,他却彬彬有礼,礼而不亲。明知自己深藏的感情那么幻渺、那么无望、那么懦弱,却如同陷入泥沼,不能自拔。岑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微笑,在她看来,都美好得让她痴恋、让她暗暗甜蜜、偷偷落泪。
如果这是爱,未免太冷漠、太无望了些。
“我纵使用不光明的手段得到他的爱,也不是他真心所愿…何必烦人累己呢。”她流泪道。
“你错了,他会真心爱你,从今以后,他的心只属于你。即使你让他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舔你的脚趾头,他也心甘情愿。”
“不…”
“你不听我的话了?你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吗?”
“不,别逼我,哥…”

扣门声响起。
“进来。”磁柔的声音一如往常。
苏含雪进来了,似要挤出一个微笑,却十分勉强,连说话也需要极力的镇定:“岑大哥,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苏姑娘,有事吗?”他起身,目光温暖。
“我…看你房里这么晚灯还亮着,怕你会饿,来给你送莲子羹。”苏含雪定神道。
岑云微笑:“多谢。有劳姑娘费心了。”
他接了那碗莲子羹过来,正要吃下去,苏含雪突然阻止:“等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有话要讲,却哽在喉间。
“怎么了?”
“这羹…还烫。”她欲言又止,极力忍下颤抖和泪意。
“无妨。”岑云似乎并不介意,执起羹匙,吃了下去。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吃下去,苏含雪的泪便一点一点的溢出来。
“苏姑娘好手艺。你看,我吃得一点也没有剩下。”他对上她泪如雨下的脸时,依然在微笑。他淡如月光的神情时常让人有种疏离、遥远的不真实感,可那感觉安定、温暖,散发着若即若离的吸引,如竹的清幽。
此时,他的眼中有微笑——不是他的眼神在笑,是那高远的情怀、明净的心魂,让他的眼神充满了感动人心的真挚。
苏含雪流着泪迎向他的注视,却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一把将那空碗打翻在地,哭喊道:“你什么都知道,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你为什么要吃下去?”她温柔顺从,从不曾这样失态的哭过、痛过、心碎过。眼前这个男人,让她深深爱慕的男人,此刻让她觉得自己那么猥琐、那么卑劣。
“对不起…”他一把扶住了桌子。苏含雪痛苦哭泣的脸,比他吃下去的东西更剧烈的折磨着他的意志和体力。
他习惯对人付出感情,却不习惯索取别人的赠与。即使那赠与不是他愿意要的,他也因为不能回应那珍贵的情感,心中充满歉然。
如果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他希望更多的痛苦能由自己来承担。
门突然开了,苏鸣筝冲了进来。
他的脸上说不出的得意,一把抽出剑来:“岑云,不是我心狠,只要你活着一天,公主的心就不会属于我,大唐驸马的位置就不会属于我!”
“哥!你…”苏含雪的脸上已是惊恐。
“好妹妹,哥哥那话是骗你的。那不是催情的药,而是化功散。现在岑云,只是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世间的好男子多得是,哥哥一定能给你找到更好的!”
苏含雪的眼睛惊恐的睁大了:“不!”她大叫着扑了过去,拦在了岑云面前:“哥!你怎么会这么疯狂?不,不要伤害他!”
岑云注视着歇斯底里的苏鸣筝,眼里只有深沉的悲哀。
因爱生恨,他只是个糊涂的可怜的人。
“让开!”苏鸣筝一把推开苏含雪,长剑直指岑云的咽喉!
剑却被手生生握住,血流如注。
“抱歉,苏兄。我若是这样死在了你的剑下,我的鬼魂也不能原谅今生的这个自己。”他淡淡道,似乎那剑指的不是自己,那流血的手也不是自己的手。“我吃下那一碗莲子羹,是愧答苏姑娘的情义,我要留下这条性命,却是为了我对九儿一生的承诺。”
苏鸣筝似是被他这样的气势和镇定慑住了。他的目光里如果有一点点的憎恨、鄙夷、或暴怒,自己的手都不会这样慌乱。
他的眼睛里,是爱。是淡淡的悲哀和忧郁下,深深怀握、固守不舍的爱。他身上似乎有种光芒,让自己自惭形秽、手足无措。
那一刻,原先的戾气竟在软弱。
“哥!快放手!”苏含雪又扑了上来。
苏鸣筝却在这一声中回过神来,他不能再犹豫了!
狠狠一挥手,苏含雪一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被这用力的一推撞到墙上,登时如同一只空落落的布袋,软倒下去。
“你!”岑云心急之下,竟眼前一黑,体力消散更快。
意识模糊中,却感觉有人将自己带起。恍惚听见苏鸣筝一声惨叫。

等他醒来时,化功散的药力还未完全消退,手上的伤却已被包扎好了。四周是山坡树林,天似渐渐要亮了。一身黑衣的何隽站在自己面前。
“岑云,几日不见,你的脑子似乎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她的笑总有种冷冷的柔媚,如冰似玉的寒冷和诱惑。
岑云只是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不仅没有问她为何要救自己,也没有问她如何救出自己。
“你清醒着吗?”何隽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冷柔间有巾帼枭杰的风姿。
“你并非为太子所用。”他突然说。
她的脸上却不知是诧异还是欣赏:“看来,我刚说你的脑子变笨了,你就来自作聪明?”
岑云扶着树站了起来,寒伶教的解药十分厉害管用,毒已解了大半:“据说太子在江湖上请来了 “梨花一点眉”红小梨。她曾是你的手下败将,又怎能与你议事于同一帐下——
而何教主性情孤高,又怎会与实力与自己悬殊的人共分一杯羹汤?”
“你果然有几分智慧。”何隽冷笑:“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目标就是把水搅浑,然后——”
她没有说下去,岑云也知道她已说至了极限。
“这里是皇宫的后山。你现在去找你的公主也可,去秦王那里看看他是否平安也可,以你的轻功,在这皇宫内穿行因该不算困难。”
岑云似在犹豫。
“你放心,苏含雪一切安好,现在已有人护送回扬州去了。”她冷冷道。
“多谢。”他的眼睛诚挚,忧郁化开时,这视线有种迷醉人心的力量。
“你谢我未必太早,”她的视线一冷,“也许我会是——你遇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即使如此,我也同样觉得,你会是个最有趣的朋友。”

十七、肝胆相照
五六月的天,闷热不见晴朗。
突厥入侵,南渡黄河。
皇上下诏,命齐王领兵征讨。令秦王帐下将领归由齐王统领,精兵拨入齐王府中。又诏曰:房玄龄、杜如晦教唆秦王,离间骨肉,命逐出王府,永不往来。
秦王府内,座上的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神色十分冷峻。见世民只是思考,他们不禁十分焦急。
尉迟敬德霍然起身道:“二殿下,太子一心一意斩草除根、置你于死地,你为何还犹豫不决?难道你要任人刀俎,我为鱼肉吗?”
长孙无忌缓缓道:“即使殿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天下苍生想一想,太子心胸狭窄,平庸多疑,不得人心,决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坐上了帝位,不会是大唐之幸、百姓之福。”
世民仍一言不发。
“参见二殿下。太子派人送信来,请二殿下前去赴宴。”
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神色一变。
“知道了,下去吧。”世民略一沉吟,一抬手,“我准备准备就去。”
“二殿下,决不能去!”
“这是鸿门宴啊!”
二人急了。
世民眼里有复杂而痛苦的神色,似是在下什么决心,“手足兄弟一场,这一次,是我兄弟情分的最后一次机会。是给大哥的,也是给自己赌一次——”
长孙无忌惊惧道:“二殿下!”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便是天意如此——”世民脸上出现了幽冷坚定的神色,他没有再说下去。
李世民是怎样一个人,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他或许会宽仁为本,再三退让。但他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便会手腕铁绝,那份冷冽果断与无情,不留丝毫余地。
一个君王该有的恩威并立,宽阔气度、卓绝才能、果决手腕,秦王都具备得周全。

东宫内。
觥筹交错,酒宴只有兄弟三人,气氛亦热闹。
世民如约只身赴家宴。建成摒退了侍卫太监、闲杂人等,三兄弟频频互敬,宛然回到了当初坦诚相待,兄友弟恭的时候。
世民饮下一杯,动容道:“当初我们遭隋炀帝猜忌,一年数迁,不能安居,成天担惊受怕,后来却兄弟齐心,自晋阳起兵,一路披靡,挥师灭隋。现在天下平定,我们兄弟三人却许久没有这样在一起畅饮了。”
元吉眼中泪光闪动。
建成的神色亦有波动,却仍笑:“二弟,这机会以后多得是,何必伤感。”
你来我往,酒干、菜却未多动。夜已深。
“大哥,我看我和三弟该告辞了。”世民站了起来,已有三分醉意。
建成眸中似有东西惊疑不定。
世民行至门口,只见弓箭手与侍卫已将去路团团包围。他却镇定不惊,“大哥,要这么大的排场送我回去?”
建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
他为何会没事,寒伶教的毒不是万无一失的吗?自己分明已经把毒涂在了他饮酒的酒杯之上,为何他安然无恙?
建成忍下种种扰乱他的情绪,镇定道,“等来生,我们再做好兄弟吧。”这一句话有些动情。
因为,下一句,他已令下:“上!”

一袭白衣如月降临。
秋水寒光一闪,训练有素的侍卫竟被逼纷纷后退,足已见剑法之娴熟、之快、之准!
建成的脸惊恐且苍白,他没有料到这时还有人出现。
眼见那白衣一剑卷起千尺雪,二人就要冲出人墙包围。建成才在惊疑中恍然想起还有底牌,立刻道:“成败一线间!”
这五个字,显然是事先约好的暗号。
几个身影立刻应声而出,缠住岑云的长剑。一个是江湖上有名的空手擒人,号称“玉手空空”的韩绪垒,十指如鹰抓向他的肩、背、胸三处大穴,一个是号称“雷神鞭”的雷无涉,一卷三尺长鞭如毒蛇抽向他的双腿,一个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梨花一点眉”红小梨,虽是个女子,但她的暗器功夫却胜过许多须眉男儿,连武当玄冠真人的大弟子也曾败在她的手上。
岑云仰身向后,借着一身轻功提气,仿若冰面滑行一般瞬间后撤十数步,避过了韩绪垒的鹰爪,又顺势挽一个凌空剑花,只见须臾之间,雷无涉的神鞭被斩断!
红小梨的暗器却是从四个方向射来的,岑云手中的剑向前一隔,十多枚银针落地,脚下同时踢起一块石子,两枚丧门钉也无力下坠,那剩下的一只柳叶镖和一朵梨花毡,只怕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了,想不到岑云左手操起凌空射来的一只乱箭掷出,右手冷静一抖衣袖,那梨花毡受阻落地!
落在地上的梨花毡发出细微一声响,突然再次弹起,直向李世民额头飞去!
岑云立刻飞身去挡!
身后传来鞭子呼啸的身影,岑云本能想要去应,但他只要迟疑片刻,梨花毡就会钉入李世民的脑门!
于是,岑云直直施手挽剑挡下那一枚梨花毡。
而身后,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几乎眼前一黑。
红小梨忍不住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她是女子,心思再细致周密,但毕竟心肠软些。这次他们三人能找到岑云的破绽,恐怕最关键的不是雷无涉的这一鞭,而是她暗藏了玄机的那一枚梨花毡。但雷无涉鞭子被折断,恐怕心中耻辱愤恨之至,那一手鞭着实狠厉,断鞭下去,雪白的衣襟立刻开出血花,岑云跌入李世民的怀中。

皇宫后山,密林丛丛。
山洞里。起初是一团漆黑,往里走,却隐隐看见光亮。光线清透,光源竟是卧居在山洞里的一个小水潭,随着水波流动,石壁上便有如梦似幻的波影映射。不知是自然怎样的造化,才让这幽暗的洞底纳入了月光!
世民扶着云坐下,等头顶上的追杀声渐渐平息。
岑云的脸色苍白如冰,失血过多使他格外寒冷,他闭上眼,让自己极力留住真气不散。却突然感觉温热的内力由胸前的手掌源源注入。他一惊之间睁开眼:“二殿下,不可…”
“不要动。”世民沉声命令。他的威仪仿佛是天生的,不容反抗,“你为我出生入死,难道,要我眼见你流血而死吗?”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世民才收回掌,自己也靠在洞壁上,闭目调息。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世民问。
“天亮时。”
黑暗中,敌暗我明、伏兵重重,决不是出逃的好时候。
岑云伤重,世民的内力的确帮了他的大忙,让他能护住真力不消散,留住体温和气力。不过,这样一来,两人一个重伤,一个内力耗损,出去都毫无抵御能力,一个小兵卒都可以要他们的命。
秦王是聪明人,可他却因为义气而做了件不明智的事。
世民知他在想什么,笑道:“我救不救你倒无所谓,我只是不想九儿伤心一辈子,找不到一个和你一摸一样的人去嫁。”
岑云不禁微笑。
“这后山的地形,从我们入口的原处折返,便是山坡树林;从山洞的另一端出口而出,便是皇宫北门玄武门。”
“玄武门?”世民惊讶,略一沉吟,“我们却不能从北门绕出。这山洞幽长,等我们走到玄武门,体力耗损更多,这一夜的时间,大哥有足够的时间在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门都布下伏兵,以逸待劳。所以,虽有此道,逃出宫却决不是个好主意,不如原路折返——”
岑云眼里有欣赏的笑意。英雄所见略同。
一个令你交心的朋友,往往是一个才智令你心折的对手。
“我们只能期待天明时,皇上或九儿比太子更早找到我们。”岑云微笑如同月色,清凉从容。
自从相识了她,每到死里逃生的时候,他的运气都出奇的好。他也许不是个快乐的人,但他愿意沐浴在她阳光般的快乐和乐观中,无论形势怎样险恶,心中总对前景充满生的希望和信心。

月色浅了。天已亮。
岑云和李世民相视一眼,不知前面是生是死。
但两人都不是胆怯惧死的人,所以,同样从容的眼神里,充满了真正的朋友才有的,互相鼓励的微笑。
“二哥!”
头顶上隐隐能听见大声的呼唤。
是九儿!
两人出了山洞,头顶的光线一下子有些刺眼,岑云不觉视线一眩。
却见那焦急的熟悉的身影已奔了过来,那写着疲倦却仍然生动的脸容在见到他一身血迹时,泪立刻落了下来。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让她不要害怕。
他不能开口安慰她,任何一个会让自己情绪波动身形不稳的动作他都不能有。
因为,几丈开外,李建成一行人冷眼看着他们。
没有料到,九儿和太子是一起来的。他把最好和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了,但这样的情形,或许——
岑云扫了前面不远处的人一眼。太子身边,雷无涉、韩绪垒、红小梨执绺而立,几十个侍卫严整待命。有九儿在,他自然有些忌惮,但有多大的忌惮,却很难说了。李建成其人,他也清楚。这场赌局,是他最后杀手锏的一招,他志在必得,不计一切后果。
“二弟,岑兄,你们平安我就放心了。”李建成向上微微勾了勾嘴角,笑里却不带温度,朝这边走了过来。
“惊扰太子费心了。”岑云微微笑着,将九儿的佩剑“哗”的抽出来,寒光立现,李建成神色一凛,止了脚步。
“九儿,当初你不是说要给这绝尘剑做个剑穗吗?”云淡定的语气仿佛是在花间亭下与九儿闲话一件漫不经心的事。
九儿不知道气氛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危险状态,她只担心他的伤势,但他的眼睛仿佛在向她暗示什么,她不能完全理解,不过,她会乖乖听他的话,回答他的问题。这是她对他的仰赖和默契。
“煜说要弄来鹭鸟毛的,后来发生的事情一多,就忘了…”她回答,同时忍不住要看他的伤。
“不碍事。”岑云强提一口真气,逼迫血色涌上面颊,微笑道:“太子和二殿下都在,你再抓着我的衣衫不放,会让两个哥哥笑话的。”
岑云加重了“哥哥”两个字,李建成的脸色闪过一抹不自然。然后便是冷漠下汹涌的杀意。岑云,你不仅武功了得,还能临危不乱,谈笑用兵、攻心为上,这样的人才,也给了李世民,他能不成功吗?
李建成犹豫着,因为他不知道岑云还有多少力量,几个高手和众多侍卫能否有胜算过了这一关来杀世民。
否则,他已经动手了。

远方,有人影风尘仆仆的赶来了。秦齐舒华四人在前,大队禁军紧随其后。齐煜见状,欣喜道:“二殿下,岑兄,可找到你们了!公主急得奔波了一夜,皇上也派大队禁军四处找寻。”
岑云将视线对上齐煜,“煜,二殿下受惊甫定,请你们几位护送二殿下回秦王府。”视线交接,秦齐舒华几人已知这件事不简单,从岑云不着痕迹的一眼中便了然话中的深意。煜朝九儿道:“公主,那我们护送二殿下回府。公主与岑兄就跟随张统领回宁阳宫。”
九儿点点头,虽然她有些奇怪,但既然是云的安排,她自然信赖的听从。
李世民不无担忧的看了岑云一眼,在得到了安慰笃定的回视之后,跟随秦齐舒华四人而去。
李建成的脸色转为铁青。
禁军里有他的人,如果由禁军来护送李世民,他还有可趁之机。但秦齐舒华四人,都是顶尖的高手,这样一来,是彻底让李世民逃过了!
禁军张统领先向李建成行了礼,又恭敬道:“公主,岑公子,请。”
身为禁军统领之一,对皇子间的不睦不可能全无听闻。但真正让他吃惊的,是眼前这位淡定从容的公子。他竟然能够直接命令秦齐舒华四将!这四人武功奇高,而且在皇上的默许下,他们只听从小公主的命令,就是三位皇子,也使唤不得他们。可以说,他们官阶虽不高,但在宫中朝中的地位,是令人敬惮的。
岑云竟然可以直接吩咐他们做事,而且,从他们那么自然的对答中可以看得出来,并不是因为有公主在支持他,而是,那四人从心里愿意服从他!
所以,张统领原先对这个身份不明的人物心存的一点点小视也化为无形,必恭必敬的态度对上岑云。
李世民一行人应该已经下山行远了。岑云露出一抹微笑,仿佛在阳光里融化一般,失去了知觉。

好美的地方。
雾气未散的破晓,坐在溪边的女子,一头如瀑如缎的长发水色流泻,唇边的笑轻柔似水,眼中的忧郁淡雅如雾,宁静的眉睫是画师也画不出的雪姿花容。
“娘!”他欢喜的要奔过去。
分明只是几步的距离,他却跑了好久,跑得好累好累。眼前突然横起了一条河流,五彩的龙舟前后相接,管乐齐奏,天地间却突然暗了下来。
他冲进河里,全身冰凉,河水渐渐淹没了他,淹到他的眼睛。他极力想将眼睛睁大,看清娘的方向,却被冰凉的河水刺的眼睛好痛。
好痛…

“云!云!”他怎么了?伤口痛吗?还是在昏睡中被什么恶梦纠缠?她想将他垂在床外的手轻轻执起,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看到,有泪,自他紧闭的眼睫间滑落。
慢慢的,如同一只悠然如叶的水鸟,从湖面优雅的滑过,留下一道水痕绵延。
泪…?
无论何时,他都让她全心的信赖和依靠,也许,没有谁能永恒的强大,但一个人,却可以不变的执着。他给她的,永远是淡定不惊的从容。而现在,她却看到他在梦中——
流下泪来。
是什么样的梦境让他这样悲伤?
只是悲伤,纯净如水的悲伤。
她突然很想钻入他的梦中,温暖他的梦境。他的梦境,一定很冷。他那一滴泪,清冷如碎。
她要把自己化作阳光,将他温柔的拥围。
她的唇附了上去,轻柔的吻上了那一滴泪滑过的痕迹,顺着那水痕的方向,直到她花瓣般的唇将温度传递给那苍白如冰的唇角。
她闭上眼,也用一只手蒙上他的眼。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让她舍不得离开。她想传递她的温度,分享他的清凉。只有,唇与唇的轻柔交织。
却突然感觉到手中眼睫的颤动,她恍如一场梦中醒来,猛然知晓自己身处何处。她在做什么?赶紧将自己的脸移开到离他安全的位置,松开轻轻蒙住他眼睛的手。
那仿佛本能般的脸红如烧,羞涩着的张扬的颜色,让她的美丽清澈而自由,如最温暖的阳光大片的盛放在他的灵魂上。
“我,我…什么也…”她慌忙解释,“不是,是你…”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微笑,“你蒙住我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让我看见,是么?”
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直觉般的,她脸更红了。
他执起她的手,示意她坐在床边。不能再逗她了,不然,她会将整个粉妆玉琢的脸燃烧起来。
“云,”她默默的低头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就近在咫尺的看着她,尽管他在对她笑,但他的眼睛里有种疼的东西让她想去融化。
“我从未问过你是什么人,”九儿抬眸道:“可你的梦那么冷,我想要进去看看你的过去,我不是好奇,我只想看看——看我能不能温暖它。”
他的眼神飘渺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揭晓岑云的身世,有人感兴趣吗?
十八、江南往事
这个故事与水有关,江南水乡,缘起于水。那时隋灭后陈,四方统一。有一个少年,在河边捡到了一个流落的女孩。那女孩形容苍白,却有双高贵美丽的眼,有着她的年龄不该有的被忧郁笼罩的温婉。他收留了她,抚养她长大。
等女孩长到十六岁时,她要嫁给他。
曾经的少年,已长成了彬彬君子,有温雅的面孔和磁稳的声音;而那捡来的女孩,竟成长出倾国的美丽。
在他们成亲的那一天,他无比惊讶的知晓,他娶到了一个怎样的女子。一位公主,一位国破家亡的落魄公主。他的妻,竟是陈后主最小的妹妹:无忧。
无忧公主。
她经历了从琼楼玉宇到青瓦白壁的变故,眼见过亲人的死亡和家园的焚毁,目睹过政权交替的血腥和漫野的尸骨,但她心中没有恨。从他将她从河边救起的那一刻起,那温暖的眸子给了她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爱的明净,宽容的平和。
他们有家,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这安宁本应继续下去,这平静不该被破坏。
隋炀帝龙船行至江都,召善乐工者助兴。他的一手琴艺棋技竟成了祸起的根源。隋炀帝强命这些被选中的乐师才子随船返至西京。他无奈,携家随行。
而她倾国的美貌在哪里都如同夜晚的月亮,是藏不住的宝石和惊艳,一旦落入帝王的眼中,后果,只有一种。
他死了,死在宫廷侍卫的剑戟下,他不能一生守护她,只有在死时,深深看一眼她的方向。然后将自己投入船下的河流中,留一个明净的灵魂,在天上依然不离不弃的遥遥注视她的方向。
她也死了,在辉煌的彩船里,她纵身跳下了冰冷的河水。生同裘,死同穴。他们不能同穴,就同河而葬,也让她今生的泪、她的心、她的一抹香魂,所有她的一切,不变的追随他。
她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希望这个孩子和她一样,不让仇恨蒙蔽双眼,幸福的活下去。
无论那夺去我们幸福的人多么罪恶和残忍,他也没有资格让我们用一生的快乐做交换,来让自己因憎恨而生存。她这样说。她知道,自己可怜的孩子,若要憎恨,他恨的会是一个帝王和一个朝廷。她一直到死,也不曾说过一句憎恨的话。尽管,那个宝座上的皇帝和他的父亲,毁灭了她的国家,又蹋碎了她的家。可,能和他生死相随,她只觉得幸福。憎恨不配与她为伴,不配与他和她、为伴。
那孩子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似有冥冥天意,短命的隋王朝覆亡了。杀死他父亲和母亲的那个皇帝,自缢在了自己的深宫中。悲剧,总在上演,自己的,别人的。他却并不觉得快活。
他遵从了母亲最后的愿望,不能爱他所爱,不能恨他所恨,他渐渐成长时,知道这需要怎样的宽容——和强大。他怀抱着父亲和母亲留有余温的爱的记忆生存,他对人群宽容而疏离。他也,从未快乐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在黑暗和火光中牵住了他的袖子。
她的手纤小而温柔,纯洁得如同黑夜里的灯,把那一片血雾黑暗划开,她眼里的泪意,仿佛是看尽一生一世的执着…

“对不起!对不起!”九儿打断了他,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
她的固执是种残忍。
尽管她相信,她要温暖他寒冷的梦境,让悲伤渐渐淡去,让他心中清冷如碎的水痕如同蒸发在阳光下的水滴,慢慢消失。可这记忆被挖掘时,那长久的创口突然揭开的阵痛,那记忆割离骨肉的痛苦,她为他感受到了。她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看到他的眼睛里,那比流泪更让人心碎的眼神。
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脸上,她要替他流下泪来。
这泪,是温热的,混合了阳光和生命的。从此,她不允许他的内心,还有这温热的、阳光的眼泪淌过,而温暖不了的地方。

太子府内。
李建成坐立不安,形色焦虑。
世民只要将这件事向皇上奏明,父皇不会轻饶他。不,李世民也许根本用不着这么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的忠臣死士不计其数,要除掉他这个太子,原本就比参奏他一本容易得多!
建成浑身都开始寒栗,仿佛周围已经布满了潜伏的暗杀者。
“大哥!”看着几近疯狂的建成,元吉凄声喊道:“放手吧,大哥!去向父皇请罪,父皇和二哥会放过我们的!”
什么?让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帝位,担惊受怕的去过下半辈子?从小,李世民什么都比他强,他忍了。但这嫡长子应得的太子之位,他决不放手…
建成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诡异寒冷的光。

“公主…”小太监似乎有事要禀,九儿用手抵住唇,示意他小声。云重伤未愈,又经历了这番折腾,刚刚才睡着。
房外。
九儿轻轻关上门,才问:“什么事?”
“禀公主,太子殿下的人来请公主,说太子有话要向公主解释。”
“大哥?”九儿抿了抿嘴,“好,我正有话要问他。”大哥请二哥喝酒,然后就是岑云受伤,两人还在后山被找到,这是怎么回事?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更要问清楚。
“要通知秦齐舒华四位将军吗?”小太监征求九儿的意见。
“不用。”她是去见大哥,自然无须保护。他们四个整夜不停的找二哥和岑云,后来又护送二哥回秦王府,也很累了。

进了太子府,九儿不由得诧异,太子府的守卫如此森严,仿佛等待着什么。
建成颓然闭目坐在椅子上。
九儿从未见过大哥这样憔悴、颓丧和苍白,她担心探上建成的额头:“大哥?不舒服吗?”
建成睁开眼,那眼睛却是九儿所陌生的,痛苦而寒冷的光芒。看到她写满担忧的脸容,建成的目光有些混乱浮动,但终是冷却下来。“九儿,你知道大哥今天叫你来,是为什么吗。”
九儿被这陌生而冰冷的视线注视得不自在,着急的说:“大哥,你的脸色好难看,你生病了吗?”
建成冷冷的笑浮在嘴角。我是病了,也许,我根本已经疯了——是你们逼我的!
“你们在江南遇到的寒伶教的人,是我收买的。”建成不顾九儿神色里的震惊,冷冷道:“朝中大臣鼓动父皇改立太子的,都被我用借口调的调、贬的贬;苏长衫偏袒二弟,所以这个表面上不问朝政的苏家,我只能用江湖中人的方法,来给他们一点颜色。不过,苏鸣筝这个无才无德的小人,比起苏长衫倒是识时务得多,所以我向父皇举荐他做驸马。”
九儿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只是睁大了眼。
“昨天,若不是岑云坏我的好事,二弟已经死在了太子府。”他眼中的疯狂撕去了最后一丝儒雅:“有江湖术士说,二弟天命所归,如秦始皇之于搏浪沙,汉高祖不死于栢人,决不会横死。我——不——信——!”
建成声音嘶哑大吼道:“天命是在我这边的!”
九儿一步步后退,不可置信的摇头,任自己的泪水汹涌而下。

侍女端着晚膳进来了,见床上的岑云醒来,笑道:“岑公子,你醒了?看来晚膳准备的正是时候,公主命我们不能吵醒你,吩咐等你醒了,让我们伺候晚膳。”
“公主呢?”岑云试着起身,他的声音有种醉人的磁柔,和让人心动又不敢轻易亲近的清傲。
“公主去太子府了。”
岑云神色突变,一下子从床上挣扎起来:“什么时候去的?”
侍女被他突变的神色和举动吓到:“已…已去了几个时辰了。”
小太监来禀:“太子命人送了信来,给岑公子。”
岑云接过信,慢慢的展开。

岑云,欲交换公主,取李世民项上首级。

作者有话要说:见到了几位老朋友,觉得很高兴…
还有一位叫77的读者…让我想起在《男貌女才》连载时,自己似乎也曾被可爱的读者称为小七o(∩_∩)o...
十九、雨满长安
岑云的视线停在这一行字上,目光里如潮汐般的汹涌,胸膛微微起伏。然后,他将那信折起来,缓缓问:“秦齐舒华四位将军呢?”看得出,他在极力镇定自己。
“四位将军?”小太监禀道:“公主去太子府后,四位将军不一会儿也都不见了人影。不知是不是跟去了?”
岑云的脸色又苍白一分。
秦齐舒华四人决不可能是跟去了。没有公主的吩咐,能让他们擅离职守的,只有一个人——何隽。
不管她的手段是软是硬,只有她,能做到。

秦王府内。
李世民注视着将军们凝重的眼,慷慨的脸,紧握的拳,聆听着他们的刀在鞘中热血奔涌,感到些微的震撼和更大的伤感。
“诸位——”世民扫视了众人一周,正要开口。却突然间,门被“砰”的撞开。
众人神色一紧。这样关键的时刻,竟有人敢擅闯秦王府的议事厅?
世民看着风尘仆仆的来者,却诧异的站了起来,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岑云,你怎么——”
他怎么会来秦王府的?从宫中到秦王府,这一路守卫森严,重伤未愈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凭世民敏锐的直觉和洞察,他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而且,这事和九儿有关——只有事情牵涉到她,才能让岑云这样方寸大乱,不顾一切。
岑云压抑住喉间要涌出的鲜血,这一路过来,到现在,他才觉得胸中排山倒海,全身冷寒如冰。
世民正伸手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他,却被一柄秋水寒剑架在了颈上!

众人皆大惊失色。
尉迟敬德、候君集等已抽出腰间佩剑,大喝:“何方刺客?放开殿下!”
侍卫们惊动,从门口围了上来。
世民却厉声止住他们:“都住手!”
这一声威严不可抗,众人都不敢妄动。
“把剑放下。”世民目光笃定而沉稳,有种安定人心的威仪。他的目光落在岑云胸口已被鲜血染红的衣襟上。
岑云开口:“我的剑,要取你的项上人头。”

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又错了。
他一说话,原本勉强聚集在胸中的真气迅速离散,血已要从喉间涌出。
“九儿出了什么事?”世民厉声问道。他已确定,如果这世间能有什么事让岑云这样理智尽失,只有一个可能:九儿出事了!
岑云本来只要将剑一紧,利剑便能将世民的喉生生切断。他握剑的手关节已发白,似在下定最后的决心。
世民的神色幽冷威仪,提高声音厉声喝道:“九儿出了什么事?!”
在这气势慑人的一句厉声问句中,背后等待时机的候君集将军飞起一掌重重拍在岑云背心。长剑“哐当”落地——
世民接住那软倒下来的身体,冷静命令:“传太医。”
“殿下…”
“快传!”秦王已将手探向云胸前惊心的血迹,却触到一个硬物。
信?
那一张纸,已被染得血迹斑斑。
世民展开来,那只有一行字,可他看了许久。怒火渐渐在他眼里混合着寒意。他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剑,狠狠砍向面前桌几。寒光一闪,桌上的杯子“哗啦”碎裂!
众人心中涌起战栗的寒意。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

“公主,请回房。”
九儿猛的推开门,侍卫恭敬的用剑架堵了道路。
“让开!”九儿冷然命令。
“请公主恕罪。”
九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飞起一脚,将那两人踢翻在地!
她要逃出去!
她的轻功,他们任何一个人也比不上。
眼见她已跃出了围墙,行走在屋顶上,被踢倒的侍卫大喊:“公主逃走了!”
登时,埋伏四周的弓箭手冒了出来。
“若看不好公主,所有人的脑袋一起掉。”侍卫大喊:“太子有命,即使要伤了公主,也决不能让她逃走!”
箭矢向屋顶的人影射去。一只箭飞来,射中了她的腿!又有更多的箭飞来,箭雨中,无数的箭插入了她的身体,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落了下去!
“不——!”一生撕心裂肺的喊声,岑云猛的睁开了眼,看到的却是秦王忧虑的眼。
原来…刚才…是一场噩梦…
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包扎好的伤口又有血迹点点。他挣扎要起身来,被世民制止住:“事情我都知道了。”那封信放在了他面前。
岑云还在刚才的噩梦里心有余悸的呆滞着,整个眼神都仿佛空洞,只有胸膛因痛苦而剧烈的起伏。
“岑云!你听着!”世民提高了声音:“你取了我的项上人头,即使大哥真的会放人,九儿能饶恕你吗?她一定宁可自己去死!”
这个“死”字让岑云浑身一颤。
“不…”他的拳握紧了。
世民笃定的看向他的眼睛:“我们能救出九儿,我历经无数战役,每仗都有必胜的信心!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

东宫。
九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被困几日,数次逃跑不成,不由得焦急。
在这个时候,她竟还能拿出勇气和冷静来。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李九儿在非常事件发生时,不是只能垂泪坐待的娇弱小姐。她是大唐李家的女儿,心智亦不逊她的哥哥们。
终于,九儿小手一握,有了主意。
“来人。”九儿一声吩咐,立刻有人应声而入。
她摆出了公主的架子和威仪:“本宫肚子饿了,你们预备的晚膳呢?”
应声而来的府仆不禁茫然,现在还不是用晚膳的时候啊,公主被软禁在这里几天,除了第一天拒不用膳,后来不用人劝,一日三餐,规律得很。
“还不去!”九儿一声冷斥。府仆只得应道:“是,是。”

九儿大口大口吃着饭菜,守在一旁伺候的府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这是上好的菜肴没错,但公主什么没吃过?他还从未见过主子吃东西吃得这么香的。
“你想吃?”九儿停下吃饭的动作,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奴才,奴才不敢…”府仆连忙惶恐道。
“不用怕。”九儿一笑,天真如孩童。无论任何人看了这么可爱的笑,怕都会放下全身的戒备和恐惧,“本宫吃饱了,这剩下的可以赏你吃一口。”
“这…”府仆受宠若惊,又犹豫不定。
“怎么了?”九儿声音一冷:“莫非你嫌本公主脏?”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府仆连忙从命,依言将那剩菜吃下一口。
“好吃吗?”九儿乖巧的笑问。
“好…”那府仆说着,却如同喝醉了的酒鬼一样,软趴趴的倒了下去。
哼!九儿利索的换上他那一身衣服,把帽子压低了些,又赶紧用自己的衣服把他盖起来,拖到床上。
门开了,府仆端着剩饭剩菜出来,屋里公主似已睡下。侍卫们移开架在门前的剑,府仆匆匆走了出去。

这几日,天一直闷热的阴着。
在心中将整个计划回放思量一遍,世民眼中有自信的光彩,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在实施着。
岑云的伤不见好。一天救不出九儿,恐怕他一天不会好。
而且,等救出了九儿,自己的计划成功…
世民脸上幽冷和矛盾的光芒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因为扣门声响起,岑云走了进来。
“不是让你多休息吗?怎么起来了?”世民脸上露出微笑,仿佛刚才一闪而逝的神情并未有过。
“二殿下,都部署妥当了吗?”
“你给太子的回书已命人送去了。让他明日在玄武门取我的人头。”世民微微一笑,“父皇那边我已奏禀了太子和齐王谋害我的阴谋,只要捉拿到他们,我会送押他们请父皇制裁。”
李世民的笑有举重若轻的从容。太子生性多疑,未必真相信岑云会奉上自己的人头。但这么多年兄弟,自己了解他,这是他最后一击,成则已,败则亡。所以,他无论信与不信,都会挟持九儿,带兵前去玄武门。
“至于玄武门那边——”世民略一沉吟:“若是玄武门那边能买通守将常何,则更多三分把握。”
“话是如此,但常何之前属太子麾下,而且武功不弱,恐怕利诱不成,威逼更难。”长孙无忌从旁摇头道。
世民拍了拍岑云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担心,“你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才能全力以赴,救出九儿。”
岑云这次却十分合作,依言点头。

“什么?岑公子不见了?”尉迟敬德一等人诧异。这几日的相处,已令他们对岑云的才智心力佩服不已,所以,听到太医匆匆来禀。他们实在想不通,在决战前的关键时刻,他怎么会突然不见?
世民严肃不语,岑云这时失踪,难道是——
却听门口传来声音:“二殿下。”
一身夜行黑衣的玄武门守将常何赫然出现在世民面前!
“二殿下,”常何跪了下来,“我是个武人,仁义说教我听不惯,我只佩服武艺让我口服心服的人。既然被岑公子所败,常何愿听从二殿下调遣!”
世民面上虽然平静,心中已是激动。有了常何相助,自己的成功的胜算又增三筹!
“何将军请起!”上前一步扶了常何起来。这才想起岑云身上还有伤。
李世民转过神来,一向笃定威仪的眼神有了矛盾的波动,突然,臂间一沉。岑云已经昏倒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阴了很久的天终于下起雨来。倾盆如注,电闪雷鸣。
岑云迷迷蒙蒙听见雨声,想要动一动,意识却十分沉重。感觉有人在往他口中喂药,有恍惚听着熟悉的声音说:你放心,九儿没事的。语气是让人可以仰赖的笃定。又仿佛有什么力量推着他,让他渐渐放弃了黑暗里意识的挣扎,任自己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大结局了…
二十、义断玄武(大结局)

这一夜的雨不时被闪电劈出雪白的影,宫殿的青石台阶上,是拼命碎裂的雨声,每一下,似乎都欲水滴石穿,亦碎亦清。
世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出他的眼睛里,一道犀利幽冷的光如同闪电,劈过他深邃的瞳仁。

长安街上,夜宵的摊点酒肆都急急的打烊。
“这暴雨,下得真急。”有人一边忙着,一边抱怨道。
“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早一定是个好晴天。”有人应和着。
雨点又急又快。
一颗一颗如同砸在地上的弹珠。
“你为什么要帮我?”一家小客栈内,一身仆从打扮的人将低低遮住脸的帽子脱下,露出一张俏丽粉嫩的脸。
都怪自己脚步太急,被大门的侍卫拦住,这个黑衣人却瞬时将她带起,摆脱了那些妄图追赶的追兵。轻功如鬼,她猛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轻功。
背对着她的黑衣人缓缓转过身,将蒙面布取了下来。
“何姑娘?”九儿失声脱口而出。
“不错,竹伶筑里你们遇到的人是我——寒伶教教主何隽。”她清冷柔媚的脸容折出一痕爱恨交织的红云来:“我并非受雇于太子,也不是帮你。只是要逼一个人出手。”
“我与你的母亲沈蓉一样,为这个男人活了半生。”
——九儿愣了。
“这个人,就是苏长衫。”她冷冷的语气在说道那三个字时,竟有了一丝温柔喟叹的味道。
“你母亲一生挚爱苏长衫,虽得不到他的情,但得了他的三根银针…”何隽的语意中有种酸味,她本是大气爽达的江湖女子,说到那微不足道的三根银针时,却如小女人一般斤斤计较。
蓉妃冠绝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绝美的容颜却总是寥落——
在静静的夜里她时常幽然推窗,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拥着童年的九儿在怀里,给她讲江南的美景,杭州的荷塘,江都的龙舟。
九儿顿时明白了。
夜夜在母妃的梦境里,种植着江南水乡的烟波幻渺,和一个布衣男子的背影。
“烟波江南春来早,苏郎顾曲,一弦三叹,素琴随波帆,锦瑟无端,泪湿罗衫…”那宛转幽怨的歌声仿佛又唱在她的耳际。

“你恨我母妃,却也同情她,你们都——”她没有说下去。
苏长衫这样相貌普通的男子,竟让一个倾国红颜、一个女中枭杰痴妄半生、憔悴辗转。世间情起心动,永远没有理由。
“他仿佛不爱任何人,可他的眼底分明有情,刻骨铭心在千里之外。”何隽轻声慨叹,很久没有人听她的倾诉,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咏唱苏郎。可是,她真的将他忘记了吗?她真的能放下吗?她也许是这世上最了解苏长衫的人,她一步步逼他,只为了——让他看见她。
雨,依然劈劈啪啪的下着。
夜正在流失,不知不觉,天已要亮了。如那街坊百姓所说,雨,停了下来。
“好了,雨停了,天也亮了,你走吧——放心,李建成不会发现你逃走了的。”何隽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寒伶教的易容术真假难辨,你刚从西门逃走时,便有一个我安排的‘公主’在北门被侍卫拦住。”
“还有——”何隽沉吟了一下,“齐煜四人是我的人带走了。”
九儿唇齿微张,何隽的身影已消失。只有空气中留下一句:“记住,不要走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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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殿。
阳光…
视线里似乎有阳光。
岑云一惊坐起。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侍女端着药进来:“岑公子,请用药。”
“现在是什么时候?”云已望见了射到床前来的阳光!
“午时。”
他的手脚一下子冰凉。
“秦王给我喝了什么?”他大声喝道。也许他一生中的失态和绝望也不如这几日经历的多。
侍女惶恐的摇头。
答案已不重要。他挣扎起身,冲出屋去,跨上一匹马。秦王李世民,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玄武门前。
刀光剑影,沙尘中尸横遍野。
秦王的伏兵重重将太子和齐王包围。甚至在太子惊恐的环顾四周时,仿佛从地底冒出一般,门旁的野地里又有大量兵卒涌上。
到现在,太子和齐王大势已去,身边只剩下少许兵力在惶恐的试图突围。
汗水混合着沙尘在李建成脸上滑下。他突然将剑架到了自己马前被点了穴道的九儿颈上:“李世民!你不要妹妹的性命了吗?”
李世民神色一动,目冷如霜。
“停手。”他缓缓的挥手:“放他们走。”
“殿下!”尉迟敬德大喊。
“放太子和齐王走。”世民幽冷的眼中,寒光闪过。
建成几分惊喜几分惶恐的调转马头,正欲逃走,一箭已射中他的背心!
秦王箭法,百步穿杨。
他难以置信的回转头,垂死的眼中写满愤懑与不服,然后拼尽全力狠狠将剑一紧,马背上的九儿登时颈上血流如注,“李世民…我要你知道…是你害死了妹妹…你会做一个夜夜被噩梦折磨的帝王…”
两具尸首一齐倒在了沙尘中。
血喷了过来,几滴溅在了马背上的元吉脸上,他动也不动,似已震惊呆滞。
“九儿——”城墙上的世民肝胆俱裂,被身旁的尉迟敬德拦住。
九儿策马奔到玄武门前,看到的便是眼前的景象——两具倒在沙尘中的尸首。她跳下马去,抱起建成的尸首,凄厉的大喊:“大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那尸首睁着不瞑目的眼,血将她的手染成殷红一片。无论她怎样摇他,他也一动不动。
她看着那旁边和她一摸一样的尸首,突然疯狂一样哭叫了起来:“你要杀我吗?大哥?你真的要杀我吗?你活过来杀我呀!求你了…只要你活过来,你杀了我吧!”
“住…”世民的命令还未发出,混乱中,一刀砍来,呆呆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的元吉如同突然被推倒的柱子,直直倒落。鲜血飞溅,身上的铠甲与地面相碰,发出闷重厚钝的一声,仿佛地狱里的控诉。
九儿的哭泣停止了,声音停止了。
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寂静。
太子和齐王的残兵还在疯狂拼杀,一匹被剑射中的马狂奔起来,眼见就要踩到她,她却一动不动,也不躲闪。
“不——”世民双目尽赤,但他已来不及!
却有一个身影一把推开九儿。不,确切的说,是两个身影,一个布衫,一个黑衣,布衫护住九儿,黑衣却猛地将他们一起推开。
噗——狂马踩中了黑衣人的胸口,鲜血涌出。
“苏长衫…今日,你终于——”
“你…这又是何苦?”苏长衫搀起何隽,一向平平的声音竟有了一丝波动,在他怀里的女子,生命正在流失。
“我逼你至此,你可恨我?”
“是我可恨。”苏长衫又恢复了那种平淡寡然的语气,仿佛在读经书一般说出这四个字,只是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你不可恨…你,可怜…”何隽清冷柔媚的面容浮上一丝温柔怜惜,她用染血的手指抚上苏长衫的脸:“你明明有…刻骨的情爱,却非要将它锁成灰…是哪里的女子,让你如此灰心?”何隽驰骋江湖杀人如麻,毕竟是女人,到了如此地步,仍苦苦寻找这个答案。
“她离我仿若有千年。”苏长衫轻轻掸掸身上一痕血迹,仿佛要拂去一抹红颜,一生的记忆。
“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快意恩仇的女子,”苏长衫用最寡淡的语气说道,“如你一般。”
最后那四个字让何隽全身都喜悦的要燃烧起来,又温柔的都要融化掉。苏长衫,并非无情的人。
“我以为,至死也听不到你一句温存的话。”何隽含着泪笑:“虽知是安慰,但,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悔。”
她喘息着揪住苏长衫的衣襟:“你从晋阳城救驾失踪…我在城中找寻了你八天八夜,没有见到你的尸骨,就知你已离开…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八年。”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心中已肯定,苏长衫失踪的八年,一定和那个女子在一起,不知那女子用怎样的烈焰,将他的情感烧成灰;又用怎样的思念,让他惆怅恍若千年?
但,这些都无法求证了。
因为,何隽微笑合上了眼睛,眼角犹带一滴幸福的泪。

尘沙飞扬,重归寂静。
“九儿。”世民疲惫而痛苦的握住九儿的肩膀。
九儿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涣散的眼神却突然凌厉起来,她突然如同被蜜蜂蛰到一样,用尽全身气力推开他,凄厉的叫到:“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是什么让你们一个一个疯狂的去追逐死亡?!”
她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后退,一个尸首将她脚下一绊,她便倒在了地上,但她仍在凄厉的喊:“我不认识你们!你们都疯了!”
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却猛然被人抱住。
他已说不出话来,他的神色凄楚惨白,不顾她的大叫挣扎,紧紧的抱住她。她剧烈的挣扎着,踢打着他,血便顺着他的唇角一丝一丝的流下。
在这满地血迹和尸骨中,他的白衣如同荆棘丛中盛开的雪色莲花,拥住她如同襁褓中的婴儿。
所有刚在生死边缘挥着刀剑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眼中闪动着水光,那是对死亡的厌倦和对幸福最虔诚的奢望。

这一夜很黑很长。他紧紧拥住她在怀中。她从未这样冷过,她是洋溢着温暖与鲜活的阳光,耀眼而自由的盛放,纯净明澈如水淌过他的灵魂,将寒冷和悲伤覆盖。而现在,她这样冷,这样无助,如同烟雨中惨淡的一抹冰色,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他拥着她和衣而卧,将她的手放入胸前,传递着他的体温,任自己的泪水带着温度,温暖她的脸颊。
李世民来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等着他开口。
“二殿下,放我们走。”他的声音无爱亦无恨,仿佛在他面前全然只是个陌生的人。
这句话,李世民在心里猜测了千百遍,但他一旦说出来,李世民仍是彻骨寒冷。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这千里冰冷河山,雕龙帝王宝座,见证了他的胜利,也见证了与之同时的——
一无所有。
选择了这条路,便应有足够的强大来承受这寒冷。李世民微微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岑云,我未曾想过利用你的才能为我做什么,我李世民,从不缺少为我出生入死的人,从不缺少绝世的将才和谋臣——”
他的眼里水光闪动:“而九儿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这种失去,才让我痛苦。”
他没有再说下去,泪水代替了他要说的话。
他不能再说下去,否则,他不仅要逼死他唯一的妹妹,也要逼死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
他每说一句,血便顺着岑云的唇角压抑的流下。

雾气未散的破晓十分,一骑风尘,白衣如雪。他拥着她,如同拥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此,万古长安道,千秋洛阳城,与他们已是两个世界。
权力的马鞭抵达不到的疆土如夜色流过身后,痛楚的眼泪弥补不起的破碎如风声滑过耳畔。爱与彼此,温暖与宽恕,两个人的世界空灵如斯,如同天空掠过的雁影,比翼红尘,如影随形。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悲伤结局的亲,看到这里就好;喜欢温馨结局的,还有一个尾声。
尾声、驸马非马
小镇上简朴的学堂。
“哇,先生!”
“让我看看…”
“好神奇!”
孩子们挤在一张桌案前,上面有一匹涂着不知什么釉彩的马,尾巴处还有一个铁的手柄,穿着布衫的先生握住铁柄旋转几下,马里面发出磁磁的声音,随后先生把马放在桌上,它竟然自己踏蹄而走!
孩子们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马会自己走路!”
“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马尾巴上的铁是什么?”
“这个,叫做发条。”布衫先生悠闲的坐着,声音平平:“谁能用马来说说今日的功课?”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努马十驾,功在不舍。”一个孩子举手到。
先生点头。
“踏花归来马蹄香。”
“一马当先。”
“马到成功。”

孩子们争先恐后,看得出气氛十分活跃。
“你来说说看。”先生指着一个一言不发的孩子,那孩子紧抿着清秀的薄唇,小小年纪,有着一种和其他学生都不一样的,优雅高贵的气质。
旁边的孩子捅捅他,低声道:“我说你上课打瞌睡被先生看见了吧,苏先生什么都知道。”
“随便说些什么和马有关的吧。”先生仍是平平的说。
“…驸马。”孩子紧张的回答。
学堂里传来一阵哄笑声。那被笑的孩子红了脸,先生却并无责怪之意,而是转问其他学生:“那你们解释一下,驸马是什么马?”
“驸马不是马,是娶到了公主的男人!”一个学生大声回答。
“不对。”被笑的孩子却抬起眸来,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会说话。
“这——有什么不对?”先生将书卷放到了桌上,其他学生也都将视线集中到他身上。
他自信的开口:“我爹不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爹说,只要一个男人让他心爱的女子一生温暖幸福,让她如公主般的被疼爱与珍惜,他就是‘驸马’。”
苏先生沉吟一下,放弃了纠正,微笑道:“那你娘,当真是一个幸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