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围桌,我唤人进来铺陈笔墨。摊开浣花笺,提着笔洋洋洒洒地给方晋写了一封信。信中无非是“听闻师兄大喜,师妹深感欣悦。未想到此生还有姑娘家愿托付给师兄终身。师兄切要厚待吾嫂,万勿辜负人家一片纯纯芳心。兄不知何日大喜?师妹亦去讨杯酒水喝。注:妹甚喜东桥新柳,临近春发,兄可折送一枝否?”

写完后,封好信笺。一抬头发现伺候在旁的几个宫女眼神颇有些怪异,大有见鬼之疑。我垂眸捻着封口,随意挑了其中一个问道:“你们这是何等神情?”

那小宫娥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未曾想过殿下会写字。”她飞快地瞄了眼信封上的落款:“殿下的簪花小楷写得竟是比奴婢伺候过的淑妃娘娘还要好。”

淑妃娘娘?心中蓦然一悸,仿若有根芽破土而出,我将信笺递给她:“这世上又没律法规定,傻子不可学写字是不?你们公主我还会画符呢,以后谁见鬼都可以过来求一道。”我嘿嘿一笑:“百试百灵哦。”

就此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便命她领了宸和宫主事的腰牌,明日出宫亲自将信笺送到方家府邸上。

次日晌午她两手空空而归,我坐在前殿门槛上晒着太阳拨着米粒,正逗弄从御膳房拯救回来的芦花小母鸡。

“我师兄怎么说?”我问道。

她踌躇了下,见我挑起眼皮询问看去,方很有些为难道:“方大人当时正在与谢家小姐比剑,未曾看殿下手信。”

“就这样?”我拨下两粒黄米,引得小母鸡扑着翅膀只转悠:“然后呢?”

“谢家小姐一时不察,将殿下的信函绞碎在地。”她低着头声细如蚊道:“方大人说改日向殿下赔罪。”

“哦。”我一手将米全然撒下,看得那啄食得很欢乐的小母鸡,若有所思。

当晚,我继续挥毫泼墨“师兄当真是‘色令智昏'‘见异思迁'之典范。汝可知师妹之心亦如红笺,零碎无数…”写着写着我的眼眶就湿润了,你大爷的方晋啊,你可知道我这一手模仿国师府秦二娘的笔墨值多少银子吗?你就这么绞了,咚里格浪墙,来日定要偿还数倍。

晾起紫毫笔,我照旧封号交给那小宫女,嘱咐她必要看着方晋打开它。

她接过时,小心看了我眼:“公主莫要伤心了。”

我强忍住哈欠,憋出几滴眼泪摇摇头,一挥手:“你下去吧。”

这次待她归来时,已过了晌午一个时辰左右。她的面色已很不大好看,禀报道,方晋是在她面前打开了信笺,一个不小心就将它掉落到了火盆中央。随后敷衍了她两句,就陪谢家小姐喝酒去了。

我悲伤地掩住面,转过身去继续呼呼大睡。

如此三番两次后,云溯也终于来了我宫中。他一进门,就见我郁郁寡欢地拿着笔在宣纸上东一笔、西一笔,毫无章法。

“阿衍想见你师兄了?”他立在身后握住我手中的笔,含笑问道。

我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撒开笔却被他攥在了手心里,他仍是带着笑道:“你与他也算青梅竹马,现在他要娶了别人对你避之不及,这滋味好受吗?”后面的话里已毫不掩饰恶意嘲弄。

他像只浸满毒汁的葛藤贴在我身侧,在我耳边的低语犹如诅咒:“阿衍,我所遭遇的我会让你一一遭遇。要么你只能依附我而活,要么…”他顿了下:“就给我让我放你出去的筹码。不过,选择前者你会轻松很多。”

小时候就觉得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这样的人想的太多,多过头了就容易得传说中的妄想症。这也没什么,所有的理想在没实现前都可以称作是妄想,比如我的妄想就是赶快逃出生天。大家都是有理想的人,互相宽容点,成不?

他给我的十年前我就已经拥有过,而我要的却是这宫里人一辈子可能都触摸不到的。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在纸上又轻描了几道斜笔。来如东风,去似翩鸿,天地无忧。

云溯对我再度利诱无果后,想是有些恼怒。其实人皆有贪欲孽障,不是心如清水,只不过你给的砝码不够。就在我以为他应该已经死心后,未料他再行偏招。一日揉着眼醒来后,就见长案一座,明黄高椅一把,他将书房搬到我这里来了…

登时,我头顶压力无限大。宫里储了位身娇貌美的男宠就罢了,再与当朝皇帝朝夕相对、日日相处,传出去什么表哥表妹的绯闻来,将军大人肯定会更加嫌弃我的!

“掀翻桌子前,阿衍你可要好好想想那支步摇。”他着了色翻云卷龙的鞭炮斜靠在书架上,慢悠悠道。

我足下一滞,手搭在桌沿上,几度调息,一脚踹翻案角铜炉,扬长而去。你来了,我躲还不成吗?

躲了不到半天,我就被他派去找寻的人从蔷薇园中灰扑扑地提了出来,扔到了他案前。他手里的奏折合上,指着左下的一把座椅道:“坐下,听说你书法不错,帮我誊写些文章。”

难道他利诱不成,准备通过压榨剥削我来让我屈服吗?还是他相信什么日久生情的鬼话?我就是和头猪生出情来,也不会和他生出情来的。我忿忿然地腹诽着翻开要誊写的卷章,一翻开我就和胸口碎大石一样的呼吸不畅了。这字字句句,分明是传说中的国家机密呐。什么江东兵营调度事宜,什么三省内部人员裁减名单,什么徭役赋税再议…

虽我曾觊觎过它们,但此时云溯把它们真摆在我面前时,我是骑虎难下,进退不得。

“怎么?不识字?”他道。

我合上文卷,淡淡道:“突然间不识字,真可惜。”

他长眸一眯,冷光投来。

我继续硬着头皮道:“好嘛,其实是突然间骨折了,不能写了。”

他压过来的不是筹码,而后硬生生的绝路,一旦踏上去就再无回头的机会。不论他后面有什么暧昧或不暧昧的含义,这些我都无能为力与他共享。

“阿衍,这些不够吗?”安静的书房内他突然揉了揉眉心,似极疲倦道:“我有时也会累,也想有人能与我一起承担。”

我始终保持静默,最近在他面前我无话可说的时间越来越多。

“景晟去江东平乱了,下个月初回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手里的奏折绢面被抓得皱起:“最后一次,阿衍,你自己做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今天还有一更!昨天…剑三的师父带了一天副本,所以木有更,我错了…今天会双更,迟些时候不见不散哦~看文快乐~

守心为计

“你愿不愿意娶我?”我趴在软枕上,看着低头削梨的符怀困意绵绵地问道。

“…”刀落血滴,雪白的梨肉上蔓延开一缕一缕的血丝。他瞧着破皮的手指发了片刻的呆,恍惚地抬起头,声调拉得怪异:“娶你?”

我被他这以血明志的贞烈姿态给刺激到了,恼羞成怒道:“娶我至于让你们这么不能接受吗?”

“我们?”他更迷茫地看着我:“难道还有谁敢娶你?”

“…好了,你快滚吧。”要不然我又会忍不住将你按在地上打了,对女孩子说话都不懂委婉一些。就算我不会女红、不会做饭、不太像个正常的女孩子,身份还有那么点尴尬,好歹我也算个女人吧!有必要娶我就如同喝砒霜一样吗?

“不行,我还不能滚。殿下你得和我说明白,刚才你说谁要娶你?”他刺啦撕了条布条将手指胡乱一裹,哧溜往我身边一凑一双星眸水蒙蒙的:“殿下…”符怀小男宠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地撒娇发嗲,他的皮相自是不错,很少有女子能抗拒他现在这副模样。宸和宫上下的宫女们无一不拜倒在他的色相之下,他一句话有时候比我这个傻公主还来得有效。

我半撑着身靠在软榻木肘上,扯了扯他软的和面团似的脸:“嫁谁都是要嫁。表哥说我十七岁了,十七岁在哪个国家都该做孩子娘了。他说我再不嫁就该是老姑娘了。”

他垂着眼静静地思索,鲜血渗过布条滴在我衣上。我拉开塌边的一扇半月木门,取出细纱和三七槐膏,拉起他的手仔细地包扎起来:“刀口伤不要马虎。”

“殿下想不想去梁国?”他见我自顾自地替他包扎伤口,突然出口问道,声音略带颤似下了很大决心。

我歪着脑袋想了下,摇了下头:“表哥不会让阿衍去的。”

映在他漂亮瞳仁里的烛火摇曳了下,逐渐晦暗了下来。

我与他都是身不由己,他的国家在等着他回去,他的宿命也在那里等着他,要么一将功成万骨枯,要么就化为史书里乱臣败将的一笔仓皇叙述。我偶尔喜欢悲秋伤春,此时我的艺术创作往往会达到顶峰。

“你瞧,月明星稀、良辰美景,我们来比赛画乌龟吧。谁输了谁下厨做夜宵。”我精神烁烁地提出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建议。

兴许是我这个提议勾起了他某些不太好的回忆,又兴许他认为无论输赢他都是受害者,他依旧拂袖奔走而去,只不过这次眼角似有泪光闪耀,看来是泪奔了。哦,我忘记了,上次他吃了我做的莲子羹整整拉了三天的肚子。

符怀掩掩藏藏的心意我并不是不知晓,只不过他自己也明白,他不能我也不能,至少他现在是如此。我只不过要在他心上将这个不能点得稍微重些,这就是传说中的鞭策。

激励完了符怀,我摸起个橘子剥开来一瓣一瓣地啃着。啃完最后一瓣后,我振臂一呼:“铃雀,替我准备行装,明天我要出宫!”

青木马车停在了离上左将军府三十丈左右的巷口,我婉拒了铃雀一心护主想要陪同前往的想法。她替我系好颚下的缎带,将斗篷紧了紧几分担忧几分嗔怪道:“上左将军大人去江东平叛还未归,殿下现在前去定是无功而返。不说这天寒地冻的,假使有居心不良之人可如何是好?”

“表哥说将军大人是我的夫婿,我只不过先过来看看未来所住的府邸。你不要跟着啊,本宫这次微服私访呢。”我将脸埋在软和的毛领里弯着眉眼笑道,手恋恋不舍地从手炉上挪开。

铃雀一见,抓起手炉就往我怀里塞去:“不让奴婢跟着伺候就罢了,暖手的总该带着。公主千金之躯,冻着了半点,奴婢心疼,万岁爷更是要心疼的。”

“不带不带,我才没这么娇贵。”笑话,冬天水池子我都泡过了,区区严寒何足畏惧?

昨儿又是一夜飘雪,沉压压的累到了小腿肚。煜京本在中南偏暖之地,这样寒冷的冬天在我记忆中十分稀少。一层又一层的白雪,像白色丧帐祭奠这个帝都刚刚死去的皇朝。

铃雀给我准备的是双紧实的鹿皮高靴,踩在积雪中咯吱咯吱地响。我看着不远处路人稀少的将军府和面前整齐洁白的路面,我想要是有可能一路滚过去可就太方便了。

景晟不在府中,可门前戍卫的两排兵士站得依旧笔挺如松,一人来高的红缨长枪烁亮地攥在他们手中,相伴而立,看上去十分地精神。

到了大门一丈左右的距离,打头的一个兵卒向前迈了两步,喝道:“来着何人?此处为兵府重地,闲杂人等勿多滞留。”

看他警惕严厉的眼神,我特别想回他一句:“咱是路过打酱油的。”考虑到以后有可能我和他们的头儿要相亲相爱,不能在此时就破坏了他和下属关系。我乖乖停住了步子,乖乖地亮了亮臂弯里被棉布包得很严实的食盒:“我是来找将军大人的。”

“你是何人?”那人依旧没有被我贤妻良母的造型所打动,用一种看狐狸精的眼神看着我,想来平日里应该有不少我这样居心叵测的女子过来瞎殷勤。

我耸了耸红扑扑的鼻尖,本想含蓄一点露出我掩在袖中的玉牌,指尖触到时临时改变了注意,将它往里塞得深了些。仰起头,碎雪飘在眼角,我忒淳朴憨厚一笑:“我就是喜欢你们家将军大人的姑娘哇。”

“将军不在府中,你快走吧。”士兵小哥显然被我的直白与奔放给震撼到了,也不再我身份上刨根追底,铮亮的枪戳在我面前,只欲赶人。

“那我等到他回来就好了。”我裹着斗篷大喇喇地往府前的石狮脚边一坐,对着他们道:“你们不用紧张,我是个良民,万万没有打家劫舍的念头。”我嘟哝道:“又不是个傻子,谁会来这里杀人放火。”

我近前的小哥凑到领头的跟前小声道:“头儿,我怎么觉得这姑娘就是个傻子?”

“废话,我们守好门就是了。管她是不是个傻子。”领头地斥骂了声,提枪走回了原地,眼睛却还狐疑地往这里撇。

铃雀用重重丝绵衣将我打点地很厚重,行动起来也自是笨拙。我将食盒打开,费力地伸出胳膊拽了拽小哥的背甲,对着霍然顶到鼻尖的枪头,我稳了稳神道举起食盒:“吃糕点吗?”

敬业职守的小哥们没有理睬我无事献的殷勤,宛若石像般立在将军府前。

我抱着食盒,顶着北风雪花和他们一样化成了石像,这一出大概可以取名叫做“公主化身为石,望夫切。”

大半日过去了,冻得哆哆嗦嗦地我步履蹒跚地拖着又冷又木的四肢爬回了马车,在温暖的大小火炉的包围下,我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明儿我们来迟点…”

这么冻下去,没见着景晟我就先捐躯在了他府门前。本来我可以亮出自己嘉平公主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去他府邸中蹲守。但我一想起他那日所说的真心不可算和日后补习的爱情戏文,就觉得这么轻松的状态是肯定感动不了冷如坚石的将军大人。想他凯旋,看到我于飘雪中痴心等候,必是冰山消融,芳心定付。

“姑娘,你怎么又来了”领头的兵卒再次见到我时,有点崩溃道。

“你管我来不来?你既不是工部,主管街道修葺;又不是礼部,主管帝都风气,条文立法又没规定谁家姑娘不可以坐在自己心上人门口的。你们大老爷们追姑娘还知道在她墙外放纸鸢唱情歌呢,我就坐一坐,又不碍你事。对了,你吃糕点吗?”

他面部扭曲着,转身提抢重步而去,骂骂咧咧道:“谁说她是个傻子的,我看你才是个傻子。还没见过谁家姑娘,这么伶牙俐齿,呛死人的。”

皇室出品,自是与众不同!一瞧就知道这小哥宫斗戏文看少了…

我继续化做望夫石,蹲坐在将军府门口,待一层层漫天的雪花将我掩盖。

等到第五日,我照例往上左将军去时,铃雀欣慰地对我道:“听说今日将军率兵就要抵达煜京了,公主不要再吃着苦头了。将军见了公主这么一番苦心,定会大为感动的。”

我默默抱起食盒,他要是再不回来,这出戏码马上就要被我改演成千里追夫计了。

今日的雪下得格外的大,寒风冷雪扑在我面上,连眼都睁不开。缩坐在门口的我,呼吸着凛冽的寒风,喉咙被冻得生疼。连日来席地而坐受到的凉气终还是入了肺腑,生出了些微病灶。耐不住嗓眼的瘙痒,咳了几声吸入的雪片刺激得更是咳喘不止。

“姑娘,你还是回去吧。这么大冷的天,你身子骨受不住的。”我跟前的小哥看不下去,不忍地劝解道:“见咱将军也不在这一时半会不是?”

“可是不是说他今天就要回来了吗?”我可怜巴巴地抱着食盒望着他道。

“这…”他欲言又止,那边的领头大步而来,脸上的表情黑黑的训斥道:“站岗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转而面向我:“姑娘,实话跟你说了吧。将军此时已回到了京中,只不过应邀去了别家大人府中。”他看了我一眼,索性说完:“那家大人的千金今日过寿辰。你瞧,就算他回来你还是见不了面。思慕我家将军的姑娘不在少数,但思慕归思慕,正经过日子才是好的。快些回去,伤了身子岂不是让你爹娘心疼?”

风雪凄迷,他的话犹如穿过冰层的利矢直刺入我的“软猬”。爹娘心疼?孑身一人在这天地间,哪里有真心心疼我的人在?委屈、悲伤趁着连日积累来的病势汹涌而来,手心额上滚烫滚烫。我咳了几咳,手肘撑在膝上抵着脑袋,我一手抱紧食盒,嘶哑着声音道:“就算见不到,我也要等下去。”

这时候,我又犯了起了几头牛都拉不回的犟。说是赌气也罢,不甘心也罢,总之我是抱着蹲到海枯石烂的决心,抵死守在这里。虽然最后的结局,极有可能是我被铃雀他们给扛了回去,再最后云溯跑过来得意哈哈一笑,你看你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吧…

“殿下,你这是何苦?”神志不清间我似听到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落入了一个尚有风霜的硬冷怀抱,一声叹息响在我耳侧。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抽泣状看,留言在哪里,第二更需要留言鼓励~~o(>_<)o ~~看文快乐~

仗势欺人

我素来是个无梦的人,数夜漫漫一瞬而去,无知无觉。师父言一梦一生,醒时百般困厄婆娑,往往能在梦中圆满。故而无梦的我对此颇感遗憾,这种遗憾大抵和买豆花时别人都附赠了豆腐乳、唯独我没有差不离。

一场大病在我的酣睡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贴着脸的枕面熏染着陌生的香气,努力聚起还有些涣散的神思,才想起这是十里香的味道。清新淡甜,与宫中厚重端庄的调香很不一样。喉咙还有点沙哑,抓着被面撑起身,我呆呆坐在床上,思维还很是迟缓。这里定不是宸和宫,想着昏迷前的那个模糊印象,如果不是被冻出了幻觉那这辈子我终于也体验了把英雄救美。

“殿下醒了?”随着他声音响起的还有床边哗啦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响动格外之大。

我抚平骤奔不止的心跳,缓了些许急促的呼吸,才讪讪笑道:“果真是你啊。”话说完时,却觉得不大妥当。按理来说,一般被救美的女主醒来后不都应该是娇弱无力、欲语还羞,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先彪悍地砸了人家一个杯子呢?

于是,在他沉默期间,我做出副很娇羞的模样地对他道:“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迟钝地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还有你不要生气啊,杯子我会赔给你的。”

“…公主确定是要赔个杯子给我吗?”他再度发话时声音里带着丝说不出的怪异,似有疑惑又似不信,浓浓的药味弥漫在室内。

我恼怒了,循声瞪去,一拍床沿:“难道你还怕本宫赊账不成?我,我有的是钱!”

这段对话进行到此,已经完全不可能往我原先期望的男欢女爱方向发展了。再这样下去,我要拿个算盘和他清点这段时间的药材费、郎中费、住宿费、丫鬟费…自我唾弃了番,我是来和他谈情说爱的,不是来精进珠算的。

“谢商说你这场病来势汹涌,没有十天半个月熬不过去,看来他的医术退步了不少,三日不过殿下就醒了。”想是他也察觉到了前一个话题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便道:“不过即便如此,殿下还是先把药给吃了为好。”

“我一贯身强体健,区区风寒、何足挂齿。”我哈哈笑道,伸出手想去接药碗,半晌手里依旧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我疑惑地看向他:“药呢?”

“殿下一直都是如此?”他立在我床榻边,在我头顶道:“罢了,药冷了。我让人重新煎一碗来。殿下先好生休养着。”

将军大人今天很奇怪,说话总是半截半截,飘忽地让我把不住一个度来。

听他要走,我忙不迭扑腾着起身拽起他一角衣裳:“你…”他应声伫足,我你了半天,终寻了个话头来留住他:“你有没有因为我在皇帝表哥受了责备?”

“确是受了责罚,若不如此殿下何以在我府中?陛下命我好生照料公主直至康愈。”说毕,他身形动了动似是想抽出我手中衣角:“殿下请松手,好让末将替殿下准备汤药。”

我拼着剩下的一点力气死死拽着不放手,绞尽脑汁想着结巴道:“你,你,对了!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那个大臣女儿?”我委屈道:“天这么冷还下着雪,我守了好几天,你居然去别的姑娘那里替她贺寿。”

“殿下这是在吃醋?”他的声音忽而离得很近,就在耳侧,轻轻暖暖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过我的额头。

“居然现在才发现,真失败。”我咕哝道,因着两人距离靠得太近往后挪了几寸,义正言辞道:“我现在是病人,你不要趁人之危,随便占我便宜。我,还是个姑娘家呢!”

“殿下不是一心想要我娶你吗?倘若我真,趁你之危了,殿下岂不是可以如愿以偿。”他反倒又逼近了几分,带着几分咄咄逼人之势:“还是说殿下从头到尾都是所言所行都是在戏弄我?”

“我是个傻子,你不是说不喜欢傻子吗?”我被他逼得退无可退,突然冷静下来一一指出:“我的名声不大好听,你娶了我搞不好就成了整个煜京乃至全国上下的笑话。还有我这个前朝公主的身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带着你满门抄斩了。还有,还有,一般姑娘家会的我都不会,打点家事从来也没人教过我。”

“殿下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坦白呢?”暧昧的吐息突然消失在了我周围,他停了下道:“既然殿下话已至此,又能否告诉我,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拖住我的原因?”

到现在我真的发现景晟这人是如此地不好糊弄,平常那些无赖嬉笑之法对他来说完全无用,他整个人对我来说都是难以捉摸,而我的所有心思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我拢住膝,抱着被子团成个球,自怨自艾地缩在一角:“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殿下,你自己想必也十分明白,能让人相信的只有真话。”他的手覆住我的眼睛,十指顺着薄薄的眼皮往眉心处描着。我的脊梁骨不可抑制地窜起股颤栗,他常年持刀握剑的手指指腹上有茧,粗粗的疼。

他没有喜怒波澜地轻声道:“殿下明明从醒来时就一直在害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最后的一句话直接将我最后的挣扎给云淡风轻地消灭在腹中:“殿下能无谓地说出喜欢二字,为什么就不敢承认自己看不见呢?”

我有很多秘密,每一个说出来不是一场江湖血雨腥风就是我被乱刀砍成了血雨腥风,无论哪种从我道教出身来说,我都应严守秘密、责无旁贷。我不是个瞎子,但我的眼睛时而看不见,这要追究到十年前那场宫廷斗争。不止母妃喝了一碗毒药,我也被灌了,奈何毒药制作者偷工减料、质量不过关,导致了我间歇性失明。当然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师父用针将剧毒引到了我眼中,在漫长的解毒过程中,从一直失明到经常失明再至偶尔失明,我已心满意足。

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之一,除了师父与方晋,再没人知晓。师父为了避免我暴露这个关乎性命的缺点,用无数根银针和跌跤锻炼出了我尚算灵敏的听觉。这是个短暂的病症,一般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可万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我。我苦苦回忆,究竟是哪里我露出了马脚。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病怏怏地问道,对于在他面前丢脸这件事,丢着丢着我快习以为常了。

“殿下的演技很合格,循声辨位之功也非常人所能及。只不过,”他的手自我眼睛上挪开,碎瓷片碰在一起的声音传来:“殿下打翻的并非是杯子而是末将端来的药盏。”

我沉默许久,抱起被子捂住脸嘤嘤嘤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按剧情走啊?明明所有戏文里,女角醒来‘渴啊,渴',男角都会端来水的!”

“…”他将碎瓷片轻轻磕在床沿:“殿下既然经精力不错,不妨就此再与末将说说在我府前蹲守的事宜如何?殿下不会不知道末将的归期吧?”

我将被子从脸上拉下一点理直气壮道:“知道又如何?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个惊喜加感动吗?难道看到我在风雪中等你,你都不感动的吗?”

“不感动。”他寡淡道。

“呜呜呜!”我扯开嗓子放声大哭,一副要泪淹将军府的模样。

“…好吧,有点感动。”

“呜呜呜呜呜!”我的哭声稍微小了些,依旧绵延不绝。

“我十分心疼,恨不能以身相替公主之苦。”他突然一本正经道。

“真的?”我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向他。

“假的。”他干净利落道。

“…”我的眼泪啪嗒真掉了下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铁石心肠、不通情理的人呢?就算你实在喜欢不上我这个傻公主,给个安慰又不会掉块肉?看我不喜欢符怀,还把他当姐妹心疼呢。

“眼睛不好就别哭。”他想替我擦去眼泪却被我磨蹭着地躲开,倏然他转了个话题:“公主如此当真是要嫁与我?”

我本不想再助长他的气焰,好歹我也是个有那么点骨气的人,不能总被他欺压在下。可听他问的煞是郑重,自然地点了下头。虽然从我与他相识起,所见不过寥寥数面,每一面都似场闹剧。但真要此时说放弃,之前我在云溯前所做的努力那才要成了一出真正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