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也不远,马小南便还是去了。

那射击馆开在郊区,装潢设计全都挺有档次的,就是生意差得离谱。

和他通电话的大男孩也不在,只有一个年轻小姑娘坐在收银台前用ipad 看电视剧,漂亮到马小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我……我是来应聘的。”马小南在偶像剧自带的浪漫BGM声里磕磕碰碰的自我介绍。

姑娘看了他一眼,“咔嚓”一声,嗑开一颗瓜子。

“老板出去了,你坐会儿呗。”

这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

期间,姑娘叫了一大堆吃的喝的,还好心的分了他一些。

这样坚持到晚上10点,姑娘合上平板,宣布今天的工作结束了。

“你明天再来吧,不管面试通不通过,今天的工资得让他结给你。”

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工作?!

不给钱只包吃住都可以!

马小南第2天果断又赶了过去,姑娘依旧带着他一起吃吃喝喝,还抽空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方勤。

别看她名字里带个“勤”字,懒散程度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两人就这样毫无羞耻心的守了一星期的店,其间以“老板不在”为理由,赶走客人无数。

马小南甚至利用这段时间,新练了一个满级手游号。

在他正犹豫要不要下个新游戏的时候,高大帅气的老板终于带着一身的伤出现了。

他额头、胳膊、膝盖全都打了绷带,背着个大包,难民一样进了店里。

姑娘似乎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只熟练地给倒了杯水,问:“你这样,咱是不是得关几天店啊?”

老板点头,然后看向马小南,“你过几天再来上班吧,这几天的工资,到时候一起结给你。”

马小南便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休假,好不容易回去上班,老板——也就是应峤,总算抽出时间给他做了次还算系统的培训。

射击馆的安全员,要做的杂事其实并不少。

除了在教练带着会员射击的时候得在一边站着,还要懂得基础的枪械知识,定期帮忙保养枪支什么的。

可黑锋射击馆的生意也实在是太差了,动不动关门休业。

应峤还是个闲不住的全能王,除了在外奔波,便钻进射击区、仓库或者枪械库,折腾他那些宝贝东西,完全轮不到马小南动手。

要说真正需要干的活,负担最重的,也就是店里经常会来几个蹭吃蹭喝的年轻人。

有穿得花里胡哨的,有一开口就尖酸刻薄的,也有一人溜三四只狗一看就不大聪明的……

这些人来了一般也就往会议室跑,蹲里面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有时候一大早开门进店,就发现前厅和会议室里都满是烟头和吃过的泡面碗,打扫起来特别的费事。

除此之外,马小南对这份工作可算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工资虽然少了点,但工作环境舒适,伙食靠谱呀!

即便休业不上班,他也愿意晃到店里来,吹吹空调,玩玩手机。

顺便,躲避一下母亲无止休的唠叨。

至于应峤其人,马小南对他是很服气的。

既羡慕他满点的投胎技能,又佩服这位富二代哥哥与众不同的下凡历劫方式。

花钱白养着他和方勤这两只蛀虫并偌大一个射击馆不说,还有空没空带一堆东西往山上海里跑。

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傲慢劲儿,玩的就是心跳。

直到有一天,他在新闻里,看到了自家老板以及那几个店里常客的影子。

那是本地电视台拍的一个好人专题,那条新闻排在最前面。

应峤、宋繁缕以及那个总爱穿花衬衫的欧阳畅想,三人在跨海大桥上拦下来个轻生的外地女孩。

四个人陪着姑娘,沿着大桥一直往前走到城隍庙码头,最后终于把人劝上车,送回了家。

那视频只拍到一小段背影,三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保镖一样围着女孩,走得缓慢而坚定。

马小南打着哈欠关了电视,却始终没能忘掉那几道背影。

他终于开始留意自家老板的日常,也渐渐知道了宋繁缕那几条狗的名字和技能专长……

接触到队部和仓库那些物资、锦旗、奖状之后,有关公益救援的大门,终于缓缓向他打开。

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些深埋到不自知的血性。

一朝有光和热撩动,立刻就燃烧不止。

他从冷漠旁观,到暗暗留意,再到心中想往,足足比队里的其他人多了两年的成长期。

他一直暗暗以此为傲,就连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儿子“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是今天,在好不容易挖掘出桔园老板的尸骨之后,他们又匆匆赶赴另一片废墟帮忙。

明明前脚还听得到人声的,甚至隐约能看到半张脸,砖块还没有搬完,整片废墟再一次剧烈摇晃,轰然二次坍塌。

声音没了,那张脸也被砸烂了。

这和他预想的救援,和他所经历过的救援,完完全全不一样。

马小南一个人蹲在开裂的田埂边哭了半天,哭到喉咙生痛,胸口的窒息感却丝毫没能缓解。

最后还是高楠和欧阳畅想将他寻回去的,他们推着他坐上指挥车,拍着他后背安慰:“想哭就哭,哭的越痛快越好。”

这一回车子没继续往里开,而是往最近的临时安置点撤。

终于,要结束了吧——

他擦干了眼泪,摇下车窗,迎面看到的,却是装着Black尸体的尸袋。

人尸和狗尸,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一眼就认出了尸袋上那套印着“野蜂救援”四个字的背带和牵引绳。

他第一次在店里见到Black时,它才没出过几次任务。

毛茸茸的年轻狗崽身量虽然长好了,心性却还是调皮的。跟着宋繁缕基地的大狗一起训练时,偶尔还会贪玩转头去扑个飞虫什么的。

随行的时候,挺着胸膛亦步亦趋的跟随,仿佛一只黑色的大毛靴子。

应峤事情多,喂养Black的工作,渐渐就落到了马小南的身上。

他甚至好几次直接把狗带回家住过几天,引得邻居家的孩子都来围观——经过专业训练的搜救犬比普通宠物狗可厉害的多,会匍匐爬行,会昂首随行,会叼回一切主人扔出去的东西……

捉迷藏时,更是谁也别想逃过它的鼻子。

看着车窗外那只小小的尸袋,马小南突然就觉得不能忍受。

这个世界这么多血淋淋的哀恸,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他为什么非得要赶上去,一遍一遍地刺激自己?

他在车上呆坐了半天,甚至还接了高楠递过来的一瓶矿泉水。

大家排着队去和Black告别时,他悄悄下了车。

没人留意到他的离去,或者说,压根没人会相信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离开了。

整个队伍里,除了应峤,Black就数和他最亲。

他熟悉Black爱吃的每一种食物,听得懂他吠叫的每一声提示,甚至还跟着应峤和宋繁缕学过好一阵子德语训练口令。

连他母亲都说,自家儿子当年学习要是有这个劲头,早就考上名牌大学了。

他脱了救援服和头盔,独自一人下了山,自长长的山道蜿蜒而下,抓着藤蔓从断裂的山路中间滑下。

深秋的夜风吹在身上,透骨一样的凉。

马小南紧握着强光手电,一步一步孤独的往下走。

如果不认识这些人就好了,如果没有养过Black就好了,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人生难得糊涂,他从现在开始遗忘,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第二十二章 孔雀的骄傲(一)

第88章 孔雀的骄傲(一)

璇玑山附近的救援,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最初的一个星期,大家几乎24小时驻扎在附近。

随着时间的流逝,废墟下还有活人生还的可能性一点点降低,废墟上的搜救队伍也开始逐渐减少。

这次地震最大震级5.2级,其实并不算高。

但是震源太浅,发生的位置又出人意料,造成的伤亡远远超出了这个震级普遍意义上的影响。

许漫在开始的两个星期,也和大家一样,都泡在震区。

第3周开始,她不得不往赶回学习参加期中考试。

就连方勤,也因为父母有所缓和的态度,而抽时间回了趟家。

方家虽然还没有接受宋繁缕这个野女婿的意思,对自家闺女却还是心疼的。

在新闻上看到女儿身影的时候,方妈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女儿肯回家,当然其他事情都暂且放在一边。

而其他人,也需要协调工作和生活……

唯一一步也不曾离开震区的,便只有应峤了。

应太太他们当然也是担心的,但人劝不回去,又能有什么办法?

——漫长的救援行动到了最后,其实已经变成了单纯的善后和重建。

大量的废墟需要清理,遇难的尸体需要收敛和埋葬。

还有相关的防疫工作、心理危机干预……

考试结束,许漫带着爱心社的同学们,以及募集来的物资赶回璇玑山的时候。

应峤仍旧还在那里。

Black的遗体已经化灰了,存在指挥车里。

他本人则忙得陀螺似的,胡茬都冒出来了。

帮孩子翻找废墟里的玩具火车,背砸伤了脊背的老人上车,清理被滑坡掩埋的桔园……

看到许漫和那些穿着红马甲的同学用雇来的货车运了一大车卫生纸、纸尿裤之类的东西过来时,他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喊了高楠他们一起帮忙卸货。

许漫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愣是找不出安慰的话。

别伤心了?

他看起来,并不比别人多难过一些。

多休息?

至少表面上看来,他的饮食和睡眠都还挺规律的。

……

甚至,连马小南不告而别这事,他都平静漠然地接受了。

一切如常,波澜不惊。

但就是太正常,才让她隐隐觉得不安。

傍晚的时候,天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一直落到深夜也不见停歇。

许漫躺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侧的阿橙呼呼地打着鼾,仿佛要把这小小的遮蔽场所给震翻了。

她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拉开拉链,细雨密密麻麻地随着山风扑到脸上,带着点微凉的萧瑟感。

“许哥你干嘛呢?”小圆抱怨着翻了个身,往里躲了躲,“雨都淋到我屁股上了。”

“上厕所。”许漫轻轻解释了句,也没拿雨具,探头钻了出去,再把拉链拉好。

应峤这几天都睡在指挥车里,这也算是大家给这位队长最大的福利了——指挥车有床、有热水,还有无线电设备和电脑、指挥台。

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他也来得及应对。

许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临时停车场走去,到了那,却不见那台比普通车子大上不少的越野房车。

雨下得不算大,泥地里车辙的痕迹也十分鲜明。

许漫摸出手电,循着车辙往前走去。

那两道深深的车辙一路蜿蜒向前,绕过小丘陵,一路开到了采石场对面的堰塞湖边。

车门紧闭着,湖里却有水声。

许漫走到岸边,正见应峤换了气,埋头深扎进湖水里。

隔了好半天,才又冒出头来。

雨下得绵密,细网一样笼住了天地。

许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阵山风吹来,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声音在旷野里传出老远,水里的应峤也冒出了头。

他遥遥地朝这边望了一会,游过来,趟着水上了岸。

扔在岸边的T恤早就湿透了,但他还是捡起来套了起来,“大半夜不睡觉,来干嘛?”

许漫撇嘴:“你不也没睡?”

应峤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下——那一头茸茸的短发终于长到了耳朵下方,此时全湿透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先上车吧。”

应峤习惯性地抓着她胳膊往前走,走了两步,又松开了,改牵住手。

许漫亦步亦趋地跟着,鞋子也湿透了,双脚像是包裹在湿布里。

那被牵着的手,却温暖而可靠。

上了车,应峤先把灯和空调开了。

他又翻了套干净的队服并干毛巾出来,塞给许漫:“去后车厢床边换。”说罢,他拉开车门又跳了下去。

许漫那句“不用出去”,便只好咽了回去。

换好衣服,她主动拉开门:“队长。”

应峤就在车门边站着,“嗯”了一声,重新爬了上来。

“你也换一下衣服吧。”她拿着那块半干的毛巾,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出去。

应峤接过毛巾,示意她往后车厢走去。

许漫茫然地走了两步,再转过头,就见应峤已经把湿T恤脱到了一半。

见她回头,他下意识又穿了回去,无奈地笑了下。

许漫倏然回头,心跳“砰砰砰”快了起来。

身后继续传来悉悉嗖嗖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