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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海格说:“你不是说那是安眠的茶叶吗?”

“有时候不管用。”

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也睡不着了,我们说说话。”

慧慧说:“你记得原来我给你讲过的那个《野性的呼唤》吗?”

“那个杰克?伦敦的小说?”

“对,那个大狗的故事,你后来读过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丹尼海格回答说。

“那我给你讲完吧,”慧慧说,“上次说到它成为一只成功的雪橇狗团队的头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么时候?

“对,我记得,然后呢?”

“但是它不是一条狗。在雪野里奔跑的时候,在火炉边打盹的时候,还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巴克总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见原始人提着大棒狩猎,它看见自己的伙伴对着月亮长啸,它也觉得自己的嘴边有血腥的味道。后来,它最喜欢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们杀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烧起来了,它把他们都咬死,然后自己一脚踏上了狼的队伍。它成了一只……”

“狼?”丹尼海格接口说道。

“对,它变成了一只大白狼,带着自己的队伍在山野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万分嚣张。它们咬死雪橇狗,抢夺人的财物,它们兽性无比……这才是结尾。”慧慧讲完,好长时间都没说话,眼睛向前看着,像自己也入了戏一样。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满敬仰地说:“是个好故事啊。”

她在他这里得到了共鸣,挺高兴的,转头看着他,“我喜欢这个故事,我喜欢这只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学习,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她扁着嘴巴笑起来,眼睛里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人。”

丹尼海格说:“是吗?!”

“别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来也不容易。我自己的钱不够了,是朋友给我凑的,然后才拿到那个产品的代理权。可是刚开了店没多久就又出问题了。”慧慧说。

“什么问题?”

“得拿到欧盟的准入才能卖啊。”

“他们没有?”

“没有,”慧慧说,“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看到中国和法国蜂王浆的差价那么大,脑袋都热了,结果签了合同之后才知道,他们的认证申请报到南特去都两年半了,还没批下来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经签了,上了同一条船,我能怎么办呢?当时拆台或者抱怨,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说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么办的?”

“你还记得你帮我的那个忙吗?我们去南特,你通过大区的副议长永贝里跟检验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压力,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个杜博先生,跟他说,请给我我要引进的产品的准入认证,他说,一切要按照程序来。

“我说,我们是熟人,请给熟人一个特殊的程序。

“他说,我不认识您。

“我说,是的,您不认识我,但是您认识永贝里先生,永贝里先生可能也不认识我,但是他一定认识丹尼海格。而这个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两个陌生人中间隔不了几个朋友,所以,您可谁都不能得罪……”

她说到这里,连他都惊讶起来,转过头看了她半天,“你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她很自然地说,“我就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这样把你的名字当做大刀一样挥舞并结结实实地砍向他们,最后达到了我的目的。”

他点头,“你是好样的,想做些事情就要这样。”

她笑起来,“那个老实又珍爱名誉的杜博先生开始暴跳如雷,还狠狠地指责了我一番,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个等待了两年半的认证书终于下来了,我呢,因为做了这件事情,不仅将进货的价钱又压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现在,我总是货卖光了再给国内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为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挟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货商的合同附件上写清楚了,这是我办成这件事情的条件。”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伸过来,绕过她的肩膀,使劲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们重逢以后,丹尼海格和慧慧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没有拥抱过,没有吻过脸颊,连手都没有握过。曾经无比亲密,曾经巨细无遗地了解对方身体的两个人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不知道是对回忆的尊重还是对分歧的倔犟。

但是他忽然拥抱了她,拥抱得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般自然,像风吹动垂柳的树叶那般自然。

她在他的笑声中笑了起来,低着头想起从前实习的时候,当她遇到难事困窘万分,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也是拥抱着她,鼓励她,告诉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楼”。那时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厉害了,她不可能把怡云弄过来送给他,但是她能让他高兴一点儿,高兴一小会儿也是好的。

她的心里软软的,低声说:“我了不起吧,丹尼?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额顶的头发。

“睡吧,好吗?月亮都斜了。”她说,“我也困了。明天我为你做些东西吃。我从朋友的饭店里拿了咖喱回来。你喜欢吃咖喱。”

他说:“圣诞节提前到了?”

“对。”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闷呢,其实她还是没有能够变成那只坚强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豪气干云过,觉得什么都做得了,觉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觉得什么人,什么事情都能忘掉,伤口再痛也都能结痂。

但是不是那样的。

她表面强硬而又原则,实则软弱,她喜欢思考和总结经验,却不可能克服孩子气和对表面和善的人的轻言轻信;她觉得有些事情可以抛在脑后,但是却有个让自己永远不能潇洒起来的好记性。

这些性格里的很多弱点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过得懒散而悠闲,靠点小聪明和运气做不大的生意。

她慢慢睡着了,感觉自己又坐在那节火车上,车速慢了,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站前停下来。

她是被自己的电话叫醒的,接起来,是杨晓远。

晓远哥抽着鼻子说:“你在家啊?”

“对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时差,“你还不睡啊?”

他笑起来,“不困,你呢?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慧慧说:“礼拜六了,我多歇一会儿,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能回来了吧?”

“特别顺利,我等着拿这个要挟尤尔根给我加薪。”

她笑嘻嘻的,“祝晓远哥好运气。”

放下电话,她听见外面浴室里传来水声。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裤换下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扎好了马尾辫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从浴室里面出来,身上穿着他自己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湿漉漉的,说:“没有看见木梳。”

“稍等,我拿给你。”慧慧从房间里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给他,丹尼海格拿在手里看了看。

慧慧在厨房里把小多给她带的东西拿出来,牛肉、印度咖喱,还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坏掉了,但是拣一拣,还有不少可以吃。可是,问题是,没有主食了。大米罐子里剩了薄薄一层,意大利面条也只剩下一个人的份儿。

她看看客厅里,丹尼海格把电视打开了,估计是不会屈尊去楼下买面包或者比萨饼的。她把电话拿过来,拨通了街角面包店的号码,要了一根法棍面包和一个蘑菇比萨,放下电话,她想了想,蘑菇比萨跟印度咖喱和中国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许还是能出来些惊喜的。

慧慧对着水龙头把草莓摘掉,一颗一颗地洗干净。

她把油倒在锅里,然后开动了排油烟机,准备炒牛肉,恰在这时,门铃响了。

慧慧对客厅里的丹尼说:“请你帮我开一下门,我刚才要的面包到了。”

丹尼说“好”,然后就去开门。

厨房里,慧慧把牛肉放在热油里,嚓地一声,油烟冲起来,锅里啪啪响,排油烟机发出夸张的呜呜的声音。

她一边翻动着牛肉,一边对丹尼说:“你把面包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没人应。

这个时候她发觉有些奇怪,听见丹尼开门的声音,但是门一直没有关上。

她从厨房里出去看了一眼,整个人愣住了。

没有人来送面包,站在门口的是刚刚给她打过电话的杨晓远,手里拿着行李,风尘仆仆地从美国回来的杨晓远。

慧慧想起来杨晓远早上打的电话,原来是这样,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到丹尼海格给了杨晓远更大的“惊喜”。

她愣在那里,杨晓远也愣在那里,唯一镇定的是丹尼海格。

她见丹尼笑起来,拿着电视的遥控器又回到了客厅,随后坐在沙发上,伸长了腿,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很自在,他的这个样子慧慧是见过的,当他面对媒体的时候,当他控制了局面的时候,当他满不在乎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的自在。

杨晓远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那眼光就是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丹尼海格在这里?

她无话可说。

事情就是眼下所有人看到的这样。

解释了也没有用。

只是菜做好了,不能没有主食。慧慧走回厨房,闭了火,关上了排油烟机,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些零钱来,就出了门。小伙计到现在都没送面包来,那她只好自己去买。

慧慧在楼下看见了丹尼海格的车子,昨天回来的晚,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司机和两个保镖都等在那里,丹尼海格在这里耽搁了一夜,他们也在这里等了一夜。

慧慧在街角的面包店里抱怨老板送货不及时,那老头子笑容可掬地说:“真抱歉啊小姐,现在是中午,店里忙不过来。”他把面包和比萨包好了,问慧慧,“你还要些什么?”

“我要,”慧慧说,“我要一杯热牛奶。”

“打包?”

“不,我在这里喝。”

慧慧在面包店的茶座里一口一口地喝热牛奶,一边喝一边想,等会儿回去了,估计两个男人就都走了,那样就清净了。

她拄着头,揉了揉太阳穴,怎么这么复杂的局面会让她撞上?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她也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错事,她不是杨晓远的妻子,她也没有跟那个旧情人大富翁丹尼海格睡觉,她用不着对谁抱歉。

她正看着自己杯子里的牛奶出神,前面的桌子上又坐下来另一个人,跟慧慧面对着面。她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是那天在她店里买了玫瑰花蜂蜜的阿拉伯男孩儿。她能认出他来也会死情有可原的,他戴着白色的头巾和黑箍,穿着白色的袍子,穿民族服装的年轻阿拉伯人不多,更何况慧慧一直对他喝水的样子记忆犹新。

她向他笑了笑。

那个男孩儿也向她微微颔首。

[你以什么立场要我离开他?]

丹尼海格没有走。

他的保镖仍等在那里,他坐在她的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演《黑郁金香》。

慧慧没有问杨晓远去了哪里,她把一小把米煮好,把面包切了片,炒好的牛肉热了热,咖喱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然后在已经打蔫儿的草莓上浇上些鲜奶油。

那样几个菜也摆了一桌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好,慧慧给丹尼海格倒了一些葡萄酒。

他吃的不多,一些面包,一点儿酒,然后轻轻地放下杯子,看着她说:“我等着你下逐客令呢,慧慧。”

她吃了一口牛肉,“你想走的时候可以走啊,丹尼。”

他问:“那个男孩儿叫什么?”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哪一个?”

“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

她喝了一口酒,“他叫杨晓远,法文名字叫做雷米……”

“是的,雷米。”

她放下自己手里的餐具,等着他说些什么,她非常不喜欢他这样把杨晓远的名字当做儿戏。

丹尼海格接着说:“你离开他,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慧慧看着他认真的脸,忽然笑了,她笑得好像止不住了,捂着嘴巴,仰着头,咯咯的,像听到无比好玩的事情。

丹尼海格慢慢也跟着她乐,只是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丹尼,”她说,“丹尼,你以什么立场要我离开他?”

丹尼海格不可能永远在这里,他走了以后,慧慧一个人几乎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又喝了不少酒,然后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等她睡醒了睁开眼睛,已是黄昏了,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一包东西放在地上,她打开来,是一捧熟透了的大杏子,因为装在贴着英文商标的塑料点心盒里,保存得很好,一个都没有打蔫儿——那是杨晓远从美国给她买回来的大杏子。

她给他打了两个电话,杨晓远没有接。

她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拿了车钥匙,穿上衣服往他家走去。

她在楼下按他的可视对讲机,过了好一会儿,杨晓远在楼上说:“干啥?”

慧慧说:“请给我开门,让我上去,我说几句话就走。”

他把门打开,慧慧坐电梯上楼,杨晓远穿着睡衣睡裤给她开门,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发红。他左手拿着两个老年人用来健身的玉石大球,一边转一遍往里走。

慧慧跟在他后面:“我有话说。”

杨晓远回头看看她:“那你请说。”

他的感冒更重了,“你”和“请”连到一起,像是从鼻子里面哼出来的一样。他说完了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抬头看看慧慧,又转过去看向窗外。

“我认识丹尼海格,很早就认识,那时候我不到二十岁,遇到了他,跟了这个有钱人两年半。我有过他的一个孩子,但我自作主张打掉了,后来我们就分开了,那是在三年多以前。

“分手的时候他给了我很多的东西和钱,我什么都没有要。我自己做生意过日子,跟他没有任何联系。他昨天晚上来找我,我也很意外,后来看到报纸,上面写他收购怡云失败了,还有可能摊上官司。杨晓远,我告诉你,我告诉谁都行,我跟着他的时候,丹尼海格待我不错。昨天那个时候,我不能也不想把他赶出去。但是随便你信不信,我们什么都没有做。然后你来了,那时我正在炒菜,杨晓远,这是昨天和今天全部的情形。”

慧慧一口气把话说完,没有停顿,也没有任何激动情绪,她只是觉得热,头晕脑涨的,头上不停地流汗,几乎把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她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看着坐在那里的杨晓远,他慢慢站起来。

他走过来,在慧慧旁边看着她,非常不高兴,也非常不在乎,“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

“因为,”她老实地说,越说越慢,“因为我特别不想你误会我,因为,”她抬起头来,眼眶里忽然有那么多泪水,“因为我看到你从美国给我带来的大杏子了,因为我觉得也许你跟我,我们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

她还没说完,杨晓远就咳嗽起来,捂着嘴巴,直溜溜的脊背弯下去,那么激烈地咳嗽,嗓子都破了,他一溜小跑去浴室,慧慧跟在他后面。

杨晓远好不容易不咳了,在水龙头下面漱口洗手,一抬头,只见镜子里慧慧的那张脸更小了,还有厚重的黑眼圈,整个人可怜兮兮的。

“没事儿,我咳啊咳啊的,就习惯了。”

她一点没觉得好笑。

杨晓远从浴室里出来,从暖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热水哧溜溜地喝。

慧慧说:“还拿白开水扛啊?”

“嗯。”他很固执。

她走过去,想把他的水杯夺下来,杨晓远挣了一下,不肯把水杯给她,两个人的手就在那个杯子上较劲。杨晓远紧紧地盯着她,慧慧说:“别喝白开水了,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过了好半天,杨晓远眼睛里的那层恼怒和恨意渐渐没了,手上也松了劲儿,看着她说:“行。”

他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了看医生用的医疗卡,给她看了看。“你看,这是我的医疗卡,那是我二十四岁时的照片,你看到我的级别了,我是cadre,管理干部,瑞银的,我没有骗你吧?”

她不明白他跟她说这个干什么,只把他递给她的那张卡片拿过来,放在手里看了看,二十四岁的杨晓远,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对着镜头,很英俊,活力无限。

“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单和税单,你看看,我刚打出来的,”他把一张纸递给她,指着一个数字让她看,“你看看,我上的税比一个中学教师的工资都多。”

慧慧接过来扫了一眼,杨晓远又咳嗽了一声,她说:“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啊?咱俩去医院吧。”

“等会儿,”他从抽屉下面又抽出一份文件,放到慧慧手里,是房契。

杨晓远说:“这房子我三年前买的,当时是三十六万欧元,我从自己公司贷了点款,月供一千三百欧元,公司拿一半,我拿另一半,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