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众人立刻指指点点。

他们说,这个丧尽天良的女镇国公,白瞎了镇国公府的好名声,不仅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害死了妾室,更天打雷劈的是,通敌卖国的罪证凿凿。

人们似乎总是对好名在外的人更为严厉,一朝发现污点,从前种种皆为浮云。

觉得此人欺骗了大众的感情,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害的大家白白仰慕他许多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其实江婉仪的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夫君。

她肖想过一条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上得战场,入得书房,然后倾尽一生,只爱护疼宠她一个。

可是她年少时有一次照了镜子,再将自己和别的少女比过之后,便也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而此时她的这位已经和离了的贵族夫君,却从马车中飞奔出来,一脚踹翻了管家。

他将沿街有关江婉仪通敌的罪证公文,一条条全部撕掉,直撕到那贵公子专门用来弹琴烹茶的双手都被生生扯出了道道血痕。

然后他转身,对着一众看热闹的人群站的高大笔直,直到那些人都静下了音,他才开口说道:“我就是这女镇国公的夫君,她没有加害侍妾,也不可能通敌卖国,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这句话被这位郢城的贵公子刻意加重了语气,时节仲春,郢城内连片若云的木槿花,伴着因风而起的柳絮落了一地。

玄元镜断在了这里,因为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现在。

站在我左右两边的是土使和火使,我第一次来人界捉死魂,大长老不是很放心,就派了他们两个跟着。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收好镜子以后对他们说道:“走吧,我们去沉姜国大狱。”

沉姜国大狱,草编软席,素布遮帘,窗栅栏处照入微弱月光,洋洋洒洒落在蒙着灰垢的五尺方桌上。

显然新任国君还是念了几分旧情的,这个牢房,完全算得上是大狱里的天字第一号。

可是再好的牢房它也是牢房,再念了旧情也是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浣锦侍妾仅仅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新君上位,容不得朝堂上有名望高他大半的人,更加不耻这人还是个女人。

国君手下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但很会鼓噪的文人,写的通牒简单易懂,却是陈纲列条,详尽至极。

江婉仪在这些通牒里,成了为挣军功,通敌卖国不择手段的毒妇。

江婉仪坐在地上,我从房顶掀开瓦片看她,她牢房左铁栏边那一间里无人,右铁栏处有个熟睡打鼾的老汉。

我见过她举兵大获全胜时的意气风发,见过她攻城屡败屡战时的坚韧不拔,见过她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却无畏于风吹雨打。

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样,盘坐地上不见意动,一双眉眼毫无喜痛。

她的死期本应该在十日前,国君卫队进入她的宅邸,一个领卫捅了她一刀,无常再牵走她的魂魄。

但那个领卫是她从前带过的士卒,根本下不了重手。

可更重要的是,江婉仪她不甘心,深入心肺的不甘蔓延,集结了一身浓到化不开的怨念。

几个无常牵她的魂魄,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像这样无常勾不走的魂魄,常常要衍生为执念入心魔的死魂,出离六道,再也入不了轮回。

她隔壁那位蹲了三十年大牢的老汉被我从睡梦中拎了起来。

老汉睁开双眼以后,向江婉仪这里看了看,顿了半晌,他给江婉仪扔过去一个藏了许久的硬邦邦的馒头:“吃点吧。”

江婉仪没有反应。

老汉抱着茅草往她这边靠了靠,继续说道:“哎呀,蹲了三十年大牢,旁边终于有个人了。正好我们二人都没睡意,不如你陪我说说话吧。”

江婉仪没有说话。

老汉说:“哎,既然你不说话,那我给你唱个歌吧。”

于是老汉开口唱了首友人把酒的助兴歌,虽然五音不齐不值一听,但江婉仪终于开口了。

“你从前,在军营里待过?”

老汉抱着茅草来了劲,凑过去兴致盎然地回答:“那是自然,我从前可是江家营的一等卫兵,一直跟着七当家过活。要不是不小心被个公子哥给阴了,如今起码能当上个副将。”

铁栏锈迹斑斑,牢房内周遭昏暗湿气渐起,栅栏窗外杜鹃泣血夜啼,偶尔几声老鼠磨牙啮齿的声音传来,倒能增加些生机。

江婉仪说:“原来是七叔的手下。”

正当我寄希望于老汉继续开解她的时候,火使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只见来了两个拿着勾魂锁的无常。

月令鬼玉牌亮了亮,两个无常恭敬地对我行礼,异口同声道:“见过月令大人。”

我蹙眉问道:“又来带走江婉仪的魂魄?”

其中一个无常答道:“月令大人安好,江婉仪的名字已不在生死簿上,我们二人是来擒拿一个六十余岁的老汉。”

江婉仪第二日再看向老汉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凉了。

但是我由此觉得,军营是一个可以下手的点。这位新君他败就败在过于急躁冒进,若他先将江婉仪赋闲个十年,等到她在军中威望被更迭的士兵消磨殆尽,再来开刀,效果会更好。

战场上的交情是过了命的硬道理,不是一帮随风倒的墙头草就可以刮去。

这一日似乎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江婉仪握着那个馒头,面色平静地入口咀嚼,但是她再抬头时,却看到了那个成婚六年的丈夫。

翩翩佳公子一袭青色长衫,持着折扇隔道铁栏静静看着她。

这位在郢城花街柳巷为了乐伎琴曲就一掷千金的贵族公子,见到江婉仪抬起了头,万年不离手的明月溪竹折扇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似是压根没注意到扇子落了地,只蹲下身来定睛看着江婉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江婉仪握着馒头的手有了极为轻微的颤动,然后回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明月溪竹折扇被恶狠狠地捡起来,咚地一声敲响了铁栏,这位自小被宠大的世家公子隔着栏杆火冒三丈地怒回道:“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同意过,你怎能自作主张?”

然后又像是担忧江婉仪失去了主心骨,他立刻柔声道:“等你出来以后,正好赋闲在家,不如给我生几个孩子。女孩我可以教她画艺琴道,男孩…”

他昨日去街头撕破那些纸张刮出的伤口犹在,有些迟疑却仍旧看着江婉仪继续说道:“男孩…还是像你这般好。”

作者有话要说:

平沙垠(三)

江婉仪她夫君的亲姑姑,就是沉姜国当今的太后,新君的嫡母。

有位出身沉姜贵族世家嫡系的风流公子,向来喜欢音律和美人,更兼有洁癖。如今却为了他下狱的发妻,不吃不喝跪在沉姜国的正南门门口已有三天三夜。

不过凭他那副娇弱的公子身板,怎么能跪这么久,自然是因为我给他灌了冥洲王城的汤药。

那一日我蒙面劫了他的马车,这位公子豪气万丈地对我说,只要放了他,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但他要赶着救他老婆,当下就塞给我厚厚一沓的大额银票,感动得我在灌药的时候又多加了好几份的量。

如若江婉仪是个男人,事情无疑会好办很多,尤其在朝堂之上。

不过作为化解江婉仪怨念的利刃——这位公子他现在一定不能死。

酒楼客栈,集市前后,官府门口。

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征战过沙场的士卒静坐,他们穿着军队的衣服,坐得不言不语,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庞大的规模。

我不怎么寄希望于那些同江婉仪打拼过的时下身处高位的将领们。

他们已从战场上退下,有了温柔贴心的娇妻美妾,正在享受人间难得宝马雕车和富贵荣华。除此之外,没有兵权的高位武将,在朝堂上的地位甚至不如中位文官。

这些武将在江婉仪下狱时,还能当朝劝阻国君三思,但当感到事成定局,却也并不准备拿出什么家当来力挽狂澜。

江婉仪她抛头颅洒热血,让将士折服,让众人钦佩,可是当年跟着她的副将,或许心中一直隐约记得,军营里曾经屈于一个女人位下。

而更为重要的是,不同的环境决定了不同的感情。

在草木皆兵的黄沙战场,和高床软枕美人膝旁,定有不同的想法和意念——当日的珍宝,可能就是今下的稻草。

所以说凡人心智不坚,因为境况一变,人心即变。

不过这本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好难过。

但对于回师的士卒而言,却又是另一番境界。

他们回来之后,仍旧继续从前的日子,穷苦依旧穷苦,辛劳依旧辛劳,泯然众人地鸡鸣而起,日落而息。

但是战场上的那些经历,却是他们不同于常人的骄傲资本,而当这个鹤立鸡群的厚重资本被诬蔑,变成了通敌叛国的沦丧,又如何能视之为无物。

江婉仪阳寿已尽,但我要让她知道,戎马征战的那些日子,她的一切都有人肯定和记忆。

除了在监狱里杀掉那些试图操纵江婉仪身体的妖兽魔怪,还要把这些心有不甘的士卒聚在一起,做这些事情,花了我很多力气。

沉姜国的国君大概还不知道,他一手将一个忠君报国的好将领,变成了一个满腔愤恨到无常都拽不走的死魂囚徒。

不过想到浣锦那个姑娘一心只要主母的位置,我跑到他们家翻箱倒柜了一整天,倒腾出来她和国君各路谋臣的来往书信,然后将那些书信都送到了江婉仪她夫君的手里。

没想到这位公子看了信以后,竟然双目通红,难过到差点哭了,让我心里非常愧疚。

贵公子不愧是世家出身,即便被娇宠着长大,也颇有些世家行事的风范。

沉姜国贵族世家们奉行的,是心不狠就站不稳。

他当夜就带着几个奴仆,将浣锦捆在院子里,没有问她一句话,也没有解释一个字,直接下令让奴仆把她活生生地给杖杀了。

之后他就赶去了正南门端端正正地跪着。

我开始还有些担心,觉得浣锦是那样想做正妻的姑娘,这样不明就里地死了以后,会不会也带着一身怨念变成了死魂。

但后来我又觉得,如果浣锦当真是个不屈就的充满节操的好姑娘,她就不会做官妓,她做官妓的时候尚且能忍受,做妾的时候却觉屈辱…

说到底,只是因为看到了能往上爬的好位置。

半个时辰后无常出现,并将浣锦带走。

麻烦的人不讨厌,讨厌的是添麻烦的人。

现在的国君,就是这么看那位跪在正南门的公子的。

因为新君并非太后亲生,于是太后还是颇为含蓄地同国君说,她觉得江婉仪时下入狱并不合适。文人们鼓噪地也有些过了,郢城内外都有毫无身家或者身家微薄的大拨士卒平静地闹事,杀了便会有民愤,是不是能缓一缓。

太后对娘家人的护短是从她三岁就体现出来的,而那位已经跪了十天十夜的贵公子,不巧恰是她唯一的哥哥年过五十才有的独子。

这位哥哥撒手人寰之际,握着妹妹的手老泪纵横地表示,一定要帮忙照顾年幼不懂事的儿子。

太后含辛茹苦地照顾着这个侄子,却一共被这个侄子气晕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那一天,天后的侄子走路兜风地欢快跑进慈宁宫,拽着太后的袖子双眼发亮地说,他很敬佩那个战功赫赫的女将军,他很想娶她为妻。

在太后震惊到说不出话的时候,这位侄子还欢天喜地补充道,正好他自己是个闲职,娶了她以后就在家里给她带孩子,绝不干涉她行军。

这样就可以让那女将军既保持着她的战功,又来当他的老婆。

太后听完,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而第二次被气晕,就是听闻这位侄子跪在南门口要求重审江婉仪叛国一案。

不过除了生气,太后还感到非常非常的不可思议。

只因她侄子是从小用锦衣玉食养大的标准公子身板,怎么就能在南门口不吃不喝撑了十天十夜,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到完全让人不能理解。

她当然不能理解,冥界第一药师解百忧的汤药,自然是顶级的好。

现实与我预想的有稍许不一样,在朝堂上居然还有一些人能够抛开曾经被女镇国公压在头上的不平,看在江婉仪曾经的汗马功劳上,于当今这个好时机,为了她而说话。

更不一样的是,这个领头的人,居然是当年的九军侍郎。

当年被撂翻在地的同样出身豪庭贵族的九军侍郎,在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中,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内阁辅要。

曾经的年少轻狂早已消散于流逝的时光,余下只是几番清流与勋贵间甚为不易的摸爬滚打,才得来的老练和圆滑。

我看了他的神智才知道,江婉仪下狱时,他不是默然不想救,而是多年的为官之道,让他知道有时候要先静观其变。

正如新君也不敢立刻杀了江婉仪,怕横生枝节便先关押,这位内阁辅要,也认定静观其变后才能一举成功的道理。

这个道理甚至让他无顾于…做一只忤逆新君的出头鸟。

而现在,他抛却已经保持了十几年的中庸之道,面对着一心掌权的新君,挺身跪在保和殿最中央的晷线上。

初生的绯色朝阳,透过正殿装饰着玉石的栏窗,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色的金黄。

他在朗声中抑扬顿挫道:“江镇国公一案,百般蹊跷,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请我王重审此案!”

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他这样说道。

他的同党之人深谙唇亡齿寒之理,于此时一同跪下,这样内阁的人就已经多半倒戈。

随后几个武将跟着跪倒在地,其余武将也再不敢站着,暗投于太后的臣下也没敢忘主子的命令,同样对着新君拜伏在地。

有了第一个挑起的人,对江婉仪有些许佩服或是顾念的人,都不再考虑其他。

新君在上,他们都知道新君在想什么,却也都弯身跪下为江婉仪求情。

保和殿里的朝阳明媚到刺痛新君的双眼,他的面前,跪着几乎大半的朝臣,异口同声却振聋发聩道:“请我王重审此案!”

作者有话要说:

平沙垠(终章)

我在监狱里用血月剑砍了第十七个操纵江婉仪而不成的魔怪后,江婉仪被典狱长亲自开门给放了出来。

她的夫君站在门口迎接她,扶着她踏上了挂有平安结的楠木马车。

回家的路上,江婉仪的夫君给她撩开马车的车帘,她看到曾经和她一起上战场的兵卒们一个个排列着跪在路边。

这么多年来,她声名在外,其实过得很苦。

战场上刀光剑影她没有哭,而现在,泪水点点打湿了她的衣服。

当晚他们吃过饭后,公子说他还要为江婉仪展示一下他人生中第一次下厨。

江婉仪站在他身后,看他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伸手帮了他一把。

公子这时候突然停顿了手头揉面团的活,然后抹到了白面粉的脸就这么不自知地抬了起来。

他对着她说:“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没用,又觉得你有些不想看见我,所以很害怕招你讨厌。我有时候又总想故意气你,好让你除了练兵打仗外,还能注意到我。”

他的语气有着很明显的委屈,好像流连花丛是一件让他可以拿来赌气的事。

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算不上固执,做起事来却总有自己的方法套路,一般人不大容易理解。

公子低着头,他心里很紧张,想切土豆又切不开,愈加闷闷地说道:“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两岁,但是我现在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用的,你也并不讨厌我是不是?”

江婉仪从他手里接来土豆,只一下就生生掰开,彻底捏了个粉碎。

然后她答了声是。

公子接过土豆泥,清澈的双眸闪闪,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道:“你常年在黄沙场上,定然没见过那些特别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几日你调好身子,我带你去那些地方看看好不好?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喜欢。”

江婉仪在面团上撒着面粉的手停顿了下来。

他看向她的时候微抬着下巴,俊秀的脸上显示出溢于言表的骄傲,“我给你谱了一首琴曲,明日我弹给你听。九拍的琴音,整个郢城除了你夫君,没人能弹得出来。”

这位素擅琴技的公子对他的爱妻说完这句话,却听到她有些愣然地回答:“我不懂乐曲。”

公子毫不在意地拂袖,一边贤惠地和面,一边轻笑着说道:“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懂的东西你管它做什么。”

他们两个最后只弄出一张有些焦糊的大饼。

那张大饼的形状很不规则,勉强能看出来饼的模样,不仅四处都有些焦黑,还透着一股浓郁的糊味,除了里面夹的土豆泥特别细腻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贵公子的人生中,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么粗糙的东西。

他虽然有些看不下去,但是想到这是江婉仪和他一起做的第一顿饭,还是毫不嫌弃地抓过来咬了一口。

他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半以后,心满意足地点评道:“还真是好吃。”