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怨之血滴入蜃眼的第四十七日来临。那夜一场春雨刚过,整日沙尘迷蒙的小镇仿佛被擦洗过一般,枯井边的灌木冒出了新芽,皮货行的屋子里传出的鼾声极其舒畅……一切太过平和,仿佛容不下那些离奇的异状发生。

绒绒有些紧张,绕着圈在枯井上方游荡,口中不断自言自语。

“这一次的血滴下去,要是蜃眼没有开启,我们的心思岂不白费了?”

“还有谢臻的童子血,多可惜啊!”

“白蛟只说蜃眼会开启一霎,一霎是多久,不知道够不够灵鸷一个来回?”

“蜃眼下会是什么呢,该不会什么都没有吧?”

“万一是比蜃龙更可怕的怪物……”

她嘴上忽然糊了块黑乎乎的东西,看来像是福禄镇游医所售卖的狗皮膏药,偏偏怎么都撕不下来。

“乌鸦嘴!”时雨在绒绒徒劳的“呜呜”声中冷冷道:“给我清净片刻。”

“待会蜃眼若能开启,我会为你们屏障蜃气。玄珠嵌在通道入口,可使蜃眼暂时无法闭合。”时雨对灵鸷叮嘱道:“我顶多能保一炷香的时限,你速去速回。切记,若玄珠血光黯淡,就表示我快撑不住了,无论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必须即刻返回!”

灵鸷点头,表示自己已听得十分清楚。时雨看似泰然自若,行事有条不紊,其实刚才那番话他已重复了两遍。

谢臻腹诽,最应该紧张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他吗?他的血虽“无怨”,但也绝不想再经历下一个七七四十七日的献祭。他熟练地解下腕上包扎之物,像往常那样将手伸向井口。

绒绒头上的寒星簪悄然现于时雨手中。时雨正要下手,手背却忽然被人轻轻按住。

灵鸷的手并不美,苍白劲瘦,指节上密布茧子和细小的疤痕。时雨清亮的眸子迎上他的迟疑,“你还是不肯信我?放心,我定会保护谢臻周全。让他在你我眼皮子底下变得发秃齿豁、老朽无力岂不是更为有趣?”

时雨故意语带戏谑,灵鸷却没有笑,也未表现出一丝松懈。

“我若因故不能抽身,你不可强撑,立刻带着他们走。”

“这是当然。我已嘱咐过绒绒,一旦有风吹草动,她会将及时带着谢臻撤离——绒绒口不能言,手脚没废,她逃命的本事你是见识过的。”

“这个我知道!”灵鸷不耐道:“你也务必小心。”

时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反复品咂着灵鸷话里的意思,又悄悄看了他一眼,“你是……”

“闭嘴!”

“你怎知我要说什么?”时雨轻哼一声,然而眉梢眼角藏不住笑意,浑然觉得即刻死了也值。

灵鸷面无表情道:“反正尽是废话。”

谢臻不想做不合时宜之事,可他的手已伸出去许久,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臂上隐隐酸麻。他略带煎熬地对时雨说:“我知你此刻十分欢喜,但最后这一下,你是割还是不割?”

他话音刚落,腕上血花飞溅。

灵鸷听见了今夜第一滴血坠入井底的声息,玄珠之光笼罩四人,绒绒站在谢臻身侧,随时准备带着他逃命。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周遭静悄悄的——这安静与春夜的小镇仿佛隔了一层,凡人们的鼾声梦呓、春虫在枝叶上的蠢动和残存的雨水滴落屋檐的声响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们变得急促的心跳。

谢臻并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他的血还在不断地顺着指尖往下流淌。

“过去的四十八日这蜃龙对我的血都颇为受用,事到临到它竟然翻脸不认账,未免太不厚道了。”谢臻有些心疼自己的血。

“嘘……”时雨示意他噤声。

大风忽起,尘气莽然,玄珠似被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卷挟着。与往常悄然蔓延的蜃气不同,此时的气浪不断盘旋聚拢,仿佛可将万物吸纳其中。枯井被龙尾一般的黑云漩涡取代,其中隐隐有云雷电光涌动。

时雨双瞳化作和玄珠一样的殷红血色,虽保住了不被漩涡吸附吞噬,但珠在风中,人在珠中,颠倒翻滚如浪中孤舟。绒绒还好,她化作青烟随风摆荡。灵鸷以伞拄地稳住身躯,抓牢了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臻,手中凝聚的幽蓝之光消失在时雨眉间。

时雨正凝神与蜃气相抗,忽而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力道源源不断注入他灵窍之中,被玄珠带动下翻涌震荡的元灵被悄然安抚,这是灵鸷以自身修为助他一臂之力。

好在那阵妖风来得诡异,去得也快。玄珠逐渐稳住,风平浪静之后,黑云消散,原本枯井所在之处只留下一个平静荡漾开来的漩涡,像明净通透湖面激起了涟漪,还能透过层层波光看见水底的情景。

“蜃眼……”时雨惊叹:“这便是蜃眼开启的模样?”

绒绒说不出话,高兴得直蹦。

灵鸷上前一步,他看到漩涡的水镜下倒映出的画面——没有高耸入云的天柱,也没有拦腰截断的孤峰,荒莽雪原中只有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巨大的石台,在白茫茫中崭露出苍黑色的山壁。

石台上的一簇雪堆忽然动了动,雪片簌簌地落下。

“里面竟还有生灵!”灵鸷不敢置信地低语。

时雨定睛细看,那果然是一个人形,满头银发,通体雪白,乍一看去与雪原融为一体。仿佛感应到另一端传来的移动,那人形迟缓地转过身来,与漩涡外的人视线对上。

谢臻双手撑在额前,从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自气浪平复,他的头痛之症来势凶猛,眼眶头颅如被无数尖利的冰锥齐齐扎入,其痛楚煎熬更胜从前百倍。他不想在紧要关头干扰灵鸷,一直苦苦按捺,然而当冰雪中的身影回过头来的那一瞬,他如遭雷殛,眼前白光炸开,顿时人事不知,一头朝漩涡中坠去。

距离最近的灵鸷堪堪抓住了半个身子已在漩涡中的谢臻,却被巨大的吸力拖拽着往下沉。灵鸷原本也是要进入蜃眼的,猝不及防间,容不得他审慎,他回头朝时雨看了一眼,随谢臻坠入漩涡中。

水镜一般的漩涡在有人穿过之后立刻被搅得混沌迷蒙,再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入口也变得越来越小。

时雨知道这是蜃眼将要关闭的征兆,他当即将玄珠嵌入其中,非絮非水的气旋上覆盖了一层绯色,不断周旋着,暂时止住了收拢之势。

绒绒像被吓到了,在时雨身后“呜呜呜”地叫个没完。

时雨满心思都在蜃眼之上,玄珠不可有半点闪失,稍有不慎就等于断了灵鸷的回路。他头也不回地对绒绒斥道:“别吵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绒绒却没有因此而消停下来,反而不断地拉扯着时雨的衣袖。时雨终于感到不对劲,不得不分神看向绒绒。

只见绒绒惊恐地指向天际,沉沉夜空竟有无数星光赫然照天,像齐齐点亮的天灯,新月在这光亮下变得黯淡无比。星光逐渐聚拢,似有一声震响,顷刻星陨如雨,纷纷朝他们疾驰而来。

“那是什么?”时雨心中骇然,他明知不妙,然而已避无可避。让人不敢直视的光亮中,一口大钟从天而降,将时雨整个扣在其内。

蜃眼中的玄珠之光瞬间熄灭,绒绒嘴上的狗皮膏药也消失无踪。

“昆仑墟天兵!”绒绒失魂落魄地揉了揉眼睛,“我是在做梦吗?”

在时雨早先的计划中,绒绒负责把风放哨和逃命。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小镇中除了未可知的蜃眼之外再无别的威胁,所以把这职责交于百无一用的绒绒也并无不妥。

谁都想不到,平日连个精怪都没有的地界,竟然引来了昆仑墟上的天兵,偏偏还是在这个时候!

身在蜃眼中的灵鸷起初并未意识到外界发生了什么事。穿过蜃龙身躯的通道远比他预想的要漫长,看似平静的气旋其实暗藏杀机,他必须十分小心方能让谢臻不被雷云电光所伤。身躯在不断的下坠,眼看下方已约莫透出光亮,寒气伴随着越来越浓郁的清灵之气蒸腾而上,掩藏在蜃龙身下的另一个天地近在眼前……瞬息之间,这些都消失了,就连玄珠的血光也毫无预兆地湮灭。他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电光密织如网,被玄珠屏障的蜃气悄无声息地萦绕上来。

对灵鸷来说,雷电不足为惧,但蜃气却非他所能抵御,况且还有谢臻,无论哪一样威胁对谢臻来说都足以致命。尽管灵鸷有百般不甘,也不得不直面眼前的绝境——往下之途骤然阻绝,穿过蜃眼已是无望,回头成了他们唯一的生机。然而玄珠之光消失后,顶上的漩涡也在迅速地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