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有文牒,不算私自放行。他们对你尊敬得很,连同也好奇我的身份。”

“那先生如何回答?”

“殿下旧友,如此而已。”

“那么,先生打算在崇圣寺住到何时?莫非要一直住下去?”

“我这不是已经住得厌烦,想来投奔殿下了么?”陈庭微笑:“殿下倒也不用悉心安置我,只需上一封折子给皇帝,推荐属下做个小小的京官如何?”

司马妧立即笑起来:“你终于想通了?小白,你不知道,好多年前我就觉得陈先生待在我身边太屈才,想要亲自写折子推荐他去朝中任职,可是他死活不愿意,只愿接受我府中一些文职头衔。如今可算让我等到先生自己想明白的这天!”陈庭天生残疾,参加科举也不会有好成绩,但是若是朝中大员向皇帝举荐他,则可以不经过科举而入朝为官。

“可是…”司马妧突然想起来什么,笑容淡了下去:“可是我若给你写推荐,陛下肯定不会重用你,不若我托其他公卿为你写?之前你在我身边任职的经历也最好抹去,或者少提。”

“不必。我的目的,就是要以大长公主旧部的身份入朝为官,”陈庭抬起头来,极为认真地注视着司马妧的眼睛,“殿下如今在京中地位大涨,可是朝中无人,即便有人想要接触殿下也唯有递帖上门一路,目标太大,并不谨慎。”

顿了顿,他又看向顾乐飞:“驸马爷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可是在朝中也并无相熟官员,办起事情来,总有缩手缩脚的地方。”

“陈庭没想过要做大官或是做出一番大成就来,能成为殿下在朝中埋下的一颗钉子,陈庭便已很满足。”

司马妧皱起眉头:“钉子?我并不需要钉子,先生几时也妄自菲薄了?以先生之才,怎能甘为一介小官?”

自家公主殿下不高兴了,可是顾乐飞没说话,他仔细观察着陈庭的表情变化,认为陈庭说不想干出一番成绩来的话是骗人的,可是后头那句确实真的。

而且更像是说给他听的。

顾乐飞如今在镐京城里埋下了很多颗钉子,只是在朝堂之上,并没有他的人,故而他才会考虑在必要的时候与高家合作。

如果陈庭足够忠心,又能打入官场内部,那于司马妧必定有很多好处。

只是…此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似乎一心想要为司马妧发展势力,仅仅只是为了她的安全吗?

恐怕不会如此简单。

顾乐飞眯了眯眼。

陈庭并不在意顾乐飞投来的探究视线,他只是笑着和司马妧耍赖皮:“若是殿下不答应亲自为我写这封折子,我就窝在崇圣寺一直住到老死。”

“…先生是认真的?”

“可赌咒发誓。”

司马妧瞪他半天,陈庭便任她瞪,面色不改。最后司马妧先败下阵来,她叹了口气:“那好吧…小白,烦你替我拟封陛下会看得比较舒服的奏折,好给陈先生派个不太差的官职。”

陈庭今天第二次听到“小白”这个称呼从司马妧口中说出。

佛舍一共三人,他当然不会以为大长公主在喊自己。

没听说顾家二郎有这种外号,所以…这是爱称?

连奏折也让面前这个胖子帮忙写,看来此人在大长公主心中的地位果然不低。

于是,陈庭向顾乐飞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意味深长道:“驸马与我们殿下的关系,看来十分之好啊。”

我们殿下?

顾乐飞亦微笑道:“我、家、公主,自然与我关系亲密非常。”

第56/.章

司马诚最不喜欢在自己的案几上看到两个人的奏折。

一个是英国公单云,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常常在折子中对他毫不留情一阵斥责。

不过骂便骂吧,如今朝局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单云也就只能骂骂而已。

而第二个人的折子,带给他的很可能是实质性的困扰。

那就是他的皇妹,定国大长公主司马妧。

而今天很不幸运的,他看见了司马妧的折子。

上一次她的折子是自请辞去十六卫训导的职务,结果换来南衙十六卫的集体抗议。

那么这一次呢…

司马诚怀着很不情愿的心情翻开了她的奏折。

很神奇的,文章措辞抛弃以往的谦恭谨慎,行文华丽流传,辞藻优美,用典颇多。司马诚一度怀疑背后有人替她操刀,据他了解,司马妧最爱乃是兵书,写文章的水平很一般,这折子根本不是司马妧能写出来的。

不过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她这一次上疏请求的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只是想要帮她以前的一个旧部谋个官职。

此人姓陈,以前不过是一个乡间教书先生,因为左手小臂天生萎缩而只考取了秀才,再往上一级的科举便从未中第过。不过司马妧在文中将此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是她十分得力的军师,恳请陛下赐他一职为国效力。

司马诚的唇角泛起一抹讥笑。

即便此人真的如她所说这么厉害,跟了她许久的旧部,他能够放心使用?司马妧一贯聪明,连他的南衙十六卫都对她服服帖帖,怎么轮到自己熟人的头上,反而糊涂了?

这个官职给不给?

给,当然要给。

他如今和司马妧没有撕破脸,大长公主的面子他当然要给。

可是给什么官职呢?

司马妧不是说此人懂得天文地理?那便去司天台做灵台郎,掌天象观测好了。

司马诚飞快在折子上写下朱批,为自己这个决定暗自得意。灵台郎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小官,在五品多如牛毛的镐京,七品官连个屁都算不上。而灵台郎一职,为皇家掌日月星气,听起来十分高大上,可是却少有晋升之途。司马妧的这个旧部既然科举屡试不中,必定怀才不遇,或许抱着能借大长公主的推荐一步登天的幻想,结果却只得了灵台郎这么一个小官,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怨恨司马妧?

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太好了。

满心以为自己不知不觉施展一出离间计的司马诚,一边自鸣得意,一边继续伏案批阅接下来的奏折。下一封是鸿胪寺卿对南诏王女入京后诸项礼仪安排的禀报,司马诚想了想,在几处奢华之处做了删改,并批道“规格如仪,一切从简”,这种小事,他不介意顾及一下高娴君的不悦之情。

司马诚并不知道折子上那些对于陈庭的大肆夸赞,都是顾乐飞有意为之,故意引导司马诚赐个小官给陈庭。此人的情况本就十分特殊,位置显要反而不好做事,而在陈庭上任后,他会让司马妧那封奏折的内容以各种方式悄悄流传开来,让镐京官员对这个被大长公主夸得前无古人的能人、却只被皇帝任命微末官职的人产生好奇。

陈庭想要做他家公主的一颗钉子,当然就得以这种方式迅速出名,让谁都知道他是司马妧的人,日后的官场交际才可有的放矢。

同时,这样一封折子,也能彻底杜绝陈庭想要改换门庭、另投他人的可能。

顾乐飞从不相信口头上的表忠心,他要看的是陈庭在此事面前的应对和接下来的行动。

不过司马诚会给陈庭什么职位,这是他无法操控的。

当得知居然是灵台郎的时候,顾乐飞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这个职位…司马诚给的着实巧妙,历朝历代都不可或缺,可是又真的没什么用。似乎除了挑选各种吉日之外,唯一能影响朝堂的时候,就是在每逢大灾大祸的时候嚷嚷两句“星星说灾祸之源是谁谁谁”。顾乐飞认为这就是一个纯靠耍嘴皮子的神棍角色。

现在他的消息网很灵通,任命状还在衙署里搁着没有送出去,顾乐飞便已知道此事。恰好司马妧今日被高娴君请去芙蓉园赴宴,虽然觉得高娴君没按好心,可是目前信息显示她此次真是纯请司马妧参宴而已。

大长公主人不在府中,顾乐飞思虑片刻,决定独自去一趟崇圣寺,会一会陈庭。

上一次的见面,他总觉得陈庭有话藏在肚中,并未说尽。

出乎意料,陈庭得知自己即将被任命为灵台郎一职后,居然十分满意,就他那张永远微笑的面瘫来说,现下的表情已称得上欣喜若狂。

顾乐飞不解,试探着问道:“陈先生似乎很满意灵台郎一职?”

“呵呵,”陈庭笑了两声,“太平时期此职自然无用,若是恰逢动乱,是蛊惑人心还是安定人心,便全看司天台的灵台郎几张嘴皮子。驸马爷说说,这职位是好还是不好?”

动乱?

蛊惑人心?

他想说什么?

顾乐飞的眼皮莫名其妙跳了两下,他沉下脸来道:“先生有话为何不一次说完?”

陈庭微笑道:“驸马对我提防得很,我又何必要对你掏心掏肺?”

“哦?你看出来了?先生是聪明人,我也不想骗你,”顾乐飞淡淡道,“不止是你,所有接近大长公主的人,我都要提防。陈庭,我可对你直言,殿下让我起草的奏折上,我将你和殿下的旧部关系说得清清楚楚,且将你的能力夸得天花乱坠。日后你上任,想必能引起镐京官场的好一番稀奇瞩目。”

“不仅是看稀奇吧,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殿下的人,即便想换主上也不行,对不对?”陈庭微笑接口。

“陈先生的确是聪明人。看得清大长公主现在处境十分微妙,随时可能招致司马诚的暗箭,我绝不能容许她身边出现任何叛徒,哪怕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不可以。”

他毫不在乎地直呼当今皇帝的名讳,同时双眼紧盯着陈庭的表情变化,要知道即便是私下里直呼司马诚其名,被人告密,也是可以判罪甚至抄斩的。

可是,陈庭根本没有因为听到司马诚的全名而变脸色,恰恰相反,他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原来顾公子与陈某,算得上同道中人啊。”

陈庭莫名其妙的一句感慨,倒让顾乐飞有些不明白。他想要喝口茶为自己匀出点思考时间,却发现案桌上只有一个空茶壶,司马妧不在,陈庭连水都懒得给他喝。

顾乐飞只得皱起眉头问道:“此话怎说?”

“你既将我的能力大大夸赞一番,却只换来司马诚赐予一个灵台郎的小职位,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我是殿下旧部。依你之见,以司马诚此人的心胸,难道能坐得稳天子之位?”

陈庭亦是一口一个“司马诚”,和顾乐飞一样大胆直呼皇帝名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能算是“投名状”了。

顾乐飞却没有接腔。

他隐隐预感到面前这个青袍文士不仅仅是对司马诚不敬,他还想要通过直呼司马诚的名字,彻底颠覆掉那个人的无上权威。

想到这一层,顾乐飞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陈庭察觉到了眼前这个人的面色变化,紧张中带着忐忑,犹豫中带着期待和兴奋。他很显然预见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在等他亲口点破而已。

若不点破,他便可顶着这一张胖乎乎的脸,纯然无害地装傻充愣。

此人狡黠圆滑,若为敌人,当十分棘手。

好在他是大长公主的人。

更好的是,他姓顾——是只要司马诚在位一日,就永远不可能被重用的顾家人。

若不是因为顾乐飞的家世背景,还有司马妧目前的局势的确不容乐观,陈庭并不想那么快和他说破一切。

毕竟,虽然他将顾乐飞一年以来为司马妧所做一切看在眼中,知道他费尽心思让殿下过起公主该有的优渥生活,温泉洗浴,珍珠敷脸,如此等等。但是他依然不相信这种感情能在困境甚至死亡面前持续下去。唯有利益——唯有把那人拉下马之后所获得的巨大利益,才是真正能让人为之卖命的。

如今看来,仅仅是抛出对于司马诚的批驳,他就已经动心了。很好,很好。

陈庭定了定神,斟酌了一会措辞,方才道:“顾乐飞,你观大长公主之能,可是仅局限于训练一个南衙十六卫而已?国家运行,每年均有难以预测的麻烦甚至祸事,殿下心忧万民,难保不会主动请缨为国效力,可是司马诚——却不会以为她是在为君分忧。”

“古人都云功高震主,可是当今陛下,恐怕连这个‘功高’的机会都不想给大长公主,更遑论…”

“噼啪!”

巨大的响声,摆在案桌上的紫砂茶壶被顾乐飞失手摔落在地,碎成一片。

这完全是失神之后未能预计到的突发状况,顾乐飞被这一声巨响拉回神智,发现不知道何时,自己的双手居然在不可遏止地颤抖!

是惶恐、害怕?还是激动、兴奋?

他当然猜到了陈庭后面要说的话!司马诚作为君者并不合格,因为根本容不下比他强的臣下的能力,虽然如今局势尚可,但两人爆发冲突只是早晚的事情。

没看见一路帮助司马诚扶上帝位的高延,在为两税制纳谏的日子里受到司马诚的何等冷遇?他完全听不进高延那些中肯的建议!

高延尚且如此,司马妧呢,她可是皇族…正儿八经的嫡长公主。饶是前朝昭阳女皇,做公主时的身份,也不及她如今尊贵呢。

顾乐飞脑中一时思绪纷乱。他冷眼旁观镐京朝堂斗争多年,心灰意懒,不是因为司马妧,他根本不会重拾斗志建立情报网,可是、可是仅仅这样就足够了么?

“顾公子,你以为凭你一己之能,可以从皇帝的手中永远保护住殿下的安全?天子所代表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人。”

陈庭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针见血,准确指出他目前所做一切的致命漏洞。

是的,没有错。如果司马诚不管不顾,撕破脸来非要致司马妧于死地,他其实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这正是顾乐飞一直以来都不愿去、也不敢去深思的一件事。

明明是暮春时节,天气凉爽,可是他却感觉有汗珠从他额头上缓缓淌下。顾乐飞心中掀起剧烈翻腾的滔天巨浪,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努力控制着左右手交握在一起,渐渐的,它们终于不抖了。

至始至终,陈庭都一言不发,耐心等待顾乐飞稳定住他的双手。

不过他的这双手真的挺肥,虽然这个胖子极聪颖。可是想起自家殿下居然喜欢这么个胖子,理由还不是因为他聪明,只是因为他胖,陈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陈先生…果然胸怀大志。是顾某,小看你了。”顾乐飞慢慢抬起头来,始终紧盯着陈庭的眼睛,目光中是他极少展现出来的压迫感,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

陈庭面上的微笑容亦消失不见,同样报之以郑重的神情:“我之所谋,无非为殿下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顾乐飞反复喃喃念着这个词——这个他也很喜欢用的词。他脸上忽而浮起浅浅的讥笑:“还望陈先生永远记得这句话,你之所图,只为司马妧,而非自己。”

“也盼驸马爷同样能不忘初心,”陈庭从容道,“若能成就殿下,陈庭死而无憾。”

第 57 章

顾乐飞回府后,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枯坐半日,并非是陈庭的话给他的震撼过大,而是如果目标改变,他如今的布置要有些改变,而且未来要筹谋的事情更多。

他需要想想,仔细想想。

从日中坐到日落,顾乐飞在纸上勾勾画画、涂涂抹抹,沉思之时他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坐了这么久,直到美味过来敲他的门:“公子,大长公主回来了。”

“知道了。”顾乐飞道,又在书房里静静坐了一会,因为通常司马妧回府之后,侍女会伺候她沐浴以及涂抹各种他吩咐配置的美容圣品,这需要一点时间。

而且最近司马妧又多了一样事,那便是喝药,许老头的方子熬出来的药。

顾乐飞来的时候,司马妧正对着药碗发呆,见顾乐飞进门,她侧头问他:“小白,我的腿不是已经好了么,为何又要让我喝药?”

顾乐飞面色一僵,本能地想要说些假话糊弄过去。可是司马妧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摆明了不想听到任何欺骗。

唉,好吧。顾乐飞垂着脑袋,对下人们挥了挥手:“你们下去。”

“这是治月事不调的补药,喝了于你身体大有裨益,”顾乐飞如实回答,“许老头上次来看诊,看出你的月事紊乱,故而开下此方,叮嘱我要待你腿疾痊愈后才可喝此药疗养身子。”实话他只说了一半,关于目前她有孕困难的症状半点不提。

可是今天真是见了鬼了——自家公主殿下闻言颌首,随即开口问道:“会影响生孩子吗?”

“咳咳!”

顾乐飞生生被口水呛到。

“小白,你怎么了?”司马妧很关切地替他拍拍背,拍的时候手顿了一下,觉得肉感没有以前厚实。不过她没有说出口,顾乐飞也没有察觉。

“我…没事…”顾乐飞十分艰难地回答。这个问题实在不像司马妧会提出来的,事实上她居然记得自己有生孩子这项功能,已令他觉得十分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