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带着我,或者说我带着他,走回到了钱唐家。

一进家门,我就奋力瘸着腿爬上楼。走到卧室前犹豫片刻才推开,房间里异常静谧,地面洒满了窗外的阳光。而此刻的天空那么蓝,那么高远,那么的让人迷茫。我先是缓慢推开衣柜,呆了呆,然后走进书房打开抽屉最下面。

毫不意外,全部都是空的。

以钱唐的细心,他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东西。连曾经破碎的眼镜支架也被收走了。

整个房子里任何摆设都没变,但是一切有关他的东西,他的西服、书籍、电影,他写过的字用过的杯子香水味道…所有痕迹都已经被彻底清除。

最初钱唐去美国前,是我帮他熬夜收拾的他整日阅读写过的字和笔记,他什么都没带回来,全扔在纽约。回国后我和他母亲住在新公寓的时间,也足够他来到这里彻底抹杀自己所有痕迹。

到最后,钱唐不允许我住回原先的房子,他甚至也不允许我参加他葬礼。这个狠心的人!

重新走下楼,看到那个地藏菩萨依旧摆在原处。不畏金刚怒目,只怕菩萨低眉。其实我很平静,内心有点猜到他会这么做。我就是知道。因为钱唐曾经很早就跟我说过,他是一个悲观的人,无论对艺术抑或爱。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怎么处理真爱,古往今来,大多数人只会把真爱变成彻底的伤害。因此,钱唐担心我以后走不出来,他先入为主,帮我清除所有让我回忆起他的障碍。

我爸叫住我:“春风?”他从我刚刚开始,就一直紧紧跟着我。生怕我做什么似得,搞笑啊,我这个操行的女子,能做点什么呢?

我只是很冷淡地瞅了他眼,默不出声地继续往外走。但去哪儿呢,我也不知道。那种心情就像夏日午后的影子,在地板被光线碾得很平很平,没有痛觉。

结果我爸还是跟着我:“春风?”

我终于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而我爸还在跟我说话。但为什么?脑海有很多东西都不懂,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想找到钱唐,但我知道不可能。妖怪去哪儿找,神仙又去哪儿找?我觉得很迷茫。

“春风,”我爸望着我,他的语气第一次这么低三下气,“跟爸爸说点什么吧,什么都好。”

我看了他会,然后我一字一顿说:“爸爸,你欠我说一句对不起。”

这句话显然出乎他的预料。因为我看到我爸的面色变了几变。然而等了很久,他依旧什么也没说。是的,李京这辈子从来不会低下头,向任何人道歉。

只不过,我爸干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情。

他当着我的面流泪了。

第145章 404

再之后,不,时间已经是现在。

我独自坐在机场,打算先陪我婆婆去法国。忘了说,我婆婆同样也被禁止参加儿子的葬礼。她已经先被钱唐的其他家人接到香港,我们会在香港碰面,然后再一起飞去尼斯,我会陪她玩一周,随后那个叫 Dan 会在电影节上见我,然后正式交接 CYY 的一些事宜。

我也把智障暂时交给我父母,他们非常舍不得我,但是,这已经只是我一个人的路。他们对我道歉了,我也对他们道歉了。在以前,我行为想法总是很幼稚。我认为,爱一个人就不会也不该去伤害他。后来,我开始慢慢体会到,伤害无法避免,爱就是一种好伤害。

我现在仍然这么说,爱是一个好伤害。

候机厅里全部都是透明的大玻璃,从地面延伸到屋顶,像一个巨大坚硬毫无感情的玻璃心脏。而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整个城市都在下着雨,阴沉沉的,湿淋淋的,也许远处还打雷吧。太吵了,没有听到。雨天可以为所有沦陷的灰色心情都提供契机

身边的游客都在或者焦躁或者冷漠地做自己的事情。我从厕所出来后,提好自己牛仔裤,也随手玩着自己的新手机。但突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用手机登陆上我俩刚认识时钱唐告诉我的一个 Instgram 账户。

钱唐自己的社交网站已经空置已久,他很少在任何地方暴露自己的生活,因此这里面也只摆着一个头像照片。

我很早以前也看过这张图片,也知道钱唐的头像居然是一条黄狗。但此刻,我把头像放大,放大,再放大。照片旁边有个模糊的东西,别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一眼认出来:图片上其实是一只手搂着布鲁斯。

那只总是被钱唐嫌弃的小黄狗玩偶,每次被他扔到沙发上,我再把它抱回卧室。到后来,他也只好默认它的地位。而图片上隐约露着的这半支手,是我。

已经被钱唐亲自删除的状态,空空荡荡。只有点进头像后才能查看到隐藏的历史记录。“浮生不枉过。”他曾经这么写。

我呆呆地望着那句话。

这时候,机场的提示音开始第三次提醒本次航班到了登机时间。

我想赶紧站起来,但是第一下居然就没有站起来。眼前模糊,头痛欲裂,只留一点清醒想用来强忍肝肠寸断的声音和我脸上的眼泪,却没有任何用处。机场明明很吵闹,但眼里也仅仅看到手机里那照片的影子。

屏幕微微闪动了会,发出一阵轻不可闻的提示。然后便彻底黑下来。

也不过刹那之间。

喉咙热痛,手机就像水里的浮木。我就像从倾盆大雨里捞出来似得,这么边打嗝哭边坐到自己座位上。

眼泪怎么能这么不要钱的流呢?周围谁在看我呢?

但,都去他妈的吧。

其实坚强这种事情,说难也不难。就和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觉得它难,它就特别难;你觉得它不难,它就是一点不难。我不愿意提难不难,我愿意提坚强。我会坚强到和钱唐再见面的那天。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我真是这么想的。

我叫李春风。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